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髓地獄/ドグラ・マグラ》
夢野久作/梦野久作
第 1 章
卷頭歌

  胎兒呀,胎兒。

  你為何跳動?

  是因為瞭解母親的心

  而,害怕嗎?

  ——

  ……嗡嗡——嗡——嗡嗡嗡……

  我迷迷糊糊地醒來時,這種如同蜜蜂振翅般的聲音,仍然在我耳中留下極深的振動餘韻。

  就在我凝神傾聽時,我突然察覺到,現在應該是半夜吧……總覺得附近某個地方好像有時鐘的鐘擺在搖動著。繼續打盹之後,那好似蜜蜂振翅般的余響忽然越來越輕,漸漸消失,週遭恢復一片死寂。

  我猛然睜開眼。

  一顆蒙著灰白色塵埃的燈泡垂掛在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上,發著光的紅黃色玻璃球的側面停著一隻大蒼蠅,就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燈泡正下方,在堅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我呈大字型躺著。

  奇怪。

  我呈大字型躺著不動,用力睜開眼皮,上下左右地轉動眼球。

  這是一個由藍黑色混凝土牆圍繞成的十二尺見方的房間。

  而且,是一間三面牆上各有一扇以鐵格子和鐵網雙重罩住的細長型磨砂玻璃窗的,感覺上非常牢固的房間。

  在沒有窗戶那一側的牆邊,頭朝入口方向橫置著一張同樣牢固的鐵床,上面鋪著潔白被縟,看來似乎沒有人使用。

  太奇怪了。

  我微微抬起頭,環視著自己的身體。

  我身穿潔白、嶄新、蓬鬆的雙層棉布和服,胸口繫著一條短紗布帶,從和服裡伸出的圓胖泛黑的四肢上卻滿是污垢……那種骯髒……

  實在太奇怪了!

  我恐懼地舉起右手,試著摸自己的臉。

  鼻子尖削、眼窩低陷、頭髮雜亂、鬍鬚糾結……

  我嚇得跳起來。

  再摸一下臉,環顧四周。

  這到底是誰?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啊!

  我的心悸瞬間增強,宛如小鹿亂撞……呼吸急促,不久後就變得像是瀕臨死亡般的劇烈喘息……然後,卻又靜止不動。

  居然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

  自己居然會忘了自己……

  無論我怎麼想,都無法想起自己是生活在哪裡的誰……

  我對與過去有關的回憶蕩然無存,我所殘存的記憶只剩下剛才聽到的時鐘的嗡嗡聲。

  僅此而已……

  即使那樣,我的意識仍很清楚,可以清楚地感覺出陰沉沉的黑暗環繞在房間外部,並且蔓延到了天涯海角。

  ……不是夢,這的確不是夢。

  我跳起來。

  我飛快地跑到窗前,凝望著磨砂玻璃的表面,想看看映現在玻璃上的自己,試圖喚醒某些記憶。但是,只是徒勞而已……

  磨砂玻璃上映出的只是毛茸茸如惡鬼般的、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轉過身,跑向床鋪枕頭旁的房門入口,面孔貼近只有鑰匙孔是開著的合金門鎖。但是,門鎖片上卻沒有映照出我的面孔,只反射出昏黃的光線。

  我尋找床腳,掀開被縟看,解開衣帶翻看和服內側,別說是我的姓名,連一個縮寫字母都沒有發現。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

  我依然是身處未知世界的未知的我,依然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我。

  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覺得自己彷彿被某種力量抓住衣帶,垂直向下掉落到某個無限的空間。在某種顫慄從肺腑間猛然竄起的同時,我不禁忘我地嘶聲尖叫起來。

  那是像金屬般尖銳的高亢聲音……可是,這聲音尚未讓我回想起過去任何事情,就已經被四周的混凝土牆吸收,而後消失了。

  我再度尖叫,可仍然徒勞無用。我的聲音先是劇烈波動、旋轉,隨後消失,四面牆壁、三扇窗戶和一扇門,仍舊陷入冰冷的寂靜之中。

  我想再尖叫。可是……聲音尚未發出,就已經縮回咽喉深處。我害怕每次尖叫後那種靜寂的恐怖……

  我的牙齒開始喀嚓作響,膝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即使如此,我還是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我十分痛苦,喘不過氣來。

  不知不覺,我開始激喘,即使想喊叫,也喊不出聲來,在似有若無的恐怖籠罩下,我呆立在房間中央喘息。

  這裡是監獄,還是精神病院?

  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喘息聲猶如狂風一般,在深夜寂靜的四壁中迴響。

  不久,我的神志逐漸模糊,眼前一片漆黑,同時僵硬得全身冷汗直冒,仰天倒下——幾乎快要倒下,我不由自主絕望地閉上眼……可卻猛地發現自己仍然宛如機械般站立著。我用力睜開雙眼,凝視著床鋪後面的混凝土牆。

  因為,我聽見混凝土牆後面傳來奇妙的聲音!

  那應該是年輕女人的聲音,聲調非常沙啞,幾乎無法辨認出是否真的是人類發出的聲音。不過,包含在聲音裡的深深的悲哀以及沉痛的迴響卻透過混凝土牆清晰地傳入耳中。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請你再一次……聽我的……聲音啊!」

  我愕然,全身縮成一團,明知道這個房間裡除了我以外並無別人,還是忍不住再次回頭望向背後。之後,我轉過頭來,凝視著滲透出女人聲音的混凝土牆。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間裡的大哥,是我,是我呢!你的未婚妻……請你再聽一次我的聲音……請你聽著,聽著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的眼皮撐得發痛,嘴巴兀自張開,恍如被聲音吸引般地向前跑了兩三步,雙手用力按住小腹,專注地盯著混凝土牆。

  那是會讓聽到的人心臟吊在虛空中的純情叫聲,是會讓五臟六腑都凍凝起來,宛如墜入絕望的深淵般,令人無法忍受的絕叫……

  這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呼喚著我,也不知道會再繼續呼喚幾千年、幾萬年的深切哀怨的聲音。

  而它此刻正從深夜的混凝土牆另一頭叫著我。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為什麼……為什麼不回答我呢?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呢!難道你忘了?是我,是我啊!你的未婚妻!你……你忘了我嗎?我和你在一起的前一天晚上……舉行婚禮的前一天晚上,你親手殺死我。但是……我又活過來了,從墳墓裡復活後回到這兒,我不是幽靈……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為何不回答?你忘記當時的事了嗎?」

  我踉蹌後退好幾步,再度睜大眼睛凝視聲音傳來的方向。

  好奇怪的一番話……

  牆壁那邊的少女認識我,說她是我的未婚妻。而且……說與我舉行婚禮的前夕被我殺害……現在又復活了。然後,被囚禁在與我隔著一層牆壁的房間,不分晝夜呼喚著我。她持續叫喊著令人難以想像的奇怪事情,努力瘋狂地想要喚醒我過去的記憶。

  她這是瘋了?

  還是當真的?

  不、不,她一定是瘋子,是瘋子……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怎麼可能有這種不可思議到荒謬的事啊,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但是,笑意卻凍結在臉上,我的臉部肌肉僵硬了……因為,更悲痛、更深沉的吶喊又貫穿混凝土牆傳來。我再也笑不出來了。那種知道我是誰的確定語氣……那樣嚴肅的淒愴……

  「大哥、大哥、大哥,你為什麼不回答呢?我是這麼難過,你卻……請你回答,只要一個字、一句話……

  「請你只要回答……一個字、一句話……就好。這樣,這家醫院的醫生就會知道我不是……瘋子,而院長會因為你聽得出來我的聲音,讓我們一起出院……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為什麼不回答?」

  「……」

  「難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的痛苦嗎?我每天、每天……每夜、每夜……的呼喚著你,難道你沒聽見我的聲音嗎?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過分了,你真的太過分了……我、我……我的聲音已經……」

  吶喊之間,牆壁那頭開始傳來另一種聲音,也不知是手掌或是拳頭,反正是人類柔軟的手敲打混凝土牆的聲音,是皮膚裂開、肌肉破碎也不在乎的連續敲打的聲音。我一面想像牆壁對面四散飛濺的、黏膩的血跡,一面仍舊咬緊牙根、圓睜雙眼。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我是曾經被你親手殺死的未婚妻呀!我已經活著回來了呀!我……是那個除了你以外無依無靠的我呀,我就這麼孤孤單單的待在這裡……你真的已經忘記我了嗎?」

  「……」

  「大哥,我們同病相憐,這個世上只有我們兩人孤獨地待在這裡,被其他人認為是瘋子,受到隔離,囚禁在這家醫院裡。」

  「……」

  「只要大哥回答,我所說的事就會變成真的,只要你記得我,我……也知道你不是精神病人……只要一個字、一句話……請你只要回答……叫一聲我的名字……真代子……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我已經沒有聲音,我的眼前……一片昏暗……」

  我情不自禁跳上床鋪,趴在傳出聲音的藍黑色混凝土牆旁。我的心裡有一股難以忍受的強烈衝動,很希望馬上回答……希望幫助少女解除痛苦……更希望早一刻確定自己是什麼地方的誰,可是……我硬生生嚥下一口唾液。

  我慢慢從床鋪上滑下來。凝視著牆壁上的一點,儘可能離那個聲音遠遠的,後退到對面的窗邊。

  我最終還是沒能答覆她……不,是不可以答覆她。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未婚妻啊,就算聽到她如此深刻、沉痛的純情呼喚,我卻仍然連她的長相都想不起來啊。我能夠回想起來的,能夠認為那是自己的「過去」而回想起來的真實記憶,只有剛剛聽到的時鐘鐘擺那嗡嗡作響的聲音而已……這樣的我,可謂是世上最離奇的痴呆病患者吧。

  這樣的我,如何能回答說自己是她的未婚夫呢?就算因為回答了她,而讓我得以獲得自由,屆時能否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和正確的姓名還是另一回事。她……究竟是正常人?或者是精神病患者?我根本無從判斷。

  不止如此,萬一她真的是精神病患者,而她強烈呼喚的對象只不過是她的幻覺,那會變成怎樣?一旦我回答,很難說不會釀成重大錯誤;就算她呼喚的人確實存在於這個世上,如果那人並不是我,又會怎麼樣呢?那豈不是因為自己的輕率而竊佔了別人的未婚妻?冒瀆了別人的未婚妻嗎?

  上述不安和恐懼接二連三襲上心頭。

  在我不停地吞嚥口水,雙手緊緊握拳時,她的呼喊聲還是不斷穿透牆壁,向我襲來。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過分了,太過分、太過分了,太、太過分了……」

  她的呼喚無比沉痛,宛如幽靈般無限純情卻又飽含哀怨。

  我雙手揪著頭髮,已經留了很長的指甲抓著頭皮,幾乎快流出血來了。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你的人,你的人啊!快點、快……用你的手抱住我……」

  我的雙手劇烈地磨擦著臉。

  不、不是的……你錯了,錯了,完全錯了,我不認識你……我差點就脫口而出了,卻馬上噤住聲音……我甚至連這點都無法肯定,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過去,沒有任何可以否定她所說的話的證據……別說是否有親兄弟或是出生的故鄉,我連自己是人還是豬都不知道。

  我握緊拳頭,用力敲著耳後,但是,腦海中同樣無法浮現出絲毫記憶。

  即使這樣,她的聲音仍未中斷,呼吸急促,幾乎聽不清楚的叫聲裡溢滿深沉的悲痛。

  「大哥……大哥,請你……救、救我……啊……」

  我覺得自己彷彿被她的聲音所追趕,不禁再次環顧四周的牆壁、窗戶和門,然後往前跑,又止住腳步。

  我想逃到什麼聲音都聽不到的地方!

  這麼想的瞬間,我的全身泛起雞皮疙瘩。

  我跑到作為入口的門前,嘗試全力衝向鐵鏽色的堅固房門,從鑰匙孔往外窺看……在仍舊傳來的執拗且不絕於耳的呼喚聲的威脅下,我試著用雙手抓住窗戶的鐵格子用力搖。鐵格子下方的角落好不容易出現了歪斜,但是單憑一個人的力量,似乎仍然無法逃脫。

  我頹然回到房間正中央,身體不停顫抖著,再度環視房間的各個角落。

  我到底是否仍在人類的世界裡呢?或者我已經來到了幽冥世界,正在接受某種痛苦的懲罰?

  在這房間裡恢復清醒的時候,我剛剛緩了一口氣,卻又馬上墜入忘記了自我的無間地獄……四周沒有絲毫迴響,能聽見的只有時鐘的聲音……而且,轉眼間又陷入這種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女人吶喊聲折磨的活地獄……承受著無法逃避,難以獲得救贖,而且好像並非存在在這世間的深刻悲哀的苛責中。

  我用力踩踏著地面,直到腳踝生痛,才頹然地坐下來,然後仰躺在地上……又再度起身回望四周。

  我極力想讓自己的注意力脫離隔壁房間那若有若無的聲響,以及斷斷續續的哽咽聲,儘可能回想起自己的過去,逃離現在這種痛苦的境地……也更希望能夠清楚回答隔壁房間的問題。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房間裡像這樣困擾了多久,幾十分鐘——不,或許是幾個小時也不一定——但是,我的腦海中卻依然一片空虛,別說與她有關的記憶,連自己的事情都完全想不起來,空白的我只是活在空白的記憶裡,雖然被女人無止盡的叫喚聲所驅趕,我卻仍舊徒然在黑霧中掙扎、徘徊。

  不久,牆壁另一頭的叫喚聲逐漸減弱,像絲線般時斷時續,最後完全斷絕,周圍又回覆到先前那種深夜般的靜寂。

  同時,我也累了,狂亂得耗盡體力,思索得耗盡腦力。我靜靜聽著那似乎是從門外走廊盡頭傳來的滴答、滴答的鐘聲,也不知道自己是呆立著,或是坐著在發愣……

  不知道時間,不知道情況,僅僅是陷入到最初那種茫然無意識的狀態裡。

  喀隆——一個奇怪的聲響。

  回過神時,我發現自己的身體靠在與入口反向的另一個牆角,手腳向前伸著,臉頹然垂在胸口,凝視著鼻尖前方的人造石地板。

  仔細一看,地板上、窗戶上、牆壁上,不知何時已經變亮了,泛著蒼白的光影。

  吱吱……嘰嘰喳喳……轟隆、轟隆……

  有麻雀的叫聲……還有電車逐漸遠去的聲音……天花板上的電燈不知何時已經熄滅。

  天亮了。

  我模模糊糊地想著,雙手揉著眼。或許是因為沉沉熟睡的緣故,我把今天凌晨在黑暗中發生的許多不可思議又恐怖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用力伸展僵硬而發痛的身體,打了個大呵欠。就在尚未充分完成一個深呼吸之前,我驚訝地閉住了嘴。

  房門和地板的接合處滑開了一扇小門,擺放著白色餐具和銀色盤子的白木餐盤正從門外送入房中。

  見到這東西的瞬間,我心中突然一動。從今天凌晨產生的無數疑問不知不覺地又開始在腦海中躍動起來……我下意識地站起身,踮著腳尖跑到小門旁邊,猛然抓住那隻正在送入餐盤的紅潤、肥胖的女人手臂。

  嘩啦啦,裝著土司面包、蔬菜沙拉的碟子以及牛奶瓶全都落在地上。

  我用沙啞的聲音大叫:「請……請告訴我……我是誰……我的名字是什麼?」

  「……」

  對方動也不動。露在白色袖子外的如紅蘿蔔般的冰冷手臂,在我的強力抓握之下霎時變成紫色。

  「我……我的名字是什麼呢?我不是瘋子,我什麼都不是……」

  「啊——唔……」

  外面響起一陣年輕女人的尖叫。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開始無力地掙扎。

  「快來人……來人啊!七號房的病患……啊!快點……唔唔……」

  「噓、噓!安靜、安靜,請你……不要叫。我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現在是……請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我就放手……」

  門外一陣啜泣聲。

  同一瞬間,我雙手的力量放鬆了,女人的手臂迅速縮到小門外,啜泣聲戛然停止,走廊上響起一陣快速奔跑的啪噠啪噠聲。

  拚命抓住的手臂出其不意地溜掉了,我一屁股坐倒在堅硬的人造石地板上,差一點後腦著地。我慌忙用雙手撐住地面,恍惚地轉頭回望。

  這時……又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到目前為止緊繃的心情,隨著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同時也放鬆了,一抹無法形容的可笑感覺開始從小腹深處升起,完全沒辦法控制。那實在是難以忍受、非常奇妙的可笑感覺,彷彿……每一根頭髮都跟著大笑起來。那似乎是從靈魂深處湧現出來,撼動全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是不笑到骨肉四散絕不罷休的笑。

  啊、哈、哈、哈、哈,真是愚不可及!不知道姓名有什麼關係呢?忘記了也沒有絲毫不自由。我不就是我!啊、哈、哈、哈、哈。

  發覺這一點之後,我更加忍不住地摔倒在地,抱頭、捶胸、頓足地大笑。笑……笑……笑……吞嚥淚水、哽咽、扭動身體,不停地大笑。

  啊、哈、哈、哈、哈,還有比這事更愚蠢的嗎?

  我是從天而降,還是從地底冒出來的?這裡有我這麼一個身世不明的人,而我,也不認識這個人。啊、哈、哈、哈、哈!

  我到現在為止,究竟曾經在哪裡,做過些什麼事情呢?接下來又打算做些什麼呢?一切都無法猜透。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啊、哈、哈、哈、哈。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多不可思議、多可笑的事!啊、哈、哈……太可笑了。啊、哈、哈、哈、哈。

  啊,好難過啊,令人無法忍受,我為何會如此可笑?啊、哈、哈、哈、哈。

  我無止盡地笑著在地上打滾。不久,我笑到耗盡力氣,可笑的感覺忽然完全消失了。我站起身,揉著眼珠仔細瞧著,看到腳趾前面的地上掉著剛才那場騷亂後留下的三片面包、蔬菜碟子、一把叉子,以及還蓋著蓋子的牛奶瓶。

  見到這些東西,不知為什麼,我臉紅了,同時感到一陣飢餓。我重新系好掉落在一旁的衣帶,右手立刻抓住尚且有餘溫的牛奶瓶,左手抓住塗有奶油的烤面包,開始大吃起來。我用叉子叉起蔬菜沙拉,咀嚼著令人瘋狂的美味,再配著牛奶嚥下。吃飽後,我爬上床鋪,躺在嶄新的床單上,伸個懶腰,閉上了眼睛。

  我應該睡了十五到二十分鐘吧,可能是因為肚子填飽了!我感到全身無力,手掌、腳掌暖乎乎的,頭腦逐漸化為昏暗的空洞……從早上就穿梭不停、時近時遠的各種在腦海中迴蕩的聲響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樣無奈,那樣不甘……

  朦朧間,我聽到路上熙熙攘攘的聲音,匆促的皮鞋聲,還有拖著木屐的緩慢腳步聲,以及自行車的鈴聲……甚至還有遠處某戶人家撣除灰塵的聲音。

  在高遠的天際,烏鴉正在啼叫,附近的廚房響起玻璃杯破碎的聲音……突然,窗外又有女人尖叫出聲。

  「討厭……真的……令人受不了……簡直就是……開玩笑嘛……嘻、嘻、嘻、嘻。」

  然後就是我的胃裡面發出的滿足的躍動聲。這些聲音融合在一起,帶領我逐漸走向遙遠的世界,進入恍惚的夢境……這樣美好的心情,真好!

  不久,遙遠的地方開始傳來一個清晰的奇妙聲音,那聽起來確實是汽車的喇叭聲,也好像是很大的哨聲……嘩、嘩……嘩……嘩、嘩、嘩、嘩的,是一種特別高亢的聲音,我不得不認為那個聲音表示發生了可怕緊急的事情,而且正在朝著我來。嘩、嘩、嘩、嘩聲超越且嚇退了清晨靜寂的各種聲音,繞向街道處的轉角,以驚人的速度趕往正在躺著的我的方向。頃刻間,聲音更加迫近,就在它似乎就要鑽入我的雜亂的頭髮之前的時候,忽然移向一旁,繞了個大彎,發出極高的吼叫聲,緩緩走開約莫一百公尺遠的時候,又立刻轉變方向,持續發出幾乎滲入我耳孔的尖銳聲,急速逼近,這才戛然停止。此時,我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整個世界陷入一片寂然,我又不省人事地昏睡起來。

  我大約踏實了五分鐘左右,這次,是枕畔那扇門的鑰匙孔突然發出喀嚓的聲音,接著是沉重的軋軋開啟聲,同時,彷彿有某種腳步的聲音進入房內。我反射性地跳起來,回頭。但……仔細一看,我愣住了。

  在我眼前,在緩緩關閉的牢固鐵門前,擺放著一張小型籐椅,籐椅前站著一位令人驚奇的怪異人物。他的頭部好像快要觸及屋頂,這個時候正低頭望著我。

  那是一個身高超過六尺的巨人。他的臉像馬一樣長,皮膚顏色如同陶瓷般泛著白光,細長的眉毛下是鯨魚形狀的小眼睛,雙眼無神,目光好像落魄老人或垂死病人般散亂、朦朧。他的鼻樑好像外國人一樣高高挺起,鼻翼泛白,與皮膚顏色相同的嘴唇緊閉成一字型。他也許罹患了某種惡症吧!尤其是那如同寺院屋頂般的寬闊額頭,以及好像軍艦船頭般的巨大下顎更加令人感到害怕,看起來像是超乎人類性情的一種異樣生物。

  他的黑髮從正中間分開來,身穿看起來很昂貴的褐色皮外套,一隻白金色大懷錶正在外套外晃動著,瘦長、蒼白、毛茸茸的手指交握在錶鏈前方。他站在應該是給女性使用的華麗籐椅前面,看起來就像被魔法召喚出來的西方妖怪。

  我怯懦地抬頭看著對方,感覺自己就像剛剛孵化出來的某種生物那樣,屏住呼吸,不停地眨著眼,舌頭在口中蠕動著。不過,不久之後我便下意識地認為這位紳士應該就是剛剛搭車前來的人物,所以很自然地朝他的方向重新坐直身體。

  就在這個時候,這位高大紳士的瞳孔深處散發出隱含著某種威嚴的冷光,頻頻打量我的全身。不知為何,我覺得身體像是縮小了一圈似的,不自覺地低垂著頭。

  高大的紳士似乎對我的模樣毫不在意,以極端冷靜的態度觀察了我的全身之後,抬起頭,開始慢慢環視房內的情形。他那散亂、朦朧的目光從房間的這個角落移向那個角落時,我覺得今天早上的一切膚淺行為完全被他看穿了,身體更加瑟縮……這位令人恐懼的紳士到底找我有什麼事呢……我心裡既害怕又疑惑……

  就在此時,高大的紳士突然蜷縮起身子,就像受到了某種威脅一般。他上半身向前彎下來,雙手慌忙插入外套口袋,一把抓出一條白色手帕,掩住嘴巴……同時轉身背對我,全身晃動,持續低聲咳嗽了好一陣子,最後總算恢復了正常的呼吸。於是他再度轉向我,輕聲道歉。

  「對不起,我的身體很虛弱,所以……穿著外套……」

  那是與他的體型完全不協調的,好像女人一般的聲音。

  可是就在聽到這聲音的同時,我卻安心了。我覺得這位高大的紳士的內心其實和外表完全不同,是溫柔又親切的人。我鬆了一口氣,抬起頭。

  這時,紳士在我面前遞出一張名片,又再度咳嗽起來。

  「我是……咳、咳、咳……對……對不起。」

  我雙手接過名片,並且點頭致謝。

  我反覆看了兩三次這張名片,再度啞然無語,不得不重新打量站在眼前的這位抑制著咳嗽的高大紳士,自言自語地說:「這裡是……九州帝國大學……」

  我環顧四周。

  這時,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輕微顫抖起來。這令人聯想到,或許這是他用於展現獨特微笑的一種異樣的表情。緊接著,他慢慢蠕動起蒼白的嘴唇說道。

  「沒錯……這裡是九州帝國大學附屬醫院精神病學科的第七號病房。很抱歉,在你睡覺時來打擾,不過,突然打擾是有原因的,那就是……你不久前向負責分送食物的護士小姐追問自己的姓名……值班醫生向我報告後,我就立刻趕來了。如何?你已經想起自己的姓名了嗎?恢復有關自己過去的記憶了嗎?」

  我無法回答,只是微張著嘴巴,像個白痴一般眨動著眼睛,望著對方鼻尖下面的巨大下顎。

  太令人驚訝了。從今天凌晨起,我簡直就是被自己名字的幽靈所附身!

  從我向護士詢問自己名字開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超過一個小時,對方竟然拖著生病的身體,馬上趕來問我是否已經想起自己的名字……這種熱心真是令人費解啊……

  只不過是我是否想起自己的名字而已,這麼一點點小事,難道對這位博士來說如此重要嗎?

  我非常困惑地看看手上的名片,打量起若林博士的臉。

  但是,很不可思議的是,若林博士同樣也低頭看著我的臉,好像等著我的回答似的緊抿著嘴。很明顯,他緊張的表情裡充分顯示出對我的回答的重大期待。從他的這種表情裡,我察覺到自己能否回想起名字以及過去的一切經歷,應該與若林博士有相當深切的關係。因此,我的身體也就越發僵硬了。

  兩個人就這樣互相盯視良久……若林博士終於發現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失望地閉上眼。不過,他再度抬起眼皮時,從左邊臉頰到唇邊彷彿浮現出比方才更深邃的微笑,同時,他彷彿誤以為我呆住不動是出於某種顧慮,輕輕點了兩三下頭之後,開始動起嘴唇來。

  「當然……你會感到不可思議也是理所當然的。本來,我必須嚴格遵守醫學上的立場,不應該介入精神病科的工作,可是,其中另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

  說到這兒,若林博士又擺出要咳嗽的動作,但這回順利忍住了。他眨動著手帕上方的眼睛,很難過似的繼續說道:

  「事情是這樣的……坦白說,這裡的精神病科教學目前由聲名遠播的正木敬之教授擔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沒錯。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僅在國內,在世界精神醫學界也是重量級的人物,他首創的新學說可能讓過去遭遇瓶頸的精神病研究產生根本的變革,是『精神科學』的偉大學者……話雖如此,這種新學說並非現在流行的所謂的心靈學或降神術之類的非科學性的研究,而是純粹立足於科學基礎的劃時代理論。他藉著在這個教室內創設的史無前例的精神病治療室,一步一步證明自己的學說是真理。你也是接受這種新式治療的患者之一……」

  「我……精神病治療?」

  「是的……所以,專門研究法醫學的我,實際上不該詢問正在接受正木醫生治療的你的症狀,也難怪你會產生懷疑了。但是非常遺憾,正木醫生在一個月前突然把後事交託給我之後,就與世長辭了,而且……並未決定下一任教授的人選。再加上本來就沒有副教授幫忙,結果在校長的命令之下,由我暫時兼任這個教室的工作……其中,正木醫生特別委託我必須盡全力照顧的病患就是你,換句話說,本精神科的名譽,不,是整個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的名譽,都維繫在……你是否能夠恢復過去的記憶,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

  若林博士說到這裡,我忽然覺得一陣眩目的光芒襲來,忍不住眨著眼睛。感覺上,似乎是我名字的幽靈散發著餘光,正要從某處現身出來……

  但在一瞬間,我感受到一股連頭都抬不起來的難堪感覺,不自覺地低下頭來。

  這裡絕對是九州帝國大學附設的精神科病房,而我一定也是被收容在這間七號房內的精神病患者。我的頭從今天清晨醒來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一定是因為曾罹患某種精神疾病……不,是現在正在罹患……對了,我是瘋子!

  啊,我竟然是個可悲的瘋子!

  隨著若林博士凝重的說明,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難以忍受的羞恥,心跳急促到幾乎喘不過氣來。因為這種自己也無法瞭解,不知是恐懼還是悲傷的情緒,我感到全身就像針刺一般地痛楚,從耳朵到頸部一帶像被火焰灼燒一般,兩眼不自覺地發熱。我突然很希望就這樣雙手掩面,趴倒在床上。

  若林博士低頭看著我,口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似乎在吞嚥著唾液。然後,他像是面對著身份高貴的人一般,雙手交握在身前,用比先前更親切——幾乎是諂媚——的聲音安慰我。

  「這是一定的,任何人發現自己被放在這個房間裡,一定會受到一種絕望的打擊……但請你不要擔心,你住院這件事和這棟病房的其他病患相比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

  「我……和……其他病患不同?」

  「不錯……因為你提供你的身體當做最寶貴的研究素材,這都是為了給在這個精神科教室創設的名為『瘋子解放治療』〔1〕的劃時代性精神病治療法進行實驗。」

  「我……我是瘋子解放治療的實驗素材?為了治療並解放瘋子……」

  若林博士向前傾,點頭,彷彿對於「瘋子解放治療」的名稱表示敬意……

  「正是這樣。創立『瘋子解放治療』實驗的是正木醫生。他所創立的學說具有怎樣劃時代的意義,世人應該很快就能瞭解,而且……你已經憑藉著自己腦髓的正確運作,讓正木博士嶄新的精神科學實驗完成了驚人的成績,本大學的名字將會給全世界的精神醫學界留下深刻印象……不僅如此,以實驗的結果而論,你因為強烈的精神衝擊造成本身意識完全喪失的狀況,如今已經能夠完全恢復了……所以,簡單地說,你既是在解放治療場內進行的驚異實驗的中心代表,同時也是本大學榮譽的守護神。」

  「我……為什麼會是……如此可怕實驗的……」我慌忙地問。

  忽然被捲入這麼奇怪的話題中心,自己都感到害怕了……

  若林博士低頭看著我,冷靜地點頭致意道:「你會懷疑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很遺憾,關於這件事,現在沒辦法向你說明。除非在不久的將來,你自己想起了一切經過……」

  「我自己想起來?那……要如何想起……」我結結巴巴地問道。因為若林博士的口氣讓我想起了精神病患的可悲之處……

  若林博士靜靜地舉起手來制止了我。「請你耐心等待!這其中另有原因。坦白說,關於你進入解放治療場的經過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說明的,其中的緣故深刻複雜,而且極端不可思議。如果憑我一個人想要完整說明,可能有虛構的嫌疑。所以……如果不是由親身體驗整個過程的你自行回憶這一段深刻而不可思議的體驗,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事實。

  「另外,在你過去的記憶中存在著極端奇幻、驚異的事情。不過,為了讓你放心,我想稍微說明一下還是無關緊要的……也就是說,所謂的『瘋子解放治療』是今年二月正木博士赴本大學任教後不久,立刻著手設計的治療場,今年七月完成。經過僅僅四個月的實驗後,在距離現在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博士亡故的同時封閉。正木博士在這段期間所進行的實驗主要就是為了讓你恢復過去的記憶。結果,正木博士清清楚楚地預言說,從很久以前就陷入一種特異精神狀態的你,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恢復到像今天這樣的狀態。」

  「已故的正木博士,預言我今天的情形?」

  「不錯,就是這樣。正木先生斷然宣稱,你是本大學的至寶,在仔細並且妥善的照顧之下,一定能夠恢復原來的精神意識,由此證明他所提出的偉大學說的原理,以及由該原理所產生的實驗效果……不止這樣,他還深信不疑地表示,如果你確實能夠恢復過去的全部記憶,必然也能想起那樁與你的過去有關,幾乎可以被稱為空前絕後,並且極盡怪異、淒愴的犯罪事件的真相。當然,對這一點,現在我也一樣完全相信。」

  「空前絕後的……空前絕後的犯罪事件……與我有關?」

  「是的。只能稱之為空前絕後的異常事件。」

  「那、那是什麼樣……的事件?」我探出床鋪外,小心地問道。

  若林博士非常冷靜,用他那蒼白的眼神靜靜地望著我說:「那一樁事件就是……我還是告訴你好了。不過,關於剛才所說的有關正木博士與精神科學的研究——很久以前我也曾接受他的指導,所以現在仍舊持續進行著名為『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的研究……」

  「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

  「不錯……由於是嶄新的主題,只提及名稱的話,或許無法讓你瞭解內容,但如果稍加解釋,你應該就能明白。也就是說,我會開始研究這樣的主題,是因為知道正木博士所提出的『精神科學』的內容裡充滿太多恐怖的原理和原則。比如說,在他的精神科學的一個門類『精神病理學』中,包括藉著一種暗示作用,將一個人目前的精神狀態突然轉變成另一個人;或者是一瞬間消除某個人現在的精神生活,將其改換為潛藏在這個人精神深處的幾代以前的祖先的個性等令人顫慄的理論和實例……

  「而且,該理論的應用以及實驗的效果,儘管具有科學上的正確性與深奧性,但對其作用的說明和實行的方法卻異常平凡……依說明方式的不同,甚至連婦孺都會覺得非常簡單,以至於會覺得有趣可笑,因此也算是非常危險的研究和實驗……當然,詳細內容在不久的將來應該就會在你眼前一一展開,在此沒有必要說明……」

  「這……那樣可怕的研究內容,將會展現在我眼前?」

  若林博士嚴肅地點頭說道:「沒錯,正是這樣。你能夠親身證明這項學說的真理,不僅能培養出針對這種原理所描繪的恐怖、顫慄的免疫力,同時,當不久的將來,你完全恢復過去的記憶時,必然會具有參加這項新學理研究的權利和資格。但是,如果把這個秘密的研究內容洩漏給外人,到底會發生什麼樣的異變,將是完全無法預料的……比如,發現某人心理深處潛藏著一種可怕的遺傳心理時,如果給予他一個相對應的暗示,就能夠瞬間讓對方發狂,同時讓他對使自己發狂的人的記憶完全消失,那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其危害將不遜於諾貝爾發明的無煙火藥!

  「正因如此,基於法醫學的立場,我認為這樣的精神科學理論如果像現代的唯物科學理論那樣普及為一般社會常識,情況將會非常糟糕。屆時,就像我們認識到目前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已經肆虐橫行一樣,也必須覺悟到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也會大肆流行。一旦演變到這個地步,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因為這種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將與既往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不同,全世界絕對會陸續出現無法偵查、不可能實現的犯罪事件。正因這樣,所以正木博士的新學說絕對不能洩漏出去……同時,很抱歉,但為了預防萬一,我們需要儘可能周全地研究出這種犯罪的預防方法和探索檢測方法,因此才會在正木博士的指導下,基於『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證跡』的主題,極度秘密地從各方面進行調查,這就好像我和正木博士兩人的共同事業……

  「但是,正木博士和我竟然出現了嚴重疏忽……雖然這樣小心慎重,卻不知道被人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把該精神科學中最強烈且最具效果的理論盜竊出去,並且還被靈活地實際應用了。那也就是在距離本大學不遠處突然發生的一樁不可思議的犯罪事件……

  「從表面上看,該犯罪事件主要是具有某富豪家庭血統的幾個人,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互相殘殺,或者互相讓對方瘋狂,構成無比殘忍血腥的凶行。而且,之所以認為該行兇手段與我們研究的精神科學有關,在於同樣屬於該富豪家庭血統的一位溫柔善良、頭腦清晰的青年,為了防止自己家的血統滅絕,打算和戀慕自己的美麗表妹舉行婚禮,但是在當晚午夜過後,青年卻出乎意料地夢遊起來,勒死了作為結婚對象的少女,而且面對少女的屍體,還非常冷靜地在紙上描繪現場情景……這件非常特異離奇的事實曝光後,引起社會大眾廣泛的批評。

  「問題是,這位青年所屬的富豪家為什麼會陷入如此悲慘的狀態?凶手是誰?目的何在?到現在為止仍舊不明……九州警視廳的福岡縣司法當局對於這樁事件幾乎是束手無策。同時,在正木博士的支援下全力著手調查該事件的我,到今天為止同樣無法掌握與事件真相有關的絲毫線索,猶如墜入雲霧之中,只能徬徨地摸索。

  「就因為這樣的原因,目前唯一能夠追查事件的方法,就是等待這個事件的中心人物——還活在世間的你——藉著正木博士的遺德,在恢復過去記憶的時候自己直接判斷事件的真相,直接揭穿凶行的目的和凶手的真面目。因為魔幻的凶手雖然以變幻莫測的手段釀成了事件,我們卻無從追查他的蹤跡。

  「這麼說,你應該已經明白了吧?我不能親口具體說明該事件的理由是,我自己也無法正確掌握事件真相。另外,我會介入自己專門領域外的精神科的工作,親自照顧你,一方面是為了防止這個重大秘密被洩漏;另一方面,萬一你恢復記憶,我必須能夠馬上趕到,比任何人更早獲知事件真相……揭穿隱蔽事件的真相以及魔幻的凶手的真面目。

  「萬一因為你恢復過去的記憶而查明了事件真相。我們把這種帶有多重意義的研究結果發表出去,必然會在當今的科學界和社會引起全世界規模的旋風,也就是正木博士命名為『瘋子解放治療』的研究。它實際上是將現代物質文化轉化為精神文化的偉大實驗,這不但將獲得科學上的證明,同時我在博士的指導下持續研究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證跡》論文也可以毫無遺憾地完成,我和正木博士這二十年裡傾注心血對於精神科學的研究也能獲得公諸於世的機會。

  「所以,你是否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恢復過去的記憶,進而揭開事件真相,不僅令本大學內部重視,福岡縣的司法當局重視,更可以說是集中了全天下人的視線……」

  一口氣說到這裡,若林博士忽然奇妙地瞥了我一眼……同時,他迅速轉向一旁,用手帕掩住臉拚命咳嗽。

  望著那滿是皺紋的側臉,我感到自己就像被裹在煙霧裡一樣茫然。從今天清晨起,在我周圍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情全部都讓我產生新的不安和震驚,而若林博士對於這些事的說明只是讓它們更誇張、更不自然地擴大,我很難認為那是事實。那些聽起來都和我有關聯的事情,在感覺上卻像是與我全然無關的夢話……

  不久,停止咳嗽的若林博士又用散亂的目光向我行注目禮,並且說:「對不起,我累了……」

  他回頭看看背後的華麗籐椅,緩緩坐下。

  見到他坐下的動作,我不禁傻眼了。最初見到那張籐椅放在若林博士背後時,心想只要被身材稍微高大的人一坐,這籐椅肯定會立刻垮掉,因此想像著也許還有某位女性要來。但現在一看,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軀很輕鬆地坐進了籐椅的狹窄扶手之間,胸部和腹部重疊,臉低垂在膝前,只把眼睛露在手帕外面,彷彿在說「我就是潛藏在怪異事件背後的魔幻凶手」一般,全身收縮,緊緊地擠入籐椅內。怎麼看,全身大小都只有剛才的一半,不管身材多瘦削,不管身上的皮外套多薄,正常人應該不可能做得到這一點……更何況,他還用和原來一樣的聲音,不,比原來還更冷靜的聲音——好像自己是先知一般——開了口。

  「不好意思……剛才我看了你的情形之後,就算自己是外行,也能知道正木博士的預言已經應驗了。你現在一定因為努力想恢復自己過去的記憶,卻一直想不起來而困惑不已,對吧?那只是你正在回歸健康意識的一種過程……也就是說,根據正木博士的研究,在你的腦髓裡,屬於反射、交感過去記憶的部分當中,支配最古老記憶的潛意識的某處存在著具有遺傳性的弱點,也是非常敏感的一點。

  「另一方面,以前就深知這個事實的神秘人物不知從何得知,使用了能刺激到最敏感的弱點,而且具有極端強烈的精神科學暗示性的材料,讓該點陷入極度的緊張。導致遺傳下來並潛伏著的一千年前的祖先深刻怪奇的浪漫記憶完全分離,一面浮現在你的意識表面,一面卻使你陷入深邃的夢遊狀態……因此,你今天一旦恢復清醒,從潛意識游離的夢遊心理將完全發揮,成為虛無的狀態,能使你脫離夢遊狀態。因為持續異常活躍的潛意識部分,與反射、交感位於其附近的過去記憶在腦髓的一部分,殘存著長時間緊張所累積的深刻疲勞,目前仍無法完全自由運作,也就是說,你陷入了越古老的記憶越無法想起的狀態。

  「因此,到目前為止只有反射、交感神經並未太過於疲累,印象比較新而且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在今天早晨覺醒了,至於更早以前的記憶,雖然你焦躁地想要趕緊恢復,卻什麼也想不起來……這就是你現在的精神意識狀態。正木博士把這種狀態稱之為『自我忘失症』……」

  「自我……忘失症?」

  「是的。因為隱藏在那樁怪異事件背後的魔幻凶手的精神科學犯罪手法在作祟,使你在往後的數個月之間,變成了與現在的你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持續處於某種異常的夢遊狀態……當然,這種深度夢遊狀態,甚至是極端的雙重人格實例與普通人所顯現的輕度雙重人格的夢遊,即『夢囈』或『睡眼迷離』等不同,是非常罕見的。但在古代各種文獻裡仍可找到前人留下的怪異例子,也讓世人陷入了半信半疑的迷惑境界,諸如『五十年後想起故鄉的老人』、『提示證據後才發現自己是殺人凶手的紳士回憶』、『孤獨老婦見到沒有出生的兒子向自己告白』、『自認遭到列車撞擊才變成禿頭大富豪的貧困青年手記』、『年輕的夫人一夜醒來變成白髮老婦的故事』、『反向思考夢與現實,終於犯下滔天大罪的聖人的懺悔錄』等等。

  「如果試著以這些實例來對照正木博士的獨創學理,就應該不會懷疑了。這類現象的存在,不僅科學上已經證實其可能性,我們也從學理和實際兩方面證實,這樣的人們在回歸昔日精神意識的時候,一定曾經歷長時間的『自我忘失症』。嚴格說來,我們的心理狀態隨時會受到所見所聞的事物刺激而不斷產生變化,會獨自生氣、悲傷、微笑,這都算是一種夢遊行為,這種心理變化進行的每一剎那,『夢遊』、『自我忘失』、『自我覺醒』等過程會以極短暫的畫面反覆呈現……只是一般人並未意識到而已。

  「因此,你目前也是處於這種過程。正木博士已經明白你會清醒過來,在不久的將來,你應該會完全恢復。」

  說到這兒,若林博士再度停住,稍微喘了一口氣,舔舔嘴唇。

  但是,這時候的我究竟是什麼表情呢?對於這點,我自己沒有半點感覺。在若林博士深具學術權威的說明下,我就像觸到了高壓電一樣,全身僵硬成一團。

  剛剛所說的怪異事件果真是自己的遭遇?然而,自己現在也是站在必須回想這樁可怕的事件,以及自己名字的立場上?想著想著,冷汗因為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而滴落下來,滲入兩邊的腋下。同時,我的全部神經都集中在若林博士蒼白的長臉上。

  這時,若林博士微微低下頭,用更低沉的語氣接著說道:「也就是說,到今天為止,正木博士的預言已經毫無謬差地一一實現了。從今天早晨起,你已經完全脫離先前的夢遊狀態,目前正處於即將恢復記憶的邊緣……所以,我是為了讓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才特地趕來見你的。」

  「讓我想起自己的名字!」

  我大聲叫道,突然感到心跳急促起來,幾乎喘不過氣。會不會……我自己就是那樁離奇事件的真正凶手?若林博士對於我的名字特別緊張小心,豈非就是證據?我腦海中剎那間閃過這樣的念頭……

  但是,若林博士還是靜靜地回答道:「不錯,只要你想起自己的名字,那麼其他一切記憶也就能夠浮現在你的意識表面,與此同時,你就應該可以想起支配這個怪異事件的精神科學原理是多麼可怕,以及這項奇怪的犯罪究竟是基於什麼樣的動機。還有,釀成事件的魔幻凶手又是什麼人。因此,幫助你回想這一切,正是正木博士賦予我的最重大的責任……」

  這時,我又因為某種無以言喻的恐怖感而全身顫慄,不自覺地坐直身體,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是什麼?!」

  我這麼問的瞬間,若林博士卻噤口不語了。他用那雙朦朧發光的眼睛凝視著我的瞳孔深處,似乎在探索我內心的某種東西,也像是在暗示某件重大事情……

  日後回想起來,當時我一定是被若林博士用深不可測的計謀欺騙了。若林博士持續敘述極具科學性又煽情的故事,絕非毫無意義,而是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我的名字」上,讓我緊張到極點,是一種引導我必須想起這一切的精神刺激方法。所以,當我急於想要問自己名字的同時,他卻噤口不語,利用沉默引導我的焦躁達到最高點,強力地刺激凝固在我腦髓中的過去記憶,使它重現出來。

  但是,當時的我並未意識到這個縝密的謀略,單純地以為若林博士會馬上說出我的名字,一心一意地凝視他蒼白的嘴唇。

  這麼一來,注視著我的反應的若林博士彷彿有些失望,他輕輕閉上眼睛,搖頭輕嘆。不久後,他又睜開眼,用更冷漠、纖細的聲音表示:「不行……我沒有什麼能夠告訴你的。既然你無法記起自己的名字,事情就到此為止,還是必須讓你自己很自然地想起來……」

  我突然有一種既安心又寂寞的感覺。

  「……我想得起來嗎?」

  「能,絕對可以!到時候,你不但會知道我所言不假,同時可以痊癒出院,享受在法律上以及道德上的權利,接受屬於你的美好家庭的一切幸福……這些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準備好了。這是因為,讓你能夠順利承受這些東西是我承接正木博士工作的第二項責任。」

  若林博士說到這兒,再次用他蒼白冰冷的瞳孔凝視著我。我無法抗拒那眼神的壓力,低頭不語……同時,又覺得怎麼想都不像是自己的事情,只像是聽著奇妙故事一樣,內心中感到莫名的疲憊……

  若林博士毫不理會我的心情,輕輕咳嗽一聲,換上另一種語氣。「那麼……現在我希望開始進行讓你想起自己名字的實驗。我和正木博士一樣……依照順序讓你看與你過去經歷有最深刻關係的各種事物,希望借此實驗喚醒你過去的記憶,不知你意下如何?」說著,他雙手抓住籐椅扶手,用力伸直身體。

  我望著他的臉點點頭,心想,隨便你,反正我無所謂。

  但我的內心卻相當躊躇,不,甚至覺得可笑。

  今天清晨呼喚我的那個六號房的少女,是否也和眼前的若林博士一樣認錯了人呢?把我誤認為另一個人,還這樣熱心地呼喚、責問……可是,無論時間過了多久,受到何等責難,我依舊什麼也想不起來。

  接下來要給我看所謂過去的紀念物,事實上也只是和我毫無關聯的陌生人的紀念物吧!描繪不知潛藏於何處,不知其真正身份的冷血凶惡的精神病患的極其怪異殘虐的行為的犯罪紀念物。讓我看這樣的東西,豈非是刻意要我一定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的過去的經歷?

  在無止盡的想像中,我不由自主地縮著頭,感到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保持著學者風範和謙虛態度,靜靜地向我點頭致意後,從籐椅上站起身來。他背後的房門突然打開,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大步走入房內。

  矮小男人理著約五分的平頭,蓄八字鬍,穿白色圓領上衣和黑長褲,腳上穿著用舊皮鞋剪成的拖鞋,左右手各提著黑色手提包和有些髒的摺疊椅。隨後進入的護士在房間中央放了一個冒著熱氣的圓缽之後,矮小男人立刻打開摺疊椅,然後把黑色手提包放在椅子旁邊,打開,一面從手提包內挑出理髮剪、梳子之類的東西,一面朝我點頭示意,像是在說「請坐」。

  這時,若林博士也把籐椅拉近床鋪邊,朝著我眨眼,好像也在說「請坐」。

  我心想「是要讓我在這裡剪頭髮嗎?」

  於是我赤腳走下床,坐在摺疊椅上。

  幾乎同一時間,八字須的矮小男人拿著一條白布,「嘩」一聲圍住我的全身,然後用浸過熱水的毛巾纏住我的頭,用力按緊,並且回望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樣修剪可以嗎?」

  聽到這一問,若林博士愣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淡淡地回答:「嗯,上次也是找你過來的呀……你還記得當時的理髮方式嗎?」

  「當然啦!剛好是一個月前的事,又是特別指定,我當然記得。中央部分剪高,讓整張臉看起來呈溫柔的蛋型。周圍剪得很短,感覺上像東京的學生……」

  「不錯,這次也一樣。」

  「我知道啦!」

  說著,剪刀的聲音已經在我頭上響了起來。若林博士坐在床鋪枕旁的籐椅裡,從外套口袋中抽出紅色書皮的英文書。

  我的過去就這樣稍微明朗化了。就算和若林博士所說的奇妙故事毫無關係,我也能夠一點一點推定自己可以相信的一些事實了。

  我從大正十五年(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成為這個九州帝國大學附設醫院精神科的住院病患,似乎到昨天為止都生存在夢遊狀態中,同時不知是在來這裡的途中,或是在這裡的時候,反正約莫一個月前曾經剪過像學生般的平頭,而現在正要恢復當時的模樣……

  但是……雖然可以這樣想像,卻也顯示一個人的記憶是何等不可靠,再說這個過去也僅僅來自於與自己毫無關聯的醫學博士和理髮師的一面之詞。我真正能夠記憶的過去,其實只有今天凌晨的嗡嗡的時鐘聲,以及之後幾個小時內所發生的事情。至於嗡嗡聲音以前的事,對我來說完全是虛無的,甚至連自己是生是死都無法確定。

  我到底在哪裡出生?如何長大成年?如何擁有分辨各種事物的判斷力和知識,以及深刻瞭解若林博士說明內容的可怕的能力?為什麼又會完全忘掉這麼多過去的記憶?

  我閉著眼睛,一面凝視自己腦中的空洞,一面想著這些事情,不知不覺間感到自己的靈魂越縮越小,彷彿是飄浮在無限虛空中的漫無目的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無聊、悲傷、眼眶發燙。

  後頸上忽然感到一陣冰涼,原來是理髮師已經剪好頭髮,正在我的脖子上塗抹刮鬍泡沫。

  我低垂著頭。

  但是,我試著推想,一個月前若林博士也命令理髮師剪過這樣的頭髮,那麼,或許一個月前我也有過像今天凌晨一樣的恐怖經驗。而且,依博士的語氣推斷,應該不止這一位理髮師幫我剪過頭髮,如果真是這樣,在那以前,甚至是更早以前,這種事已經反覆不知道多少次了,也就是說,我只不過是反覆表演這些動作的一個可悲的夢遊症病患而已……

  若林博士只是一個進行這類實驗的冷酷無情的醫學家……不,從今天凌晨到現在,發生在我週遭的一切事情都只不過是我這個夢遊症患者的幻覺。我正做著現在在這裡像這樣被理髮師剪頭修面的夢,但是我真正的肉體並沒有在這裡,不知已夢遊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樣想著,我猛然跳起來,帶著圍在脖子上的白布往前衝去……然而這不過是我的幻想,事實上我整顆頭都被壓住,連眼睛、嘴巴都無法張開,屁股不由自主地落回椅子上。

  兩根圓竹棍平壓在我頭上,而且不停轉動,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但是我的心情卻非常舒適……一時間完全搞不清楚到底自己是瘋子,還是別人是瘋子,就好像高興、悲傷、恐懼、不甘心等感覺,甚至過去、現在或宇宙萬象都與自己無關,只是頹然地靠著椅背而已。這麼一想,不知來自何處的一種快感便從全身每個毛孔滲入骨髓。

  事情既然演變至此,也就無可奈何了,雖然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反正,今後就唯若林博士的命令是從吧!無論會變成怎樣,也都無所謂了……

  「請到這邊來。」

  年輕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睜開眼一看,有兩位護士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她們像對待罪犯似的從左右兩邊抓住我的雙手。而理髮師也不知何時拿掉了圍在我脖子上的白布,在門外用力撣落上面的頭髮。

  這時,讀著紅色書皮英文書的若林博士合上書本,拉長他的馬臉,輕咳兩聲,雙手指著房門,似乎在說「請往那邊走」。

  雖然滿臉都是頭髮的殘屑,我仍然勉強睜開眼睛,由護士們拖拉著,赤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有生以來首次(?)走出門外。

  若林博士把我帶到門外,卻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門外是寬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房門,與我的房門顏色相同,走廊盡頭的昏暗牆壁上掛著與我身體差不多等高的大鐘,外面同樣嚴密包裹著和我房間窗戶上相同的鐵格子和鐵絲網,大概這就是今天凌晨發出嗡嗡聲吵醒我的時鐘吧。雖然不知道要從什麼地方上發條,不過裝飾著舊式唐草圖案的長針和短針正逐漸移動到六點零四分,合金制的巨大鐘擺不停擺動,感覺上就像是在接受懲罰而反覆進行同樣動作的人一樣。

  面向時鐘,左側就是我的房間,門旁釘著長約一尺的白色牌子,牌子上用黑色哥特式文字寫著「精·東·第一病房」幾個小字,下方則寫著「第七號房」的大字,沒有病患的名牌。

  我被兩位護士帶領著,走向時鐘相反的方向,不久後來到明亮的戶外走廊。在我眼前出現了一棟正面漆成藍色,兩層樓高的西式木質建築。建築物的走廊兩側是潔白的空地,上面盛開著血一般鮮紅的豆菊、白色的雛菊以及紅色與黃色構成的奇妙內臟形狀的雞冠花。空地對面是深綠色的松樹林,樹林上方飄著淡淡的雲朵,在旭日的照射下,遠處靜靜傳來浪濤聲……

  「啊,現在是秋天……」我想。

  深吸一口清新冰涼的空氣,我的心情輕鬆了許多。但是,兩位護士不容我悠閒欣賞週遭的景色,拉著我的雙手走進對面藍色建築物的昏暗走廊,一直來到右邊的房間前面,一位正在等待的護士打開門,陪同我們一起進入房內。

  那是一間相當大而且光線明亮的浴室。對面窗邊的石質浴缸冒起陣陣水蒸氣,另一面由三片玻璃拼成的窗子則不斷滴著水滴。三位臉頰紅潤的護士一齊伸出粗圓的泛紅手臂,邁開泛紅的雙腳,猛然抓住我,三兩下就把我的衣服剝光,並將我趕入浴缸。等我浸泡得渾身發燙,站起來的時候又立刻把我拉出,讓我站立在一塊木板上,用冰冷的肥皂和海綿前後左右、毫無顧忌地抹刷我的全身。她們出其不意按住我的頭,直接用肥皂抹擦,讓整顆頭直冒泡沫,用著完全不像女人的手勁亂抓我的頭皮,隨即沖淋熱水,讓我連眼睛、嘴巴都張不開。緊接著,她們又分別抓住我的雙手,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命令「到這邊來」,然後再度把我趕入浴缸。

  動作真粗魯……我忍不住想,或許今天清晨送早餐給我的護士也在這三個人當中,所以對被我拉扯的事情進行報復吧!另外,這可能也是她們一貫對付瘋子的態度……

  一想到這裡,我不由自主地悲觀起來。

  到了最後,我的手腳指甲被剪短,還被迫用竹柄的牙刷和鹽巴刷牙。身體再度暖和過來,護士用全新的毛巾將我擦乾,再拿嶄新的黃色梳子梳理過我的頭髮後,我覺得好像重新活了過來。在這麼清爽的心情下,居然還是想不起自己的過去,也只能感到無奈了。

  「請換衣服!」一位護士說。

  我回頭一看,本來脫在木質地板上的病患服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淺黃色的大包袱。解開包袱一看,裡面是一個白色硬紙箱,箱內有大學生制服和制帽、禦寒外套、伸縮布料製成的襯衫、長褲、褐色半統襪,以及用報紙包裹的手編鞋等等……打開放在最上面的皮盒,裡面有一隻銀光閃閃的手錶。

  我還沒有時間訝異,就從護士手上一一接過這些衣物,穿戴在身上。之後仔細查看,不過沒有能發現足以顯示它們是屬於我的東西的英文縮寫之類的記號,每樣物件都像剛裁製好似的有清晰摺痕,而且穿在身上也如同量身打造般貼身舒適,甚至連嶄新的方形帽子、閃閃發亮的手編鞋和顯示在六點二十三分的手錶以及皮帶尺寸都與我本人完全吻合。由於太不可思議,我把手伸進上衣口袋一摸,右手摸到疊成四折的簇新手帕和衛生紙,左手則摸到不少的零錢及柔軟鼓脹的錢包。

  我非常迷惑,環顧四周,想要看看哪邊有鏡子,但是很遺憾,連鏡子的碎片也沒見到。

  一直緊盯著我的三位護士打開門,離開了。

  同一時間,若林博士低著比門楣還高的頭走了進來。他像是在檢查我的服裝,不停打量著我的全身,然後默默帶我走到房間角落,拿下晾在兩面牆壁中間的浴衣,於是,在我的眼前出乎意料地出現一面巨大的穿衣鏡。

  我踉蹌起來,直往後退。因為……映在鏡中的我實在太年輕了。

  今天凌晨,我在昏暗的七號房裡摸著自己的臉頰想像的時候,認為自己應該是三十歲左右的壯年人,而且可能滿臉橫肉。但就算理髮梳洗過,也想不到用手掌撫摸的感覺居然會與實際模樣有如此大的差異!

  站在眼前等身大的穿衣鏡前,我怎麼看都像是頂多剛滿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額頭飽滿,兩頰瘦削,濃眉大眼,如果不是身穿大學生制服,也許會被認為是中學生也不一定。一想到自己這麼年輕,從今天凌晨開始產生的意志力霎時消逝無蹤,只感到心情難以言喻地異樣起來,既像是陰森恐怖,又像是高興,也有可能很悲傷……

  這時,若林博士在背後催促似的說:「怎麼樣?你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嗎?」

  我慌忙脫掉戴在頭上的帽子,生生嚥下一口冰冷的唾液,回過頭來。我這時總算明白了若林博士在我身上使用各種奇妙手段的理由。他答應讓我看過去的紀念物之後,最先讓我瞭解自己過去的樣子,也就是說,若林博士清楚地記得我進院時的穿著打扮,藉著讓我恢復同樣打扮的手段,試圖讓我想起過去的記憶……沒錯,一定是這樣!這的確是我過去的紀念物。儘管其他的一切都讓我覺得不對勁,只有這點應該不會錯……

  不過……很遺憾,博士的這種苦心和努力無法獲得回報。見到自己本來的樣子,剛開始確實非常驚訝,可是我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不止這樣,知道自己原來不過是這樣的年輕小夥子後,我更加惶恐了,有一種被嘲弄似的說不出的恐懼,額頭不自覺地直冒冷汗,擦乾了又冒出來。

  若林博士依然用沒有表情的眼神嚴肅地看著我的臉,又看看我在鏡中映現的臉,不久,他輕輕點著頭說:「這是當然的……你的皮膚比以前白,而且也胖了一些,或許會與住院前的感覺有所不同。那麼,請到這邊來,我們試試另一個方法,這次你應該能夠想起來才對……」

  我穿著新鞋,膝頭僵硬地跟隨在若林博士身後,走回雞冠花盛開的走廊。我本來以為要回七號房,但是若林博士卻在掛著六號房牌子的房門前停住,敲門並且扭轉大型的合金把手。頃刻間,從半開的房門裡走出一個穿淺黃色圍裙,年紀約莫五十歲左右,像是特別護士的老婆婆,朝若林博士彎腰致意。

  老婆婆望著若林博士,很謹慎地報告:「現在睡得很熟呢!」

  說完話,她走向我們剛剛過來的西式建築物。

  若林博士小心翼翼地朝門裡望去,一隻手輕輕握住我的手,帶我進入房裡。他隨手掩上房門,躡手躡腳地走近靠在對面牆角的鐵床。然後輕輕放開我的手,用毛茸茸的手指向睡在床上的一位少女的面孔,然後回頭看我。

  我雙手緊緊抓住帽沿,由於懷疑自己所見到的景象,不由得眨了兩三下眼睛。

  因為,熟睡的少女實在太漂亮了。

  少女那閃動光澤的頭髮被紮了起來,好像黑色的大花朵般披覆在潔白毛巾包裹著的枕頭上。身上穿著與我先前所穿同樣的白色棉布病患服裝,包紮著新繃帶的雙手規矩地交疊在胸前的白毛毯上,可見她確實就是今天清晨敲打牆壁呼喚我,讓我苦惱不已的少女。

  當然,牆壁上並未發現如我先前想像那樣的淒慘血跡。可是,用那種淒厲痛苦的聲音呼喚號泣的人,實在很難想像會睡得如此安靜,如此天真無邪……那細長的弦月眉、濃密修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樑、嫣紅的臉頰、三葉草型的櫻唇、可愛的雙下巴以及令人聯想到洋娃娃的清純睡姿……不,當時我真的懷疑她就是洋娃娃,並忘我地凝視著她的睡臉。

  忽然,在我眼前,洋娃娃的睡臉開始發生難以形容的奇妙變化。

  用嶄新毛巾覆蓋著的大枕頭上,那張有著用柔軟毛髮輕輕掩住的桃紅色耳朵,被修長睫毛遮覆著、透著愉悅的少女睡臉,正在以肉眼無法分辨的速度緩緩轉為悲傷的表情。雖然細長的弦月眉、濃密的睫毛以及三葉草型的櫻唇還是保持著原先的美麗輪廓,只有少女天真無邪的桃紅色臉頰轉變為無比寂寞的薔薇色。雖然僅是如此,方才看起來十七八歲的稚氣睡臉竟不知不覺地顯露出二十二三歲貴夫人般的高貴氣質,表情深處浮現出一抹哀傷之色……

  我又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了,可是卻沒有辦法揉眼,也無法呼吸,只能眨也不眨地凝視著這個情景。不久,那細長的雙眼皮之間開始泛出透明的水珠,轉瞬間變成很大的露珠,凝滯在長睫毛上閃閃發亮。不一刻,露珠便往左右兩側分流而下。那張輕巧的小嘴唇微微顫抖著,說出夢一般的話語。

  「姐姐,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是真心戀慕大哥!雖然明知道是姐姐你最寶貴的大哥,可是……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戀慕著他。所以,才會變成這樣。啊,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原諒我。姐姐,請你……」

  那話語的內容需要緊緊注視她嘴唇顫動的情況才能勉強分辨,然而,她的淚水卻如泉湧一般,由長睫毛間流向左右眼角,再流向兩邊太陽穴,最後消失於兩鬢的髮際之中。

  不久,眼淚停止了。就好像天色大亮一般,少女兩頰暗淡的寂寞薔薇色澤恢復成原先的桃紅色,她的樣子也仍舊如洋娃娃般回覆成十七八歲健康少女的睡姿。在短暫的夢中,她居然哀傷得彷彿老了五六歲。不過,她顯然又很快地回到了原來的年齡,唇際甚至浮現出一抹開朗的微笑……

  我不自覺地吁了一口氣,同時膽怯地回望背後。

  站在我身後的若林博士仍然面無表情,雙手交握,靜靜俯看著我。不過,從他那猶如石蠟般僵硬的臉色上,我也能充分瞭解到他的內心同樣非常緊張。

  不久,他舔了舔蒼白的嘴唇,用和先前完全不同的虛弱聲音說:「你……知道這位女孩的……名字嗎?」

  我再次回望少女的睡臉,有些怕吵醒她似的搖搖頭,意思是:不,我完全不知道……

  這時,若林博士再度低聲問:「那麼……你不記得曾經見過她嗎?」

  我抬頭望著若林博士,眨了兩三下眼,意思是:開玩笑,我連自己的面孔都記不得了,何況是別人?

  就在這一瞬間,若林博士的臉上又掠過無法形容的失望表情,用空洞的眼神良久地凝視著我。不久之後,他恢復了原來寂寞的神情,輕輕點了兩三下頭,轉頭看著床上的少女,然後以極端慎重的步伐前進了約莫半步,好像在神前發誓般地把雙手交握在身前,緩緩說道:「那麼……我告訴你好了,這位女性就是你唯一的表妹,和你有婚約關係。」

  「啊……」我驚叫,但又慌忙嚥下聲音,雙手按住額頭蹣跚後退。我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沙啞地問道:「真的嗎?這麼漂亮的人……」

  「沒錯,她的容貌世間罕見。絕對不會錯,她就是今年——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正好是六個月前——準備和你舉行婚禮的你唯一的表妹,卻因為前一天晚上發生了奇妙的事件,到目前為止一直過著這樣可憐的生活……」

  「……」

  「所以,讓她和你能夠平安無事地出院,回歸快樂的婚姻生活,也是正木博士託付給我的最後而且最重大的責任。」

  若林博士的語氣非常緩慢嚴肅,似乎帶著恐嚇的味道。

  但是,我的感覺就好像遭到了狐仙捉弄一般,仍舊瞠目結舌,不住回頭望向床鋪。一位素昧平生的天仙般的少女,忽然被人聲稱是屬於你的,那種疑惑、惶恐以及莫名的可笑感情……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她剛剛所說的姐姐又……」

  「那是在做夢。我說過,這位少女本來就沒有兄弟姐妹,她是獨生女。但是根據記錄,這位少女一千年前的女性祖先曾經有過一位姐姐,所以她在夢中的直覺認為她有姐姐……」

  「你為什麼……能夠知道這種事?」我的聲音顫抖著,抬頭望著若林博士的臉,不由自主地後退好幾步。

  我突然懷疑若林博士的精神是否不正常了……除了巫師,沒有人可以僅憑外表就能窺知別人做夢的內容。更何況憑人類的力量根本無法得知一千年前的奇怪事實,這已經超越了推理和想像。而他居然理所當然似的隨口向我說明……我開始懷疑,也許若林博士本來就不是正常人,說不定和我一樣,也是被收容在這個精神病院的特殊病患之一……

  不過,若林博士半點也沒有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依然用科學研究者那樣的平淡語氣回答我,而且,依然是用冷漠斷續的聲音……

  「我們知道這些,是因為這位小姐在清醒時也會說相同的話,做相同的事。請你看一下這種奇妙的繫髮方式,這是這位小姐一千年前的祖先活著時已婚婦人的髮型,也是她經常梳的髮型。也就是說,雖然這位小姐現在是清淨無垢的處女,但是,在她自行改變成這種髮型時,她整個精神生活就恢復到一千年前已婚祖先的習慣,包括記憶和個性。當然,她的眼神或身體動作也完全見不到處女的純潔,甚至連年齡看起來都成熟了好幾歲,形同舉止優雅的年輕夫人……而在她忘記這樣的夢境時,頭髮就由特別護士梳成與一般病患相同的捲髮……」

  我呆愣到合不上嘴,只能茫然看著少女神秘的髮型和若林博士嚴肅的表情。

  「那麼,她所說的大哥……」

  「當然也是你一千年前的祖先。你的祖先當時是她姐姐的丈夫……也就是說,這位小姐現在正夢見與一千年前是她姐夫的你同居的情景。」

  「怎麼會有……這樣不倫的……」我幾乎叫出聲來,卻硬生生忍住。

  若林博士緩慢舉起蒼白的手制止:「噓,安靜。如果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切就……」

  忽然,若林博士噤聲了。

  我們兩人同時向床上的少女轉頭望去。但是太遲了!

  少女似乎聽到了我們的聲音,她蠕動小小的櫻唇,輕輕睜開眼。見到站在身旁的我,再度用力眨了兩三下眼皮,有著雙眼皮的眼睛一瞬間發亮了。然後,她的臉頰霎時間變得蒼白,濕潤的黑色瞳孔大睜著,閃動著彷彿不存在於這個世間上的美麗光輝,同時兩頰慢慢染上紅暈,一直擴散到耳際。

  「啊,大哥,你為什麼在這裡?」她邊叫邊撐起身體,赤著腳跳下床,想撲向我。

  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拂開她的手,同時不自覺地後退了兩三步,滿臉困惑地盯著她……

  同一瞬間,少女也停住腳步,雙手就這樣向前伸著,身體彷彿遭受電擊般動也不動。下一個瞬間,她的臉色轉為鐵青,嘴唇煞白……同時雙眼圓睜,凝視著我的臉,踉蹌後退,雙手撐在床鋪上,嘴唇顫動不已。

  然後,少女看看若林博士,又怯懦地環顧房間四周……不久,她兩眼泛著淚光,低垂著頭跌坐在石板地上,用白色病號服的衣袖掩住臉,「哇」的一聲趴在床邊痛哭起來。

  我更困惑了,拭著臉上不停湧出的汗珠,望著用沙啞的聲音痛哭的少女,又望向若林博士。

  若林博士臉上的肌肉動也不動,冷冷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近少女,彎下腰,嘴巴幾乎貼著她耳朵問道:「你想起來了嗎?想起這個人的姓名,還有你自己的名字了嗎……」

  聽到這句話,我比少女更為震驚。心想,這位少女也和我一樣陷入剛從夢遊中醒來的「自我遺忘狀態」嗎?若林博士也在她身上進行了與我相同的實驗?

  這樣想的同時,我緊張得口乾舌燥,期待著少女的回答。

  但是,少女沒有回答,只是短時間裡停止哭泣,把臉埋得更深,搖搖頭。

  「那麼……你只記得這位先生是曾經答應和你結婚的那位大哥?」

  少女頷首,發出比方才更響亮的哭聲。那是就算不知道怎麼一回事的人聽到,都會感到極度悲痛的哭聲。是因為想不起戀慕的人的姓名,與對方同樣被隔離在精神病患的世界裡……總算與對方相會,想投入對方懷抱,卻被無情推開的……悲嘆著淒慘遭遇的少女哭聲。

  就算男女有別,陷入同樣精神狀態、體驗同樣痛苦的我,也由衷地被她沙啞的哭聲所吸引了,這和今天凌晨在黑暗中聽到的呼喚完全不同,不,它引起了比當時更強烈數倍的苦悶。儘管依然想不起這位少女的容貌和姓名,但是見到她趴在床邊痛哭的那個楚楚可憐的背影,我感到似乎一切責任都要歸咎於自己。在良心的苛責下,我雙手掩面,全身冷汗直冒,步履蹣跚,彷彿快要因為暈眩而倒下了。

  若林博士絲毫不理解我的痛苦,依然傾斜著上半身,憐憫般地輕輕撫摸少女的肩膀:「你冷靜點,冷靜……很快就能夠想起來了。這位先生——你的大哥也忘記了你的容貌,不過馬上就可以記起來。屆時我會立刻告訴你,然後你們就能夠一同出院。來,你安靜休息,等待那一天的來臨,絕對不遠了。」

  若林博士抬起頭來,拉住驚慌、懦弱、還在暗自拭淚的我的手,快步走出門外,毫無留戀地關上沉重的房門。拍拍手叫來正在賞玩雞冠花的老婆婆,催促仍舊躊躇的我進入原先的七號房。

  我凝神細聽。少女的哭聲似乎停止了,在她用力喘息的間歇中夾雜著老婆婆說話的聲音。

  我呆立在人造石地板上深深地嘆息,然後籲出一口氣,讓心情平靜下來,隨即仰望著若林博士,靜靜等待他的說明。

  ——直到剛才為止,我幾乎連做夢都想像不到,我隔壁房間竟然囚禁著一位應該是世人從未見過的絕世美少女精神病患。

  ——而且,這位美少女是我唯一的表妹,不僅和我有婚約關係,更做著與「一千年前的姐夫」的我同居的夢。

  ——甚至,從夢中清醒時,一見到我,馬上就叫著「大哥」,想投入我的懷抱。

  ——因為我推開她,她哭倒在床邊,悲痛得肝腸寸斷。

  我迫切地等待著,想知道若林博士對這些極端不可思議、異於常理的事情會如何說明。

  但是,這時候的若林博士不知在想些什麼,就像突然啞了似的閉口不言,僅以冰冷、淡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隨後低下頭,左手在夾克口袋裡摸索著,取出一隻銀色的大型懷錶,放在手掌上,右手指尖輕貼左手手腕,眼睛盯著正顯示出七點三十分的表面,開始測量自己的脈搏。

  若林博士身體狀況不佳,或許每天早上這個時刻都有測量脈搏的習慣,但是他的態度中卻絲毫沒有方才的緊張所留下的影響,相反,還表現出宛如路人般的冷漠,小眼睛像幽靈似的低垂下來,蒼白的嘴唇緊閉成一字型,放在左手脈搏上的中指時而放鬆、時而緊壓,好像要借此抑制我剛才在隔壁房間見到不可思議的事物所產生的亢奮,也可能是企圖迴避我的質問。對於過去、現在與未來,在夢與現實交錯的怪異世界中為複雜戀情苦悶掙扎的少女;難以想像的不倫不貞;無法區別純潔與淫蕩、處女與有夫之婦、正常與瘋狂……親眼目睹了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絕世美女、並被介紹是「你的表妹,也是你的未婚妻」這些不知道是真實還是謊言的事情……

  我感到一股由於不知所措而產生的不滿,又無可奈何地把玩著帽子,俯首不語。而且,就在俯首的瞬間,我有一種彷彿正在被眼前這位博士耍著玩的感覺。

  我的腦中湧現出疑惑:雖然不知其原因何在,但是,若林博士會不會是利用我的精神有毛病這一點,刻意捏造毫無實據的說詞,嘗試讓我相信這樣的誇張內容,目的是為了進行某種學術上的實驗呢?疑惑一旦浮現,就像已經成為了事實一樣,在腦海裡無限擴大。

  他找到一無所知的我,把我打扮成大學生的模樣,又介紹美少女說是我的未婚妻,怎麼想都覺得非常奇怪。這身衣服和帽子,很可能是趁我半夢半醒之間量身訂做的也未可知……另外,那位少女也可能是被收容於這家醫院的花痴或別的什麼人,不管見到任何人,都會做出那種舉動。還有,這家醫院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九州帝國大學的附設醫院!眼前的若林博士很可能在某處找到因為某種事由而精神異常的我,藉著讓我陷入離奇的錯覺,企圖達成某項目的。

  如果不是這樣,我不應該在見到自己的「未婚妻」、而且又是如此美麗的少女時,居然絲毫想不起過去的事,也不應該完全感受不到懷念或高興的情緒。

  ——不錯,我絕對是被耍著玩!

  一旦有了這樣的念頭,原本盤據在我腦中的疑團、迷惘、驚奇都在眨眼間化為輕煙消失了,我的腦筋恢復成原來的混沌狀態,沒有任何責任、擔心……不過隨之而起的是一股全然孤獨無依的強烈寂寞感,我忍不住輕嘆一口氣,抬起頭來。

  這時,若林博士似乎剛測完脈搏,他將左掌上的懷錶放回原來的口袋裡,回覆到最先見到我時的誠摯態度。

  「怎麼樣,覺得累嗎?」

  我又感到些許困惑了。若林博士那種若無其事的態度雖然令我有被耍弄的感覺,不過我仍舊假裝不在乎地點點頭。

  「不,完全不會。」

  「既然這樣,應該可以繼續進行讓你回憶過去經歷的實驗了。」

  我再度毫不在乎地點點頭,抱著一種「隨便你好了」的心情。

  若林博士也同樣點點頭。「那麼,我現在帶你去這間九州帝國大學附設醫院精神科大樓的教授研究室……也就是前面提過的正木敬之教授直到去世當天為止所使用的房間。我相信你看到陳列在裡面的有關你過去的紀念物,便能夠順利解開與你自己有關的奇怪謎團,最後完全恢復過去的記憶,同時也解開你與那位小姐之間的離奇事件的真相。」

  若林博士的這番話似乎隱含著比鋼鐵更堅定的信心,以及某種意義深遠的暗示。

  但是,我只是毫不在乎地點頭,更有些許自暴自棄——要帶我去什麼地方都行,反正我也無法反抗。事實上我也有一點好奇,想知道這次又會發生怎樣不可思議的事……

  若林博士滿足地點點頭。「那麼,這邊請。」

  所謂九州帝國大學附設醫院精神科大樓,就包括著前面提及的內附浴室的那一棟漆成藍色的兩層木質建築。

  我們直接沿著花團錦簇的外廊往回走,經過貫穿正中央的長廊,走向另一端——它的盡頭是如同監獄入口般的沉重鐵門——似乎在什麼地方有人監視著鐵門,我們一到門前,鐵門立刻朝一側打開。

  我們走到昏暗的玄關面前。

  玄關的門緊閉著,可能是時間還太早吧。我們藉著門上的採光玻璃透入的淡藍色光線,走向兩側並排著的陡立樓梯,爬上左側的樓梯之後,右轉來到明亮的南向走廊,右側有幾個房間並列著,門前分別掛著「實驗室」或「圖書室」的牌子,走廊盡頭可以見到一扇茶褐色的房門,上面貼著用粗大筆觸書寫著「嚴禁出入——醫學院長」的白紙。

  走在前面的若林博士從內衣袋裡掏出繫著大型木牌的鑰匙,打開門,轉頭招呼我入內。他以謹慎的態度脫下外套,掛在門旁的衣帽架上。因此我也照他的樣子掛好禦寒大衣和方帽。當看到我們腳上的鞋子在地板上印出了痕跡的時候,我才知道房間裡覆蓋著一層灰塵。

  這是一間非常寬敞明亮的房間。北、西、南三面各自並排著四扇窗戶,西向和北向的八扇窗戶外遮覆著深綠色的松樹枝,南側的四扇窗戶毫無遮蔽,早晨湛藍的天光隨著海潮聲如洪水般流入房內。站立在房間裡的若林博士極端高瘦的身軀和我身穿學生制服的身影形成一種奇妙的對比,兩個人彷彿來到了遠離現實世界的某個地方。

  這時,若林博士舉起他那瘦長的右手,指著房內劃了一個圈,同時,他微弱的聲音在室內各個角落裡形成一種緩慢的餘韻。

  「這個房間本來是精神科教室的圖書室兼標本室,裡面的圖書和標本都是精神科的前前任主任教授齋藤壽八先生苦心蒐集的精神科學研究資料或是參考文獻,以及曾經待在這個醫院的病患的作品或是與他們有關的文件物品,其中有很多是足可傲視世界精神醫學界的物品。

  「齋藤壽八先生去世之後,今年二月,正木博士接任主任教授,認為這個房間光線明亮,就把先前佔據整個房間東半邊的圖書文獻全部遷移到教授辦公室,改建為自己的休息室,也裝上暖爐。因為這件事沒有經過校長同意,也未正式提出申請,醫學院長冢江先生非常狼狽,而且急忙要求正木博士盡快提出申請書,辦理正規手續。

  「正木博士卻毫不理會,淡淡地表示『管他的,沒什麼好擔心的。你可以告訴校長,我只是改變一下襬放標本的位置而已……當然,這也是有理由的。你聽我說,像我這樣的人總會想隱藏一些秘密,何況又是擔任這種名校的教授,我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研究狂兼幻想狂,絕對具有成為所有精神病學者研究材料的資格……但是就算這樣,我也不能主動要求住進自己主持的病房,所以才想把自己的腦髓當做活生生的標本,和這些參考材料一同陳列起來。當然,如果是內科或外科,可能沒有這種必要,但是精神科,其主任教授的腦髓應該視同研究材料之一——必須予以徹底研究——這才是像我這種一流的人物應有的學術研究態度。我想,建立這間標本室的齋藤壽八先生如果地下有知,應該會舉雙手贊成……』正木博士說完這些,哈哈大笑。即使老練的醫學院長冢江先生也對他無可奈何。」

  若林博士的敘述說明極其平淡,卻足以令我震驚不已了。截至目前為止,對於正木博士這個人,我所聽到的只是一些形容詞,而從上述淡漠詼諧的話語中,我充分感受到正木博士頭腦與常人不可相提並論,一剎那間不禁毛骨悚然。他不僅遠遠超越世間一般的重要常識或規則,更在玩笑之中,透過將自己視為瘋子標本來嘲諷整所大學,不,甚至是全世界的學者專家……我完全瞭解這種諷刺的辛辣、偉大,因而目瞪口呆。

  若林博士同樣不理會我的震驚,接著說:

  「對了,說到帶你來這個房間的目的,沒有別的,就像我剛才在樓下七號房稍微提過的,最重要的是看看這裡陳列的無數標本與參考品當中,有沒有哪一樣最吸引你的注意。這是找出人類潛在意識——也就是說用普通的方法無法想起的意識深處——記憶的一種方法,因為從無數事實中已經得到證明,這種所謂的潛在意識總是在本人沒能察覺的時候持續不斷地活躍著,強烈地支配著這個人的行為。所以我也能夠認為,被封閉在你潛在意識裡的過去記憶,一定也同樣能藉著引導你接近陳列在這個房間某處的過去的紀念物,進而鮮明地喚醒與之有關的過去記憶……

  「正木博士是在巴爾幹半島旅行時,獲得當地特有的女祈禱師(通稱為伊斯梅拉)傳授此法的,曾多次實驗成功。當然,萬一你與剛剛那位小姐毫無關係,這項實驗絕對無法成功……原因何在呢?因為,如果那樣的話,這個房間裡就並不存在能喚醒你過去記憶的任何紀念物了。

  「你完全不必顧忌,在這個房間內,無論見到任何物件都可以提出問題,抱著你自己正在進行有關精神病研究的心態。這樣的話,你應該很快能對某一項物品產生靈光一閃的感覺,而這就是喚醒你過去記憶的最初暗示,之後你很可能就如一瀉千里般恢復過去的全部記憶。」

  若林博士的聲音還是極端平淡,好像大人對孩子說話般親切輕柔,但是聆聽這些話的時候,我卻無法抑制內心深處升起的一股至今還未體驗過的嶄新的顫慄感。

  聽著若林博士的說明,我先前感覺到的「一切很可能都是捏造的故事」的懷疑又浮現在了腦海中。

  若林博士不愧是權威的醫學家。就算他認為我真的是少女的未婚夫,也不會採取強迫的手段,而是藉著最光明正大、最迂迴遠繞的科學方法,毫無間隙地包圍我的心理,希望讓我直接認同自己是她的未婚夫。

  他讓我深度確信。

  他如此冷靜周詳地計畫一切……

  ——這麼說,難道我剛才所見所聞的事情真的都與自己有關?少女確實是我的表妹,同時也是我的未婚妻嗎?

  ——如果真是這樣,不管我是否願意,都有責任從這個房間裡找出自己過去的紀念物,然後借此喚醒過去的記憶,拯救她的瘋狂。

  ——啊,我是處於何等奇妙的立場呀!必須從「精神病院標本室」找出「自己的過去」,而且必須從「精神病研究專用參考品」中找到認為絕對是第一次見面的絕世美少女是自己未婚妻的證據……這是多麼羞恥,多麼可怕,多麼令人費解的命運呀!

  想到這裡,我改變念頭,從口袋裡掏出新手帕擦拭著額頭滲出的汗水,怯怯地轉頭回望房間內部。想到自己所擁有的意料不到的過去竟然就隱藏在眼前,我的內心惶恐不已,無數次地掃視房間內部。

  房間正中央直到南北隔間的西側鋪著普通的木質地板,放置著玻璃櫃,裡面排滿像是標本的東西,東側的一半地面則鋪設塑料地板,蒙著淡淡一層灰塵,中央有一張寬四五尺,長約十二尺的大桌子,桌子的中間位置上相對放著兩張旋轉扶手椅。

  大桌子表面貼著的綠色呢絨桌墊同樣蒙著一層淡淡的灰塵,眩目地反射著從南側窗戶射入的光線,讓這個房間的嚴肅氣氛達到了最高點。

  另外,在反射的中央部分擺放著幾冊厚紙板裝訂的文件和一個藍色的方形毛織包袱,上面同樣蒙著一層灰色的塵埃,可見從相當久以前就放在這裡了,沒有人碰觸過。包袱前方有一個紅色達摩造型的陶瓷菸灰缸,上面同樣積滿灰塵,達摩背對著那些文件,毛茸茸的手臂擱在頭上,張開大口打著呵欠,讓我覺得它好像是刻意被擺放在那個位置似的。

  紅色達摩造型菸灰缸的正東側牆壁呈現清爽的蛋黃色,好像是剛油漆不久的,中央裝設著可輕鬆容納一個大人進入的大暖爐。暖爐上面是黑色方形蓋子,正上方掛著一個直徑超過兩尺以上的圓形大鐘……沒有聽到鐘擺擺動的聲音,時間卻指在七點四十二分,可能是利用電力裝置或其他什麼構造吧。

  暖爐右側是金框的大幅油畫,左側是鑲著黑框的放大肖像照片和月曆。肖像照片的左側能見到一扇似乎通往隔壁房間的房門。眺望這間在早晨清新的陽光下既眩目又呈現嚴肅寂靜景象的大學教授起居室,真是不由得肅然起敬。

  事實上,這時的我覺得自己被某種崇高的靈感打動,原先持有的自暴自棄的心情,以及對少女命運的好奇心都不知消失到何處去了,全身充滿「一切都是天命」的神聖氣息。我用雙手拉正衣襟,滿懷著被神秘命運之手引導的修行者般的心情,走進陳列著參考品的櫥櫃行列裡。

  我首先走向排列在最明亮南側窗戶附近的櫥櫃。面向窗戶的玻璃櫥門內擺滿各種奇妙的文件或掛軸,每件東西都貼上寫著簡單說明的紙條。根據若林博士的說明,這些東西都是住院病患基於「我的腦筋已經痊癒,請讓我出院」的想法,提出留給主任教授的物品。諸如:

  ——少女用牙齦血描繪的掛軸(女子大學畢業生製作的)

  ——征討火星的建議書(小學教師提出的)

  ——唐詩精選五言絕句《竹裡館》隸書(失學文盲的農夫病發後,屬於他體內的醫生曾祖父的潛在意識隔代重現,因此而揮毫寫下的)

  ——背誦大英百科全書數十頁的西式筆記數十張(考試落榜的大學生寫的)

  ——反覆使用「花車可愛和分手痛苦」這兩句話寫成的學生用筆記本數十冊(自認是大藝術家的過氣演員的「創作」)

  ——用紙製作的懷錶(老理髮師製作的)

  ——用竹片在磚塊上雕刻的聖母像(信奉天主教的小學校長製作的)

  ——置於玻璃箱內、用鼻屎固定的觀音像(曹洞宗〔2〕傳道師製作的)

  由於見到的都是不忍卒睹、令人心酸的東西,在尚未看完全部之前,我不由得轉頭準備離開櫥櫃。但就在這時,我忽然發現這個櫥櫃最後面,也就是玻璃櫥門壞掉的角落裡,與其他陳列品有一點距離的位置上放置著一件奇妙的東西。那東西並不顯眼,最初是因為櫥門玻璃破了,我才注意到的,不過越仔細看越覺得奇怪。

  那是裝訂成約莫五寸高度的稿紙,似乎曾被相當多的人閱讀過,最上面的幾張已經破破爛爛了,而且很髒。我從玻璃破裂處小心翼翼地伸進手。仔細調查後發現稿紙總共有五冊,每冊的第一頁都用紅墨水寫上很大的阿拉伯數字編號和Ⅰ、Ⅱ、Ⅲ、Ⅳ、Ⅴ的標記。翻開最上面一冊破爛的首頁仔細一看,內容是用紅墨水寫成,而且就像寫筆記一般是寫成橫書的好像和歌的句子。

  卷頭歌

  胎兒呀,胎兒。

  你為何跳動?

  是因為瞭解母親的心

  而,害怕嗎?

  下一頁是用黑墨水以哥特式字體所寫的標題:Dogura.Magura〔3〕,但並無作者的姓名。

  開頭第一行字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的片假名行列開始,而最後的一行字同樣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結束,感覺上好像並非一氣呵成的連貫小說,而是有點像捉弄人般,帶著相當瘋狂性質的草稿。

  「教授,這是什麼?所謂的Dogura.Magura是什麼?」

  若林博士以前所未見的輕鬆態度在我背後點頭。「那同樣是表現精神病患者心理狀態的不可思議又罕見有趣的作品之一,是本精神科主任正木博士去世後不久,被收容在附屬病房的一位年輕大學生患者一口氣完成並且向我提出的東西……」

  「年輕的大學生……」

  「沒錯。」

  「同樣是為了希望能夠出院,證明自己頭腦正常而寫的嗎?」

  「不,就是因為無法確定這點,所以很難下判斷。不過主要內容是以正木博士和我為樣本,是一個超越常識的科學故事。」

  「超越常識的科學故事?以你和正木博士為樣本……」

  「是的。」

  「不是論文嗎?」

  「這……還是很難下論斷……精神病患者的文章看起來大多是長篇大論、條理井然,但是這篇作品卻較為特別。也就是說,它看起來像是全篇一貫的學術論文,也像有著史無前例的形式與內容的偵探小說的讀後感。可是另一方面,文章卻極其怪異,好像是刻意嘲笑、諷刺我和正木教授的頭腦毫無意義的雜文。同時,其中插入的事實非常離奇,全篇到處重疊著科學趣味、搜奇情趣、色情表現、偵探旨趣、無知品味和神秘氣息等眩惑性的構思,如果冷靜地讀完,會發現這本稿件瀰漫著一股恐怖的妖氛,因此我們認定只有精神異常者才能夠寫出這樣的東西。

  「當然,無可否認,它與征服火星之類的虛構作品性質截然不同,在精神科學上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所以才會保存在這裡。我認為,它可能是這個房間裡……不,甚至在全世界的精神醫學界都是最珍奇的參考品。」

  若林博士似乎很希望我能夠閱讀這篇稿件,能言善道地加以詳細說明,那種異樣的熱心令我忍不住眨了眨眼。

  「那麼年輕的精神病患居然能夠想出如此複雜、困難的故事情節?」

  「那是有原因的。這位年輕學生非常優秀,從小學一年級直到高等學校畢業都是全校第一名。另外,他非常喜愛偵探小說,相信未來的偵探小說會偏向心理學、精神分析和精神科學方面,結果精神因而呈現異常,演出了被自己本身錯覺與幻覺所控制的一樁驚人慘劇。被收容到本精神病科病房不久之後,就寫下了以自己為主角的顫慄故事……

  「小說的構想雖然如我先前所言,極端複雜、縝密,可是大致的主要情節卻簡單得驚人,只是詳細描寫該青年被我和正木博士幽禁在這棟病房裡,接受無法想像的恐怖精神科學實驗的痛苦。」

  「啊……教授,你有針對他進行過實驗的記憶嗎?」

  若林博士的眼窩下方呈現出與最早相同的那種諷刺又寂寞的笑紋,在射入窗戶的陽光反射下,蒼白地顫動著。

  「絕對沒有!」

  「這麼說完全是捏造的嘍?」

  「可是看他寫出來的事實,又都是令人很難認為是捏造的記述內容。」

  「嘿,這就怪了!可能會有這種事嗎?」

  「這……坦白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判斷,不過你看過之後就會明白……」

  「不,我不看也無所謂。對了,內容有趣嗎?」

  「這……同樣很難說,至少對專家學者而言,是用『有趣』兩個字無法形容的深刻又有趣味的內容。就算不是專家學者,如果對於精神病或腦髓這類東西有科學上的興趣或是感到神秘的人們,也應該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作品。在本大學的各位專家學者裡,看過這篇作品的人至少都重新讀了兩三遍,而且都反應說在好不容易完全瞭解整個架構時,才發現自己的腦髓幾乎也快發狂了。

  「更嚴重的是,有位專家學者看過這篇原稿後,開始厭惡關於精神病的研究,申請調職到我所負責的法醫學系;另外,還有一位專家學者同樣看過這篇原稿後,無法相信自己腦髓的作用,宣佈打算自殺,後來真的臥軌而死。」

  「嘿,這樣未免太可怕了,正常人居然敗給一個瘋子!內容一定相當瘋狂吧?」

  「問題是,其內容刻畫極端冷靜,而且條理清晰,遠超過一般的論文或小說,甚至那種屬於精神異常者的對所見所聞特有的完美記憶力連我都佩服不已,遠非你剛剛見到的『背誦大英百科全書數十頁的西式筆記』所能及……還有一點,我剛才也說過,其構思的奇妙超越一般人所謂的推理或想像。在閱讀的時候,會令你的頭腦不自覺地被一種異樣的幻覺與錯覺的倒錯觀念所影響。也正因如此,才會給它加上這樣的標題吧!」

  「這麼說,Dogura.Magura的標題是他本人冠上的?」

  「不錯……實在是很奇妙的標題……」

  「它的真正涵義是什麼呢?是日文?還是外來語?」

  「這就很難確定了,我也相當困擾……只能認為這篇文章從標題到內容都具有徹底迷惑他人的作用。理由很簡單,我讀完這篇原稿時,眩惑於其內容的不可思議,覺得說不定在這個Dogura.Magura的標題中隱藏著解開這一奇妙謎團的關鍵。也就是說,它具有密碼般的作用。

  「但是,這位年輕病患用一星期的時間,發揮精神病患特有的精力不眠不休地完成本篇作品之後,大概也是精疲力竭了。他不分晝夜地昏睡不醒,所以短時間內無法再探究有關這個標題的意義……然而,從字典或其他資料裡完全找不到這個名詞,也查不出其語源,我一時也無計可施……

  「還好,後來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在九州地方存留著許多諸如『Geran』〔4〕、『Paraiso』〔5〕、『Banco』〔6〕、『Zondog』〔7〕、『Teleparan』〔8〕之類源自舊歐洲語系的方言。因此我心想,那會不會也是其中一種?就向研究這類方言的專家學者請教,經過對方多方調查的結果,終於真相大白。

  「所謂的Dogura.Magura,是長崎地方在明治維新前後所使用的方言,指的是基督教伴天連〔9〕所使用的魔法,但目前只用於代表魔術或詭計的意思。語源、語系方面還不明了。如果勉強翻譯,意思基本等於現在的『魔法』、『頭暈目眩』、『困惑莫名』之類,無論如何,這個詞彙應該是涵蓋了上述所有的意思……

  「也就是說,這篇原稿的內容因為從頭到尾充滿這類意義極端奇怪、色情、偵探小說式同時卻又混沌無知的……一種腦髓的地獄以及如同心理迷宮遊戲般的詭計,才會採用這樣的標題。」

  「腦髓的地獄,Dogura.Magura,不過我還是不太明白……那,然後呢?」

  「如果我告訴你這篇原稿中所記述的內容,你應該就能夠想像……這篇Dogura.Magura中記述的問題是知識無法否定,而且非常容易理解,也是令人深感興趣的事,同時也可稱為是以超乎常識以外的常識、超乎科學以外的科學為基礎的深邃真理。包括:

  「——痛切訴說『精神病院是這個世間的活地獄』的事實,並使用了阿呆陀羅經〔10〕的文句。

  「——證實『世人全部都是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科學家的談話筆記。

  「——以胎兒為主角,詳述有關物種進化的大噩夢的學術論文。

  「——揭穿『腦髓只不過有如電信交換台』的精神病患的演講記錄。

  「——半開玩笑寫出的遺言。

  「——唐代名畫家所繪的美人死亡後腐爛的畫像。

  「——一位戀慕著神似這位腐爛的美人生前形貌的現代美少女的英俊青年,在無意識之間犯下的殘虐、背德、不忍卒睹的殺人事件的調查報告。

  「這類東西與各種令人費解的事情摻雜在一起,與主要情節毫無相關的狀況如萬花筒般旋轉出現,可是閱讀之後,卻發現其中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極重要的對主要情節的記述……不僅這樣,這種魔幻作用的印象從最前面的深夜時鐘聲音開始,逐一發展之後,在不知不覺間又回到最初聽見的深夜時鐘聲音……這恰似從一端直到另一端地觀看著地獄的全景畫一般,讀者也依同樣順序感受到同樣的恐怖與厭惡,並且無數次地反覆進行,令人找不到絲毫能夠逃避的間隙。

  「原因在於,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精神病患者在某個深夜裡聽到鐘聲的一瞬間所做的夢,而這一瞬間所做的夢卻讓人覺得有二十幾個小時之久。所以如果以學理說明,最初與最後的兩個鐘聲,實際上應該只是同一個鐘發出的同一個聲音,這點已經被Dogura.Magura整體所印證的精神科學真理予以證明……

  「Dogura.Magura的內容就是這樣玄妙不可思議,證據勝於理論……你只要讀了立刻就能明白。」

  若林博士說到這兒,上前一步,伸手準備拿起最上面一冊。

  我連忙制止。「不,不必了。」

  我一面說著,一面用力左右搖擺雙手。只是聽若林博士的說明,我就覺得自己的頭腦快要變成Dogura.Magura了。同時……我更覺得,若是瘋子所寫的東西,絕對是毫無意義的,頂多也只像「背誦百科全書」、「花車可愛」或「征討火星」那樣的趣談而已……眼前的自己所面對的Doaura.Magura已經太多,如果再背負著別人的Dogura.Magura,一旦精神有了異常就糟糕了,倒不如現在就把這件事情忘掉。

  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我邊將雙手插入口袋,邊搖搖頭,走近櫥櫃旁的窗邊,瀏覽貼在上面的照片和一覽表之類的東西,並請若林博士繼續說明。那都是一些珍貴的研究資料。諸如:

  ——精神病患發作前後的表情對比照片。

  ——同樣是病發前後的食物與排泄物的分析比較表。

  以及各種令人心情沉重的資料分類。諸如:

  ——來自幻覺與錯覺的繪畫。

  ——歇斯底里婦人的痙攣發作時出現的怪異姿態等各種照片。

  ——各種精神病患的裝扮、化裝等分類照片。

  這類東西從三面牆壁一直延伸至櫥櫃側面,貼得滿滿的,感覺上像是一個特別怪異的展覽會。另外,它前方擺放的多層玻璃門櫃內則陳列著別的東西。諸如:

  ——超乎平常的巨大腦髓、特小腦髓與正常腦髓的比較。(巨大腦髓的容積為正常者的兩倍,為特小者的三倍,都浸漬在浮馬林溶液裡)

  ——色情狂、殺人狂、中風病患、侏儒等各種不同的精神異常者的腦髓浸漬在浮馬林溶液裡。(每個腦髓都有很明顯的肥大、萎縮、出血或受到黴菌侵蝕的部分)

  ——「應舉」所繪,屬於因精神病而滅門的家庭傳家寶的幽靈畫像。

  ——只要磨利,家中的主人一定會發狂的「村正」短刀。

  ——精神病患相信是人魚骨頭而沿街兜售的幾根鯨魚骨頭。

  ——精神病患為了毒殺全家人所煎煮的金銀色眼瞳的黑貓頭顱。

  ——精神病患砍斷了的自己的左手五指和所使用的切菜刀。

  ——精神病患從床鋪上跳下自殺的龜裂頭蓋骨。

  ——精神病患當成妻子愛撫的枕頭和皮製的人偶。

  ——精神病患自稱是變魔術而吞下的合金煙斗。

  ——精神病患空手撕裂的合金板。

  ——女精神病患扭彎的囚房鐵柵。

  等等一系列光怪陸離的東西,以及同樣是瘋子所制作的優美精巧的編織物、人造花、刺繡。

  我迫切想知道這些物件當中到底哪一種會和自己有關聯,聽著若林博士的說明,又非常擔心如果這些可怕的物件有任何一種與自己有關聯,那該如何是好。但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似乎沒有感受到與自己有關的物件。只是發現該類物件所隱含的精神病患特有的赤裸感情和意志不斷壓迫著我的神經,心情轉為一種言語難以形容的沉痛與苦悶。

  基於責任的觀念,我拚命忍受這種沉痛與苦悶的煎熬,觀看著櫥櫃內部。好不容易看過一遍,回到方才的大桌子旁,我才安心地嘆了一口氣,拿出手帕擦拭再度滲出的汗水,迅速轉身背對西側。

  同時,房間裡的所有物件也由右向左轉了半圈,掛在右手入口附近的油畫也滑到我的正對面,在中央的大桌子另一端停住,我就好像被命運牽引般地面對著它。

  我伸展前傾的身體,再度深呼吸,凝視油畫中混雜的黃色、褐色與淡綠色。

  油畫的圖案應該是西洋的火刑景象。

  三根並列的粗大圓木柱中央高綁著一位白髮白鬚的老人,其右方是身材瘦削、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左側則是戴著花圈、頭髮蓬亂的女人,三個人都一絲不掛地被綁住,而且被腳下堆積的木材所燃燒的火焰和煙霧嗆得不停掙扎。

  油畫裡的右側,坐在金黃色轎子裡的似乎是一對貴族夫妻,在身穿美麗華服的家人和臣下的圍繞下彷彿看戲般興致勃勃地眺望這幅殘酷的情景。油畫裡的另一側最左端卻生動地描繪著一個幼兒正朝著從煙霧中露出面孔的母親伸出雙手嚎啕痛哭,但是被像是父親的壯漢與祖父般的老翁抱住,他們用手掌摀住幼兒的嘴巴,彷彿很畏懼那些貴族般地回望著他們。

  然而,在油畫裡中央的廣場上佇立著一位手拿圓木杖,頭披紅色三角形頭巾,身穿黑色長外套的高鼻子老太婆,她露出兩排牙齒大笑著,指著綁在火刑柱上的三個人,介紹給貴族們欣賞。

  那是光看就會讓人逐漸感到顫慄的恐怖畫面!

  「這到底是什麼畫作?」我指著畫,回頭問道。

  若林博士好像早料到我會問這種問題,雙手插在口袋裡,冷漠地回答:「那是歐洲中古世紀風行的一種迷信圖畫,從畫裡的習俗方式看來,地點應該是在法國吧!描繪的是把精神病患當做被惡魔附身者全部予以焚殺的情景。正中間的紅頭巾黑外套老太婆就是當時身兼醫生、禱告師及巫師的女巫。這是正木博士從柳河的古董店買回來的,當做證明昔日殘酷對待瘋子的參考資料。最近,有兩三位專家表示作畫者應該是倫勃朗〔11〕,如果真是這樣,這幅畫作也是相當貴重的美術品。」

  「這……焚殺精神病患是當時的治療方法?」

  「是的。精神病這種無法捉摸的病症,沒有藥物能夠治療,所以那應該算是最徹底的治療方法吧!」

  我心中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若林博士蒼白眼眸裡凝固著一抹只要是為了學術研究,不惜隨時把我燒成黑炭般的冷酷。

  我伸出手撫摸著臉頰,表示感激似的說:「能夠出生在這個時代的瘋子,算是很幸福了。」

  這時,若林博士左邊臉頰出現好似微笑般的痕跡,但又馬上消失了,他隨後說:「也不見得就是如此,或許昔日那些一下子就被燒死的精神病患比較幸福!」

  我後悔自己多嘴,聳聳肩,避開博士險惡的視線,拿起手帕擦臉。就在這時,我忽然注意到正面左邊的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大型黑木框照片。

  照片上的人物是位禿頭,留著頗長的斑白鬍子,看起來相當富態的約六十歲的老紳士,他身穿飾有徽紋的和服,似乎是位儒雅惇厚的人物,並且滿臉笑容。

  見到照片的瞬間,我心想,此人應該就是正木博士吧!於是我故意走到照片正面細看,卻發覺好像不對,所以回頭看著若林博士問道:「照片上的人物是誰呢?」

  當我這麼問的同時,若林博士臉上的神情很明顯地變得更柔和了,雖不知原因何在,他的眼中卻閃動著到目前都沒有過的滿足的光輝,緩緩點頭回答:「你問這張照片嗎?是的……那是齋藤壽八教授。如我最先前所說,是在正木博士之前主持這個精神病科教室的人物,也是我們的恩師。」

  若林博士輕輕發出感傷的嘆息。不久,他的馬臉浮現出深切感動的神色,慢步走近我身邊。

  「你終於看見了……」

  「咦?」我驚訝地抬頭看著若林博士的臉,因為我完全不懂他說這句話的意思。

  若林博士絲毫不以為意,他繼續走近我,上半身前傾,輪番看看我又看看照片,以更凝重的語氣接著說:「我的意思是,你終於注意到這張照片。因為,這張照片絕對是與你過去的生活有著最深刻的關聯的……」

  聽他這麼說的同時,我也注意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忘掉最初進來這個房間的目的。與此同時,我也感到內心深處有一抹莫名的輕微卻又深邃的悸動。但是,因為自己還是同樣想不起什麼,只能既安心又失望地低頭聽若林博士說明。

  「潛伏在你腦海深處的過去記憶,從先前就已經極端微妙地開始甦醒了。我只能夠認為,你從看著Dogura.Magura原稿和這幅燒死瘋子的畫作的時候,你的潛意識正逐漸甦醒,並且帶領著你來到這幅照片面前。為什麼呢?因為,把那幅燒死瘋子的名畫和這幅齋藤教授的肖像畫懸掛在這兒的並非別人,正是你精神意識的實驗者正木博士。

  「在二十世紀的今天,像那幅畫作所描繪的對待精神病患的極端殘酷方式卻仍然如同公開的秘密,隨處都在進行。正木博士對此非常憤慨,才會決定將他的一生奉獻於精神病的研究,而在齋藤教授的指導和援助下,終於達成目的……」

  「燒死瘋子……現在仍有虐殺精神病患的行為?」我自言自語般呢喃著,又陷入恐懼的無底深淵。

  若林博士靜靜點頭說道:「當然有。很遺憾,還是和以前相同,不,現今世界各地的精神病院甚至使用比燒殺更加殘虐的手段,即使是現在這個時刻也……」

  「這……太過分了!」說著,我硬生生地把話嚥了下去,因為我覺得不應該這麼說。

  但若林博士卻無動於衷,他和我並肩站著,一邊比較起焚燒精神病患的油畫和齋藤博士的照片,一邊冷漠地開口說:「沒有什麼過不過分,這只是很嚴肅的事實。正木博士因為瞭解這個事實,為了拯救受到虐待的可憐的精神病患,用盡心思,終於創設了有關精神科學的空前新學說。這一令人驚異的新學說的原理原則,就如我先前約略提過的,是非常容易理解、連婦孺都能懂的很有趣又淺顯的學說……而且,能夠實際證明此學說原理的『解放瘋子』的實驗也已經開始進行,並且因為你提供了自己的身體而達到接近完成的階段,剩下的只是……你能夠恢復昔日記憶,然後在實驗報告上籤名而已。」

  我再度瞠目結舌,抬頭望著站在身旁的若林博士側瞼,覺得自己彷彿受到了某種無法形容的既嚴肅又恐怖的拘束,而且逐漸被它牽引到了這個房間。我面對著形成了這一拘束的畫和相片,身體無法動彈……

  但若林博士毫不理會我的感受,接著表示:「所以……如果提到了齋藤教授和正木博士與燒殺精神病患的因果關係,就將逐漸接近你過去的經歷。事實上,正木博士為了對你進行精神科學上的實驗,做了非常周詳的準備後才來九州帝國大學。而且為了這個實驗的準備和研究,不知道花費了何等可怕的苦心與努力……」

  「什麼,為了我的實驗做可怕的準備?」

  「是的。正木博士花費二十多年的漫長歲月進行這項實驗的準備。」

  「二十多年……」我幾乎叫出聲,但是聲音馬上又縮回咽喉深處。感覺上,正木博士那二十多年的苦心正牢牢勒緊我的脖子……

  這次,若林博士好像注意到我的反應,緩緩點頭。「是的,正木博士在你尚未出生以前就已經為你準備了這項實驗。」

  「為了尚未出生的我……」

  「正是這樣。你或許會認為這種話是聳人聽聞,不過並非如此。正木博士的確在你尚未出生以前,就已經預知你身上會出現今天這樣的事情。你保持現狀也好,恢復了過去的記憶也罷——不,就算你想不起自己過去的記憶,從我接下來提供的事實也可以推測出你自己的名字——之後如果再對照前後事實,你一定能夠同意我所說的話並不誇張。另外,我也相信,這麼做是你能夠真正想起自己名字的最佳也是最後的手段。」

  若林博士邊說明邊走回大桌子前,指著面向暖爐的小型旋轉椅,回頭盯著我看。

  我服從他的命令,就像接受手術的病患一般,怯怯走近那張椅子,慢吞吞地坐了下來。可是,我卻完全沒有坐著的感覺,過度的恐懼與不可思議的呼吸困難讓我不斷地吞嚥著唾液。

  在這期間,若林博士繞過大桌子,在正對著我的大型旋轉椅上坐下。如我最先在七號房所見到的一樣,他把自己的身體縮起來塞入椅中,不過這次沒有穿外套,所以可以清楚地見到長脖子和修長的身體慢慢縮進明顯彎曲的雙手與雙腳之間,只有正中間的臉還是和原來相同,整體感覺有如妖怪般,也恰似一隻有著蒼白人類臉孔的大蜘蛛,穿著人類的衣服,從背後的大暖爐裡匍匐著緩緩爬出,正準備撲向我。

  見到這種情形,我情不自禁地在旋轉椅上坐正。這時,大蜘蛛若林博士緩緩伸出長手,拿起原本置於大桌子正中央的裝訂文件,一面在膝蓋下輕輕撣掉灰塵,一面輕咳了一兩聲。

  「要敘述正木博士以自己的一生為賭注所完成的實驗過程,很不好意思,必須先述及我自己的事……正木博士與我是千葉縣的同鄉,在明治三十六年,政府將福岡的縣立醫院改建為本大學,我們是第一屆入學的學生,同在明治四十年畢業,是同屆校友,兩人都同樣單身生活,全心全力投入學術研究。

  「不過正木博士擁有的非凡腦筋和龐大家產遠非我所能及。就學問的研究方面來說,當時我們因為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輕鬆取得國外書刊,可以說是費盡苦心。我們必須向圖書館借閱書刊,不分晝夜地抄錄,只有正木博士一個人能夠悠閒地閱讀從國外購入的書籍。但是,等他看過一遍後,就會把這些書毫不吝嗇地借給別人。他就是像這樣悠閒地,可說是帶點興趣地蒐集古生物化石,四處調查與醫學毫無關係的神社、佛閣的起源之類……

  「當然,正木博士對於化石的蒐集以及對於神社佛閣的調查,本來就非無意義的興趣,是與『解放瘋子治療』實驗有重要關係的計畫性工作。我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才終於瞭解這個事實,所以如今我更加驚駭於正木博士偉大的智慧和深遠的眼光。正因如此,正木博士從那時起就被認為是特立獨行的人物,成為學生和教授們的注目焦點,他的偉大智慧也獲得這幅照片上的齋藤教授的率先認同。

  「這當中的原因如下。也就是說,齋藤教授自本大學創設之初就已在這裡任職,目前這房間裡大部分的標本都是他獨力蒐集的。齋藤教授非常好學,同時也是有名的雄辯者。他曾經留下這麼一則故事,本大學在大禮堂舉行創設三週年紀念慶祝會時,代表學生的正木博士上台演講,提及『最近,報章雜誌大幅披露本大學的學生與諸位教師經常出入花街柳巷,甚至耽溺賭博,但是我認為這並不是嚴重的問題。身為學生或教師最大的罪惡並非沉迷酒色或賭博,而是一旦得到學士或博士學位後,就完全忘掉學術研究。我認為這才是日本學界的一大弊害』。

  「當時,滿堂的學生和教授臉色遽變,只有齋藤博士站起來熱烈鼓掌。這件事迄今仍令我印象深刻。同時,從這件事也能夠窺知他大概的個性。

  「但是,齋藤博士當初任職於本大學時,九州帝國大學並沒有什麼精神病學系,他是校內唯一的精神病專家,卻只有副教授資格,僅僅負責幾門課程。對此,他感到非常不滿,總是找上他最欣賞的正木博士以及當時接受他指導的我,大罵現代的唯物科學萬能主義,並且憂慮國家的未來。在那種情形下,我大多不知該如何回答,可是正木博士總是會回以異想天開的反駁,讓齋藤博士很受不了。

  「記得有一次,正木博士曾說過這麼一段令我印象深刻的話:『你看,教授專有的牢騷又開始了。您不是領取廉價薪水的播音員,該換換另一種方式了吧!現代人崇洋,全部罹患唯物科學中毒症,若只給他們注射您這樣的牢騷,根本很難痊癒……所以,沒有必要如此氣憤,請再等待個二十年吧!因為經過二十年的歲月,日本或許會出現一位完美的精神病患者,這位精神病患者不僅會詳細紀錄自己的發病原因與精神異常痊癒的過程,而且還會把它們公諸於世,震驚全世界,同時也會將至今為止人類所製造出的宗教、道德、藝術、法律、科學等物,甚至自然主義、虛無主義、無政府主義以及其他所有的唯物思想完全粉碎,相對地把人類的靈魂從無底深淵赤裸裸地解放出來,讓這個世界產生痛快無比的精神文化……

  「『這位精神病患的行動成功之日,一切將會如您所希望的,精神科學將成為這世上最高等的學問。同時,正如我們在本大學所見到的,擁有精神病科系的學科完全失去了它的價值……所以,請您儘可能多活幾年以便欣賞這樣的結果,反正,學者專家又沒有退休年限。』

  「齋藤教授聽了很不以為然,當時在一旁的我也大吃一驚,因為,我不明白正木博士是否出自真心地說出這種如同預言般的話……在那樣的年代,如何能夠想像正木博士會親自擬定並創造出那樣的精神病患以及企圖震驚學界的計畫呢?不過從那時起,正木博士就經常講出一些類似這樣的驚人論調,所以齋藤教授和我不會特別產生懷疑,也從未深入追問。

  「但是,齋藤教授的這種不滿配上正木博士的天才頭腦,在當時的大學內部掀起了異常強烈的波瀾。那是在我們大學畢業時,正木博士以《胎兒之夢》為題目所研究並發表的畢業論文。」

  「胎兒……胎兒會做夢嗎?」我驚叫出聲。因為「胎兒之夢」這幾個字同時也在我的耳膜深處造成了異樣的迴響。

  若林博士還是無動於衷,只是以蒼白的瞳孔盯視著手上被一張一張仔細翻閱過的文件,理所當然似的點點頭。

  「正是這樣……你也將會見到那篇《胎兒之夢》論文的內容,不過,只看題目應該也能明白那篇論文與一般論文完全不同。因為直至今日,即使對於一般人的尋常夢境,也仍舊無人能完全瞭解其真正的內涵。更何況是距今二十多年前,你剛出生或者還沒有出生時的學術研究論文呢……然而,正因為正木博士的頭腦在校內素有定評,所以這個論文題目立刻在校內造成轟動,每個人都拭目以待,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內容。

  「但是,這篇論文依照當時規定進入了接受全校教授審查的階段,由於其文體打破了原來的傳統,讓所有教授都感到啞然。也就是說,同學之間早就流傳著正木博士在語言學方面極具天賦,他能書寫英、德、法三種語言,就算並非他專攻、常人難懂的文學藝術類著作,他也無所不通。因此,大家都期待他的畢業論文能用當時被稱為學術用語的德文進行嚴謹的書寫。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卻以當時猶未普及的文白雜陳方式,而且混雜著俚語和方言完成了論文。另外,他所揭示的主題也極端脫離常軌,乍一看就好像題目一樣彷彿是在愚弄別人。當時接受新知識熏陶的諸位教授都覺得深受其辱,甚至學生之間還盛傳某教授在激憤之餘痛陳其非,表示『讓我們閱讀這種不嚴肅的論文,院長的眼光絕對有問題。正木這乳臭未乾的傢伙過度自傲,居然敢拿出這種東西當做論文,根本就是污衊本大學第一屆畢業論文審查的神聖使命,為了殺一儆百,應該開除這樣的學生』。

  「當然,這應該也是事實吧!

  「基於上述原因,校內人們的眼光都緊張地集中在審查畢業論文的教授會議上。開會當天,各教授果然基本抱持相同意見,雖然沒有堅持將正木博士開除,卻一致同意否決此篇畢業論文。當時年紀最輕而陪列末座的齋藤教授卻突然站起身來,發表了至今仍流傳不已的反對意見。

  「『各位,請聽我說。由於敬陪末座,突兀地發言,有點僭越,可是為了學術,只好不得已而為之。我對這篇論文的觀點與各位完全相反,理由如下:

  「『首先,各位批判這篇論文文體不合規定,但這種問題根本沒有討論的必要,我也不需要替它辯駁。我想只要一句話就足夠了,也就是說,所謂的學術論文,其性質與「請讓我畢業」或「請讓我成為博士」之類呈遞到政府部門的請願書不同,完全沒有所謂的規定格式或文體。

  「『再者,是關於這篇論文的內容。它絕非如各位所批評的不嚴肅,它的價值之所以不被認同,主要是由於現代的醫學研究者過度拘泥於唯物的肉體研究,欠缺以科學角度觀察人類精神的學術研究,也就是缺乏對於科學的認識。各位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實——全世界的精神科學研究者是何等焦急、處心積慮地想要發現這篇論文所發表的精神、生命或遺傳的研究方法——也因此不瞭解這篇論文的真正價值。這是我賭上專家的名譽所堅持的觀點。

  「『這篇論文是敘述人類在母親胎盤內十個月之間所做的一個超乎想像的夢。這個夢是以胎兒自己為主角而演出的,可稱之為《宇宙萬物進化實況》,它有如持續數億年至數十億年漫長歲月的連續電影一般,不僅真實描繪出現在已成為化石的史前極端異樣的動植物生態,也真實地展現出導致這些動植物滅絕的天災地變,同時更累述了從天災地變中出現的原始人類——也就是胎兒本身的遠祖——直到目前的雙親為止的各時代的人類,為了激烈的生存競爭而累積了何等的罪孽,如何反覆用殘酷的手段踩著別人頭頂往上爬。然後,這些罪孽又是如何在因果循環下遺傳到胎兒身上,化為胎兒的主觀意願,成為詳細、明白地顯現出來的極端顫慄恐怖的大噩夢。而這些都可以通過人類肉體與精神的解剖觀察,直接或間接地予以推定。……只不過,因為這並非由胎兒自身所記錄的事實,也非成人所留下的記錄,換句話說,這只是一種推測,所以被認為不具有學術價值,以畢業論文而言,所獲得的評分應該為零分。對此,各位的意見似乎一致。

  「『聽起來,這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很抱歉,在此我想向各位請教一件事。各位在中學時代一定都讀過所謂的《世界歷史》,當時各位是抱著什麼樣的想法呢?世界歷史是屬於人類生活在過去的部分記錄,將其付諸於個人的話,等於是與自己過去經歷有關的記憶。對於這點,各位想必非常瞭解,除非是沒有過去的人,否則應該不會對這一點予以否定。

  「『但是如果這樣,沒有留下歷史記錄的所謂史前人類,在其宗教、藝術和社會組織方面又是如何描繪夢境的呢?關於做什麼樣的夢才得以進化到能夠記錄自己的歷史呢?對於從目前殘留在世界各地的各種遺蹟而推測得出的學術,比如人類文化學、古代考古學、原始考古學之類,能夠說它們毫無學術價值嗎?能夠說它們並非科學研究嗎?

  「『更別說在人類出現以前的地球歷史,諸如地質變遷或古生物的盛衰興亡,又是誰記錄的呢?那是地質學家或古生物學家根據目前地球表面留下的各種遺蹟予以推定的,對吧?但是可以因此就說地質學家或古生物學家都是只憑想像而敘述童話的作者嗎?可以說他們不是科學研究者嗎?

  「『也就是說,這篇《胎兒之夢》是根據在我們成人肉體及精神上到處留存的無限量的遺蹟,來推定混沌時代的我們的夢的內容的,我們必須視之為一種最嶄新學術的萌芽,最前衛、徹底、空前的新研究。不僅如此,以我身為專家的立場,我還認為,這篇論文中關於人類精神結構的辨析性說明實在是個破天荒的嘗試。另外,論文中也包括全世界的精神科學研究者都認為絕不可能卻又極端渴望的精神病理學、精神生理學、精神解剖學、精神遺傳學等內容。所以本篇題為《胎兒之夢》的研究如果能更進一步發展,且分化至這些方面,很可能對未來的人類文化帶來重大革命。至少,將會以完全不同的純科學研究態度,面對以往被精神科學視為問題的幽靈現象、靈感主義、透心術、讀心術等,開闢出精神科學的康莊大道。

  「『我確信,這篇《胎兒之夢》雖然只是一位學生的畢業論文,卻具有現在到處充斥的所謂博士論文無法比擬的高級且深邃的科學價值,當然應該推舉為本大學第一屆畢業論文的第一名,視之為本學院的榮耀。批評本篇論文毫無價值者,是不懂新學術如何誕生、偉大真理髮表之初是如何被視同幻想產物的歷史事實之人。』

  「這是齋藤教授後來告訴我們的概要內容。

  「不過,齋藤教授這種主張當然引起其他教授的反感,他立刻成為其他教授攻擊的焦點。但是,齋藤教授毫不退讓,以淵博的論點反駁、粉碎對手的攻擊,從下午一點開始的會議直到日暮仍舊無法結束。畢竟這是以醫學院的最高使命和名譽為中心的面子之爭,也難怪彼此戰得血肉模糊。

  「教授們不得已將其他論文的審查全部延至翌日,所有人繼續挑燈夜戰,好不容易到了晚上九點,齋藤教授終於讓所有人啞口無言。這時,後來被譽為名校長——當時的盛山醫學院長下定裁決,宣佈承認這篇《胎兒之夢》確實是一篇學術研究論文,會議才告結束。

  「翌日和第三天,繼續審查其他十六篇論文的結果是,正木博士的《胎兒之夢》就如齋藤教授所堅持的,被推舉為所有畢業論文的第一名。

  「但是到了醫學院舉行畢業典禮當天,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應該上台領取代表最高榮譽的銀質手錶的正木博士卻行蹤不明,這件事又讓所有人驚異萬分。」

  「啊,畢業典禮當天行蹤不明?為什麼?」我忍不住問。

  同時,也不知道為什麼,若林博士忽然噤聲不語,像是在為說出某項重要事情做準備一般,靜靜凝視著我的臉,不久之後才用比方才更嚴肅的語氣開了口。

  「關於正木博士在獲得榮譽之前卻行蹤不明的真正原因,直到今天以前有很多人猜測過,而我當然也不明白事情真相,但是他的行蹤不明與先前提到的《胎兒之夢》之間存在著某種因果關係,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換句話說,我們可以認為他是受到自己所寫的畢業論文《胎兒之夢》的主角的威脅而躲藏起來的。」

  「《胎兒之夢》的主角,受到胎兒威脅……」我不太懂。

  「我認為你現在沒有必要瞭解。」若林博士在椅中舉起右手,左眼下方痙攣般地露出異樣微笑,依然充滿嚴肅地接著說,「你現在最好不要瞭解。這樣說雖然有點失禮,可是只要你完全恢復自己過去記憶的當天,應該就能夠明白《胎兒之夢》這部恐怖電影的主角是什麼人。我此時提及,只是為了讓你屆時當做參考……本醫學院第一屆畢業典禮終於在正木博士的缺席之下結束了。翌日,盛山院長接獲正木博士來信,其中敘述有如下的抱負。

  「『我以為現今科學界應該不存在能夠理解《胎兒之夢》的人物,所以抱持著無法通過的覺悟而提出,想不到居然意外地得到院長閣下和齋藤教授的推薦,忍不住長嘆良久。那篇論文的價值會如此輕易地被人看穿,說明我的研究還非常淺薄,所以我認為憑此尚無法讓我們福岡大學獲得不朽的名譽。

  「『我無顏面對閣下和齋藤教授,是以避不見面。很抱歉,代表榮譽的手錶就請您暫時幫忙保管。因為我接下來打算進行讓人們無法理解的大研究,以報答你們的大恩。』

  「盛山院長將這封信拿給齋藤教授看,大笑說『真是個倨傲的傢伙』。

  「之後,正木博士用整整八年的時間遊歷歐洲各地,取得奧、德、法三個國家的相關學位,大正四年回國,開始居無定所的流浪生活,既造訪全國各地的精神病院,也蒐集有關各地方精神病患的血統的傳記、傳說、紀錄、家譜等研究材料,並分送題為《瘋子地獄邪道祭文》的小冊子給一般民眾。」

  「瘋子地獄……邪道祭文……裡面寫些什麼?」

  「你馬上就可以看到內容了。其實就和前面提到的《胎兒之夢》一樣,寫出了從未被公諸於世的可怕事實。簡單來說,祭文中揭露了先前我稍微提過的現代社會虐待精神病患的實情,以及比監獄更可怕的精神病院治療瘋子的內幕。換句話說,是一種將橫亙於現代文化背面的,令人顫慄的『瘋子的黑暗時代』的內容予以民謠化的宣言。正木博士不僅把這本小冊子分送各級政府機關和學校,更自己敲著木魚,唱著祭文歌,將印有祭文歌的小冊子四處分送民眾。」

  「自己敲著木魚……」

  「沒錯。這種事雖然有些脫離常軌,但對正木博士而言,似乎是極端嚴肅的一項工作。甚至恩師齋藤教授還為此與他暗中聯絡,抱著拋棄自己地位和名譽的覺悟表示聲援。只不過很遺憾,祭文歌的內容因為過度露骨地揭發事實,看起來反而有點不符常識,沒有人產生共鳴,終於被世間漠視了。

  「如果祭文歌中揭發的精神病院對精神病患的虐待事實得以受到社會重視,那麼現代的精神病院勢必會全部被摧毀,導致全世界出現精神異常者氾濫的現象也未可知,但是正木博士對此結果好像毫不擔心,只是將它當成自己即將創設的『瘋子解放治療』實驗的準備事項之一,進行這樣的宣傳。」

  「那麼,果然是……」我不得不坐直身子,吞嚥唾液,喃喃接著說,「那麼,果然是……為我的實驗做準備……」

  「正是這樣。」若林博士毫不猶豫地說,「如我前面所說,正木博士的智慧遠超過我們能夠測知的範圍,可是他這種突兀、誇張的大動作包含有準備創設解放治療的某種苦心絕對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接下來我要述及他的每一項變幻莫測的行動,這些行動中應該都包含著這種意義。換句話說,只能認為正木博士後半生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以你為中心的。」

  在說話的時候,若林博士那冰冷無力的蒼白視線忽然集中在我臉上,凝視著我。不久,他見我身體僵住不動,連回答也沒有辦法,才改變了心意,掏出手帕輕咳幾聲,繼續說道:

  「在大正十三年三月底,令人難忘的二十六日下午一點,畢業後漫長的十八年間完全斷絕音訊的正木博士,忽然敲了我在法醫學系的研究室房門。我大為吃驚,懷著見到幽靈一般的心情,和他互相祝賀彼此平安無事。之後,我問他為什麼回來的如此突然,他用和從前一樣磊落的態度,搔著頭向我說明:

  「『也沒什麼。只是兩三個星期前在門司車站的剪票口被小偷扒走隨身攜帶多年的鍍金手錶,那是莫巴德公司特製的產品,時價約莫一千日元。我覺得很不甘心,忽然想起如果十八年前托寄的銀質手錶還在就好了,所以才想回來領取……

  「『另外,我也想要帶給諸位一點震撼性的禮物,卻又想不出什麼特別的好東西,所以就在門司的伊勢源旅館二樓全力完成了一篇論文般的文章。起初,我想到應該先讓新校長過目,所以去找齋藤教授幫我介紹,但是他表示,幫忙介紹是無所謂,不過基於職責關係,最好是由擔任院長的你經手,所以才會來找你。雖然給你帶來困擾,不過,還是請你幫忙。』

  「當然,我立刻把所保管的手錶交給他。另外,對於當時正木博士所提出的論文,坦白說,與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樣,不……應該還超乎其上,是足以震驚世界精神醫學界,也就是齋藤教授曾經預言過的《腦髓論》。」

  「《腦髓論》……」

  「不錯,是取名《腦髓論》的三萬字左右的論文,但是與前述的《胎兒之夢》正好相反,內容極端嚴肅、慎重,同時為了防止被會錯意,還刻意用德文和拉丁文書寫。能夠在旅館的二樓房間,手邊沒有任何文獻資料的情況下,僅用了兩三個星期的時間完成,只能說正木博士的頭腦與精力實在非常人所能及。

  「正木博士藉著這篇論文,讓閱讀者彷彿照鏡子般能夠清楚地理解以往無人能說明、證實與實驗的腦髓的奇妙功能。同時也簡要說明了直到今天為止,被精神病醫學界視為疑問的幾種奇怪現象。基於專業領域的關係,最先見到這篇論文的齋藤教授當然非常驚異,之後約有一年時間廢寢忘食地研究著這篇論文,好不容易在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底完成審核,翌日一大早立刻前往現在的松原校長家拜訪。

  「他眼中浮現淚光地說:『我決定今天就請辭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學系教授之職,並推薦正木先生繼任。因為,如果他被其他大學給網羅到,將是我們九州帝國大學的恥辱。』

  「但是,由於正木博士沒有留下住址,也沒有再露面,加上松原校長素來深為欽佩齋藤教授的人格,所以他一方面慰留齋藤教授,一方面表示將把此篇論文列為博士論文,內定頒授學位給正木博士。然而,不知是誰洩漏出去,這件事被報紙加以報導,只是我沒有見到該篇報導……」

  若林博士說到這裡,好像被當時的回憶所感動,輕輕閉上眼睛。

  我也充滿敬慕地仰望著齋藤教授的肖像。可能是因為有著那樣的感覺,齋藤教授看起來如同神明般散發高貴的光輝,讓我情不自禁地輕嘆一口氣,喃喃說道:「這麼說,齋藤教授是為了把職務讓給正木博士而死亡的?」

  若林博士聽了我的問話,似乎更加感動,皺起緊閉著眼的眉頭,彷彿又要劇咳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氣。不久,他靜靜睜開眼,滿含深意地看著我,微微加強語氣說道:

  「是的。齋藤教授在正木博士獲頒學位後不久,於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十月十九日突然辭世,而且是離奇死亡。」

  「什麼,離奇死亡?」我用空洞的聲音反問。

  由於話題轉變得太突兀,我望望若林博士蒼白的面孔,又望望照片中齋藤教授的微笑。我很懷疑,擁有這樣高尚人格的人,究竟是如何離奇死亡的?

  若林博士靜靜地盯著我的臉,似乎為了抑制我的懷疑,再度加強語氣。「是的,齋藤教授是離奇死亡。他在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八日——也就是離奇死亡前一天的下午五點左右,像平常一樣完成工作,交代辦公室的人兩三件事情後離開這個房間。之後,他並未回到莒崎網屋町的家,翌日一早被發現浮屍於莒崎水族館後方的海岸邊。

  「發現者是水族館的女清潔工。接獲緊急報案之後,警方當局和我們趕往現場,經過調查,確定他曾喝下大量的酒,所以警方研究判斷他是在回家途中遇見某位友人,並一齊去喝酒,結果回家途中走錯路,從浮屍地點海岸上方的石牆失足墜落。

  「如果你也去看過那裡,自然就會瞭解,那是郊區特有的垃圾場,也是草原、田野聚集之處。除非喝得爛醉如泥,不然不可能迷路進入那種地方,所以當然也有充分的他殺嫌疑。但是,他並未遺失任何隨身物件……

  「另外,綜合親人和朋友們的證言,除非是和校內幾位深交的同事一起,否則齋藤教授不會在外面喝酒,他只有在家吃晚飯時才會獨自飲酒……

  「不僅這樣,一旦在外面喝醉,絕對會有一起喝酒的人送他回家,這是慣例,可是這次卻完全例外。

  「據此,我們不禁產生了各式各樣的想像,也進行了充分調查。問題是,教授墜海地點的附近是由千代町方面延伸而來的防波堤,所以未能發現任何能夠指出他來自哪個方向、在哪個地點失足墜海的腳印。

  「另一方面,如我剛才所說,根據齋藤教授的人格推斷,很難認為他會受到別人的怨恨,因此還是判為失足墜海。齋藤教授雖然很少喝酒,但酒後會醉得不知前後左右是他唯一的缺點……只是他實在死得太可惜了。」

  「還不知道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誰嗎?」

  「是的,還不知道。除非良心飽受煎熬,否則應該不會有人主動出面吧!」

  「可是,這……如果不出面承認,豈非一輩子都很難過?」

  「以最近人們的常識而論,應該沒有必要這樣憑良心思考事情吧!就算出面承認,齋藤教授也不可能從墳墓裡復活,只是讓自己蒙受不愉快的污名,還得接受某種制裁,結果反而增加社會的損失……甚至對方早已忘掉這件事也未可知。」

  「可是,這樣豈不是太怯懦了?」

  「那當然。」

  「而且……這種事應該無法忘得掉吧?」

  「這就難講了……可以認為,這類問題正是屬於正木博士所謂『記憶與良心』的有趣研究事項。」

  「這麼說,齋藤教授的死亡只具有那樣的意義?」

  「沒錯,只具有那樣的意義。但是,以結果來說,實際上卻包含著極大的意義。也就是說,齋藤教授的死亡是後來正木博士能夠負責本九州帝國大學的精神病科研究教室,坐上這張椅子的直接因緣。另外也是讓你與六號房的小姐來到這個實驗教室的間接因緣。是的,在此要使用『因緣』兩個字……不過,這種因緣究竟是人為,還是出自天意,若沒有等到你恢復自己過去的記憶,仍舊無法予以明確地推測……」

  「啊,連這種事也在我的記憶中……」

  「不錯,在你的記憶中存在著解開無數此類疑問的必要且重要的關鍵。」

  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接二連三掉落下來的疑問的冰雪埋沒了全身,忍不住閉上眼睛不停地搖頭,但還是沒辦法湧出任何記憶,而且開始覺得似乎連眼前「焚殺瘋子」的殘酷油畫、齋藤教授面帶微笑的肖像、臉色蒼白嚴肅的若林博士、綠色發光的大桌子以及桌上打呵欠的紅色達摩菸灰缸等等都與我的過去有著深刻的關係。同時,因為身處在這些因緣深刻的物品環繞之中卻什麼都想不出,我不禁自覺腦袋無比空洞,心情沮喪不已。

  一瞬間,我覺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頻頻眨著眼睛。不久,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那麼,原本行蹤不明的正木博士為何能夠來到這裡?」

  「那是有原因的。」說著,若林博士把本來已經掏出的懷錶又放入口袋,低咳一聲,接著說,「齋藤教授的葬禮上,正木博士忽然出現……可能是見到報紙刊登的消息吧!松原校長在葬禮結束後攔住他,強迫他接任齋藤教授的職務。這雖然是前所未有的例子,可是校長是為了完成人格高尚的齋藤教授遺志才這樣做的,所以沒有人反對校長的做法,反而感動得鼓掌附和……只要看過當時的新聞報導,就可以詳細瞭解一切。

  「但就在此時,身穿破舊和服,在教授們拍手圍繞下的正木博士卻抱著頭,略帶不滿地說:『真是令人為難!我本來打算堅持獨自進行研究的……一旦當了大學教授,就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做些自己有興趣的事,最重要的是,沒辦法發揮與生俱來的流浪個性……』

  「松原校長聽了,回答說:『現在你後悔也來不及了,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被齋藤教授的靈魂吸引而來到這裡……只要你答應接任,要敲木魚誦經之類的,我倒是不會反對。』

  「眾人聽了這話,都忘記自己正身在葬禮會場,一齊捧腹大笑。

  「不久前,正木博士來本大學赴任,實地著手進行之前在瘋子地獄祭文中揭載的『瘋子解放治療』實驗,再度在社會上引起異常反響。因為開始該項實驗的機緣,以及形成正木博士、你、還有那位六號房的小姐之間的如同宿命般的關係完全可稱之為天意。

  「但是,不管如何,本大學能夠邀請到偉大的正木博士負責主持研究工作,怎麼說都是齋藤教授的遺德。基於這個意義,正木博士才會把這幅肖像畫掛在這裡……」

  我不得不深深嘆息著仰望齋藤教授的肖像。具有如此高尚人格的齋藤教授,那樣偉大的正木博士,眼前的若林博士以及六號房中的美少女,這些人和有如白痴般的我居然會聯繫在一起,我感到不可思議。

  一時間,房間內飄蕩著某種感觸極深的靜寂。但這份靜寂很快就被我平淡的發問打破了。

  「啊,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掛在齋藤教授照片底下日曆上的日期,是距齋藤教授亡故迄今剛好一年的日期?」我說著。

  這一瞬間,若林博士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可怕!雖然只是短暫的瞬間,但他在把煞白的嘴唇緊閉,下顎突出的同時,蒼白的瞳孔一下子圓睜起來狠狠瞪著我。因為事出突然,我的表情不自覺地變得和若林博士一樣,感覺上好像彼此在互相瞪視一般。不過,若林博士很快冷靜下來,並且像是高興得不得了一樣,額頭散髮出光輝,不停點頭。

  「你終於注意到了!你過去的記憶終於真正開始甦醒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皮就要完全甦醒。事實上,在你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我有點擔心你過去的記憶會不會一下子完全恢復,導致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已經沒什麼好隱瞞了,就告訴你吧!日曆上是距今約莫一個月前的日期,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所以……」

  「那……為什麼保留著該日期呢?」

  若林博士這時沉重地點點頭,用先前面對六號房少女那種向神明禱告般的態度,交握雙手,用力挺直胸膛。

  「你的懷疑也是解開有關你過去重大謎團的關鍵之一。也就是說,正木博士只將日曆撕到這天,之後就被中斷了。」

  「這又是什麼緣故?」

  「正木博士在翌日亡故了,而且是在正好一年前,齋藤教授溺死的莒崎水族館後面的同一地點投崖自殺。」

  這……大概只能用晴天霹靂來形容吧!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震驚,覺得自己好像發出了某種叫聲,等到情緒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我彷彿夢囈般喃喃說著:「正木博士……自殺……」

  聲音一傳入自己耳裡,我馬上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像正木博士這樣偉大、豁達的人物,有可能會自殺嗎?不僅如此,擔任這間精神病科教室的兩位主任教授,相隔一年,先後離奇死於同一地點,真的會有這樣恐怖的巧合嗎?我呆呆地凝視著若林博士蒼白的臉龐。

  若林博士重新坐正身體,嚴肅地望著我,再度用向神明禱告般的虔敬聲音開口:「我再說一次……正木博士是自殺。只能夠說,正木博士在長達二十年的漫長歲月裡,經過無數準備,面對前所未聞的瘋子解放治療的大實驗,歷經艱苦惡戰後,手上的大刀終於折斷,箭矢終於用完,陷入不得不自殺的窘境。這樣說你或許無法瞭解,所以我還是具體說明吧!

  「正木博士所獨創的震古爍今的精神科學實驗主要是讓你和六號房的小姐恢復自己的記憶,出院後擁有快樂的婚姻生活做為終結。可是卻因為某種出乎意料的悲劇發生,在中途遭遇挫折。而且該悲劇到底是不是是正木博士的過失,還沒有人知道。

  「然而,那一天的偶然似乎也是某種天意。時間適逢齋藤教授的週年忌日,感覺上應該可以算是一種『無常』。正木博士擔起全部責任而離開人世,把屬於實驗中心材料的你和六號房的小姐,以及相關資料、文件、事務等全部委託給我……」

  「那麼……」我問道,但我的舌頭打結了,一股難以形容的亢奮從心臟中爆發出來,像是能讓我的全身逐漸變得如被打傷般的疼痛。我勉強蠕動嘴唇說:「那麼……會不會是因為我詛咒正木博士丟掉性命所以才……」

  「不,錯了,正好相反。」若林博士嚴肅地說著,依然凝視著我,頭部左右搖擺著,「正好相反。正木博士當然是在有著被你詛咒命運的覺悟下著手此項研究的。不,更進一步地說,正木博士從二十年前就已經覺悟到將會有這樣的結果,卻仍按部就班地進行工作。他為了讓自己發現的偉大學理實驗與你的命運完全一致,擬定了無法動搖的計畫,逐步進行研究。」

  對我而言,這是令人恐懼和顫慄的說明!我按捺住胸中的窒息感,問道:「請問,研究是如何進行……」

  「這點,只要看過這邊的文件就能明白。」說著,若林博士合上手上裝訂好的文件集,遞到我面前。

  我察覺那一定是某個重要的文件集,便以同樣鄭重的態度接過,大略翻閱它的內容。最上面是紅色封面的像是宣傳手冊的東西,底下的部分是由西式的大號紙張和報紙剪貼裝訂而成的,外面則以裝上封套的硬紙板夾住,並未寫有任何文字。不過由於相當重,我再度合上封面,把它放在桌上。

  坐在對面的若林博士用青白的瞳孔盯著我看。

  「這個東西可說是正木博士的遺稿,是非常貴重的資料。也就是說,在方才述及關於正木博士的精神科學研究中,屬於最重要的精神解剖學、精神生理學、精神病理學以及可稱之為其研究精華的心理遺傳學等四種原稿。他先前就留在手邊的《腦髓論》原文,在他自殺之前完全被燒燬,所以現在能夠窺知他的研究內容的必要文獻資料已經很少,僅僅剩下這個。

  「這個順序是正木博士在自殺前夕整理而成的,並非依照文件發表的年代排列。不過,你只要循序閱讀,就能夠瞭解他的研究內容和進行程度。也就是說,最上面的紅色封面小冊子是正木博士趁著遊歷日本各地之時,在路上散發給人們,題為《瘋子地獄邪道祭文》的阿呆陀羅經之歌。歌中詠歎著目睹現代精神病患被虐待的實際情況,認為應該予以拯救並開啟研究精神病的動機。

  「接下來的剪貼是正木博士自己保存的,當地報紙刊登的他的談話內容。其中包括最初題為《地球表面是瘋子最大的解放治療場》之類的東西,是正木博士以辛辣詼諧的態度,向記者說明我方才所說的基於拯救瘋子的動機,以及著手精神病研究的最初立場,率直地論證『棲息在地球表面的人類,沒有人不是精神異常者』的精神病理學的根本原理。

  「之後的《腦髓並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一文,是正木博士立足於這個原理,明確闡釋了截至今日為止被視為不可能研究的『腦髓』的真實功能,以及向記者說明了能夠輕鬆解決以往科學絕對無法解決的精神病和其他相關的心靈界的奇怪現象的偉大論文《腦髓論》的內容。

  「接著,剪貼在日本紙上、以毛筆所寫的部分,是可以視為《腦髓論》逆定理的《胎兒之夢》論文,內容明確顯示了從胎兒父母的心理生活到歷代祖先的各種習慣或心理的累積,是如何遺傳到胎兒本身的『心理遺傳』。也就是在本大學首屆的畢業論文審查上造成轟動的那篇論文。同時,應該也可以說,它是正木博士最終不得不自殺的原因。

  「接下來的西式大號紙張上的草寫文字,是可被視為正木博士將這些研究附上最後結論的《解放治療的實驗結果報告》的遺書。所以……如果你依序閱讀這些文件資料,應該能夠很輕鬆就瞭解正木博士開拓精神科學大道,賭上自己一生進行研究的事蹟。同時也可以充分明白,因為這個曠古絕倫的學理在背後控制的緣故,你的命運演變成今日這種流離旋轉,好像萬花筒般的狀態……」

  對於若林博士的說明內容,我只記憶到這裡。因為,我還是邊聽他的說明邊若無其事地翻開了最上面的小冊子。當我看到第一頁的標題時,不禁完全被內文所吸引,全心全意地閱讀起來……

  註釋

  〔1〕一譯「狂人解放治療」。

  〔2〕曹洞宗,中國佛教禪宗五家之一,由唐良價及其弟子本寄所創,上承希遷「即事而真」精神,創「五位君醫」之說,從理事、作用關係上說明事理不二、作用無礙的道理。禪風以回互細密著稱。南宋嘉寶十六年(一二二三年),日僧道元來華學法,由此曹洞宗傳入日本。

  〔3〕腦髓地獄的意思。

  〔4〕起重機。

  〔5〕天國。

  〔6〕椅子。

  〔7〕星期日。

  〔8〕精神力。

  〔9〕基督徒教會。

  〔10〕指模仿經文的訓讀所作的諷刺時事的滑稽民謠。

  〔11〕倫勃朗(1606—1669),荷蘭著名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