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因為齊晟就在這北城門上,所以北漠人也集中了兵力猛攻這個城門,戰事一直從下午延續到太陽落山,冬日天短,只不過眨眼工夫,天色就忽地黑了下來,北漠那邊也終於鳴金收兵。

我一直由盾牌手護著躲在後面觀戰,眼看著北漠人潮水一般地退走了,這才長松了口氣,從盾牌後走了出來。城牆上早已是一片狼藉,不過守城士兵雖然傷亡慘重,可因為皇帝一直和他們並肩站一起,所以士氣倒是很高漲。

賀秉則身上胡亂地裹著一些繃帶,不知什麼時候又上了城牆,正指揮著士兵借著停戰的功夫修補城牆,安排警戒,搶救傷患。

齊晟走過去和他說了幾句,便轉身往我這邊來了,也不說話,拉了我的手就沿著馬道下了城頭。

瞧他這些舉動,我就琢磨著他許是誤會了些什麼事,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拉了拉他的手,低聲解釋道:「齊晟,我想有些事情你可能誤會了。」

齊晟腳下不停,只在嘴裏低低地「嗯」了一聲。

我本有心和他解釋一下自己今天的行為,可剛張嘴說了一個「我」字,齊晟已是淡淡開口道:「我累了,很累。」他轉過頭看我,眼神平和而又啤憊,「也餓得很,我們之間的事情等以後再說,好不好?」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當天夜裏,齊晟並沒有離開城牆。我隨著他把各個城門都巡了一遍,然後就裹了他的大氅躲進了北城樓裏。正打算眯覺呢,寫意卻找了過來,竟然還給我抱了套被褥枕頭來。

我差點感動得哭了,一時也顧不上記仇了,連誇了幾句寫意是個好姑娘,然後便爽利地脫了鎧甲鑽入了被卷之中,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睡到半夜,身邊就多了一個人。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識地往一旁縮了縮,給他騰出些地方來,嘟囔著問:「沒狀況吧?」

就聽得齊晟低低地應了一聲,然後手一抄把我攬進了懷裏抱緊了,低聲說道:「睡吧,明天還有硬仗要打。」

我實在是困,立刻從諫如流地睡了。

第二天的戰事果然更為激烈了,只一個上午過去,北漠人已是發起了三次衝鋒。齊晟親自執了弓箭站在城垛之後,這才壓下了北漠人的衝鋒。

待過了晌午時分,北漠最後一次衝鋒過後,城牆下卻突然意外地安靜下來 北漠士兵有組織地往後退了下去,然後一輛大車便從北漠軍陣後被人緩緩地推上前來。

我聽得城下忽地沒了動靜,心中奇怪,便也從齊晟身後往下扒望,就見那車上樹了一個十字木架,上面五花大綁著一人,披頭散髮,身形纖弱,竟似是個女子。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地揉了揉,指著木架上的那個白衣女子,結巴著問齊晟:「那是是是江氏?」

齊晟面容平靜,連個喜怒都看不出來,只點了點頭,「像是。」

江氏怎麼會到了戰場上?她怎麼又會到了北漠人手上了?怎麼還落得個這樣的境況?我嘴巴幾次張合,最後只能歎道:「她……怎麼還穿一身白啊?」

齊晟平靜的面容終於有了絲裂縫,扭曲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道。」

城下北漠軍陣中又馳出一騎來,在江氏車前繞了個圈,然後那馬上的將領便看向齊晟處,用手中馬鞭指著江氏,高聲問道:「南蠻子皇帝,你可認得這個女子?」

城牆上沒人答話。

那將領哈哈一笑,又叫道:「你的皇后千里迢迢來尋你,你若是不敢認,我可就把她賞給部下了啊」

這話一出,別說是守城的將士,就是我都聽傻了。

齊晟冷笑一聲,朗聲回道:「你們也不知從哪里尋了個女人過來,竟然就敢說是我的皇后,當真可笑。」

那北漠將領一愣,拍馬回到車旁,探過身用手抬了江氏的下巴起來給齊晟看,嘿嘿笑道:「她可是自己說是你的皇后,對你宮中的事情都清楚的很。你可瞧仔細了,千萬別因為怕傷臉面就不認結髮夫妻了。若她真是你的皇后,我就將她好好送還給你,若她是在撒謊,那我可就把她充作營妓了。」

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江氏自己假稱皇后,但這個北漠人倒是真沒按一點好心,不管齊晟怎麼回答,這都將是一個極大的羞辱。

齊晟抿唇不語,卻是向著身側的李弘伸出手去。李弘遲疑了一下,將一張強弓遞到了他手上。

城下的江氏一直沉默,直到此刻也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只默默地抬頭看著齊晟。

齊晟引弓搭箭,瞄準了城下,竟是要當場射殺江氏。

我心中一急,忙伸手按住了齊晟的手,微微搖頭道:「這樣不行,反而顯得咱們心虛,當場射殺一個弱女子,也會有損士氣。」

齊晟轉頭詢問地看向我。

我深吸了口氣,然後雙手一撐城垛奮力往上高高跳起,儘量拔高了聲音,扯著嗓子叫駡道:「無恥之徒滿嘴胡言!我這個皇后明明就在這裏,你竟然還敢找人前來假扮,真不要臉」

說完便摘下了頭盔,將束發的帶子胡亂一扯,任由滿頭青絲傾瀉而下。就這聲音,這頭髮,這模樣,誰要還看不出來我是個女人,那才是眼瞎了呢!

眾人的視線都聚集道了我的身上,牆上牆下都是一片靜寂。

我琢磨他們這是不信我是個女人呢,還是不信我就是皇后張芃芃?若是不信我是個女人,我就再把外面的軟甲脫了站到垛口上去,也叫他們見識一下張氏這曼妙的身材。眼下雖然穿得厚實,不過也絕對是該翹的地方翹,該細的地方細。

這樣想著,我的手就往鎧甲扣帶上摸去,誰知剛一動,齊晟就像是窺破了我的心思,手已是覆了上來,順勢將我往懷裏一拉,低聲怒道:「別胡鬧」

城下的北漠將領也有些意外,又撥馬往前走了幾步,仰臉看了看我,又看向齊晟,問道:「蠻子皇帝,你不會是怕丟面子,找了個侍女來假扮皇后吧?」

齊晟用手攬了我的腰,並不答言。

可我卻是最不怵頭和人逗嘴皮子的,當下就大聲「呸」了一聲,叫道:「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瞧瞧本宮到底是不是大夏皇后。我朝誰不知道皇帝獨寵本宮一個,僅有兩個孩子都是本宮一人生的。你再回頭瞧瞧你們手上那個,就那小身板也能三年生出倆個來?也就是你們腦子裏塞茅草的北漠韃子才會信她是皇后!還把個弱女子綁到兩軍陣前來,哎呦呦,你這臉皮也夠厚的,我之前還納悶你們平寧城的城牆怎麼這麼厚呢,原來竟是照著你那臉皮建的」

此話一落,城牆上頓時響起了一片哈哈大笑。

城下北漠將領面上有些變色,不過隨即便又鎮定了下來,高聲反擊道:「你這女子嘴尖舌利言行粗魯,哪里有一國皇后儀態,分明就是假扮的」

我冷笑一聲,掙開齊晟的手臂,向城下那人指著身後的守城將士們,朗聲說道:「你問問這城牆上的大夏男兒,誰人不知我張氏乃是護國大將軍張生的嫡親孫女,我祖父當年叱吒江北,殺得你們韃子聞風喪膽。我父是當朝的兵部尚書,我叔父鎮守靖陽一十七載,我的叔伯兄弟們個個都是軍中好漢,我本就是將門虎女,上陣殺敵都不在話下,為何要學那些小家女子做扭捏之態」

我嗓門子本就高亮,這次又是放開了喊的,順風一飄頓時傳出去老遠。餘音未落,城牆上已是一片叫好之聲。

在這震天的歡呼之中,我斜睨了齊晟一眼,笑著問道:「現在知道了岳家勢大的好處了吧?」

齊晟低笑一聲,正與說話,面色忽地大變,猛地伸手過來拽我。我全無防備,被他扯著砸向他的懷中,電閃火花之間,一支雕翎箭緊擦著我的肩側劃過。緊接著,就聽得一直站在旁側的李弘失聲驚叫道:「皇上小心」

我心頭一震,不及反應,齊晟已是抱著轉過身去,將我全部護在了懷裏。越過他的肩頭,我眼睜睜地看到第二支雕翎箭帶著疾風襲來,重重地射入齊晟的背心……

連環箭!第一箭射我,是為虛,第二箭射齊晟,方為實。

若是第一箭射來的時候齊晟能將我推開,而不是將我拉入他的懷裏,這第二箭他未必躲不開,可他的手在抓到我的手臂時,卻是毫不遲疑地將我拉向了他的懷中。

齊晟不能死,絕對不能這個時候死!

我的耳邊有一刹那的寂靜,下一秒鐘卻又猛地炸開,各種聲音蜂擁而至。賀秉則與李弘等人俱都撲了過來,還有人挺身擋上前去,防備著再有冷箭射來。

李弘驚呼道:「皇上」

我用力支撐著齊晟的身體,一把掰斷他背上的箭翎插在了自己身前,用冰冷卻又鎮定的聲音說道:「中箭的是皇后,喊皇后娘娘」

眾人俱是一愣,賀秉則最先反應過來,忙扯開了嗓子放聲高呼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中箭了」

城下的晚了一步,待再喊出「南蠻子皇帝中箭了」的時候,已是被淹沒在南夏將士的呼聲之中,「韃子無恥,暗箭傷人,皇后娘娘中箭受傷!殺!殺光了這些韃子!為皇后娘娘報仇」

城下北漠人衝鋒的號角聲響起,賀秉則帶著部眾引弓還擊,又一輪的守城戰開始了。

親衛們掩護著我與齊晟退進城樓內,隨行的太醫圍上前來,割開了齊晟衣甲處理傷處。我愣愣地坐在一旁看著,只覺得手腳有些冰涼。

齊晟的傷在背上要害之處,只能爬在榻上,可他心志極堅,到了此刻仍是保持著神志清醒,交待道:「我受傷的消息絕對不能洩露,李弘穿了我的鎧甲出去坐鎮,一定要再撐得兩日,援軍定能到了」

李弘重重點頭,快速地換上齊晟剛脫下來的鎧甲,抱著頭盔向齊晟磕了個頭,率先轉身出去。

齊晟又向其他將領交待了幾句,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淡聲問太醫:「傷勢如何?」

幾個太醫互看一眼,誰都沒敢說話。

「說吧,朕要實話。」

當中最年長的一個顫聲說道:「箭頭緊擦著心脈而過,拔箭時會有些兇險,若是皇上能忍過,便無大礙。」

齊晟面容平靜,緩聲說道:「你們先退下,選個手穩的人來給朕拔箭。」

幾個太醫小心地退到稍遠處。

齊晟又轉頭看向我:「皇后過來,朕有話要交待你。」

我走上前去,在他身邊坐下。他看著我,低聲道:「這回你怕是要如願了。」

我心中一痛,卻是咬著牙低聲回道:「放心,你不會這麼容易死的。」

齊晟微微一愣,靜靜地看向我,片刻後低低地歎了口氣,說道:「我若身死,你就叫李弘先假扮著我,只要再撐得住兩日,老五的援軍就能到了。到時候由他護著你退往靖陽,再召回楊豫等人,緊閉關門以防韃子反撲。然後秘不發喪,留老五與賀良臣守靖陽,帶著楊豫與賀秉則回盛都,扶灝兒登基即位,聽清楚了嗎?」

我只覺得眼睛乾澀無比,只得用力閉了閉眼睛,沒有說話。

齊晟聲音漸弱,停了停,又說道:「老九必須殺,不然灝兒的位子坐不住,你別心軟。」

我點了點頭,澀聲道:「我知道。」

齊晟又是淡淡一笑,「你下去吧,叫他們來拔箭。」

我卻沒動地方,只叫了那幾個太醫過來,然後緊緊地握住了齊晟的手,平靜說道:「我在這裏陪著你。」

齊晟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便又釋然了,「好。」

太醫們備好了止血之物,有人給齊晟嘴裏放了參片,那個最年長的太醫用手輕輕地握上了留在齊晟背上的斷箭,低聲道:「皇上,卑職這就要替皇上拔箭了。」

「等一下,」齊晟卻忽地說道。他又抬眼看向我,因疼痛而緊皺的眉頭緩緩鬆開,面上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你湊過來,我還有句話沒告訴你。」

我沒多想,伏下身去將耳朵湊到他嘴邊,就聽得他低聲說道:「芃芃,我心悅你。」

他的唇輕輕地刷過我的耳朵,我被驚得猛地直起身來,驚愕地看向他。

他卻是輕輕一笑,對另一旁的太醫說道:「動手吧。」

太醫沒有應聲,手卻是猛地將斷箭拔出,血流如箭一般竄出,齊晟悶吭一聲,身子反射般地隨之向上一彈,瞬間僵滯之後便又砸了下來,再無聲息。

我的各種感官似是一下子都失去了功能,眼前只餘一片血色。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有人在我耳邊低聲喚道:「娘娘,娘娘,皇上沒事,皇上撐過去了。」

我的心頭一鬆,眼前卻是一片眩黑襲來,昏過去之前我腦中只閃過一個年頭:我擦,我真特麼沒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