陽光悶熱炙烤著大地,一望無際的曠野上,樹林和青草輕輕隨風搖動。天地間彷彿只有兩種顏色,頭頂上水洗一樣的藍,和腳下鬱鬱蔥蔥的綠。
一列火車,從遠山背後奔馳而來,沉悶的轟鳴聲,打破原野的沉寂。
這是專案組入緬的第二天。
昨天抵達緬甸首府仰光後,中緬雙方官員進行了會晤。
中方的目的並非抓捕嚕哥一人,而是端掉以她為首的整個跨境犯罪集團。所以今天專案組乘專列,前往嚕哥犯罪集團可能盤踞的克欽邦。
克欽邦相當於中國的一個省份,當地軍隊實行武裝獨立自治,因此緬方陪同人員除了兩名警方官員,還有克欽邦本地的一名高級軍官,他帶了兩個營的士兵,沿路護送專案組。
火車中午發出,預計次日凌晨抵達。
一路風平浪靜。
——
夜色慢慢降臨,只有火車在田野間呼嘯而過的聲音。前方開始出現零星的燈火,已經抵達克欽邦周邊的鄉村。
專案組一共八男兩女,還有一名三十五六歲的公安部女官員,叫陳雅琳,主要負責與緬方的外勤聯絡。
兩位女士住一個軟臥包廂。天色一黑,陳雅琳就早早洗漱睡了。許詡看了一會兒書,也拿起毛巾牙刷出了包廂,往盥洗室走。
旁邊的包廂門沒關,裡頭燈光熾亮,男人們的聊天聲還很熱烈。許詡聞聲抬頭望去,恰好看到季白坐在下鋪,正對著門。聽到動靜,他抬眸瞥她一眼,繼續與其他人聊天。
盥洗室沒有人,許詡剛刷完牙,就聽到腳步聲。抬頭一看,季白出現在鏡子裡,手裡也拿著洗漱用品,俊臉有淺淺的笑意。
自上飛機,兩人還沒機會獨處,也沒怎麼說過話。對視片刻,許詡繼續洗臉,一邊洗一邊說:「三哥今晚不用人陪了?」
她的語氣特別稀鬆平常,卻叫季白嘴角微微上揚,低沉醇厚的嗓音含了笑意:「許詡,我昨天什麼都沒幹。」
許詡微窘。
她可以跟哥哥張口閉口說做~愛,堵得他啞口無言;但季白隱晦的一句話,卻叫她感到不自在。
哥哥說得對啊,她真是有點女生外向。
「你為什麼又決定來了?」她轉移話題,局長宣佈那天,他的確是沒有要來的意向。
季白不答,反手將盥洗室門一關,把洗漱用具一放,將她拉進懷裡,結結實實親了一口。
還用問?這趟差,他出不出都不影響大局。還不是為了陪她。
——
季白淺嘗即止,沒過多久,就放她回包廂了。
火車顛簸,許詡睡得不太安穩。迷迷糊糊忽然感覺車猛的停住了,車窗外有陣陣密集的腳步聲,依稀還有人在用緬語大喊什麼。
她和陳雅琳立刻警醒的坐起來,撩開窗簾一看——車停在一個小站台上,外頭光線極亮,是軍用探照燈。許多士兵扛著槍在站台周圍走動,看起來至少好幾十人。
專案組的人全都走出包廂,站在陰暗的過道裡,警惕的看著車外的動靜。許詡跟季白隔著幾個人,對視一眼,都沒出聲。
車外的士兵越聚越多,幾乎是三步一哨,將車圍住了。
又過了幾分鐘,緬甸方官員趕過來。
情況很快弄清楚了。原來克欽邦雖然由獨立軍司令統一管轄,但下面各支軍隊魚龍混雜,經常火拚爭鬥。前方小鎮裡,有兩個旅起了衝突,很可能會開火。
陪同專案組的那位克欽軍官叫提薩,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皮膚黝黑,眉目俊朗。他通過翻譯,安撫眾人:「請大家放心,我們車上有代表總司令的旗幟,他們不敢冒犯。現在圍住車,只是希望我們不要插手前面的事。你們都回去睡吧。」說完還用生澀的中文補了句:「好的。」意思是情況還好。
但儘管他這麼說,另外兩名緬甸官員神色卻很緊張。這讓專案組眾人也不能放心。陳雅琳蹙眉用緬語說:「我跟你們到前面看看。」一名老刑警說:「我陪你去。」
陳雅琳點點頭,轉頭對許詡說:「你留在車廂裡,反鎖好門。」說完,兩人就跟著緬甸官員和提薩,一塊往車廂前部走去。
許詡倒不會緊張,她來之前看過緬甸資料,克欽總司令是很有威信的;而且從來也沒有緬甸軍隊,敢動中國官方人員,誰想惹惱強大的鄰邦?而且緊張也沒用,無謂浪費精力。
她轉身進了包廂,鎖好門,躺回床上。隨身攜帶的警棍就放在手邊,以備萬一。
季白看著她走進去,跟其他人也回了包廂。
車一直靜靜的停靠在站台,窗外光線依舊熾亮。男人們一開始都觀察窗外,但始終看不出什麼動靜。過了一陣,有人提議,每個車廂派個人值夜,輪流睡覺。大家都同意——要真的有什麼事,保持體力才是最重要的。
這時有人想起來,說:「隔壁就許詡一個人。」
季白站起來:「我去吧。」
——
季白走到許詡車廂門口,側耳聽了聽,裡邊靜悄悄的。他微微失笑——睡著了吧?小傢伙永遠是這麼鎮定,讓他這個男朋友好沒有用武之地。
其實許詡也沒睡熟,淺眠打著瞌睡,過一陣也會觀察車外情況。
不過季白不想打擾她,點了根煙,靠著她的車門,看著窗外漆黑的天空、搖晃的光影,守著不動了。
夜裡終於有稀疏或是密集的槍聲傳來,紅光隱隱照亮了天空。季白聽身後車廂依然安安靜靜,心情彷彿也隨之變得平靜。他順手給車廂外站台上的、一臉稚嫩的年輕士兵遞了包煙。士兵露齒而笑,向他打手勢,半天弄明白了,士兵說天亮就會撤退,讓他放心。
——
第二天許詡醒的時候天剛亮,火車已經在通暢的鐵路上筆直飛馳,兩側稀疏出現農舍和牽著牛的村民。陳雅琳已經回來了,在對面鋪睡得正香。看來危機已經完全解除了。
許詡下床去洗漱。經過季白車廂的時候,下意識抬頭望去,季白跟個同僚正坐在床邊吃方便麵,看到她,淡淡一笑。
——
火車很快就抵達目的地——木巴鎮。
嚕哥人並不沒在木巴鎮出沒過,專案組首先來這裡,原因有點複雜。
因為是在異國,中方警員沒有執法權,只能以「觀察員」身份,隨緬方開展行動,亦不能佩槍。但緬方的態度其實有點微妙,他們表示,罪犯大多是中國人,而他們並不掌握這些人的犯罪事實。所以他們願意配合抓捕,但前提是有這些人的犯罪證據。
所以現階段,專案組最重要的任務,是收集犯罪證據,提交緬方,由緬方實施抓捕行動。
而嚕哥集團在國內惡名纍纍的罪行就是人口販賣,按照廣東警廳提供的證據,他們拐賣的緬女,有相當數量來自木巴鎮這一帶。所以專案組希望走訪受害者家庭,獲得直接證據。這樣也能給緬方更大的動力——因為受害者都是緬人。
——
從車站前往鎮上,還有兩個小時車程。提薩調了輛軍用大卡過來,載眾人過去。士兵們則跑步前進。山路泥濘而顛簸,大家坐在暗暗的車後廂,都沒說話,也有人閉目小寐。
季白坐在許詡身旁,伸手揉了揉疲憊的眉心。許詡小聲問:「昨天沒睡好?」
季白瞥她一眼,不答反問:「你呢?」
「我還可以。」
「那就行。」他沒頭沒腦說了句,頭靠著車壁,閉上眼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頭一歪,靠在許詡肩膀上。許詡抬頭看沒人注意到這邊,調整了一下坐姿,坐得更直了,讓他能更舒服的靠著自己。
季白低著頭,嘴角微不可見的揚起:老婆,昨天我可是又陪了你一晚上。
——
木巴鎮毗鄰江邊,河岸邊停著幾台正在車水淘金的大船,許多簡易工棚沿江而立。村舍都聚集在河堤之後,錯落而密集。燥熱的空氣裡,有淡淡的水腥味,也有甘蔗的甜味。
按照專案組掌握的資料,這個村落至少有二十多名年輕女性,被販賣到中國境內。因為這一批被解救的緬女,還在跟緬方辦理交接。專案組眾人拿著紙面資料,走訪了其中幾戶家庭。
很快有了發現。
雖然有幾家支支吾吾推說,女兒只是外出打工,什麼都不知道,拒絕再交談;但也有四戶家庭看到女兒在中國的照片,痛哭流涕。經指認,都是本鎮相同的兩名青年,為女兒介紹工作,然後就一去不復返。
人證物證俱在,老天彷彿也幫著專案組。很快,提薩根據村民提供的線索,帶著一個排的士兵,突襲了江邊一家餐館,成功抓獲了這兩名人販。一起被捕的,還有兩名中國人。經一名村民指認,這兩人也曾出現在村子裡,有一次還是他們直接帶緬女去中國的。
提薩的人可不像中國警方文明執法,揪著四個人就跪在餐廳前,一頓暴打,才押回來給專案組點收。這個收穫讓專案組眾人興奮異常。專案組長是一位副廳級幹部,叫孫普,高興的對大家說:第一天就是開門紅,務必保持這個勢頭,狠狠打擊嚕哥集團。
——
因為已經是傍晚,專案組決定在木巴鎮停留一個晚上,明天一早繼續走訪周邊村落。同時連夜審訊人犯,爭取獲得嚕哥犯罪集團的更多線索。
夜色漸深,遙遙村落一片寂靜,只有提薩的士兵坐在村舍前的空地上,大聲喝酒喧嘩的聲音。
狹窄簡陋的農屋裡,暗暗的燈光照得人犯的臉異常緊繃。季白和其他幾名資深刑警,對他們進行分開拷問。但這幾人異常頑固,隻字不提。
不過專案組眾人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耐心好得很,陪他們繼續耗!
——
凌晨三點,屋外的士兵們倒了一片,直接在草叢土地上呼呼大睡。時不時有人伸手拍打臉上的蚊子,用緬語低聲咒罵。
季白和陳雅琳審問的是一名中國青年。他雖然一直沒有吐露什麼,但精力似乎已經有些不支,肥碩的臉微微抖動著,額頭也滲出了層層的汗。季白和陳雅琳對望一樣,都明白差不多了。
眼看他就快被攻克,突然間屋外傳來一陣凌亂響亮的腳步聲。季白二人心頭一凜,都抬頭望去。
「彭」一聲門被推開,是提薩手下一名排長,一臉氣憤的說了一長串緬語。
季白盯著他,陳雅琳神色大變:「季白,他說今天提供線索的幾個村民全被人毒打了,現在全跪在外面,要找我們翻供。」
——
天色黑得像迷霧,風吹得村落周圍的樹林嘩嘩作響。季白等人趕到屋外時,許多士兵都已經驚醒了,將跪在空地正中的十來名村民團團圍住。
白天還是衣著老舊但是乾淨的村民們,如今全都鼻青臉腫衣衫破爛,有的還一頭鮮血,胡亂用布包著;有的眼眶都被打出血了,看起來猙獰無比。
眾人用緬語驚懼的哭喊著,空地上只有他們的聲音,所有中方人員、緬甸士兵,都靜悄悄的。
陳雅琳和緬方官員安撫了很久,才從他們口裡弄清楚兩件事:
一、今天晚上,有五六名歹徒來到他們家裡,施暴之後威脅,如果繼續作證,等專案組和士兵一走,就會殺死他們。就算他們的女兒被救回來,還會被賣到東南亞*,比現在更慘。
二、那夥人讓他們轉告專案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緬甸治安不太好,繼續追查下去,專案組難免會有什麼人身意外。
組長孫普聽完,直接爆了粗口:「去你~媽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其他刑警也都火了:「狗~日的好囂張!」「這幫孫子!」
提薩派去追人的士兵很快回來了,說趕到村口的時候,他們的車已經走遠了,不見蹤跡。
季白沉吟一會兒,對孫普說:「孫廳,我建議留下兩人,安撫證人、同時向證人獲得這一夥罪犯的畫像;再押送犯人先到仰光,繼續審問;我們其他人立刻沿公路,進行追蹤抓捕。並請提薩少校留下一隊人,暫時保護幾名證人。」
孫普思索片刻,點頭:「按你說的辦,事不宜遲,馬上上車。」目光掃視一周,剛要分派人手,就聽季白淡淡說了句:「許詡跟著我。」許詡答:「是,師父。」
——
事態緊急,提薩的大部分人都留在後方,其他緬甸官員,也一同押送犯人回仰光;提薩親自帶了十來個人,跟著專案組。
本來提薩還對專案組的追蹤存有疑慮——因為犯人已經離開有幾個小時了。但當他看到季白等人根據車輪痕跡、腳印和地圖進行精準定位後,不由得對中方刑偵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卡車在山路上奔馳了半個晚上,天亮的時候,提薩找來幾輛小車。
季白一直沒休息,親自開一輛車,許詡和兩名士兵坐在後排。過了幾個小時,他跟一個中年士兵換手,坐到許詡身邊。
季白握著她的手,問:「你怎麼看?」
許詡微微一笑:「是機會。」
季白也笑了。
許詡說:「這一夥人態度非常狂妄、言辭還有點不切實際,很可能是嚕哥的犯罪勢力在國內被打擊後,新吸收的年輕成員,所以行事才會這麼衝動大膽。嚕哥行事一向謹慎,我們對她在緬甸的犯罪團伙成員一無所知。這幫人捅出這麼個簍子,反而給了我們順籐摸瓜的機會。」
季白淡笑:「孫廳說得對,今天是真正的開門紅。」
又過了一陣,許詡輕聲問:「你昨晚是不是在我包廂外頭守了一整晚?其實沒必要。」
身旁沒動靜,轉頭一看,季白已經累得靠在椅背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