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空前絕後的遺書

  ——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

  ——瘋子博士手記

  站得較遠的人請用望遠鏡觀看,站得較近的人則請用顯微鏡觀看,我就是九州帝國大學負責主持精神病科教室的瘋子博士正木敬之。今天為了讓所有名滿天下、自認學識一流的人們嚇破膽,我突然想自殺,所以準備發表前無古人的遺書。希望能在此一舉決定勝負,讓不認同我學識一流的人們看看,究竟是讀的人是白痴,還是寫的人是瘋子。

  話雖如此,但我卻完全沒有積極的念頭……

  此刻我坐在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教室大樓教授辦公室裡辦公桌前的旋轉椅上,手邊放著瓶威士忌,手上斜握著鋼筆,瞪著眼前的數張稿紙。身後的時鐘剛過晚上十點……雪茄在嘴邊冒出紫色煙霧,儼然是一個腦袋頑固的教授獨自留下加班研究的模樣,至少,看起來絕對不像快要變成死人的樣子。啊,哈、哈、哈……

  我就是這樣的個性,不做出超越常識的行動就無法甘心。事實上,我對於認為我是狂人的全天下所謂學識一流的人們感到非常同情。

  雖然一時間不知從何下手……別怪我,畢竟執筆遺書這種事對我也是生來頭一次。

  如果要模仿一般嘗試的順序來寫,首先應該敘述明白的大概是我自殺的動機吧!

  可以肯定,所謂我想要自殺的動機和一位惹人憐愛的少女有關。哼,沒什麼好笑的。

  談到該少女的美麗,實在、實在是寫個二三十張紙還不足以完全形容,就算找遍所有裝手帕的盒子、化妝品的標籤、女性雜誌的封面、服裝店的廣告模特兒、啤酒店和百貨公司的海報甚至歐美的電影公司,恐怕也找不到像她這樣清純、楚楚可憐、令人心馳神往的活潑女孩。哈、哈、哈……還是不要再描述下去,否則人家誤以為我是個老不修,那可就麻煩了。希望各位不要瞎擔心,因為那位少女在半年前就已經從人類世界被除名了……

  或許有一些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會說「原來因為少女死了,你才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也未可知。但是,且慢,不必著急,真正的原因是不久的將來,我會讓已經死亡的那位少女和一位同樣千載難尋的珠玉般的美少年締結生則偕老死則同穴的神聖盟約,所以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責任已經宣告結束了。當然,我如果這樣說明,可能又會出現一些聰明的痴呆病患,認為我是發狂而自殺的,因為我做著死亡的美少女和活生生的美少年戀愛的怪夢,導致腦筋有問題。

  實在令人驚訝,我從不知遺書居然這麼難寫,這麼令人焦躁不安。可是,既然難得決定自殺,總是需要寫下一點東西才行,所以我也不得不繼續下去。事實上,我是藉著讓已入鬼籍的美少女和生龍活虎般的美少年真正地接吻、擁抱,來完成我畢生研究的精神科學的根本原理,也就是被稱之為心理遺傳的實驗結論的。

  如何?難道還有比這個更有趣、更痛快的學術實驗嗎?啊,哈、哈、哈!

  不,應該沒有才對。最主要的是,成為這項實驗基礎的精神科學這門學問乃是我的獨創發明。不僅如此,屬於我專有的這門精神病學的實驗也與普通醫學或其他學問的實驗不同,無法以鳥獸或人類的屍體為對象進行研究。如果要問為什麼,原因就在於,鳥獸和某種精神病患一樣,從最初就顯露出動物性,不適合當研究材料,至於死亡的人類則沒有能成為重要研究材料的「靈魂」。無論如何,都必須使用精力充沛又具有健康正常精神的人類當做材料!

  這樣的精神突然發狂,不久又逐漸恢復……必須對其前後的變化進行詳細研究、記錄,所以很耗工夫。特別是我選擇為研究主題的材料,如果依照現今學者的方式加以命名,應該稱之為遺傳性殺人妄想症、早發性痴呆兼變態性慾,屬於輿論攻擊的目標,因此非常棘手。

  被選為實驗材料的人物更不是泛泛之輩,是稍有不慎就很可能反遭其毒手的人物,因此我可以說從一開始就是冒著生命危險在進行這項實驗的,不過,最終還是受到波及,不得不陷入自殺的命運……不,由於距離自殺還有相當多的時間,我可以充分冷靜地在紫煙與琥珀色液體相伴之下揮動鋼筆。

  請各位慢慢耐心閱讀。雖說是遺言,其實內容也很輕鬆,不會像殉教宣言或殉情遺書那樣嚴肅,只像是瘋子博士的瘋狂實驗的餘興文章,可以視為趣談。因為,各位會逐漸瞭解有關我研究中心的稀世美少年和絕代美少女的變態性慾的破天荒的怪異實驗。你們將會知道,這個實驗是受到什麼學理原則所支配,如何持續緊張、白熱化,最後終於爆發,並粉碎身為實驗者的我的一生的整個過程……

  要講這個故事,我需要稍稍地把時間回溯一下。

  應該是今年十月幾日的樣子,在福岡某報紙學術專欄刊載我發表的《腦髓並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的論文時,坦白說,輿論的反響讓我怯懼不已,總算讓我領教到「原來人類這種動物的自以為是和迷信是如此牢不可破」的事實。但是,即使這樣,當時的我仍未想到這個事實會這麼令人厭煩。他們,也就是說所謂的知識豐富的人們,不斷利用報章雜誌喊話,甚至利用書信要求與我直接見面,用盡一切手段,目的就是企圖推翻我的論證。更可怕的是,在標榜研究自由的本大學,許多以學究自居,摸著下巴,捻著鬍鬚的教授,更是對我群起圍剿,拍著桌子脅迫校長道:「立刻趕走那種沒常識的傲慢狂徒,最好把他送進精神病院。」

  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就算我歷練再多,還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因為我一向認為大學是學術研究的安全地帶,突如其來地發生這種事當然令我十分震驚。幸好校長的行事風格就像行政官員一樣,一向採取息事寧人主義,所以我至今仍然能夠待在這裡。但是,仔細想想,這不是愚蠢透頂嗎?反正所謂能夠當上博士或大學教授的人,通常一定是最高等級的名譽狂或研究狂,當然會不以為恥地攻擊我這個更高一級的名譽狂兼研究狂,因此他們就稱我是瘋子。當時我有多痛苦,我的好朋友若林院長最清楚不過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的精神解剖學、精神生理學、精神病理學和心理遺傳等研究成果必然無法順利發表了,因為這是認為精神病患比普通人正常的學說!哈、哈、哈。」

  「應該是吧!因為一般人不知道科學是最侮辱人類的東西。」

  「沒錯!聽到『人類是猿猴的子孫』卻得意洋洋的人……當他們被指說『你們都是瘋子』時,那種慌亂激憤的樣子真是奇觀。從猿猴進化而來的是人類,卻不知道人類繼續進化就會變成瘋子,看來他們完全是依循相反順序思考的啊!哈、哈、哈、哈。」

  我們經常這麼訕笑談論著。

  為了追加修正,我延遲了手邊的《腦髓論》的公開發表時間,而在約莫半年後的今天,我剛剛將這篇著作的原稿完全燒燬。

  什麼?不,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覺得無聊而已。

  因為人類的文化還是猶如傻瓜般幼稚,不應該接受我的研究。而且,我竟然笨到沒有注意到這個事實,花費了長達二十年的歲月從事這種不合時宜的研究,我覺得很可悲。或許,我的精神異常應該就此平息吧,呵、呵、呵。

  只不過……我的著作最精緻美好的一部分會留在這篇遺書裡,在適當的時代,提供給想要從事這種研究的瘋子學者當做參考。其中,我的《腦髓論》內容就如夾在這裡面的剪貼所示,報紙都已經報導過了,再也沒有更深奧的內容,因此我一點都不覺得遺憾。另外,從精神解剖學到精神病理學為止的研究片段,也包括在二十年前我當做畢業論文向九州帝國大學提出的《胎兒之夢》論文內,因此予以省略,在此只是概略提及我最拿手的「瘋子解放治療」和「心理遺傳」有關的部分。

  如果把這部分和以前的新聞報導,以及《胎兒之夢》的論文一齊研讀,就能完全瞭解到,用前述的美少年和美少女為材料所進行的實驗,在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也就是今天正午獲得空前的成功,同時也是絕後的失敗,這是一種奇異的、因循精神科學學理的原則所造成的狀況。還有,我們更可以發現現代文化精華中所謂的常識或學識完全化為塵埃,只剩下無數空殼。

  但是……抱歉,讓我先把熄掉的雪茄點著。這是我最喜歡的東西,就算以前生活陷入窮苦的時候,雪茄和酒也絕不能少……反正,到死之前應該也抽不了幾支了,各位就忍耐一下吧!哈、哈、哈、哈。

  讓各位久等了。接下來……曾看過成為導致我走向極樂世界直接原因的「瘋子解放治療場」的人們,似乎多數人都認為那只是瘋子的散步場所。有些人儘管看了新聞報導認同「啊,原來是這麼回事」,接下來又會說「不管怎樣,置身這種地方,瘋子也不會亢奮」或「哈、哈,只不過是一種光線治療嘛」,擺出自以為瞭解一切的模樣,卻沒有人能夠識破這項實驗的真正內幕,實在太有趣了。事實上,這項實驗的秘密連在這個教室工作的副教授和助教都不知道,他們只以為是某種非常高深的實驗……但坦白說,這是一項很尋常卻又完美的有趣實驗,使用「解放治療」這個名稱,只不過為了掩蔽世人的耳目。

  這項「解放治療」的實驗,其實就是我以前畢業於本大學前身的福岡醫科大學時所寫的論文《胎兒之夢》的實地實驗。

  只是,我在《胎兒之夢》裡羅列援引的是所有人類中的個體或相互之間共同具有的想吃、想睡、想玩、想吵架、想贏別人之類的心理遺傳中最具有影響力的一類,但在此研究的卻是更深入每個人特有的詭異心理遺傳。請看最近流行的獵奇興趣吧,都是極端神秘、尖端、炫奇、怪異、惡毒的……什麼,各位尚未見過,希望我讓大家見識一下?很簡單,馬上就可以讓各位見到……

  來吧、來吧,這裡有全世界都找不到的靈魂因果者的標本、大白天遊蕩的幽靈、正午出現的怪物、瘋狂的科學實驗……參觀費用大人十日元,兒童半價,瞎子免費……不要推擠喔,會被那些瘋子們笑話的!請保持安靜,肅靜。

  咳、咳。

  在這裡要介紹給各位的是正在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精神病科大樓後方,精神病科正木教授所設立的「瘋子解放治療場」的「浮現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放映的機器是最近由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眼科的田西博士和耳鼻喉科的金壺教授為了醫學研究目的而協助製作完成的,它無比精巧,連目前美國正在研究的彩色有聲電影都望塵莫及,以畫面和實物可謂分毫不差的還原度作為賣點。

  首先,請看銀幕上出現的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的全景。

  如各位所見,九州帝國大學校園內外都是一望無際的翠綠松林,在西端那兩根並列的大煙囪底下,能夠見到破破爛爛的兩層藍色西式建築物,那就是鼎鼎大名的瘋子博士正木教授所在的精神病學教室大樓,南側可見到約莫兩百坪的四方形土地。接下來要介紹給各位的是「瘋子解放治療場」。載著攝影機和技師的飛機漸漸降落,著陸於精神病科大樓頂上,也就是教授研究室南側的窗畔,簡直就像是蜻蜓或蒼蠅……時間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上午九點整。

  環繞這個解放治療場的紅磚圍牆的高度是一丈五尺。被圍住的四方形土地全部被鋪上了此處特有的純白石英質砂土,因此潔淨無比。正中央約有五棵梧桐樹,樹上掛滿黃色枯葉。這幾棵梧桐樹從很久以前就矗立在此,成為本大樓中庭的一道風景。不過,自從設置這個解放治療場,並將治療場四周圈起來之後,這幾棵樹就出現了像這樣顯著衰弱的色澤,說它是某種凶兆也不為過,另外也可以認為它是因為被封在這種意料不到的地方,因此精神呈現異常。然而,本研究室尚未有餘暇注意到這裡而對它們予以診斷治療。

  閒話少說。治療場只在東側病房附近開了一扇門,兼做前往廁所的通道。木門旁邊切開一道長縫,如各位所見,從早到晚都有穿戴黑色制服與制帽、面目猙獰的大漢冷眼監視。感覺上,整個四方形解放治療場有如設置在綠色浪濤中的巨大魔術箱。

  鋪在魔術箱底部的白色石英砂在湛藍天空上的陽光照射之下一片燦爛,上面有黑色人影或站或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總共十個人。

  這些正是受到正木博士所謂的《腦髓論》的分支《胎兒之夢》續篇「心理遺傳」原則所支配而行動的瘋子們。而且……三小時後的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正午,隨著臨海的操場上轟然響起一聲午炮,在這十個瘋子之間爆發了一場完全是意料之外,由心理遺傳完美導演的大慘劇,造成輿論衝擊的同時,也讓正木博士下定了自殺的決心。而可以稱之為大慘劇前兆的情景,此刻正在解放治療場內展開,希望各位仔細觀察瘋子們的一舉一動。

  為了方便各位仔細觀察,在此特別放大每一位瘋子的身影。

  首先是在西側磚牆旁裸露雙臂,正拚命工作的白髮老人。各位也見到了,這位老人雙手揮舞著一把圓鍬,正在耕種和磚牆平行的面積約二畝半的長方形田地。不過看他的身體,手臂和腳掌都蒼白瘦削,頸項也沒有勞動者特有的深皺紋,很難被認為是有農耕經驗的人。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雖然他的手掌因為握住了圓鍬而看不清楚,但是圓鍬柄上處處可見黑漬,那是手掌破皮滲出的血跡。然而,老人仍不屈不撓地頻頻揮動圓鍬,由此應該就能理解正木博士的心理遺傳實驗是何等殘忍、苛酷了吧。

  接下來出現的是呆立在老人身旁,正在觀看老人耕作的一個青年。他身穿黑色木棉和服,腰繫白色木棉舊腰帶,看起來有些蒼老,不過如果仔細看,應該看得出他頂多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小夥子。可能是難得出來曬太陽吧,他的皮膚猶如女人般白皙,嫣紅的臉頰帶著微笑,專注地注視著揮動圓鍬的白髮老人。如果只看他的表情,或許會以為他是正常人,但請再多看幾眼!那眼瞳裡發出的光芒……簡直就像是在深宮裡成長的公主般澄亮、透明。這是精神病患在恢復正常之前,或是再度開始發作前顯現的特徵,也是正木博士始終感到棘手的關於真瘋或假瘋的鑑定中,特別難以鑑定的眼神。

  接下來,將鏡頭移近蹲在老人和青年背後遠處的少女。大家都看見了,她的臉孔猶如幽靈般蒼白瘦小,臉上長滿雀斑,略帶紅褐色的頭髮剪得很短,蹲在老人耕作的田邊,正在用纖細的手種植各種東西,有梧桐落葉、松樹枯枝、支棒、瓦片,還有不知從哪裡找來的青草。但是,畢竟老人的田是鬆軟的白砂地,支棒之類一不小心就會傾倒,所以她顯得非常忙碌,隨時得重新扶正植物。也許有人會認為何必這麼麻煩,只要用力插深一點不就好了?但……這是相當失禮的見解,同時也是外行人的想法!這位少女認為瓦片或支棒是普通花草或是什麼植物的幼苗,所以不會那樣粗魯地對待,必須小心翼翼用砂土埋住根部……不過,好不容易才栽好的支棒倒下兩三次之後,她終於也失去耐性,把支棒像嫩草般地輕鬆撕成碎片丟棄了。各位可能懷疑,像她那樣纖細柔弱的手臂,如何能夠有不遜於男人的恐怖力氣呢?其實,不論如何溫柔賢淑,女性通常都有這樣的力氣,只是人類自歷代祖先以來就開始累積無數「人類比其他動物頭腦更高等,身體卻相對柔弱,特別是女性更加軟弱」的暗示,結果終於導致女性無法完全發揮出自身的力氣,只有當精神異常時,或是碰上火災、地震等災難時,因為暗示暫時遭到破壞,才能恢復原有的力氣的耐性。這點從少女身上已經獲得驗證。

  抱歉,我的說明經常脫軌,只是,這是能夠反證正木博士的「心理遺傳」實例,因此特別附帶提及。

  接著出現的是身穿破舊晨袍的矮小光頭男人。此刻他正面對著和方才幾人所處方向正好相反的東側紅磚圍牆演講。

  「達摩面壁九年而執少林牛耳,故吾人面壁九年練習辯論,應能打破糊塗縱橫的政壇,廢除一切不平等,在即將來臨的普選時代……吾人……」

  他大聲說著,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高舉右手左右揮動。

  他背後走過一位打扮怪異的女人。大家也看到了,是個長相低俗、猥瑣發福的中年女人,臉上塗滿泥土,大概自以為化著濃妝吧!和服衣擺下露出光腳,拖著破爛的長衣帶蹣跚前進。蓬亂的頭髮上戴著不知是誰幫她用硬紙板做成,並且漆成紅色的皇冠,為了不讓皇冠掉下來,她仰著頭左盼右顧,自以為是女王一般,來回不停走動。

  每當這女人走過面前,跪在梧桐樹根旁的絡腮鬍男人就頂禮膜拜。此人原本是長崎某小學的校長,歷代祖先信奉耶穌教的虔誠心理到了這個男人的時代已達到最高境界。他被收容在這裡之後,就在磚塊或瓦片上雕刻聖像,供同房的病患膜拜。此刻,他相信剛剛的女瘋子是聖母瑪麗亞復活,因此高興仰慕得淚流滿面。

  接下來,在跪地的絡腮鬍男人四周跳躍的垂髮少女是高等女校二年級的學生。她的個性原本很內向、憂鬱,因為在藝術方面表現出相當的才華,結果變成了所謂的早發性痴呆。在病發的同時,個性隨之完全改變,當她進入這裡住院時,正木院長問她姓名,她回答「我是舞蹈狂安娜·巴甫洛娃」〔1〕。她是院中最可愛的人,如各位所見,她總是唱著自己創作的歌曲跳舞。

  望向藍天

  白雲很高

  黑雲較低

  友好地相互並排

  飄飄飛行

  飄……飄飛行……

  我也一起並排

  搖搖晃晃走著

  結果碰到牆壁

  頭暈眼花……花……

  頭暈眼花……花……

  另外,這邊還有兩個四十多歲的工人模樣的男人。他們很親密地勾肩搭背,在與前面那個中年女人成直角的方向上來回走動。右側的男人是在東京觀光,左側的男人則是往南極探險,彼此情投意合地持續旅行,不給對方造成任何麻煩。

  接下來是坐在這邊門口的肥胖老太婆。從她身上那件品味很高的和服的圖樣上判斷,應該是有相當身份地位的人,但是她本人卻是一副住在貧民窟的模樣,拚命在身上抓著並不存在的蝨子,然後掐死……突然,她解開和服衣帶,赤身露體地用力拍打和服。這時,演講的男人、兩位工人、女學生都中止心理遺傳的發作,用手指著、用眼睛盯著或者捧腹大笑。

  在觀看所放映的瘋子的一舉一動的人們之中,我想一定有人會感到意外。

  「怎麼回事……這只是很尋常的瘋子呀!不必說這個解放治療場,任何一所精神病院的散步廣場都可以見到這樣的景象,不是嗎?既然說是瘋子的解放治療場,我還以為能見到成千上萬的瘋子蠕動著演出各種狂態,但是,這樣太無趣了。最重要的是,什麼心理遺傳?根本無法瞭解哪裡是心理遺傳啊!」

  一定有人失望、輕蔑、冷笑。不過,別這麼性急!坦白說,使用在與正木教授的研究有關的心理遺傳實驗上的人物,這樣已經夠多了,接下來我雖然會簡單說明其中兩三人的狂態如何藉著心理遺傳演出,各位卻應該完全理解世界上所有的精神異常原因才對。事實上,這十位精神病患是從地球上千百萬的瘋子中挑選出來的,精神異常的代表性冠軍人物……也可以被視為親身直接證明正木博士過去二十年所研究的心理遺傳原理的世界性標本。

  最先要介紹的是在紅磚圍牆邊耕作的白髮老人。

  這位老人的姓名是缽卷儀作。其五世以前的祖先,也就是儀作的曾曾祖父是福岡城外鳥飼村的著名富農缽卷儀十。這位儀十生來就是左撇子,體力和精力都超常絕倫,他靠著一把圓鍬掙得家產,獲領主黑田賜姓缽卷,並且得以佩帶長刀,是勵志傳記中的人物。

  但是,各位如果要問,為何他被賜予這種奇怪的姓氏呢?原因很簡單,所謂的「缽卷」本來就是這男人年輕時代的綽號。也就是說,他連擦汗的時間都很珍惜,在田裡工作時會用手帕纏在額頭上成為缽卷,因此得到這個綽號。由此,各位應該明白他是何等賣力的工作了吧!從天亮到天黑,他只休息一次,就是在福岡舞鶴城的天守閣正午敲響大鼓報時的時候。一聽到鼓聲,他會立刻丟下圓鍬,到附近的堤防上,或草原的樹蔭下以及屋簷下吃便當,然後午睡約莫半刻——相當於現在的一小時——之後,又立刻醒來,繼續工作到日落。這男人應該也有偏執狂的個性吧!據說,殘留在他紅黑色額頭上的那條白色缽卷痕跡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仍未消失。聽說他覲見城主時同樣繫著缽卷,城主身旁的臣子慌忙叫他:「喂,把那個取下來。」城主覺得有趣,就賜他這個姓氏。

  斗轉星移,到了缽卷儀十死後第五世的這位缽卷儀作,不管是榮譽的缽卷或左撇子,甚至連龐大家產都已經消逝無蹤了,他只是個在博多名產的筆店裡制筆的師父。可是到了老年,因為視力模糊無法處理纖細的筆毛而經常發生失職行為,這令他感到痛苦不已,終於造成精神異常,約莫一星期前被送進這兒。

  然而,很不可思議的是,當他被送入解放治療場後不久,正木博士找出這位老先生發狂的動機,也就是心理遺傳的內容後,他偶然在場內角落發現工作人員用來打蛇而忘記帶走的圓鍬,馬上開始模仿他祖先的行為。當然,他是沒有系缽卷的,但是各位也見到了,他完全沒有擦過一次汗。另外,握著圓鍬的姿勢也和發瘋前正好相反,變成左撇子的動作,而且一聽到十二點的午炮聲,立刻丟掉圓鍬回病房,匆匆吃過飯後,馬上上床午睡,所以只能認為是五世前的儀十轉生。只不過可能因為劇烈疲勞吧?通常一睡就到第二天天亮,連晚飯也不吃。也許在夢中,他變成了曾曾祖父儀十,掙得了龐大家產吧!

  這是心理遺傳的第一個實例……各位如果有什麼問題,不必客氣,請舉手發問。

  接著要介紹的是先前面朝紅磚圍牆演講的穿破爛晨袍的矮小男人。在研究中,是依據他在空中揮動的右手手勢,以及左手似乎是在扶住東西的動作,還有演講中所使用的詞彙而獲得有力的參考的。

  「這是橫亙帝國前途的一大障礙,如果繼續任由今天這樣的腐敗思想橫行,糊塗的政治持續,我們日本民族的團結將有如沒有加入茅草的土牆,會因為外來思想的風雨敲打,不久將面臨土崩瓦解的命運……」

  怎麼樣?如先前各位聽到的,這位光頭磚牆先生的演講內容,經常會出現「牆」這個字眼,以及和牆壁有關的言詞。也就是說,這位矮小男人的外祖父曾經擔任黑田藩的御用水泥工……各位不要笑,我並非在說雙簧!

  當時此人身為水泥工的外祖父在福岡城天守閣上工作時,忽然失足墜地慘死。而這位外祖父本來一向以身輕如燕自傲,每次他重新漆刷天守閣屋頂時,城主都會利用望遠鏡觀賞他的功夫。此外,平常工作搭設使用的鷹架非常輕便,它的完工時間也很快。但是也因為這樣,他曾經多次失足墜落而差點喪失性命,還好途中總是被東西勾住而奇蹟般地獲救。

  像這樣,也不知是在幾十歲的時候,他爬上了天守閣的最頂端,在城主用望遠鏡觀看他工作時,他一不小心把屁股朝向了城主。這時底下監督的官員大聲提醒他「謹慎點,主上正在看」,他可能一時慌亂,腳踩滑而從數丈高的石牆上摔落,當場死亡。此後,黑田藩就再也沒有御用水泥工了。

  但是,這位外祖父的思想透過女兒遺傳到這個穿晨袍的矮小男人時,情況非常可怕。這個男人直到中學時代為止,經常會在半夜驚醒,大喊「救命」,家人驚訝地問他「怎麼回事」的時候,他總是回答「我覺得自己好像從很高的屋頂上頭朝下腳朝上地栽下來了」,這不是很奇妙的事嗎?

  像這樣在普通人眼裡看來不足為奇的輕微夢遊症的發作,其實卻是徹底重現幾代以前的祖先多次恐懼驚叫的一剎那的恐怖記憶,這是何等不可思議的心理遺傳實例啊。不,不僅侷限於這位演講的男人,一般我們在睡眠中發覺自己從高處摔下來而驚醒的時候,如果對照此例,應該也就沒什麼好覺得奇怪的了。如果說這是我們的雙親或祖父母曾經有過一兩次經驗,認為「啊,完蛋啦!」或是「我要死了!」的瞬間的淒愴悲痛的絕望記憶,化為了一項心理遺傳給我們,在我們夢中重現,應該不會再有人懷疑了吧?

  沒有什麼問題嗎?

  接下來介紹的是頭戴硬紙板皇冠、來回走動的中年女性。從她衣服上的徽紋形狀也可以瞭解,她本來是某窮苦人家的女兒,被賣為藝妓,不過因為相當精明能幹,沒多久就搭上某銀行家。但是該銀行家的父母非常頑固,基於「身份差異」的理由,不同意兒子娶她為正室,她引以為憾,在某宴會席上,大罵初次見面的客人「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叫我斟酒」,同時將酒杯摔在對方身上,並且一腳跺爛三絃琴……結果被送來這兒。

  在今日這種新思想潮流下,而且她又是風月場所出身,會為了這點小事情就氣瘋,或許有人會認為不太可能,但這就是「心理遺傳」恐怖的地方!從她發病之後的態度也可以知道,「身份差異」這幾個字不僅傷及她的自尊,還帶來更深層的打擊。她的舉止行動相當高貴大方,不管動作、眼神、步履都展現出貴婦風範,也就是說,她的家世直到明治維新以前都是京都的沒落貴族,本來的姓氏「清河原」也絕非窮苦人家會有的姓氏,雖然在病發前受到環境風俗的影響,一切行為都和窮人家女孩一樣,可是一旦精神呈現異常,就會馬上忘掉最近一兩代的窮人家習性,顯現出幾代以前祖先的氣質風範。

  啊,有問題嗎?請說。

  不……不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所謂的「心理遺傳」只是這樣而已,而為了研究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正木博士卻打算自殺?

  很好,這部影片的編劇也考慮到可能有人會提出這樣的疑問,所以接下來在正面拍攝心理遺傳發現者正木博士的同時,也會讓他針對這個疑問發表一場演講。這位九州帝國大學的瘋子博士——比愛因斯坦和史坦納格〔2〕更出名的正木博士——一旦出現在銀幕,希望各位能盡情鼓掌歡迎,甚至把手拍斷了都沒有關係,因為正木博士本人非常喜歡聽人家的鼓掌聲,授課時也常以聽學生們的掌聲為最大樂趣。什麼?在銀幕上應該聽不見掌聲?啊,哈、哈、哈……這是當然啦,不過,很不可思議,他就是能夠聽見。事實勝於雄辯,各位看了就知道,鼓掌後就知道……只要擦亮眼睛仔細看,馬上就能瞭解機關何在,嘿、嘿、嘿……

  各位……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精神病科教授——正木敬之醫學博士。銀幕背景是在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大樓教室的講台,白色診斷服是他平時授課的標準穿著。

  如各位所見,身高只有五尺一寸,皮膚微黑,圓形大光頭剃得幾乎會反光,架在高挺鼻樑上的眼鏡閃閃發亮,凹陷的銳利眼神和緊抿的嘴唇構成有如骷髏般的表情。他環視各位一眼後,露出滿口假牙大笑,全身散發無比的精力、膽識、智慧……

  這樣大笑是不行的……什麼,有問題?是什麼問題呢?哈、哈,因為正在做旁白說明的我和銀幕上的正木博士是同一個人嗎?

  啊,哈、哈、哈、哈,露出馬腳了……還是快點走開,讓銀幕上的我,不,是讓正木博士進行說明。

  ……

  (說明者消失)

  【銀幕上的正木博士隨著身體動作開始說話】

  咳、咳……

  能夠像這樣在銀幕上和全天下各位新人類相見是我畢生的榮幸,我感到無上的滿足。

  各位雖然居住在常識的世界裡,卻憧憬著非常識世界的人們。在這到處是火車、輪船交相穿梭,汽車、飛機交叉馳駛的地球上,充斥著冷漠的社交態度、對科學的迷信、崇洋媚外的模仿還有已然死亡的道德觀念……而各位對於所謂的現代社會常識感到厭倦,內心渴望著變化的、奔放自在的真實生命特性的表現,也就是說,眼眸裡閃耀著燦爛的好奇心。各位見到我畢生研究的事業「心理遺傳」實驗,立刻能夠予以理解,也能輕鬆地認同一般的精神病患只要受到什麼力量的支配,就會做出什麼事情的事實。不只如此,各位的好奇心並未就此滿足,還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地發問「心理遺傳只是這麼一點東西嗎?」……這表示各位的腦筋與我在伯仲之間,不,甚至還比我更機靈精明。不……謝謝各位,還不到鼓掌的時候!對於這點,我必須表明滿腔的敬意和感激。

  其實,我的「極端的心理遺傳」如果只能那樣呈現在精神病患身上,就不值得驚訝和擔心了。前面所說的那種說明程度的研究,還不能夠算是可以讓那些到處蠕動的蝌蚪一般的專家學者目瞪口呆的大發現。對我這個瘋子博士來說,這畢竟還只是有如乞丐剛準備出門乞討那種程度的新發現。

  我之所以大聲疾呼、指出「心理遺傳」的可怕,第一個原因是,它已經被證明並非只出現於精神病患身上,也出現在普通人,也就是說各位和我的身上。

  什麼,有問題?請稍後再說,我明白你要提的問題。應該就是——那麼,豈不是沒有辦法區別精神病患和正常人?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蠢事?對不對?

  但是,如果站在純正的科學家立場,只能夠回答的確是「有」這樣的蠢事。正常人和精神病患本來就毫無二致,我們——當然各位也包括在內——在精神生活上,和精神病患沒有任何不同,甚至可能持有比他們更強烈的「心理遺傳」,從早到晚,毫無一分一秒停止地活躍著,即使在睡眠之間也化為夢境出現,很執拗地深深支配著我們的心理。也正因如此,我們的心經常處於無法自由發揮的狀態,加上報紙雜誌的社會版面總是提供負面報導,對這些報導想要視若無睹都很困難。

  記得很久以前,我曾經和某新聞記者有過一段談話。那是心理遺傳中極端輕微的實例,也就是說,所謂的有多項習慣、癖好者就和精神病患一樣,無法依自己的心思自由發揮,而且就算遭到別人嘲笑,甚至自己也覺得有改正的必要,卻還是無法戒除,這就是方才所說的心理遺傳的顯現。不想哭卻忍不住流淚,覺得不應該生氣,卻不由自主地怒火上湧,都是暫時性的精神偏激,而自己卻沒辦法控制。這樣的個性是遺傳自某位祖先,也就是說是揮之不去的心理遺傳的顯現。

  此外,偏執、喜新厭舊、暴躁易怒、健忘、好逸惡勞、某某狂、某某中毒、花痴、變態心理、神經質等等,都是一百人中會有一百人,一千人中會有一千人多少都具有的精神異常傾向,可以說沒有人不受到心理遺傳的支配。

  這個道理只要讀過我很久以前所寫的論文《胎兒之夢》應該就能理解,但是,所謂人類的精神或靈魂,只不過是遺傳自歷代祖先的動物或人的各種動物心理或人類心理的集合,在其表面被「做這種事會被人恥笑」、「如果被人發現就糟了」的一層所謂人類的皮包裹住,其上再以倫理、道德、法律、習慣等膠帶捆綁,裝飾上社交、禮儀、身份、人格等蝴蝶結或標籤,然後用化妝品或油粉飾,邊揮舞著洋傘或枴杖,邊說些「如果你是紳士,我就是尖頭鰻〔3〕」、「如果你是淑女,那麼我也是大家閨秀」、「你若是人,我當然也是人」的話語,抬頭挺胸、昂首闊步在光天化日的大馬路上。這就是所謂的普通人,或是文化人。

  但是這種低格調的文化人包裝,為了不洩漏出內在低俗且肆無忌憚的心理遺傳內容,總是繃得緊緊的。正常人忍受著這種痛苦,一點一滴地慢慢呼吸,在他人面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可是一旦再也無法忍受時,就會突然爆裂,若是個人,會產生躁鬱、脫軌、爭吵、傷害、偷竊、詐欺、通姦等背德行為,無法復原者就成為精神異常之人;若是群體,則造成暴動、戰爭、邪惡思想、頹廢風潮。這種心理遺傳暴露的實例,每天都可在報紙上見到的大量報導。

  我敢斷言,各位和我都在與精神病患處於五十步笑百步的心理狀態下活著。無法區別正常人與精神病患,就如無法區別在監獄裡的人與外面的人,是一樣的道理。地球表面從古至今就是個瘋子的最大解放治療場,九州帝國大學的解放治療場只不過是小小的模型而已。證據是,在其中的病患也和各位還有我一樣,一面持續確信「我不是瘋子」,一面大肆發揮著自己的心理遺傳。

  哈、哈、哈、哈,如何,各位不覺得有點生氣嗎?什麼,不會生氣?實在是太偉大了,各位真正是高等的知識分子,代表現代文化的紳士淑女們。咦,什麼?……不,不是這樣,是因為一開始就知道對象是瘋子博士,所以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哇,這太恐怖了!如果知識發達到了這樣的程度,那就真可謂天下無敵啦!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所覺悟。本來科學研究的最佳本領就是厚顏無恥、無情無義,所以我很抱歉地要當面指出人類的恥辱,讓各位不得不感到氣憤。

  這應該是所有人都曾有過的經驗,也就是說,一旦腦筋稍微模糊不清,馬上就會接二連三浮現出各種幻想和幻覺。事實上,這種所謂的幻想和幻覺乃是心理遺傳的幽靈。若從學術上來說,是因為腦髓的反射交感功能疲勞、滯塞,所以與理智、常識失去聯絡的心理遺傳片段在全身的反射交感功能中開始隨性的夢遊。如果是女性,可能邊蒐集換洗衣物,邊開始胡思亂想,最後忽然會想像一些「如果偷了百貨公司的那枚戒指,一旦被發現,該怎麼辦」、「如果丈夫留下財產而去世,就能夠和別處的情人過著有趣的生活」、「如果能像這樣殺死那個可恨的畜生,不知道有多爽」、「若是讓婆婆服下驅蟲藥該有多好」或是「如果能夠和那位男明星殉情……」等等;如果是男人,則可能會望著電車車窗外,打著大呵欠想像著「如果打那位紳士幾巴掌,不知道他會是什麼表情」、「如果從上風處放一把火讓這個城鎮化為火海,不知道有多麼漂亮」、「砍死那群男人的話,一定非常痛快」、「如果把一顆炸彈丟進那家陶瓷店內……」、「打斷那個警察的腳多好……」、「如果把那家金魚店的金魚倒在電車道上,絕對很有趣」、「能夠娶那樣的小姐當小老婆的話……」或是「把那家銀行金庫裡的錢放進自己口袋的話……」等等情景。直到回過神的時候,有的人還會窘得面紅耳赤。

  這些想法裡面儘是自己歷代祖先處心積慮想做,卻一直忍耐著的殘忍個性、爭鬥個性、野獸個性或變態心理等,藉著現代方式的包裝,顯現在我們的意識之中。如果硬要說沒這回事,那麼不是缺乏反省能力的石頭,就是忘掉一切的低能兒。證據在於,只要這類夢遊心理的其中之一亢進起來,馬上就會變成精神異常。就好像閱讀小說裡的香豔情景時,就會在意識裡描繪該景象,沉醉其中一樣。精神病患者疲勞的反射交感功能中,這種遺傳心理的強烈程度超越了現實的心情或感情時,就會開始夢遊,同時因為其他意識幾乎全被抹煞,本人還會認真地依照其夢遊意識加以實行,其所做所為將完全符合祖先遺傳下來的想法。這點與我的學說正好一致。

  距今三千多年前,距離此地三千里之外。

  在天竺佛陀迦耶菩提樹下,明示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寶相,進入無上正等正覺的大聖釋迦牟尼佛提示的「因果報應」指的就是這個。父母的因果報應在子女身上……啊,哈、哈、哈、哈。這不是老掉牙的古典文章,而是最新、最精銳的精神科學講義,更是各位平常已經充分經驗過的精神生活。

  但是各位,現在震驚還為時過早!精神科學的原理原則將會提供更恐怖、更令人觸目驚心的事實給大家看。

  根據直到目前為止的說明,各位應該能夠完全明白才是。在變成人類的這一代,我們既像是沉睡,又像是清醒。睡了一夜之後,就幾乎把昨天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可是一旦醒來之後,幾乎是毫無意識的,木工繼續建造昨天未完成的房屋,水泥工同樣繼續砌著昨天未完成的牆壁,如此一來我們又記起昨天的事,「啊,昨天在這裡掉了十日元的銅板」或者「昨天正好在這個時候,一位漂亮小姐走過對面」之類,然後如昨天這個時候一樣地去尋找、發愣。

  精神的遺傳也是像這樣,父母是昨天的自己,子女是明天的自己。夜晚的時間就是從昨天的自己轉生為今天的自己的黑暗、無自覺地類似「懷孕」的時間。

  人類不論男女,碰到造成自己祖先的心情和精神狀態的景象、物品、時間、氣候等等暗示時,會和前述的木工或水泥工一樣,馬上回覆到昔日的心理狀態。而且,這種遺傳自歷代祖先的心理並非只有一兩項,同時形成心理暗示的景象、物品、時間、氣候等也到處充斥著,不分晝夜持續刺激我們的心理遺傳,只要視力所及,只要聽力所及,片刻都沒有停歇,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更加可怕!

  支配我們一生的「命運之神」,其實就是這種「心理遺傳」的原則!接下來我要提出最好的證據。

  哈、哈、哈、哈,別搞錯了,這絕不是什麼艱澀難懂的內容,而是我們日常經驗的極端平凡的事實。我們的心情從早到晚不停地變化、轉換,打算出去參觀,途中卻被夜店所吸引;準備出門旅行,卻忽然一頭鑽進圖書館;彼此愛慕的男女在結婚前夕忽然互相厭惡對方;踏破鐵鞋才找到的工作,寄出一張明信片就推掉等等,諸如這類引發如此重大心理變化的原因,是因為前述的各種複雜、大量的暗示支配著我們的心理遺傳。至於為何我們自己本人未能察覺,主要是因為這類暗示與心理遺傳的關係千變萬化,太過於短暫,又極端微妙深刻的緣故。

  對了……各位,你們不認為更深入、更基於學理地研究這種暗示與心理遺傳的關係,能夠進行各種有趣的惡作劇嗎?不認為如同觀看物理或化學實驗一樣,對別人的精神也能夠隨心所欲地加以改變嗎?

  舉一個隨處可見的例子。

  所謂人類的犯罪心理其實經常是因為受到非常無稽且一般被視為毫無關聯的暗示所影響,導致產生意料之外的強大刺激而形成的。比如,凝視著沾紅墨水的筆尖的時候,會情不自禁產生想刺一旁照片上女明星眼珠的衝動;凝視著藍天白牆的時候,心情會忽然變得殘忍;望著窗外的霧,就想要擦拭手槍;聽到大風的呼嘯聲,就會想要帶著短刀出門散步;看見鋒利的剃刀,就會和鏡中自己的面孔互相比較而微笑;見到床上的女人開玩笑說「殺死我也沒關係」,就會真的興起殺死對方的念頭;在客廳聽見鳥叫聲,會產生想要與原本保持著純潔關係的男(女)性朋友發生不倫行為的想法等等,這樣的心情變化,雖然看不出任何道理,其實都是心理遺傳的顯現,當然也可以說,這些都是重大犯罪心理最初萌生出來的嫩芽。

  另外,閱讀古老的筆記、隨筆、傳說、記錄等作品時,我們能見到許多窺看了奉祖先遺命不能看的幽靈掛軸後,開始講出一些怪異言語的人,或者拔出祖先嚴命禁止拔出的傳家寶刀後,立刻臉色驟變之類的人的故事,這是因為此類可怕的心理遺傳暗示的力量,藉著任何人都很瞭解的物品顯現出來了。事實上,我所調查記錄的文件中,這樣的例子幾乎堆積如山。

  問題是,如果進行理論研究,大量實際應用這些暗示的恐怖作用,會造成什麼樣的情況呢?應該能在現代實行遠超過犬山道節〔4〕、石川五右衛門、天竺德兵衛〔5〕、兒來也〔6〕等人的魔術和幻術吧!

  就算沒有能達到那樣的程度,如果巧妙利用這類暗示,至少可以在一見面時就令對方發狂,而且因為不像使用現代科學製造的凶器那樣發出聲音或流血,即使在大白天行動,又有人經過身旁,也不會被懷疑,甚至連當代有名的偵探趕到也完全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不,何不就在這裡試試?

  嘻、嘻、嘻,沒必要這麼緊張。因為,就算是像我這樣偉大的精神科學名家,也還沒找到從銀幕上給予暗示,讓在場各位一起發狂的方法。當然,假如能夠做到,一定會非常有趣……哈、哈、哈、哈。

  這雖然是開玩笑,不過,這種犯罪手法已經超越幻想或推測的範圍,成為目前必須面對的嚴重問題。如果我說「事實總是存在於研究之前」,相信各位一定又會目瞪口呆吧!

  但這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的好友、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長若林鏡太郎在他的名著《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與其證跡》的草稿緒論中,就大肆發表了這樣的言論,正好他請我幫忙校對緒論內容,所以我特別抄錄下來。

  ——依據我的調查研究所得,不得不承認從過去起就存在著這種犯罪的事實。比如,役行者〔7〕、安倍晴明〔8〕、弘法大師〔9〕等傳承自陰陽術和密宗的人,或是信奉真言宗〔10〕的行者,或是修行者、祈禱師、巫師、女巫以及其他崇信某某教、某某神佛之輩,都有口傳、心傳自累年經驗的一種精神科學式的暗示法,應用在理智、理性尚未充分發育的女子、小兒,或者無知矇昧的男子身上,讓其精神作用產生某種變化而加以傷害,隨心所欲地獲利。

  也就是說,從古代傳承下來的所謂的「使役狐仙」、「使用真言密咒」或是「使役生靈、死靈附」、「遭神譴、佛譴」等類似靈驗、神蹟、法力行為,站在精神科學的立場來看,並非絕對不可能的事。在其中屬於高級者,也就是說擁有催眠術、心靈術、降神術之類技術的人,在文明社會背後便會擁有異常的勢力。在玄怪奇異、很難逮捕凶手的犯罪事件背後,往往可以見到這種技術活躍的證據。

  ——在現今國內到處可見的精神病院以及游民收容所裡,或者是在徘徊於街頭的精神異常者之中,很難認為其中不存在此類犯罪行為的犧牲者,只不過因為目前尚無法針對這點進行合理地追究調查,因此無法檢舉凶手。最主要的是,利用此種手段在精神上傷害他人時,不會像其他犯罪行為一樣留下物證,不止沒有任何一滴血、一剎那的聲響或者一絲煙霧,被害者在喪失直接證言一切的資格的同時,更需要漫長的歲月來使精神異常得到痊癒,甚至永遠都無法恢復正常。就算能夠痊癒,是否留下對於被害當時犯罪手段的記憶也是一大疑問,當然能夠預料到,在調查上會遭遇相當的困難。

  ——現代的文化是所謂的唯物科學文化,所以在其間進行的犯罪種類大多應用唯物科學的原理,這是很自然的道理。但是,將來當精神科學的各種原理被普及為一般常識時,將其運用於犯罪的行為同樣也會興盛流行。不問自明,屆時犯罪行為的恐怖與令人顫慄的程度,絕非現在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所可比擬。因此,對於此類犯罪行為,我們法醫學者應該如何調查犯罪、研究凶器,如何對照基礎知識查明犯罪行徑以及手段的內容,將會成為重要課題。

  各位有什麼樣的看法呢?我們令人敬畏的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先生研究在不久的將來將會流行於全世界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為防範未然,制止其流行,正竭盡所能地尋找實例。儘管疑似犯罪被害者的精神病患和自殺者隨處可見,卻因為找不到行兇線索的暗示材料或其他證據,面臨無法發表真正研究心得的難題,所以迄今仍持續懷疑著所有人類的舉止動作、眼神表情、手勢言辭等,目的就是想確定是否是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

  就這個時候,各位……

  我接獲了一件非常重要的研究材料。當然,最先發現這項材料的人是剛剛所說的若林鏡太郎先生,他認為這絕對是空前絕後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事件,而且已經完成了調查。對我而言,這也具有成為我的「心理遺傳」參考資料的無限價值,更造成我命運的終結,最後不得不購買前往極樂世界的單程車票的恐怖研究材料……我不但掌握了造成其發狂動機的強烈暗示材料的真相,也查明其受到心理遺傳支配而開始夢遊前後的怪異狀況,更獲得幾乎令心臟融化般愉快的心理遺傳的詳細內容,完成了毫無遺憾的調查紀錄。坦白說,這可以算是國寶,不,是世界瑰寶——擁有超過百分之一百二十以上的極端科學。徹底的浪漫、色情、恐怖、無知……空前絕後超級大製作、故事情節委婉感人……無法形容……

  啊,哈、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我明白,請各位不要再鼓掌啦!抱歉我講了一大堆形容詞,看樣子一缺少酒精,腦筋的反射交感功能馬上就變得遲鈍了。失陪一下,讓我去灌上幾口威士忌,順便也噴噴哈瓦那雪茄的煙圈……我退出銀幕,又站上講台,一邊放映剛才所說的記錄怪異事件內容的影片,一邊擔任解說,然後一舉擊毀各位的常識。

  什麼,我退出銀幕還不是一樣?哇!真是厲害!腦筋這麼好可是會吃虧的。事實上,再過片刻,另一個我會出現在銀幕上,演出極盡怪異能事的心理遺傳事件「解放治療」實驗的實況,所以屆時另外一個我必須在銀幕外負責解說才行,畢竟這與未來派的影片不同……

  由K. C. Masarkey公司超級特製,片名《瘋子的解放治療》。浮現純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演出的演員都是用與關係者本人的實際生活有關的實物,以稀世罕見的美少年和絕代美少女為中心,在持續產生的奇妙、顫慄、驚異的事件裡,夾雜著二十多位男女血肉與靈魂交纏的紛亂情節。最終這出《瘋子的解放治療》是否能夠在淒慘、殘酷的結局時刻達到最高潮……敬請各位期待!

  ……

  (溶入黑暗)

  【字幕】

  勒殺親生母親與未婚妻的離奇事件嫌犯吳一郎(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日出生),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拍攝於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教室附設瘋子解放治療場——

  【說明】

  首先介紹這樁事件的年輕主角——也就是先前各位見過的十個瘋子之中,看著老人工作的青年——的正面特寫照片。如字幕所示,名字叫作吳一郎,當年二十歲,是個連男人看到都會心動不已的翩翩美少年。

  各位可能會問,在敘述事件內容之前,為何要把事件主角的臉如此放大呢?沒有別的理由,那是因為這位少年的骨相和支配這樁事件根本的心理遺傳有重大關係。

  誠如各位所知,所謂的骨相學在目前雖然尚未被納入純正的科學領域,但是其中某些部分確實已經被證明是符合實際的,因此正木博士每次見到新的精神病患,都會詳細地研究其骨相,毫不疏忽地調查其血統中混雜著什麼樣的人種特徵。換言之,由於所有人類的心理遺傳既顯現其近代祖先的每一個人的特徵,也顯現遠古蠻荒時代由各方混入的各人種的心理特徵。所以雖說他是日本人,其骨相和個性之中卻因為剪不斷理還亂的種種因果關係,結合著蒙古、印度、馬來、猶太、拉丁、愛奴、斯拉夫等各民族的特徵和個性,這些綜合在一起創造出了該人的特點。也就是說,人類的骨相正可謂是其歷代先祖的縮影。另外,所謂某個人的個性,其實是其人歷代祖先精神生活的結晶。

  考慮到此,在研究上,瞭解一個人表面的個性當然是有必要的,找出其隱藏的個性,並和該人的發狂狀態相對照也是不可或缺的。相犬專家或相馬專家之所以見到市場上動物的臉孔、神態、毛色、骨架等就能夠指出該動物的血統、性情、習慣或是隱藏的個性,也就是在動物身上應用了這種原理。因此,正木博士很早以前就確信,將來的偵探技術和法醫學家的研究必須涉及這個範疇。

  以下我根據正木博士的診斷筆記,深入地剖析說明這位少年的骨相。如果是和事件可怕的特徵相對照,誰都能首先發現,這位少年的膚色對日本人而言過於白皙。各位也看到了,他的臉頰帶著嫣紅的顏色,那是表示童貞的證據。此外,其皮膚在呈現日本人獨特的健康色澤時還透出透明的乳白色,可以推定他混雜著白種人的血統。而且……從日後發現的有關這位少年的祖先的記錄上推測,我們也懷疑在相當久遠的年代,至少是一千幾百年前,跨越天山山脈進入中國、被稱為胡人的血統,也存在於這位少年的骨相之上。

  接下來,在這位少年的骨相中,代表純粹蒙古人血統的只有筆直的黑髮和鼻子內部的形狀。這位少年的鼻孔極少彎曲,以儀器觀察,發現是一直線通往內部的……別笑,這在遺傳學上是非常重要的調查,如果是繼承白種人血統的鼻孔,可能相當彎曲。

  除了以上的蒙古人血統的特徵之外……仔細觀察這位少年的骨相,還可以發現他幾乎承襲了各色人種的血統。

  首先,面孔輪廓是具有拉丁血統的蛋圓形,至於眉毛和睫毛看起來像是用畫筆畫過一般濃長且泛青,應該屬於愛奴血統;鼻子的外觀形狀則是純粹的希臘式;臉頰至下巴一帶的拋物線,以及小而薄有如波浪狀的嘴唇,會讓人聯想到殘留在古老佛像上的阿利安人式的手法。請再仔細看,很薄的兩腮中央有著北歐人種的凹陷,那正是所謂的「臉頰的酒窩如果是紅寶石,那麼腮上的酒窩就是鑽石」,是屬於對男人來說沒有必要的美的要素。各位在看到他露出微笑時就更容易瞭解了。

  像這樣,調查每一個人的骨相之後,再對照其特徵,會發現兩者完全一致。其中最一致的乃是個性、習慣,接下來則是才華,也就是說,這位少年同時有著日本人的柔順、愛奴人的尊崇心和拉丁人的聰明,另外,看他那種憂鬱地眨眼的方式也可以知道,他具有北歐人種的隱藏型高雅氣度,所以不會把心思完全展現在表面上……簡單地說,這位少年雖然年輕,可是應該認為他具有穩重冷靜的個性。

  然而,這種表面冷靜的個性,如果受到心理遺傳的暗示而被粉碎顛覆的話,原本潛伏在內部流動的大陸民族性那種超乎想像的深刻執拗且凶暴殘忍的血統,馬上就會突然躍出表面,導致完全不可思議的行動,因此,剛才介紹的所謂空前絕後的怪異事件的真相,可以認為主要就是隱藏在這位少年鼻孔中的蒙古人血統的心理遺傳的短暫展現。

  除此之外,在這位少年的骨相中還殘留著不可忽略的重要部分。那就是他一方面非常樂觀悠閒,另一方面卻是只要稍微受到刺激或環境產生些許變化,立刻就慷慨激昂,不顧四周情況地大笑、大哭、大怒,換句話說就是具有情緒易變的法國人個性。他雖然有著純拉丁人的薄腮,不過這個特徵在少年的平常個性上並沒有太多地顯現出來,可以認為是因為受到極端明晰的頭腦和容易羞澀的個性的壓抑。話雖如此,畢竟這也是十分顯著的個性,正木博士抱著相當樂觀的期待,認為這位少年在進入解放治療場以後,在漫長的心理遺傳發作的途中,或者是在他的恢復期,終有一天他的臉頰的個性——感傷、激情的氣質——一定會顯露出來。

  通過以上所述,各位應該已經能瞭解吳一郎這位少年的骨相。只要思考到造化之神究竟是如何將各種人種的特徵如此鉅細靡遺、純真美妙地融合在一個人的身上的,就讓人感到莫名的恐懼……經常以科學權威、知識進步自傲的人類,面對這種活生生的藝術傑作,也只能忍氣吞聲地服輸。

  接下來將把以這位少年的心理遺傳為中心的事件始末,依照順序映現在正木博士眼中——不,是映現在裝設在博士將自己的頭蓋骨命名為「浮現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放映機的暗箱」的兩顆眼球的透鏡,和左右雙耳的麥克風中的過程,以電影化的方式加以說明。

  ……

  (溶入黑暗)

  【字幕】

  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教室屍體解剖間裡發生的怪事……攝於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夜晚。

  【說明】

  如各位所見,出現的畫面是一片模糊的漆黑場景,因此無從說明哪裡是哪裡。但是,請仔細看,在可以認為是鋪滿了絲緞或天鵝絨或黑烏鴉圖案的漆黑銀幕左上角,應該能夠見到隱約的淡藍色,似乎是一大群螢火蟲呈現不規則的形狀在飄浮著吧!那是使用最近非常流行的貓驅蟲藥自殺的人的一團胃內殘留物,在玻璃盤中發出的磷光。

  如果能夠看出這個,相信聰明的各位應該已經十分明白這並非尋常的黑暗。也就是說,這種黑暗是從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教室一隅,也就是屍體解剖室旁樓梯下的儲藏室爬到天花板上,從木板的縫隙向裡面窺看的情景。

  這個天花板上的窺孔是具有偷窺心理的工友或受好奇心驅使的新聞記者經常窺看屍體解剖的地方,看樣子是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了,窺孔內側被人用指甲或刀子削成了V字型,只要稍微改變臉的方向,就可以清楚地見到房間下半部的每一個角落。不僅這樣,只要把腳伸到儲藏室的棚架上方,還可以用比搭乘三等車廂更舒適的姿勢躺下來,雖然稍微狹窄些,但是彌足珍貴。

  發出磷光的盤子其實是放在對面角落的桌上,但是因為是從正上方俯瞰拍攝的,所以只能見到鏡頭上端。

  當然,室內並不是只有那個盤子。但是因為兩側窗戶的保護門和入口房門都緊緊關閉著,房間裡極度黑暗,除了勉強能認出磷光外,未能發現其他東西。在這種死寂中,只有正木博士拍攝「浮現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的底片靜靜轉動的聲音,五十尺、一百尺、二百尺、三百尺……

  正木博士是出於何種必要,千辛萬苦地將他那雙耳雙眼式浮現天然色彩有聲電影的攝影機扛上瞭解剖室的天花板呢?他是為了何種目的,如此耐心地躲在這麼無聊的暗處凝視著下面呢?以他堂堂大學教授的身份,做出此種如同老鼠般鬼鬼祟祟的行徑,這是何等的醜態啊!對此,各位一定有所懷疑吧。不過,待會兒自然會明白一切,所以在此略過。

  時間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晚上十點左右,距離以吳一郎的心理遺傳為中心的怪異事件發生後約莫二十個小時。底片依然在漆黑中繼續轉動,五百尺、八百尺、一千尺、一千五百尺……畫面的靜寂和漆黑與先前完全相同,只是磷光逐漸轉為蒼白,亮度也增加了。偶爾,和這間教室處於同一棟大樓裡,但是相距有點遠的工友室裡會傳來陰鬱的鐘響聲,一、二、三……當、當、當、當……

  鐘響十一下的同時,黑暗中突然響起蓋上某種厚木箱的聲音。不久,室內大放光明,在炫目的亮光下,室內景物搖曳般一一現出。各位也見到了,那是有人打開了掛在房間接近中央位置的四盞二百瓦的燈泡的開關。但……映入眼簾的室內非常凌亂。

  最先吸引住視神經的是房間中央那座切割成橢圓形,反射著陰森森泛白光芒的解剖台。這座解剖台本來是由潔白的大理石製成的,不過現在已不知道被多少死人的血、脂肪和體垢所浸染,最後變成了這種陰森的色澤。

  在解剖台上的黑色凹字型木枕附近,也就是在銀幕上左邊發出炫目亮光的是圓筒形的高大鍍鎳煮沸器,可能是特別訂製的東西吧。它令人立刻聯想到歐洲中古世紀的巨大寺院或是監獄模型中常見的,從圓筒狀高塔的無數窗戶裡不斷冒出絲絲水蒸氣的情景。

  還有一件東西,各位最初或許沒注意到也未可知,但是慢慢就會發覺異樣了。那就是右邊窗戶底下那個靠牆橫放的長方形大箱子。從覆蓋在上面的白布來看,那應該是裝殮死人的棺材……當然,屍體解剖室裡有棺材,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之所以會覺得異樣,完全是因為覆蓋的白布是昂貴的絹絲質料,並綻放出華麗光芒。也許再對它加以說明是畫蛇添足,不過這種高等棺材一般不會送進法醫解剖室,進來的通常是用松木或其他薄板製成,上面用粉筆寫上編號的那種。

  由四面八方環繞著解剖台、煮沸器和覆蓋白布的棺材的是試管、蒸餾器、燒杯、長頸瓶、大瓶、小瓶、刀等各種物件,還有許多散落其間的金色、銀色、白色、黑色的機械和儀器,以及從地板排列到桌邊、棚架上的紫色、褐色、乳白色、無色的玻璃缽或是暗褐色的陶甕,其中盛放的灰色人肉、灰白色骨骸、黑褐色血液等等,融合成一種冰冷、刺眼的淒厲光芒,這種光芒只能投影出一種交響樂,那就是滲入骨髓的寂靜……

  而且,請看……接近這整個景象的中心,在白絹覆蓋的棺材和白色大理石解剖台之間,站立著一位全身漆黑的奇怪人物。此人的頭臉、身體完全用灰黑色護膜布包覆住,手上同樣戴著護膜布與絹布的雙層手套,雙腳則穿著好像冰海漁夫所穿的巨大長統膠靴,只有眼睛部分罩著黃色透明蠟鏡,看起來簡直就像是挖取死人心臟為食的惡魔;也好像是藏在竹叢裡,被放大了幾萬倍的黑色蝶蛹般恐怖……不僅這樣,他的身高還能夠輕鬆打開高高的電燈泡開關……這麼說,各位應該明白了吧!這位怪人就是世界上最先發現「利用血液鑑定親子關係的方法」的人,同時也是寫出《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與其證跡》的空前名著,當代法醫學界第一人的若林鏡太郎。

  在前面說到的以少年吳一郎的心理遺傳為中心,精神科學界史無前例的重大犯罪事件發生後,經過約莫二十小時的深夜,這位著名的法醫學家為了進行某項工作進入解剖室完成各種準備,等到鐘響十一次,值班的醫務人員和工友都就寢之後,才打開電燈。

  各位,你們是否注意到了另一項奇妙的事實呢?

  就這個房間內部的狀況而言,對初次見到的人來說,不管看到什麼東西都會覺得怪異和陰森恐怖。但即使這樣,依各位目前為止所見到的,大家一定會說「若林博士可能想要在解剖台進行某項工作吧」,或是「作為工作材料的屍體應該是在那具棺材裡吧」。

  但是,如果是這樣,為何房內沒有任何助手呢?基於某種意義,這種屍體解剖原則上通常都會有一兩個人共同見證。雖然不知原因何在,但各位也看到了,今夜若林博士刻意不讓任何人接近解剖室,可以推測他是出於某種必要,不得不秘密地單獨進行工作。如果再對照解剖台前後的兩扇門都插著鑰匙的事實,事情很顯然絕對是這樣的。這表示今夜的工作與一般的屍體解剖或驗屍不同,是極度秘密的事情。

  正想著的時候,若林博士走向房間角落的洗手台,仔細清洗戴著手套的雙手,彎腰掀開棺材上的白布,打開此處難得一見的白木厚棺材板,從裡面抱出一具盛裝的少女屍體。

  我想,還記得先前說明的各位,應該已經能猜出這位少女是誰了吧!

  這位少女正是前面介紹過的本事件主角吳一郎的新娘,剛準備舉行婚禮的少女,姓名是吳真代子,十七歲的絕世美少女,是其未婚夫吳一郎——K. C. Masarkey公司超級製作的超時代、超常識的精神科學電影《瘋子的解放治療》的主角,絕世無雙的美少年——的對手角色。這位描繪出所有精神科學妖豔與顫慄的王牌女明星,此刻化身為棺材裡的屍體,各位能見到可真是大飽眼福。

  她躺在白木棺材內,臉龐用素絹覆蓋,身穿當年流行的新月色並搭配炫目春霞和五葉松刺繡的內襯,衣擺印有紫色雙羽千羽鶴圖案的振袖,腰繫金銀色、特別裁製的絲錦衣帶……那種異樣的美令人看了忍不住心疼,據此,我們可以猜想到這樁事件的內幕一定非比尋常,也更能瞭解將她裝殮進棺材裡的人們是何等悲痛傷心了吧。

  但是,心理狀態可謂已經完全學術化的若林博士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彷彿認為衣裳毫無用處,理所當然地把內襯、振袖、衣帶解開,隨手塞在棺材一旁。只見衣服下面出現了用白色木棉綁住,呈雙手合十樣子的手腕和小臂,紅友禪〔11〕的長內衣,紼鹿子紋的內衣帶,似乎像是要燃燒一般的紅色內裙,以及穿著白襪白鞋的白皙腳踝……這樣的景像在解剖室內冷酷、殘忍的機械儀器的對照之下,更襯托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慘然和淒厲感覺。

  屍體被全黑的手臂抱出,置於明亮的燈光下。長至地面的閃亮黑髮與少女緊閉雙眼的臉上殘留的濃妝及口紅更加顯得楚楚可憐,令人心酸。還有,啊……你們看!

  少女的擦著白粉的頸項四周殘留著斑點狀的勒殺痕跡……那是紫色和紅色重疊的勒痕……

  黑衣怪人若林博士把屍體靜靜放在大理石解剖台上,冷漠地解開綁住合十手腕的白色木棉,解下紼鹿子紋的內衣帶,敞開長內衣,然後用專業、權威的熟練動作,毫不遲疑地檢查少女珠玉般的全身。不久,他鬆了一口氣,稍稍喘息一下,動了動緊繃的雙肩,交抱著雙臂凝視少女的屍體,好像黑色銅像般一動不動。

  這樣的深夜,在這樣的場所,像這樣獨自一人面對世上罕見的美少女,全身黑衣的若林博士究竟在想些什麼呢?是面對著屍體,努力想從與這位少女有關的殘酷且怪異的事情中發現獨特、銳利的觀察焦點嗎?或者是因為這具屍體呈現出他從未見過的淒豔之美,讓一輩子奉獻於學術,目前仍是單身的他情不自禁地變得恍惚,同時感慨萬千嗎?不,這類胡思亂想會傷害到他莊重的人格,所以不再贅言。

  不久,若林博士突然回過神,環視著別無他人的室內,伸手到黑色服裝的右口袋裡,似乎摸索著什麼東西,然後才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走近棺材,從堆積在一起的美麗和服底下取出一支約莫有兒童玩具槍大小的黑色喇叭型圓筒。那是最近的醫生已不常用的舊式聽診器,但若想要聽出人體內極細微的聲響時,它比現今的膠管式聽診器更為有用。若林博士把喇叭型圓筒較小的一端貼在少女左乳下方,另外一端貼住蒙面布底下自己的耳朵,很專注地傾聽著。

  聽屍體的心跳聲?喔,這是多麼奇怪的行為呀!幾乎所有的觀眾的心都快跳出喉嚨外了。

  但是,請注意看,若林博士依然把舊式聽診器貼在耳朵上,另一隻手則從解剖服下方取出銀色大懷錶,專注地凝視著。這表示他確實聽到心跳聲,也就是說,解剖台上這具少女的肉體還活著。對了……先前若林博士檢查這位少女全身時,並未見到死後相當時間的屍體的特徵——絕對會出現的淡藍色的屍斑;另外,屍體也沒有僵硬的情況……很可能在這位少女被殮入棺材時,不,應該是在被殮入棺材前還沒有死亡。儘管她的頸部四周存在歷歷在目的勒痕。

  這是何等不可思議的事啊!

  但是若林博士並未顯出特別驚異的樣子。沒多久,他拿下舊式聽診器,和懷錶一齊塞入背心口袋,非常滿足似的點了兩三下頭,重新低頭凝視少女。

  從這樣的態度推測,若林博士在第一次勘驗這位少女的屍體時,就已經看穿她實際上是陷入了醫學上罕見的假死狀態。當然,在那之前,先行抵達的醫生或法醫也一定已經充分勘驗過了。既然如此,他究竟是從哪些部分確認少女是假死呢?還有,假死的屍體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名目裝殮入棺並運入這個房間的呢?不止這樣,他獨自一人如此秘密地面對這位奇怪少女的屍體,又有什麼樣的理由和目的?

  無論如何,他終究是著名的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應該已經充分研究過古今中外各種假死狀態的例證。之所以會將這具屍體假死的事實作為只有自己知道的極度機密,應該是基於某種為瞭解決這樁空前絕後的離奇事件的重大理由而不得不這麼做吧!

  非但如此,不用猜也可以知道,若林博士裝扮的這位黑衣怪客剛剛在黑暗中時,就已經偷偷掀開棺蓋,對這位少女施以某種獨特的刺激手法,讓她從假死狀態中甦醒,並不時使用舊式聽診器聽著少女的心跳聲。這是因為在他聽到十一點的鐘響而打開電燈之前,黑暗中曾響起蓋上某種東西的聲音,那一定是他蓋上棺蓋的聲音。舊式聽診器應該也是當時遺忘在和服底下的。

  同時,雖然是極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過如果從若林博士一貫冷靜異常的個性來推測,會忘掉聽診器這種重要的謀生工具,絕對是因為發生了讓他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情,導致心理狀態與平日有所不同。至少,各位可以充分瞭解到他在黑暗中是如何地費盡苦心,想要喚醒這位少女回到人世間。

  但是,若林博士的手段如何卓越?又是如何可怕?這不過是個開始,接下來各位將會一一見識到。

  若林博士知道解剖台上的少女正逐漸從假死狀態中甦醒,各位也看到了,他緊張地脫掉雙手手套,伸手到解剖服底下,從鼓起的長褲口袋裡取出各種物品,一一排列在旁邊的木桌上。包括染髮用的藥瓶和竹梳、三四支新筆、小罐墨汁、放著腮紅和口紅的化妝盒、化妝水、香油、乳霜、白色粉底等等,都是和這個房間不搭襯的物件。之後,他打開藏在入口附近棚架內部的褐色紙包,從裡面取出白色木棉和毛織筒袖的和服、廉價的博多織腰帶、京都腰卷、白色護士服和帽子、皮帶、拖鞋、護士帽、髮夾等,這些都是嶄新的物品,同樣被擺放在木桌上。這些物品都是白天已經準備好的,可以猜測是打算讓解剖台上的少女穿的,不過現在還無法瞭解他為何要做這種事。

  接下來,若林博士再度取出舊式聽診器,重新仔細聽過少女的心跳之後,從對面的藥櫥內取出褐色小瓶,將其中的無色透明液體滴在一塊脫脂棉上,慢慢拿到少女仍殘留著白色粉底的鼻尖前,同時左手靜靜把脈。不必說,這是讓少女聞嗅的麻醉劑,似乎是不想讓少女太早甦醒。但是,他麻醉少女打算做什麼呢?由於無法瞭解,他的行動看起來更是奇怪……

  讓少女聞嗅過麻醉劑之後,若林博士合攏少女敞開的胸口衣襟,一拐一拐地走近正面的藥櫥,取出插在角落的一本日式裝訂的帳冊。帳冊封面用楷書寫著「屍體帳冊——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幾個大字。翻開封面,各頁都分成上下欄寫著「屍體編號」、「收容年月日」、「收容者住址姓名」、「交接年月日」等等,而且都蓋上若林的印章。若林博士把帳冊翻到將近中間的位置,打開並未填滿的那一頁,用手指按住倒數第二個屍體編號「414」以及容器編號「7」的位置後,就這樣把帳冊丟在一旁的桌上,伸出他那特別長的手,關掉頭頂上方的四盞二百瓦燈泡的開關。

  室內立刻恢復原先的漆黑狀態。

  而且,這種漆黑狀態馬上轉變為其他房間的漆黑狀態,究竟會有包含著什麼意義的漆黑在前方等待呢?

  ……

  (轉為不同黑暗)

  漆黑的底片依然在各位眼前持續轉動,十尺、十五尺、三十尺、五十尺。不久,凝固在各位眼前的一片黑暗的中心,亮起黃色的小而髒污的燈泡光芒。各位也看到了,這裡出現了從某處鑰匙孔裡窺看著的陰森室內景象。

  各位……你們見過像這樣的房間嗎?

  右邊的灰暗混凝土樓梯顯示這個房間是地下室。正面並列的十幾個漆成白色的大抽屜都是放置屍體的容器。也就是說,這個房間乃是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長負責管理的屍體冷藏室,縱然是在盛夏的大白天,也保持著令人直冒雞皮疙瘩的低溫,何況此刻是深夜,充滿冰冷和恐怖的靜寂,幾乎讓人懷疑可以聽見死人的呼吸聲……

  在此出現的負責人、醫學院長若林博士所扮的黑衣怪客似乎受到室內冷空氣的衝擊,有很長一段時間痛苦地不停咳嗽,不久後才慢慢適應。等到咳嗽平息後,他從口袋裡取出鑰匙,打開寫著「7」編號的屍體容器上鎖著的堅固鎖頭,把鎖拿下,然後拉出容器,立即彎下身,將裡面全身用繃帶牢牢纏成棒狀的僵硬少女屍體抱出,放在地板上。仔細一看,這具僵硬屍體的臉和先前處於假死狀態的少女完全不像,膚色很黑,容貌醜陋,但是年齡、身材、體格還有髮型等卻有點神似。

  若林博士似乎早就看中了這具屍體,既未仔細檢查,也毫無半點躊躇,立刻關上容器,鎖上鎖頭,將屍體如同木頭般扛起,一步步爬上混凝土樓梯,一手關上牆壁的開關,熄掉地下室的燈光。

  ……

  (轉為不同黑暗)

  由此,畫面在短時間內持續著漆黑的場景。但是,請聽聽那亂吠的狗叫聲。

  那是設在松樹林附近實驗用動物籠內的野狗群。它們發現了為避人耳目,扛著屍體走在屍體冷藏室和法醫學教室後面的漆黑松樹林間的若林博士那異樣的身影后,才開始亂吠。緊接著受到狗叫聲驚嚇的猴群尖叫起來,同時溫馴的羊和雞也醒來,開始擾嚷喧叫,漆黑中一陣騷亂……不過,動物們的這種騷亂幾乎可說是每晚必有的現象,當然沒有人會懷疑。更何況誰會想得到堂堂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長竟然做出偷竊自己負責管理的屍體這種前所未有的怪事,才引起狗群吠叫呢?

  被黑暗籠罩的九州帝國大學校園的春夜,在動物們淒絕的叫聲中更顯靜寂深濃。

  不久,騷亂聲逐漸減弱,當週遭恢復寂靜時,四盞二百瓦的燈泡再度亮起,場景回到先前的法醫學解剖台。

  看,四一四號少女的僵硬屍體已經靜靜躺在水泥地板上。同時,若林博士將人口的門嚴密地鎖上,站立到解剖台前,正按住黑色蒙面布上方泉湧般的汗水,不停地吁吁喘氣。

  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七日深夜的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解剖室裡,就這樣並列躺著兩具少女的肉體——美麗而即將甦醒的少女與醜陋僵硬的少女。其中,解剖台上穿紅色友禪綢的少女肉體,短時間內已恢復明顯的血色。在被麻醉的狀態下,從隆起的胸部起伏就可以知道她正開始輕輕地呼吸。她異常平靜與和諧,可能是因為和台下醜陋少女的臉形成對比,顯得更加美麗,甚至是幾近陰森的嬌豔。

  量過脈搏後,若林博士盯著懷錶的秒針,開始測量麻醉的效果。全身黑衣的博士一旦低垂著頭,就如同石像般動也不動。室內霎時彷彿變成了位於地底下一千尺的墓穴,瀰漫著難以言喻的靜寂。

  不久,若林博士放開量過脈搏的少女的手,把懷錶收回口袋內,輕輕抱起少女的身體,讓她躺在置於房間角落的棺材蓋上,轉而抱起四一四號少女僵硬的屍體,並放上解剖台,讓其頭部靠在凹字型舊木枕上,拿起銀色的大剪刀剪斷纏繞全身的繃帶。

  請看!這位少女灰黑色的皮膚從背部至胸口、從胸口至腹股溝縱橫交錯著大小長短不一的傷痕,那是毆打、烙傷、擦傷所留下的痕跡……這些褐色、黑色、深紫色的直線、曲線與腰部呈現的屍斑被明亮燈光照出時,不禁令人懷疑有各種形狀和色澤的蛇、蜥蜴和蟾蜍在她皮膚上爬行……

  各位之中應該有人知道,供全國各大學或專科學校研究解剖用的大多是這一類的屍體。尤其九州帝國大學收容的種類更是繁多,比如被綁架到當地許多煤礦、紡織或其他工廠的人,在這些魔窟裡,受虐者、自殺者、路上病亡者都有。九州帝國大學把這些全當做研究材料,加以解剖切割後,送入大學附設的火葬場燒成骨灰,附上奠儀,送還其遺族。若沒有遺族,屍體則埋葬在公墓,每年替他們舉辦一次供奉法會。眼前的屍體應該是屬於後者的。

  迅速檢查過屍體全身的若林博士嘆息一聲,似乎鬆了一口氣,隔著面罩擦拭汗滴,然後走向房間角落的洗手台,直接從水龍頭接水喝,途中因為嗆著而停下,等呼吸順暢後又繼續喝,然後劇烈咳嗽不已。對於罹患多年肺病,身體極度衰弱的若林博士來說,這樣的奔波勞動絕非體力所能負荷。

  但是,博士的怪異行動才進行到一半。

  從洗手台回來後,若林博士先在屍體的腳部附近放一個圓缽,將接上水龍頭的水管插入缽內,開始在解剖台上沖水,緊接著又在另一個圓缽內貯水,利用海綿和肥皂仔細擦拭解剖台上的受虐少女屍體,然後用紗布和脫脂棉將全身皮膚完全拭乾,將其紅褐色的頭髮中分,拿起一旁排列整齊的手術刀中的一把,往屍體眉心一插,接著將頭皮以直線劃開至後腦部。

  我相信,多少具有這方面知識的人一定會驚呼出聲。因為若林博士根本無視於正常的從胸部、腹部往頭部,再移向背部的解剖屍體順序,而是直接從頭部開始動手。

  但是,在懷疑著名法醫學家若林博士到底是基於何種目的而隨性揮動手術刀的時候,四一四號少女的頭皮已經被巧妙地翻轉,和頭髮一起有如脫襪子般被翻至兩眼下方,緊接著若林博士利用鋸子將白色蓋骨鋸成缽狀取下,把其中的腦髓用剪刀熟練地取出,置於玻璃盤上。本以為他會詳細調查或製作成標本,但結果完全出乎意料,他以處理牛排或荷包蛋般漠不關心的態度,將盤中的腦髓拋向空中翻個面後,填回原有的空洞內,蓋上頭蓋骨,套上頭皮和頭髮,迅速用針線粗糙地縫合。

  這實在太令人意外!可以稱為完全是表面工作了!一向以嚴謹著稱的若林博士,為何會如此極端無誠意地解剖屍體呢?在眾人瞠目結舌的時候,屍體被翻轉成俯臥姿勢,若林博士用手術刀切開脊椎左右的肌肉,然後由該處插入鋸子,鋸斷左右的肋骨。他將取出的背骨縱切成兩半,同樣沒有檢查便塞回原處,隨即以粗針縫合,其一氣呵成的動作與先前相同……

  接著若林博士再度讓屍體仰躺,稍微擦淨髒污部位後,試按腹部皮膚的厚度,拿起新的手術刀,從咽喉部位一刺,由乳房之間切至鳩尾,在肚臍處向左轉半圈,直接切開至恥骨,然後先移開胸口軟骨,摘除胸部肋骨。他的雙手靈活動作著,只用一刀就從胸腔剝開至腹腔,內臟卻毫無傷痕。蒼白的燈光照射下,五臟六腑歷歷在目,這應該是恐怖噁心的情景吧!

  屍體肺部出現一片黑色污漬,明顯表示這位少女曾在煤礦礦坑工作。另外,其直接死因是肝臟破裂和嚴重內出血,可以證明她所受到的虐待與迫害是何等殘酷。但是若林博士同樣毫不在意這些,只是隨手將內臟一一翻轉、挪動,最後則是形式性地戳破胃、大小腸和膀胱,結束了檢查;也沒有像一般解剖程序一樣各取下一部分內臟當做標本,而是直接拿起粗針和線,由小腹依序縫合至咽喉。不過……這過程中他使用手術刀的果斷和鎮定,以及使用針線的巧妙迅速,彷彿是藉著此種工作來滿足某種難以忍受的強烈慾望似的,讓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精神異常了。

  從剛剛就詳細觀看著其一舉一動的各位應該已經注意到了吧,此刻若林博士的態度已經完全喪失了他原本的冷靜穩重,幾乎像是變成另外一個人,不但殘酷,而且好像正受到某種異樣興趣的驅使……

  但是,這絕非怪異的現象。自古以來,被稱為某行業的大師或某項技術的天才、名人,其中多有一旦熱衷於自己的工作,便會因為疲勞後的異常興奮和超自然的神經清醒產生妄覺和幻覺,從而出現與平常完全不同的心理狀態的情況。並且,他們會很理所當然地出現乍看之下不符合常理的偏激興趣,或做出極變態怪異的行為,更何況是若林博士這種具有特殊體質和頭腦的人物呢。他會做出前所未有的在漆黑中設法讓假死的絕世美少女甦醒的行為,又有任意地殘酷切割被虐殺的少女屍體的行為。他的神經現在會是何等亢奮?其心理變形已經到了何種地步?一般人實在難以想像。

  具有這種難解心理的黑衣怪客若林博士,就這樣快速完成了縫合少女胸腹至咽喉的工作,最後拿起一把非常鋒利的小手術刀,移向四一四號少女的臉部。

  首先,他將手術刀插入少女的右眼眶,像是嘗試獨特的毒物反應檢測一般,依次挖出兩顆眼球,不過同樣並未檢查眼窩底下,馬上把眼球塞回眼窩。接下來將中間的鼻樑割開至能看到裡面黏膜的部位,再從嘴唇兩端切開至耳朵附近,然後將下顎用力往下拉直到露出咽喉為止。

  屍體的臉就這樣完全變形到令人無法想像是人類的程度。不過,若林博士將其再度縫合成原來模樣後,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馬上拿起紗布和海綿,蘸足酒精,一一仔細擦拭髒污的部位。沒多久,他就做成了一具相貌完全改變,分辨不出是誰的奇妙屍體。

  黑衣博士此時才稍微深吸一口氣,反覆比較著躺在解剖台上下的兩具少女屍體。不久,他脫掉左右雙手的雙層手套,將一旁桌上的固體白粉放在掌上溶解,小心翼翼不讓它流出,開始在四一四號少女的臉孔、雙肩、雙臂和腰部以下的部位上化妝。

  請注意看他的手。如何?看他那雖然很小心卻又毫不停滯地在粗糙的縫痕和額頭等處細膩地用手指塗抹白粉的動作,應該是非常習慣使用這種化妝品,不是嗎?

  這是因為博士自己曾有過多次變裝的經驗嗎?還是來自於博士內在的不知厭倦的變態興趣和法醫學上的研究興趣的相互影響呢?這種影響是不是讓他對傳聞中數千年前的「木乃伊化妝」的怪異興趣達到了最高點,從而通過這次機會暴露出來了呢?不管如何,像那樣用磨砂粉掩飾青黑色或褐色的受虐致死傷痕,以白粉撫平皮膚皺紋和繃帶痕跡的手法實在令人驚異,也有可能是學自妓院老鴇隱瞞妓女得病的手法吧!

  終於……皮膚灰黑、傷痕纍纍的少女被塗抹成和皮膚白皙少女差不多相同的漂亮膚色。之後,他又依次使用口紅、腮紅、眉黛、粉底,在身體各部位加上微細的色澤變化,連一顆痣都不放過,同時把全身各處的毛髮和地板上的少女相比較,以不遜於理髮師的技巧梳染成一模一樣,再抹上香油。

  緊接著,他拉開附近桌子的抽屜,取出紅、藍、紫及其他顏料,置於梅花型調色盤內,並用畫筆一點一點調合,開始在脖頸四周畫上勒殺的斑痕。轉眼間,屍體的脖頸四周已經浮現出蚯蚓狀浮腫及蜥蜴般的血斑。

  但是,黑衣怪客的工作還在繼續進行。

  接下來,他迅速重新戴好手套,從桌下取出一包繃帶,從屍體已經化完妝的臉部往頭頂開始纏繞繃帶。然後依脖子、肩膀、上臂、胸部、腹部、雙腿的順序纏繞全身。不久,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好像是小孩製作的光頭裸體玩偶。這時,他拿起躺在棺材蓋上的美少女的華麗內衣穿在裸體玩偶身上,再繫上火紅紋纈衣帶。只是那模樣無比奇妙、滑稽……與站立面前俯瞰著的黑衣怪客形成了妖異的對比……

  但光頭裸體玩偶屍體的粗糙雙手還是露在外面,要如何加以掩飾呢?真不愧是絕代的黑衣怪博士,他很輕易地「喀嚓」一聲壓彎屍體雙臂的肘關節使其合十,用白色木棉線綁住。正當大家覺得這樣應該沒問題時,他又把同樣難以掩飾、滿是皺痕的腳踝勉強塞入美少女小小的鞋襪內,同時用繃帶裹住,接著將僵硬的屍體抱起來,放入棺材內,把三件和服外衣反穿,用錦絲帶繫住。用大量的海綿、熱水、肥皂仔細清洗解剖台後,將逐漸恢復意識的赤裸美少女輕輕抱起,置於台上,再蓋上方才的棺材蓋,把白色絹布覆蓋在上面。

  但是,黑衣怪客還有工作必須完成,而且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站在棺材和解剖台之間喘了一口氣,又迅速脫下手套,首先拿起剪刀,將解剖台上的少女的長發拂開,抓住約莫正中央的一把頭髮,把它剪下來,用從抽屜裡取出的日本紙包住,再把同樣從抽屜裡取出的屍體勘驗冊和兩三種文具擺放在先前的屍體帳冊旁,拉過鐵製的圓板凳,拿起新筆沾上墨汁,在紙包上寫上「遺發」和「吳真代子」字樣,然後拿出懷錶看著,似乎在考慮什麼。不久,他好像決定再填寫一下屍體勘驗冊,就把它推到一邊,翻開屍體帳冊,將中間寫著「414」和「7」的紙頁小心翼翼地撕下來。

  接著,他在另一個碟子倒入墨汁,調製成輕淡的顏色,用與撕下紙頁上的字跡完全相同的筆跡,填寫上十幾個屍體的姓名、年月日、編號等,但是將其中有關「414」和「7」的部分全部刪除,填上「423」和「4」,並且一一蓋上「若林」的印章。於是,有關剛剛躺進棺材裡的那位少女屍體的資料,已經從這本屍體帳冊中消失了。

  到了這時候,各位應該明白若林博士費盡心血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麼目的了吧!代替美少女吳真代子被收容在棺材內的是原本無依無靠、遭人虐殺的失蹤少女屍體,只要醫院方面不寄出通知,應該沒有人會來領取骨灰。

  按照本大學的立場,接受解剖的屍體的家屬通常會接獲翌日前來領取骨灰的通知。可是,屍體解剖後通常馬上由本大學位於後方松樹林的專用火葬場的工人領走,在毫無見證人的情況下火化後,把骨灰和遺發交給前來領取的人,採用絕對信任的制度,與一般火葬場完全不同,所以根本不用擔心被人發現屍體已被調包。當然,也不能斷言絕對沒有親屬會在火葬之前趕來,要求再見死者一面的情形發生。不過就算有這種狀況,見到縫合得亂七八糟的臉,也應該無人能認得這是否是自己的親人。

  只是,唯一需要擔心的是警察或醫生方面為求慎重起見而再次前來勘驗的情形。但如此天衣無縫的替身又如何能被識穿呢!何況,對於無論人格或名聲都聞名天下的若林博士,誰會對他運用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長職權慎重再三而完成的工作有所懷疑呢?當九州帝國大學屍體冷藏室遺失屍體事件——除了若林博士,只有唯一一位相關醫務員表示懷疑——永遠埋葬於黑暗中時,遭虐殺的失蹤少女的屍體已化為骨灰,領受香火的祭祀。

  同時,解剖台上逐漸恢復氣息的少女——名為吳真代子的美少女——已經從戶籍上除名,成為沒有身份的活人,在高大的若林博士掌握中繼續呼吸。但日後她能發揮什麼作用呢?若林博士又為何要讓這位少女變成沒有身份的活人呢?我很希望稍後能做說明,問題是,此刻在天花板上窺看的正木博士本人也完全猜不透這一點,所以……各位應該也是一樣吧?

  不過,被報紙譽為解謎專家、擁有絕世智慧頭腦的若林鏡太郎博士費盡這般苦心,用超常識的詭計持續挑戰的案件——凶手的頭腦同樣是極端奇特、令人費解、超乎常人的——我們對其事實的揭曉應該已經有十二萬分的期待了。然而,事實上再過不久,事件的驚人內幕及其具體過程確實會毫不辜負期待地依序呈現在各位眼前。

  如各位所見,事件的關鍵已經落入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院解剖室內的黑衣怪客若林博士手中,而且這位博士正傾注全部智慧與精力,完成針對掀起這樁詭異事件的奇怪人物的戰鬥準備。

  話說回來,改寫完屍體帳冊後,若林博士將帳冊和未填寫的屍體勘驗冊隨手丟在桌上,拖著精疲力竭的身體站起來,收拾好散落在室中的紗布、海綿、脫脂棉等物,和文具及化妝品一同用嶄新的粗布包住,再用繃帶仔細捆好。他可能想將這些東西丟棄到無人知道的某處,儘量讓今夜的工作保持秘密吧!甚至我們也可以想見,他沒有取下四一四號屍體各部位標本的原因也在於此。

  結束這項工作後,若林博士再次仔細環顧四周,不久,他取下放在一旁桌上的新護士服和白木棉布和服,走近解剖台,準備替尚未甦醒的少女穿上,但……若林博士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手上的東西掉落下來,幾乎踉蹌後退。

  少女那令人瞠目的全身之美,和先前屍體截然不同的清新生命之光,似乎隨著她的每一次呼吸就讓全身綻滿光輝,無論臉頰或嘴唇都有如芬芳的花瓣,又像甜蜜的櫻桃,化為新鮮的血色。其中,特別是那形狀可愛的乳房,隆起的樣子猶如誕生於神秘國度的大號貝殼般,帶有生動的薔薇色,在耀眼的燈光下,讓人產生如夢似幻的感覺。

  冰冷、靜寂的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院屍體解剖室大理石台上,很可能再也不會出現第二次絕世美少女接受麻醉的身影,那鼓動胸部的呼吸,應該會令地球上的人類為之拜倒吧!

  若林博士彷彿已陶醉在少女芬芳的呼吸中,搖搖晃晃地重新站好身子,然後就好像要與少女的呼吸產生共鳴般,有氣無力地喘息著,同時上半身緩緩前傾,用顫抖無力的指尖將面罩掀起到額頭上。

  啊,那表情是何等可怕!

  他那出現在亮光下的又長又大的臉孔與解剖台上的少女正好相反,有如死人般鬆弛蒼白,汗水淋漓。眼眸因為極度衰弱和興奮而猶如熱病患者般浮現紅暈,嘴唇則是在常人臉上見不到的火紅色,且呈現病態的乾燥。黑髮黏在額頭上,太陽穴不住顫動著,低頭往下看……

  他就這樣站著,動也不動。也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麼,想做些什麼。

  看著看著,他的右眼下方開始出現深深皺紋的痙攣,同時很快擴散至整個臉部,也不知道是哭是笑。蒼白的臉上,左右兩邊的火紅眼瞳開始不停睜開又閉上,好像是為了某事而很高興一樣;同樣是如狼一般大張著火紅色的乾燥嘴唇,冒著白氣的舌頭低垂,彷彿在嘲笑什麼人……那是認識嚴謹、充滿紳士風範的若林博士的人做夢也想像不到的另一張臉,不,是只有當他獨自一人時才會表現出的惡魔形象……

  但沒多久,他慢慢抬起臉來。用雙手扯著不知何時已經變乾的額際亂髮,仰臉望著頭頂上明亮的四個燈泡。

  他的呼吸又開始逐漸激烈起來,臉頰上也出現了一種異樣的淡淡紅暈,眯著眼,似乎正在與虛空中的人物交談,腹部響起低沉可怕的聲音,斷斷續續地笑著:「啊哈,啊哈,哈哈哈!」

  不久,他咬住下唇,低頭望著美少女的睡姿,舉高顫抖的手指,關掉頭頂上的電燈開關,一盞、二盞、三盞,最後,第四盞燈也熄滅了。

  但室內並未回覆原先的黑暗。拂曉的魚肚色從緊閉的窗縫流入,令室內的一切東西呈現如海般的藍黑、透明。

  他茫然凝視透明的藍光,雙手顫抖著掩住面孔,踉蹌後退到牆邊,頹然坐倒在地,彷彿失神一般,雙手滑落在地面上,雙腿前伸,俯首不語。

  此時,解剖台上的少女嘴唇輕輕蠕動,發出夢一般輕微的聲音:

  「大哥……你在哪裡?」

  ……

  (溶入黑暗)

  【字幕】

  正木與若林兩位博士的會面

  【說明】

  緊接著出現在銀幕上的人,是身處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學教學樓樓上教授辦公室正在打瞌睡的正木博士。時間是大正十五年五月二日,距離上次影片中出現若林博士調換屍體的場景被收入正木博士的彩色立體有聲電影攝像機膠片中,恰好一星期之後的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

  教授辦公室的三面窗外,烈日下的松林正掀起眩目綠濤,耳邊甚至已經傳來了悶熱不已的聲聲蟬鳴。然而,南側並排的一扇扇窗外卻橫亙著一片呈現水粉畫色彩的五月晴空,下方不時吹過的朗朗清風,帶來了目前正處於施工中的解放治療場上的施工作業聲。

  正木博士坐在正面大桌子和大暖爐之間一張巨大的扶手轉椅上,白大褂下的右手指間夾著一支熄滅的雪茄,左手抓著當天的報紙,眼鏡滑落到鼻頭,正點著腦袋打瞌睡,活像一個外國漫畫中走出的蹩腳醫生……讀到一半的報紙背面以特號字刊載著「新娘命案陷入迷宮」的超大標題。在此,鏡頭給出了一個特寫。

  不久,大暖爐上方的電鐘發出輕微的「咯嚓」一聲,指針指向了三點零三分。這時,一名穿著大學工作服的四十歲左右的勤雜工拿著一張名片走進來,畢恭畢敬地雙手遞到正木博士的眼前。

  被關門聲吵醒的正木博士接過那張名片掃了一眼,便滿臉不高興地眯起了眼睛。

  「搞什麼嘛,說了幾百遍還不明白,真是塊木頭!過分謙恭也得看別人受不受得了啊。你去告訴他,以後不必每次都拿這玩意兒來給我,儘管自己進來就是。」

  說著,他把那張名片朝大桌子上一丟。隨後閉上了眼睛,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這時,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藍色毛紗包袱,身穿男禮服,身材高大的若林博士走了進來,在正木博士對面的一張小轉椅上坐下。矮小的正木博士在大椅子上大大咧咧,而高大的若林博士卻在小椅子上正襟危坐的景象,實在是一副絕佳的漫畫題材……很快,若林博士往常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用白手帕掩著嘴,開始痛苦地不停咳嗽。

  聽到咳嗽聲,正木博士這才終於醒了過來,他高高舉起報紙和雪茄,打了一個不止能把眼前的若林博士,連這間辦公室到整個九州帝國大學,甚至自己也能一口吞下般的毫無風度的哈欠。

  就這樣,兩位博士在案件發生之後的第一次會面以這個大哈欠拉開了帷幕。然而接下去開始的兩人之間的談話,儘管從表面看來是一番坦率的交談,其中卻暗含著激烈的彼此諷刺,而且為了竭力威脅對方而火花四射……如果各位能察覺到這點,想必也一定能推測到潛伏在這樁案件下面的暗流之大,之深。

  「啊……啊……哎呀,你終於來了。哈哈哈哈哈哈。不過我覺得你也是時候該來了。」

  「是嗎……那麼我想您也已經知道了案件的詳情……」

  「僅僅是知道而已……就是這個吧……所謂的『新娘命案陷入迷宮』……當然報導內容的大部分估計是胡說八道啦……」

  「正是。不過您是如何得知我與此案有關的?」

  「……也沒什麼啦……前幾天有點事打電話找你,結果聽說你硬是取消了下午的課程,開車飛奔出去了。於是我就想大概發生了什麼事……果然當天的晚報上就用特號字登出了『婚禮前晚勒殺新娘』之類的報導,所以我就猜你是被這樁案子吸引了。」

  「原來如此。但您又是如何得知我今天會來拜訪您呢?」

  「唔,這個嘛……雖然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但我想你一定會來的。因為這樁案件……肯定是那個心理遺傳嘛,我一開始就盯上它了。說實話我是在等你調查完畢,把結果帶給本人呢。哈哈哈哈哈哈!」

  「佩服。您猜的沒錯……事實上我從兩年前就介入了這樁案件。」

  「兩年前?」

  「正是。」

  「……啊?兩年前也發生過這種案件嗎?」

  「是的。而且是同一個少年,勒殺了親生母親的案件……」

  「唔,同一個傢伙以相同的手段,而且是殺害親生母親……嗯……」

  「其實,當時是我主動介入案件的。我認為這樁案子的凶手另有其人,殺害死者的也並非這位少年,但之後卻怎麼也查不出凶手。」

  「連你的法眼都查不出?」

  「很慚愧。這也是我有生以來首次接觸如此費解的案件……我也不知該如何說明……或許可以說,儘管罪證確鑿,但卻沒有凶手存在的跡象……」

  「嗯……有意思……」

  「所以,當這位少年在上次勒殺生母案中被宣判無罪之後,我仍不放心,千方百計想找出凶手。於是便與被害者的親姐姐,也就是少年的大姨八代子以及警方取得聯繫,不厭其煩地提醒他們,請他們在日後倘若發現少年的起居行為或其周圍出現任何異常,就立刻通知我。就這樣,在兩年後的今天,不出所料,少年在與大姨的女兒——即將成為自己新娘的少女——吳真代子舉行婚禮的前一天晚上勒殺了對方。因此,兩年前的弒母命案也被認定毫無疑問是這位少年在精神病發作之下所犯的罪行。結果,兩年前曾提出殺死這位少年母親的凶手另有其人的我,眼下幾乎完全失去了信用……」

  「哈哈哈哈哈,痛快……若不是這樣反而沒意思啦!看來這樁案子也是你施展身手的絕佳機會呢!」

  「您說笑了……哪裡談得上什麼施展……事實上我也相信,這樁案件可以成為一直以來根據您指導所進行的精神科學犯罪研究的合適材料,因此我從各方面詳細調查每處細節,並統統整理成了資料……都在這個包袱裡……」

  「哇,真是數量驚人!案件發生不過短短兩星期,你居然就蒐集到這麼多資料……」

  「不,這裡面還包括關於兩年前案件的調查資料,所以……另外,對於這次事件,我也是為了趕在自己那不知何時到來的大限之前,一著手就不眠不休地進行調查記錄,結果導致氣喘的老毛病突然惡化,感覺本來就所剩無幾的這條老命,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嗯,說起來,近來你似乎一下子削瘦不少,要注意點啊。萬一適得其反,自己反而成了精神科學的幽靈,那可就全白搭了。哈哈哈,辛苦辛苦!對了,這包袱上面凸起來的方盒子是什麼?」

  「是在這次的心理遺傳事件中用於暗示的一卷畫卷,盒子是我請木匠特別製作的。我推斷是因為有人拿這卷畫卷給那位叫吳一郎的青年看,導致其精神出現異常。但我剛才也說過了,警方當局和我的看法完全不同,認為吳一郎的精神異常屬於自然發作,或者只是偽裝成精神病患。因此當我把這卷畫卷提供給警方作為參考資料時,警方也僅僅是付之一笑。但若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正因如此,我才能順利獲得如此珍貴的參考資料。」

  「哈哈哈哈哈,那還真是萬幸。憑你這樣子,在警方或法院的那些傢伙面前拿出這畫卷,一開口說『此乃涉及正木博士獨特研究的前所未聞的新學理,珍貴無比的心理遺傳暗示材料』,對方十有八九是不知所措了吧。真虧他們沒把你誤當成走江湖賣藝的,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其實我也只不過為了避免出現上次那樣的隱瞞行為,出於形式才拿給他們看看罷了。說實話我自己想要得很呢!」

  「完全正確……畢竟你在這方面精明得很嘛!」

  「您過獎了。」

  「那麼,你今天來就是為了把這些資料之類的東西都推給我?」

  「是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希望請您能對那位被視為新娘命案凶手、眼下身處福岡土手町拘留所的少年吳一郎進行一次精神鑑定……」

  「嗯,那位少年嗎?關於那位少年的精神狀態,從報導中我就已經大致瞭解了,就是所謂的發作後遺忘狀態。也就是說,由那卷畫卷的暗示或其他因素導致的精神異常引發某種夢遊,從而殺害新娘的患者,為了極力試圖抑制且中斷夢遊而失控。如此一來,這股興奮給神經細胞帶來的高度疲勞,對包括發作之前在內的所有過往記憶都造成了重擊,使其喪失了記憶,換句話說,就是陷入了『逆行性健忘症』〔12〕。這一點,只需看看新聞報導就足以判斷。這類病例隨處可見,我想根本不需要我出面,由你去說明一下就足夠了吧。」

  「您說的沒錯。但問題是……由於我的信用在這次案件中完全被顛覆,僅憑我一人的鑑定無法被採信,因此法庭方面的態度似乎也開始軟化……有人認為,說不定吳一郎就是殺人狂……」

  「哼,那也太不像話了。身為法官,就算是個外行,也不該如此無知。況且認為這世上存在『殺人狂』這種精神病的想法,簡直就跟把人當白痴耍沒兩樣!殺了人就說是殺人狂,比把過失殺人與謀殺混為一談錯得更離譜!」

  「話是這樣沒錯……」

  「那當然!你應該早注意到了,發病前後的一舉一動對鑑定精神病來說是何等重要的參考材料!它不亞於犯罪嫌疑人在犯案前後的一舉一動對檢舉犯罪的重要性。然而現今的學者居然沒一個人明白。所謂的精神病患,雖說是瘋子,但決不會採取毫無道理的粗暴行為,而是根據誘導發病的刺激、心理遺傳的內容、精神異常狀態的程度等等,以井然有序的條理實施各種脫軌行徑。由於其中沒有絲毫掩飾,所以遠比普通人的犯罪痕跡有著更合理的順序,尤其是當他們殺人後,其行兇前後的情況,必須被視為比普通犯罪更有力的參考材料!」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您說的一點沒錯。」

  「正因為不懂這道理,一旦殺人就一下子冠之以殺人狂之名。倘若殺害了兩人,那就更是如此了……確實,從殺了兩人這一結果來看,或許能夠稱之為殺人狂,但設想這個殺人狂是想以敲破人的腦袋來代替溫度計又會如何呢?哈哈哈哈哈哈。如果這樣還有學者能稱其為殺人狂的話,我倒是很想見識一下。有時在精神病患者眼中,經常會把除了自己以外,無論是人類、動物、風景或天地萬象全部看成影子,甚至僅僅是會動的圖畫。比如,如果產生想要紅色顏料的慾望,那麼這位精神病患可能就會敲破別人的腦袋,或砸壞裝有紅色酒精的溫度計,這在他自己看來並沒有任何不同。只要理解其真正目的只是想獲得紅色顏料畫紅色圖畫,就絕不可冠之以殺人狂之類的名稱。所以就我看來,這位少年的行兇應該另有目的。換言之,原因就出在支配這位少年的心理遺傳內容上。」

  「您說的很對……事實上我也考慮到可能是這樣,而這完全不屬於我專攻的範圍,是博士您擅長的領域,所以才會帶來全部的相關資料供您參考……另外還有一點,是對於本次案件的最後一點疑問,當然這本來屬於我負責的方面,而我特別希望在這點上能獲得您的幫助,坦白說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才冒昧前來的。」

  「啊?好像越說越讓人緊張了嘛。說吧,所謂的最後一點是什麼?」

  「嗯,就是利用這卷畫卷給吳一郎暗示的人……」

  「啊……我理解。如果真有這號人物,那他就是十分完美的新型罪犯了。找出這個傢伙確實屬於你的負責範圍……」

  「正是。可惜關於這一點,目前為止我依然毫無頭緒,使整樁案件自始至終都籠罩著重重謎雲……」

  「那是當然啦!受心理遺傳支配的案件大多始終籠罩在謎雲之中,不了了之,這也算自古以來的慣例啦。光報紙上登出來的案例就不計其數了。」

  「不過,我的看法是,這次的案件倒有可能衝破那層謎雲……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那所謂的最後一點疑問,必定還鎖在那位少年的記憶深處。」

  「啊,明白明白,我十分明白……你的意思是,只要那位少年能恢復正常的精神狀態,應該就會想起讓他看畫卷的人是誰,對吧?所以你為了找回他的記憶,才要求我對其先進行精神鑑定?」

  「正是,非常慚愧,畢竟這件事實非我能力可及,因此……」

  「沒關係,明白明白,我十分明白。不愧是全國聞名的一代大法醫學家,或許該說你……領悟力非常好。哈哈哈哈。好,我接受了!」

  「謝謝……衷心感謝您。」

  「嗯嗯,明白明白,我完全明白。你現在可以完全忘掉這樁案子,趁著悠閒的時候好好攝取維生素去吧……啊,提起維生素,咱們這就一起到吉冢吃鰻魚去如何?很久沒一起喝上幾杯了……不過,喝的也只有我一個……也罷,就當做慰勞你遇上這樁案件吧。」

  「好的……謝謝您。不過,不知您何時能移步前去鑑定那位少年的精神狀態呢?屆時就由我來通知法院一聲……」

  「嗯,隨時都可以嘛,反正也不是什麼麻煩事。我只是看過一眼那位少年,就知道他既非殺人狂也非裝瘋賣傻。但反正有必要讓他住院進一步仔細鑑定,所以現在就可以安排好帶他來這裡的手續,這麼一來還真無聊啊。搞不好若林博士會名聲掃地,而正木博士的聲譽反而如日中天呢……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慚愧……那這些資料怎麼辦?」

  「啊,這些都要由我保管啊?哎呀,這可如何是好……嗯,我想到一個好點子。給我吧!把它丟進這個暖爐裡,像這樣蓋上蓋子。反正今年冬天之前是不會生火的,正所謂……連釋迦牟尼也發現不了……」

  「呃……您這是在模仿誰的語調?」

  「不是語調,是謠曲《勸進帳》〔13〕的一節。你這個法醫學家,竟然什麼都不懂啊,哈哈哈!」

  ……

  (溶入黑暗)

  哎呀哎呀……怎麼回事?彩色立體有聲電影最終變成了純粹的對話,這樣一來與廉價的收音機或留聲機就沒什麼兩樣了嘛。做過才知道電影解說員也不輕鬆呢!光是每一句話結尾都要用敬語就夠麻煩了。最終嫌麻煩決定丟掉敬語結尾,結果變成了這樣……沒想到反而有點累了,所以接下來只好讓各位觀賞一段「無敬語」、「無需說明」的影片。不,不止是「無需說明」,還「無需銀幕」、「無需放映機」、「無需膠片」……總而言之說這是一部「什麼都不需要的電影」也無妨,絕對是德國出產的無字幕電影那種落伍玩意兒比都比不上的。

  各位若要問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說起來很簡單,就是把剛剛若林交給我,而我又丟進了空暖爐的案件調查資料加以研讀,摘錄出其中的要點,再加上我個人的意見集結而成的所有「集錦頁」,依照順序一頁頁製成影片給各位觀看。聽起來似乎頗費工夫,其實也沒什麼,我只需要把那份集錦原原本本地插進遺書的這個位置而已……哼哼,各位只要閱讀過這些內容,就可以瞭解來龍去脈。這就是我最新發明的特技電影。我認為這種方式的電影不久將大為流行,因此特別在此把專利權讓給各位,只要各位有需要……好的,馬上就開始……且慢。

  其實我本打算把這些集錦記錄插入自己的《心理遺傳論》。那篇論文原稿剛才已完全燒燬,但特地留下了這裡的一小部分。各位靠我到目前為止的說明,應該都已經成為偉大的精神科學家兼名偵探了,因此憑著自己的實力,只要閱讀完這些記錄,想必一定能徹底揭穿本案的真相。就算我不從旁插嘴,應該也是小菜一碟吧。

  這樁案件是由何種心理遺傳爆發而產生的呢?是否真的有人故意讓這種心理遺傳爆發呢?而如果此人真的存在,那他又在哪裡呢?還有若林與我的態度,對這樁案件的解決又提出了什麼樣的暗示呢?以上種種,各位一定得聚精會神仔細研讀才行……如此這般嚇唬過各位後,我計畫趁這段時間悠閒地去喝喝威士忌,抽抽哈瓦那雪茄了,哈哈……

  【心理遺傳論附錄】

  ——各種實例

  一:吳一郎精神病發作始末

  ——根據W氏的手記——

  第一次發作

  ◆第一參考:與吳一郎的談話

  ▲聽取時間:大正十三年四月二日下午十二點半左右。其母,即下文所述的女子補習班負責人——被害者千世子(三十六歲)頭七〔14〕法事結束之後。

  ▲聽取地點:福岡縣鞍手郡直方町〔15〕日吉町二十號之二,築紫女子補習班二樓,八張榻榻米〔16〕寬的吳一郎自習室兼臥室。

  ▲列席者:

  吳一郎(十八歲),被害者千世子的兒子;

  大姨八代子(三十七歲),住在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町一五八六號,務農;

  我(W氏)。

  以上三人。

  ——謝謝。我一直都想不起當時那個夢,直到醫生(W氏)問我當時「做了什麼樣的夢」。多虧醫生,我才沒有淪為弒親凶手。

  只要大家知道殺害家母的人並不是我,那就足夠了。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不過,若是有助於查出凶手,任何事情都可以問我。只是關於很久以前的事,家母未曾告訴我就去世了,因此我知道的只有懂事以後的事。我想應該沒有什麼不方便說出來的。

  聽說我是明治四十年底出生於東京附近的駒澤村的。關於家父的事我一無所知。(註:吳一郎的出生地懷疑與事實有所出入,但對於研究上並無影響,故在此未加以訂正。)

  據說家母出生後,就與大姨一起住在侄之濱,不過在她十七歲那年,聲稱自己想學習繪畫和刺繡而搬出了大姨家。之後,她在前往東京四處尋訪家父的期間生下了我。家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男人越有名望越會說謊」,也許就是因為埋怨家父的緣故吧(臉紅)。不過每當我問起家父的事,她便立刻一臉快哭出來的模樣,所以我懂事之後就很少再問及家父的事。

  但我很清楚,家母一直在拚命尋找家父的行蹤。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曾與家母一起從東京某個大車站搭了很久的火車,然後轉坐馬車在田園和山間的大路上行進了很久。記得途中我睡過一覺後醒來,發現自己還坐在馬車上。就這樣直到傍晚時分,在天色暗下來之後,我們才抵達了某個鄉鎮的旅店。那之後,家母幾乎每天背著我挨家挨戶尋訪。因為四面看到的儘是山,所以我每天哭鬧著要回家,結果就被家母訓斥。後來再次搭乘馬車和火車回到東京後,我記得家母買過一支與山中馬車伕吹出的聲音一模一樣的喇叭給我。

  那件事過去很久之後,我想到這一定是家母去家父的故鄉尋訪,所以問她:「當時是在哪個車站搭火車的?」結果家母淚流滿面地對我說:「你問這個有什麼用。算上那次,媽媽已經三次去那裡找過,現在也已經徹底死心了,你也死了這條心吧!如果媽媽能活到你大學畢業的時候,就把你父親的事全告訴你。」因此,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問過了。現在,我對當時看過的山和鄉鎮的樣子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只有那破馬車的喇叭聲還清楚地留在耳邊。不過,後來我買來許多地圖,計算當時搭火車和馬車的時間,仔細調查下來,總覺得應該是在千葉縣或櫪木縣的山裡。是的,鐵軌附近沒有看見大海,不過因為當時一直在看火車另一邊的車窗,所以詳情我就不得而知了。

  在東京居住的地方嗎?好像住過很多地方。光我記得的,就曾經依次搬到駒澤、金杉、小梅、三本木,最後則是從麻布的笄町搬到了這裡。我們兩個人總是租住在二樓、倉庫或別院之類的地方。家母在租房裡製作各種刺繡的手工藝品,完成幾個之後,就背著我把手工藝品拿到日本橋傳馬町的近江屋。每次那家店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老闆娘都一定會給我糕餅糖果。即使到今天,我都還記得那家店和老闆娘的樣子。

  家母當時製作的手工藝品種類?這個我就記不太清楚了……應該有神像的垂簾、襯領、小方綢巾、和服的衣擺圖案、披肩的刺繡家徽等等。至於怎麼縫的,能賣多少錢……當時我還很小,什麼都不懂。不過唯有一件事至今還記得很清楚,就是從東京搬來這裡的時候,家母送給近江屋老闆娘的一件小方綢巾的圖案。那是在一塊薄得幾近透明的絹上,繡著滿滿一面各種顏色和形狀的菊花,非常非常漂亮,每天只能完成大約手指頭大小的一點點。完成後送過去,我拿著它遞給老闆娘時,老闆娘嚇了一大跳,大聲把家人們叫出來,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嘖嘖稱奇。後來我問過才知道,那是正宗的「潰縫」,是如今已經失傳的古老刺繡方法。之後老闆娘的丈夫似乎曾經拿錢給家母,但家母致謝後婉拒了,只收下了糕餅糖果就回家了。當時家母和老闆娘站在門口哭了許久,讓我覺得困惑不已。

  從東京搬來這裡,是因為家母曾找人占卜。我聽她說過:「狸穴〔17〕的師父真準。」十有八九是聽從了那位師父的建議吧。師父說:「只要你們母子留在東京就會不幸。一定是受到了某種詛咒,因此為了躲開這種厄運,最好回故鄉。卦面顯示,今年若要出門,西方最佳。你是三碧木星〔18〕,與菅原道真〔19〕、市川左團次〔20〕等人的本命星相同,所以三十四歲至四十歲之間乃是最多災多難的關鍵時期。你所尋找之人是七赤金星,與三碧木星相剋,若不儘早放棄,後果不堪設想。這是相剋中最甚的一種,以致於哪怕是彼此的物品一旦放置較近,都有可能互相造成傷害。因此萬萬不可將對方的東西留在身邊。這樣一來等過了四十歲運勢將轉平,而過了四十五歲就會有鴻運降臨。」所以我就在八歲那年搬來這裡。家母經常笑著對補習班的學生說:「真的是這樣呢!我和天神什麼的屬於同一本命星,所以才會喜歡文學和藝術吧。」這句話不知聽過多少遍,我都能背出來了。不過,關於七赤金星的事,家母只對我一人說起過,並且嚴禁我說出去……

  家母搬來這裡不久,就租了這間房子設立補習班。學生一般有二十個人左右,因此分為白天和晚上兩組,在樓下前廳的八張榻榻米房間上課。家母常因為看到有出身高貴的大家閨秀們前來學習而高興不已。不過家母性子比較急,時常訓斥學生。另外,有時也會有無賴和不良少年模樣的人來騷擾學生,或向家母勒索金錢,但都被她一個人狠狠罵一頓後趕走了……因此,進過這間房子的男人就只有房東老爺爺和我中學時代的班主任鴨打老師,還有電燈修理工了。另外,從來沒人寄信給家母,家母也似乎從未寄過信。連交情很不錯的近江屋老闆娘也沒有聯繫,彷彿很怕讓人知道自己的住處。其中的緣故她雖然並未告訴過我,不過我猜很可能是因為太相信狸穴那位占卜師父的話,以為有人企圖傷害自己吧。畢竟家母雖不迷信,卻似乎唯獨非常相信狸穴那位師父……

  但坦白說,我其實並不喜歡這裡。我想是因為從東京來這裡的途中,身體不太舒服,在火車上暈車暈得一塌糊塗,結果變得非常討厭那種煤炭的味道。但搬來這裡後,卻到處都是礦坑,從早到晚都不得不聞著那種臭味的緣故吧。然而家母很高興地說,難得找到這麼好的地方,所以我也沒辦法只有忍受,不久竟也慢慢習慣起來,搭火車也不再暈車,只是對惡劣空氣和煤炭臭味這些還是十分厭惡。而入學後,同學們說話什麼腔調都有,既粗魯又難懂,令我非常苦惱,畢竟這裡幾乎聚集著來自全日本各地的孩子……

  另外,或許是因為我從小時就常搬家,所以朋友很少。搬來這裡後,在學校還是很難交到朋友。就這樣一進入中學四年級,我就埋頭學習,考上了福岡的六本松高等學校。入學後發現那邊的空氣非常乾淨,景色也十分優美,因此內心高興不已……是的,我會那麼早就參加考試,一方面是有討厭這裡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希望能早些大學畢業。當時我迫切地想,如此一來,就能早些讓家母如約告訴我有關家父的事情了。但這件事我並沒有跟家母說起過,也沒什麼原因……就這樣,到我剛進入文科二年級時……(臉紅,暗暗流淚)

  但很奇怪的是,即使我考試成績很好,家母也從未顯得很高興過。從很早以前就是如此。對於我努力學習取得了好成績,她從來沒說過一句稱讚的話,似乎相當不喜歡我的成績被公佈,或姓名被刊登在報紙雜誌上。由於我自己也不喜歡這種事,因此當依照校規必須公佈成績時,家母曾帶著我去找班主任,拜託他「請儘量貼在不顯眼的角落」。班主任誇家母是個高尚的人。實際上,家母並非高尚,而是真的討厭這種事。考進高等學校時,她也很擔心我的姓名會刊登在福岡的報紙上。於是我就對她說:「那我索性去考個東北地方或再遠一些地方的私立專科學校之類的吧,考上了就一起搬去那裡。這樣福岡的報紙應該就不會刊登了吧。」她沉吟了好一會兒說:「你必須讀大學,再說我也舍不得這麼多補習的學生。」所以我最終決定去福岡的六本松高等學校。但家母還是常警告我「福岡有太多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你不要隨便離開宿舍」或「萬一路上有陌生人向你搭訕,不要隨便回答」之類。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那位狸穴師父的話很準,讓家母相信有人企圖傷害自己,才會想方設法儘量隱藏我們居住的地點吧。

  上學期我住在宿舍,但從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的時候我一定會回家。假期也一直待在家裡,每天早起幫家母做做事,晚上九點或十點就去睡覺。家母個性很堅強,就算這裡人口不多,我不在的時候也依然獨自睡在這個房間。她常說:「早上八點左右學生就會陸續過來,一直到深夜十一點左右都沒時間休息,所以我一點都不會感到寂寞。你學習很忙的話,不必勉強回家。」

  直到那時為止都沒發生過奇怪的事情。只是,大概在去年夏天,家母曾經拿著一張用來包刺繡材料的美國報紙來問我:「這個人叫什麼?」我看過那篇報導後,告訴她是電影演員朗查尼所扮演的醜角。家母很無趣地說了句「喔,原來如此」,就下樓回房了。當時,我想到家父也許是那樣的相貌而且人在國外,所以清楚地記下了那張照片的所有細節。那個人的臉乍一看像只大蠶,所以我悄悄下樓,走到六張榻榻米房間裡家母的梳妝台前,仔細端詳了一番自己的臉,卻一點也不像(臉紅)。

  那天晚上並沒發生什麼怪事。我和平常一樣九點左右上床去了,不知道家母是什麼時候就寢的。如果也和往常一樣,應該是十一點左右吧。

  還有,有件事我沒有告訴警方。那天晚上我曾在半夜醒過一次。至今為止很少有過這種情形,所以我怕說出來反而遭人懷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似乎聽到「咕咚」一聲很大的響動,所以才忽然醒了過來。當時四週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我轉亮睡前放在枕邊的這盞燈,看了看壓在尚未讀完的書下的手錶,是凌晨一點五分。隨後我打算去方便就起了身,無意中看了一眼面朝這邊睡得正熟的家母,發現她嘴巴微張,兩頰通紅,額頭像瓷器一般蒼白透明,看起來模樣極其年輕,簡直不可思議,看起來年紀和來家裡上課的稍微年長的學生相差無幾。接著我下樓上過洗手間後,打開六張和八張榻榻米房間的燈看了看,並未發現任何異樣。我當時疑惑了一會兒,先前聽到的那個響聲究竟是怎麼回事?後來覺得也許是我的錯覺,就又回到二樓。一看,家母的臉已轉向另一側,棉被拉到臉上,只能見到頭頂插著梳子的發髻。於是我很快就關燈睡了過去,後來就再也沒有看過家母的臉。

  接下來的事我在警察局都告訴過醫生(W氏)了,我一直在做奇怪的夢。那天晚上實在很奇怪,我一向很少做夢的。不,倒沒有夢見自己殺人,而是火車駛離軌道,發出隆隆聲對我緊追不捨;巨大的黑牛伸出紫色的長舌頭直直地瞪著我;太陽在藍天的正中央不停地噴著漆黑的煤煙;富士山頂峰裂成兩半,鮮紅的血如洪水般噴湧而出,翻滾著巨浪朝我襲來。我怕的要死,但不知為何雙腳卻無法動彈,拚命想逃也逃不掉。不久,我似乎聽到房東的雞棚傳來兩三聲雞叫。然而那些可怕的夢境卻依然接踵而來且異常清晰,我一直沒辦法醒過來,在經過一番拚命的痛苦掙扎後才總算睜開了眼睛。

  當時,這扇窗已經亮起來了,我鬆了口氣打算起床,頭卻突然劇烈疼痛起來,同時嘴裡還有一股怪異的臭味,胸口直泛噁心。我心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所以再次躺下。當時本想再小睡片刻,誰知道這次竟然一個夢都沒做,睡得很沉,而且汗流浹背。

  就這樣沒多久,我突然不知道被什麼人拉了起來,右手被緊緊按住,要把我帶去什麼地方。我睡得迷迷糊糊,以為自己又在做夢,便甩開對方的手想逃開。這時又有一個人過來,抓住我的左手,不停地把我拉向樓梯口。這下我終於清醒,回頭一看,一位身穿西裝的人和一位腰上的刀拖到地面的巡警蹲在家母枕畔,看起來正在調查著什麼。

  看到這種景象,我一面被兩個男人拉著走,一面半夢半醒地想道,家母一定是罹患了霍亂一類的重疾,而我也被傳染了,所以身體才會如此不舒服。當時被拉著走的痛苦,我至今也忘不了!我全身無力,簡直快熔化掉了,骨頭也幾乎要散架,每下一階樓梯,眼前就一片黑暗,腦袋裡彷彿有水在不斷搖晃,晃得我非常痛。我停下腳步想緩解一下疼痛,可是一隻手卻突然被往下一拉,結果我幾乎是跌跌撞撞地下了樓。途中我不經意地抬起頭,只見樓梯對面上方的扶手上垂掛著用家母身上褪色的衣帶系成的圓環。

  但是,當時我連思考為什麼衣帶會掛在那裡的力氣都沒有,何況旁邊的男人又使勁戳我,痛得我頭昏眼花,只好跟著來到後門,穿上家母平日穿的紅帶木屐,走出後巷。那時,我才想到家母莫非已經死了,於是吃了一驚,停住腳步看了看左右,發現抓住我雙手的男人很面熟,是本地警局的刑事和巡警。他們凶狠地瞪著我,同時一個勁向前拖我,因此我連詢問的機會也沒有。

  馬路上是刺眼的陽光,家門前擠滿了人群。我一走出來,所有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站在附近的人急忙後退。一看到那些人泛著黃光的臉,我再次一陣眩暈,差點摔倒。同時腦袋裡嗡嗡作痛,很想吐。我想伸手按住額頭,可是因為雙手被抓住,無法動彈。此時我才想到家母恐怕並非死於疾病,而是被人殺害,如今警方懷疑我是凶手。於是我乖乖地任憑警察拉我前進。

  當時我的腦筋一定出了毛病,竟然沒有一絲悲哀或恐懼。只是我全身都是汗水,身上又只穿一件背後和腰部完全濕透的睡覺時穿的白色浴衣,渾身冷得直發抖,加上覺得照射在頭頂的陽光有些糊味,令人喘不過氣,我幾乎快暈倒,嘴裡一股腥味,忍不住想嘔吐,只好不時睜眼看著閃閃發亮的地面,吐出些唾液再往前走。接下來,我發現果然不是去找醫生而是走向警察局,於是突然開始心跳加速。不過在爬上警察局入口階梯的過程中,我又完全冷靜了下來。這時我的心情彷彿正在閱讀描寫以自己為主角的偵探小說,又好像正在做夢,只是凝視著髒兮兮的地板。忽然,背後傳來很大的聲音,我驚訝地回頭,發現是帶我前來的警察的吼聲,他正在制止跟在後面的一大群人進入警察局。人群中似乎有我熟識的人,但是我記不起來是誰。

  之後,我被帶入裡面的小房間,坐在木質的凳子上,接受巡警部長和警察們的各種訊問。可是我頭痛欲裂,現在已經完全不記得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唯獨記得被人說了好多遍「你在說謊」,而我也堅持說「不,我沒說謊」。

  沒多久,本鎮無人不識、外號「鱷魚探長」的谷探長進來了。他一開口就對我說:「令堂被人殺害了。」當時我忽然哽咽起來,一面克制著自己的失聲慟哭,一面不停拭淚。谷探長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你不可能不知道。」同時丟了某樣東西在我面前的髒木桌上。那是家母就寢時總是放在床頭的便服束帶,上面的紫繫繩上繫著鐵製茄子。那已經很舊了,聽說家母自從離開故鄉時就一直繫著它。可我並不明白為什麼拿這個給我看,所以低下了頭。這時谷探長如雷鳴般怒吼道:「你就是用這個勒死令堂的吧?!」這實在太過分了,我不由怒火上湧,情不自禁站起身瞪著谷探長。這時我又開始頭痛欲裂,噁心想吐,就用雙手撐住桌面,忍住身體的不停顫抖,但卻怎麼也忍不住因為感到委屈而不停流出的淚水。

  谷探長後來又說了很多話來斥責我。聽說本地礦坑中的無賴們都很怕這位探長,稱他為「魔鬼」或「鱷魚」,但我沒做任何壞事,所以只是默默地聽他說。據說今天早上八點半左右,和平常一樣,有兩三個補習的學生前來上課,卻見到前後門一反常態地緊閉著,就叫來了住在後面的房東。房東爺爺從後門的門縫大聲呼叫,可是卻怎麼也叫不醒人。不久,在微暗的光線中,他看到通往後門的樓梯口懸著兩條白皙的腿,房東爺爺立刻臉色鐵青,跑來警察局通報。之後警方人員趕到,首先看到原本頂住後門的木棒倒在了地上。正想上二樓時,發現家母穿著一件睡袍,把細腰帶綁在樓梯扶手上,套上脖子自縊了。我則像是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一樣,呈大字型躺著沉睡,一半身體已經睡出床外了。但是在調查家母的屍體時,發現脖子周圍的勒痕與細腰帶不一致,被縟也凌亂不堪,由此看來一定是遭人勒殺之後再偽裝成自縊。另外,家中並無失竊的跡象,也無外人潛入的痕跡,因此只有我最可疑。

  不僅如此,探長還說,家母在被縟裡被勒殺的過程中非常痛苦,勒痕甚至有兩至三層,因此睡在一旁的我不可能不醒來。而且我比平時多睡了三個小時以上的懶覺又是怎麼回事?一定是勒殺家母之後想隱瞞事實而假寐,結果卻真的睡了過去。我是另有喜歡的女人,還是前來補習的女學生中有我喜歡的女孩,因此和家母吵架?又或者是向家母逼要零用錢?每個月零用錢多少?家母是否是我的親生母親?是不是讓情婦假裝成了母親?就這樣,探長問了我一大堆過分的問題,要我把一切都坦白……但我聽著聽著,只覺得整顆腦袋都麻痺了,只好低下頭,心不在焉地想著人類是否真的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殺人之類的問題。這時,谷探長丟下一句:「既然如此,你就在這裡好好想一想。」將我送進了拘留室。

  之後的一整天和那天晚上我沒有吃任何東西,睡睡醒醒的,第二天的早餐也因為頭痛動都沒動一下。可後來實在太餓了,吃午餐時甚至覺得那簡直是人間美味,連頭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到了傍晚,一位女性前來探視,我大吃一驚,因為她與家母簡直長得一模一樣,也就是這位大姨,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她。當時,大姨也和醫生(W氏)問了我同一個問題:「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夢?」但當時我實在回想不起來,只好回答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麻醉劑迷昏的事……

  翌日,醫生(W氏)來過,中學時代的班主任鴨打老師也來看我。又過了一天,法院的人也來了,很和善地問我各種事情。聽說自己好像有可能獲釋,我便非常想去看看家母如何了。結果前天回家一看,家母的遺體已經火化了,我很失望。因為家裡連一張照片都沒有,我再也見不到家母的容顏了。不過,大姨說明天要帶我回她在侄之濱的家,聽說家中還有一位名叫真代子的表妹,我想大概也不會很寂寞吧。

  我最喜歡的是語言學,其中最感興趣的是閱讀外國小說,尤其是愛倫·坡〔21〕、史蒂文森〔22〕和霍桑〔23〕的作品。雖然大家都說那些是陳腔濫調……我甚至打算等進入大學後研究精神病學。其實我希望念文科,研究各國語言,然後和家母一起尋找家父的行蹤。但是關於家父的事,家母沒告訴我多少就去世了,所以我很失望。除此之外,目前我還沒考慮過今後的志向,我並不討厭國語和漢文,不過中學畢業後就未曾打算刻意學習。第二喜歡的是歷史和博物,而對地理、物理和數學沒什麼興趣。最不擅長的是唱歌,不過卻非常喜歡聽歌,聽到好聽的西洋音樂,就覺得如同是在欣賞名畫一般。還有家母心情好的時候常和學生們一起唱些民謠之類,我覺得也還不錯(臉紅)。

  至今為止我從來沒生過病,家母好像也從未臥床過。

  待會兒我要去曾經到警察局探望過我的鴨打老師家,向他致謝。

  ◆第二參考:吳一郎的大姨八代子的談話

  ▲同一地點同一時間,吳一郎外出後——

  ——這一切簡直像是一場夢。一郎絕對是舍妹的兒子。他的五官輪廓酷似他母親,連聲音都和家父一模一樣。

  我們家世代在侄之濱務農,至於是否從很久以前就是如此,我就不清楚了。我們姐妹的母親早逝,父親也在我十九歲那年的正月辭世,因此家裡只剩下我和這位妹妹(回頭看了看牌位)千世子了。那年歲暮,我招贅先夫源吉後不久,妹妹留下一封信說「我要去東京學習繪畫和刺繡,打算一輩子過單身生活,請不要管我」,然後就離家出走了。那是在明治四十年正月間。後來據說有人在福岡見過妹妹,但詳細情形卻不清楚。我想可能她真的很喜歡繪畫和刺繡吧。誠如一郎所說,舍妹是好勝心極強的女孩,十七歲那年以全校第一名畢業於縣立女校。只要她一開始做某件事,便會深陷其中,經常通宵達旦地閱讀小說或畫畫。尤其是刺繡,她從小學就喜歡,甚至天黑以後,她仍會走到迴廊上,用零碎的木棉線在圖畫紙上縫製從寺院紙門上描下來的圖案。因此我想,她是見到我招贅之後,才決定離家專心學習刺繡。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就是我們今生的永別了。因為她討厭田裡的力氣活,所以我經常留她獨自在家,不過我家門前就是鬧市,而且家中也有很多人進出,因此我想她也應該不是因為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才離家出走。

  後來僅有一次得到舍妹的消息,是村公所來的通知,說她於明治四十年歲暮在東京附近一個叫駒澤村的地方產下一子,取名一郎。當時我也立刻拜託警方協尋,但據查她申報出生地址的房屋很久以前就出租了,而且我為了確認而寄出的信也被退回,因此我沮喪不已。此後就一直音訊全無,也不知道妹妹如何取得一郎讀小學的戶籍字據之類。就這樣,在二十三歲那年正月,丈夫去世後不久,我生下獨生女真代子,從此母女兩人相依為命。

  在報紙上看到這次事件的消息時,我如墜夢中,急忙趕到警察局,接受了警方的各種調查,不過我的回答都和剛才所說的相同。

  第一次見到一郎時,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當時曾問他有沒有做夢,是因為我曾經看過給我們那邊的年輕人提供的材料,上面寫了關於夢遊症的事。我想起那位年輕人還笑著說過:「我們都不太瞭解,聽說在西洋那邊,若是罹患夢遊症,發作時所做的事不構成犯罪,我看我也來假裝夢遊症發作做點壞事吧。」所以心想一郎會不會也是這樣,所以才試著問問他。我也知道這樣實在是越俎代庖,但我真的很希望能救一郎(臉紅)……全靠醫生您的幫忙,讓一郎恢復清白之身,也虧您解剖屍體,證明舍妹已經很久沒有不檢的行為,也算是一點安慰。所以,等我在此辦完法事之後,希望能向舍妹曾經叨擾過的人一一致謝。

  昨天,東京近江屋的老闆寄來奠儀時附上一封信(內容從略)。其中提到:「宮內省〔24〕的官員托我請令妹幫忙修補衣物。我正在尋找她的行蹤時,警方來通知我這件事,我才知道,當時真是非常吃驚。」從信上來看,曾聽舍妹講過身世遭遇的那位老闆娘也已經去世了。倘若舍妹還能再多活一段時日,說不定就開始有好運來臨了啊……雖然不知道凶手是出於何種仇怨才會做出如此殘酷之事,但如果能逮捕凶手,我真恨不得把他五馬分屍(落淚)。

  目前我們家只有遠親了,所以一郎最親近的親人只有我和小女。今後我會將一郎視如己出,盡全力栽培他成為一個出色的人。一想到今後要守著這兩個喪父和喪母的孤兒過日子,我……(啜泣)。

  ◆第三參考:松村松子女老師(福岡市外水茶屋翠絲女子補習班負責人)談話

  ▲同年同月四日 摘自玄洋新報社晨報

  ——那位精於刺繡的小姐到我這間翠絲女子補習班工作,已經是很久以前日俄戰爭時期的事了。當時我三十幾歲,詳細情形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是的,確實在這兒幹過。當時她約莫十七八歲吧,性格為人不太引人注目,不過是個嬌小玲瓏,朝氣蓬勃的小美人,說自己叫虹野三際。不,絕對沒錯,因為這個姓名很罕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而且,你方才提到會「潰縫」這種刺繡手法的人,除了虹野小姐以外,我從未見過第二人。

  我這裡並未留下任何虹野小姐的作品。當時我不懂這種奢侈品的價值,只覺得又花時間又不實惠……只有過一次,她花了大約兩個月完成一副約五寸四方的小綢巾,曾在我補習班的展示會上展出,不過因為定價高達二十日元,當時並末售出。如果現在還保存著,那可就不得了啦!要是我當時跟她學學就好了。虹野小姐不但技術一流,還能寫一手比小野鵝堂〔25〕抄本還漂亮的字,我經常請她幫忙寫學生用來刺繡的字。她還擅長繪畫,我這兒較好的底樣幾乎都是出自她的手筆。但是,她只來了半年左右就突然消失了。啊,當時看起來像是懷孕的樣子嗎……沒有,她身材嬌小,如果懷孕應該馬上就能看出來……什麼,那男人拋棄虹野小姐逃了?原來是這樣啊,真沒想到……

  當時她居住的地方嗎?不知道啊,要是知道就好了。那時候來我這兒的學生可都是近四十歲的老太婆了呢,嘿嘿嘿。什麼,您說是那男人殺死了虹野小姐?哇,好恐怖!殺死那麼漂亮的女孩,太可惜了……你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了一件事,不過可不能告訴別人……虹野小姐非常會玩弄男人,曾經有兩三位大學生為她失戀呢!當然,這只是謠傳。我連虹野小姐當時住在哪裡都不知道,她有時從東邊來,有時卻從西邊來,回去的時候也一樣,沒有人知道她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呢。我的補習班拒絕接收品行不良的人,可是她這樣也並無任何值得非議之處,況且還非常能幹……不,沒有照片。不過,若真是因為當年的怨恨,未免也太會記仇了吧,呵呵呵……

  啊,您說她就是那樁有名的迷宮案件被害者吳小姐?哎呀,這該如何是好!您怎麼知道虹野小姐就是那位被害者?啊,她曾告訴東京提包屋的老闆娘自己的身世,只是沒說出男人的姓名啊……啊,原來如此。這件事還請您務必保密……

  ▲附記

  吳一郎第一次發作的事件相關記錄要點,均已包括在上述三項片段內容之中,故略去詳細說明。不過,第三參考「松村老師的片段」,在我所謂的「吳一郎第一次發作」中完全不屬於參考範圍,是因為考慮到尊重製作這份記錄的W氏的意見。另外,司法當局關於該事件的調查方針以及當時各報紙的報導,均受到W氏的見解的影響,特別在此列出,予以佐證。

  ◆W氏對於上述內容的意見摘要

  我(W氏)當初在報紙上發現有關這樁案件的報導時,就立刻認定這是極端罕見的夢遊症病例,急忙趕來調查,發現案發場所位於原築豐煤礦中心位置,是日本屈指可數的傷害案件多發地。因此警方的調查手法既簡單又馬虎。到了案發翌日,現場證據已經被破壞殆盡,無法進行完整調查。然而綜合現場狀況及前記諸項談話、警方當事人的回憶、坊間傳聞等,仍可得到以下各項案件特徵。

  (甲)

  命案現場的女子補習班內除了吳一郎母子與學生的活動痕跡,以及用於關閉後門的唯一一根直徑約一寸、長度約四尺一寸的支棒因不明原因滾落在地之外,未能找到凶手留下的任何指紋、腳印等,也無法查明是否被人為拭去。另可推定前述支棒所處的原位置,只需從外面用力推板門就能伸入手指將其挪開。而為了防止磨損並加固支棒作用,右板門的邊緣與支棒接觸的部分用新鐵皮覆蓋著,這樣反而造成只需輕微使力就能使支棒鬆脫的情形。

  (乙)

  被害者千世子於當天凌晨二點至三點之間,由背後遭絹製衣帶勒殺,被害者踢開被縟,在榻榻米上翻滾掙扎,留下大量痕跡後痛苦死亡,之後被移屍至樓梯處,以繫於扶手的腰帶勒頸,面朝樓梯口偽裝成自縊。並且,屍體上的勒痕有兩層到三層之多,在案發過程中也理應會被察覺,但凶手仍將屍體偽裝成自縊。此種行為乍看是掩飾凶行的淺陋手段,事實上並非如此。將此行為與凶手消除其他指紋之類的行為進行比較考慮時,兩種矛盾行為會令人產生一種錯覺,因此應將其視為一種旨在誤導偵查方向的巧妙手法。

  此外,被害者的手及其他部分均未遭束縛,有被施予輕微麻醉之嫌。

  還有被視為當時行兇工具的腰帶,之後輾轉經數位警官之手,仍未查出任何有關凶手的證跡。

  (丙)

  根據出現在吳一郎談話中的各種跡象,可推測其曾被施以麻醉。

  (丁)

  屍體在死亡後約第四十小時,於該女子補習班後院,由舟木醫學士在場見證,由我(W氏)執刀解剖,確定被害者近期並無性交痕跡,子宮內也只有懷過一胎的痕跡。

  根據如上事實推定犯案動機非常困難,但可推測凶手是一位具有相當學識,慣用麻醉藥劑,個性深思熟慮,且具有一定臂力的人,此外將罪行嫁禍給吳一郎對其有利。(中略)這條線的調查方針最初基於如上推定進行,後吳一郎獲釋,便再度放棄此方針,轉至純粹的可能性搜索,而最終一無所獲,導致案件就此深陷迷宮。(下略)

  ◆上述內容相關精神科學觀察

  由於這樁案件並非作者(正木)親身直接調查的,因此在進行專業精神科學觀察和說明時多少有所不便。但W氏站在其獨特的法醫學立場開展調查記錄,觀察此案的各種特徵時,堅持認為案件的真相就在於,以現代所有科學知識及相應的所有常識發展範圍而言根本無法判斷並解釋的「心理遺傳發作」現象。這是筆者所謂的「無凶手犯罪」的最顯著的實例。從中可以一一指出並明確表明一切跡象,以及W氏最初的直覺完全準確。W氏在案件後仍不忽略針對這點的疑問,記錄下這些珍貴的談話內容,其準備工作實在面面俱到,讓本人不得不首先在此表示敬意。

  也就是說,通過前述W氏的觀察和三項談話內容,可將追查本案真相的觀察要項列舉如下。

  【一】吳一郎的性格及性生活

  吳一郎當時已是一位年滿十六歲又四個月的少年,但自小生長在以母愛為主的家庭,並表現出平常有機會接觸年輕女性的文弱聰慧且發育良好的少年所慣有的特徵,因此可認定其在案發前雖已具備充分的性成熟,但因純美的母愛和自己清晰的頭腦,品性得以淨化,保持著純潔的童貞。

  他在說到自己傾聽異性唱歌時就會臉紅,應該視為是具有此種性格的當代少年的特徵。另外,從其談話中處處可見的單純率直,以及儘管意識到無法推翻自己被認定為凶手的理由,卻依然對自己的立場毫無恐懼感的事實等,可推定其心理上從未有過任何陰影,至今一直過著純潔的童貞生活。上述對於年齡與性生活的推定,應視作貫穿有關本案精神科學觀察始終的重要判斷基礎,因此特別放在文章開頭,提請各位注意。

  【二】誘發夢遊狀態的暗示

  吳一郎坦白,事發當夜他在凌晨一點左右醒來,見到母親的睡容,感到異常美麗。此番證言既能作為上述觀察的佐證,也能說明該晚引起吳一郎心理遺傳發作,即產生夢遊狀態的暗示屬於什麼性質。換言之,根據半夜清醒與其性衝動高潮有密切聯繫這一事實,對照上述自白可以看出,當時吳一郎的精神狀態正瀕臨某種危機的最高潮。然而這種危機在其下樓解手後再次回到二樓的期間,應該有了明顯的緩和。並且,給他帶來刺激的對象——母親千世子已經轉身背向著他,不難推斷這種情緒已有了相當程度的減弱,使其得以恢復平常的理性而安然就寢。然而,這種暫時受到壓抑的性衝動,在吳一郎陷入熟睡後,刺激到了潛伏在他意識中的某種恐怖的心理遺傳,誘發了夢遊狀態(參照後文的第二次發作),最終演化為這場凶行。以上推斷只需對照下述各項理由,即可逐步瞭解。

  【三】吳一郎的第一次清醒與夢遊的關係

  吳一郎自己也表示,他會在那天半夜醒來,是平常極少經歷的異常事件,而這又恰好有理由認為是表明他之後在睡眠中曾進入夢遊狀態的一項徵兆。但在解釋理由之前必然要考慮的一點,就是頂住後門的支棒落地聲被視作是造成吳一郎第一次醒過來的原因。對此,吳一郎本人也相信。然而這是混淆睡眠中的感覺作用與清醒時的知覺作用所得出的誤解,可以認為是相當草率的判斷。因為從不少例子裡都可以發現,以為自己是在睡眠中聽到聲響馬上清醒的人,如果以清醒後的正確判斷力來檢驗,這期間其實經過了幾分鐘乃至一兩小時的睡眠。舉個最極端的例子,眾所周知,很多人在睡懶覺時,儘管多次對別人叫自己起床做出回應,卻又再次陷入熟睡,直到日上三竿起來之後,仍有相當一部分人會堅稱今天只聽到過一次叫聲就醒過來了。由此也可以充分證明,在對於睡眠中感覺到聲響與受其刺激醒來所經過的時間上的判斷失誤有何等嚴重。更何況絕大部分情況下,就算在夢中明顯察覺到聲響而清醒過來,經過之後冷靜的檢查,也能證實並未出現過任何聲響。依此看來,如果認定支棒落地聲與吳一郎的清醒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關係,在進行正確的推理過程中是非常危險的行為,應該以上述兩種現象毫無關聯的視角來觀察事件,這樣更趨自然。並且如果把這點和吳一郎醒來後的異常情緒直接聯繫起來,貿然斷定有人從戶外潛入,對屋內的人施以麻醉後行兇,可謂是極端冒險且不合情理的。

  另外,關於吳一郎誤以為是前面所說支棒掉落所造成的夢中聲響究竟是什麼,本來應該另行發表重要研究資料,但由於上文列舉了相當廣泛的實例以及極其精密詳細的心理學說明,故在此只敘述一下大略,並列舉兩三個「在夢中感到的聲響並非實際存在聲響的情況」下,被聲響打破睡眠的典型實例,僅供參考。

  (一)夢中感覺到的幻像進程突然發生停滯時……比如,在某一種感情(喜怒哀樂等)急速達到高潮頂點的同時,又在一瞬間出現某種物體爆炸、散落或墜落的幻覺等。

  (二)夢在進行中突然陷入某種具有無限深度的空虛時……比如,掉出世界邊緣外,或墜入黑暗深谷的一剎那等。

  (三)夢中正在進行的某兩種心理現象突然交叉或發生衝突時……比如,害怕某人發現的秘密工作卻被該人發現的一剎那,或正擔心輪船、汽車等是否會撞上來,結果對方突然轉彎迎面衝過來的瞬間等。

  (四)夢中正在進行的景象突然變成完全出乎意料且截然相反的心理對象時……比如,發現好友就是惡徒,或同伴忽然變成自己害怕的人物,又或者是舒適的室內物品、花園里美麗的花朵變成自己最害怕最厭惡的事物和形象的一剎那等。

  根據上述事項觀察,可以得知夢中感受到的聲音並非實際聲響。事實上,只是在夢境進行過程中,突然出現不可抗拒的驚愕、恐懼、歡喜或其他心境的急劇變化,因為這種變化與清醒時忽然受到極大聲響衝擊的心理急劇變化酷似,因此導致了錯覺,令當事人以為是一種聲響。

  對照上述事例分析本案,可以看出吳一郎第一次的清醒是由於在其清醒前,心理上滿溢的性衝動高潮所描繪的某種夢境進程,與受其刺激而喚起的象徵良心上衝動的某種幻像,兩者產生不可抗拒的交叉衝突的一剎那的恐懼心理狀態,使他產生了聽到聲響的錯覺。而如果認同這種假設,那麼在性衝動高潮中甦醒的吳一郎,覺得母親的睡容異常美麗這一事實,是一種極其自然的心理歸宿,可以說是童貞少年在春天常見的關於秘密、隱私經驗的純真告白,同時更加證實了他在後來的熟睡過程中受到同一沖動的刺激而誘發夢遊的可能性。

  另外,支棒掉落的事實,難道不能認為是他本人在夢遊中受到無意識的理智驅動而進行的掩飾犯罪的手段嗎?多數犯下凶行或做出其他不正當行為的夢遊患者會做出此類行為的案例實在不勝枚舉。而且絕大部分與本案一樣,儘管手法淺薄得可笑,但應該能看出並無不自然之處。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是因為有人正欲從外面潛入的時候,不小心讓支棒掉落的,比如說正窺伺屋內情形時,因為看到吳一郎下樓而逃走等偶然的巧合。但因為警方對這些疑點不置可否,因此暫時保留這一疑問。

  【四】夢遊狀態發作最初的行為——勒殺

  至今為止,我們對本案的作案動機仍一無所知,因此無從推理。同時結合W氏的「築紫女子補習班內未發現吳一郎母子與女學生以外的任何形跡」這一調查事項來分析,本案最簡單、最恰當也最有說服力的就是吳一郎夢遊症發作殺害其母親的論斷。同時也可以完美地解釋關於其他凶手的推斷只不過是硬要嘗試將凶手假設為第三者的一種錯覺。也就是說,可以推測吳一郎壓抑了前述的性衝動而熟睡後,因受其刺激誘發心理遺傳發作,進入夢遊狀態而起身,服從意識裡出現的夢中(當時夢的內容不明)的慾望,隨手拾起一旁被害者的衣帶,對其夢中某位女性對象——實際上是他母親——施以凶行,再繼續實施後文將要提及的若干學術上罕見的奇怪夢遊行為之後,才繼續就寢。而上述凶行在其腦髓功能,即意識的精神作用下因為熟睡而停止時,由全身細胞相互間的反射交感作用取代腦髓功能(主要為聯絡交感、迷走神經的內臟各器官負責此項功能,肌肉、結締組織、脂肪、血液等也參與其中,導致事後呈現異常的疲勞——請參照拙作《精神病理學》)與五官直接聯絡,見、聞、判斷並付諸實行,導致清醒後的意識中幾乎沒有留下絲毫記憶。混淆這一點,盲目相信是「有我意識」(腦髓覺醒時的意識作用)進行了一切需要判斷力的行動,才會塑造出假設的凶手,產生推斷上的錯誤。可以說,以現代科學知識的發達程度而言,這是不得已而導致的一種結果。

  順帶提一下,在本案中須加以仔細研究的吳一郎的夢遊狀態中,與第二次發作(參考後文)中上演的本案關鍵——心理遺傳內容有直接關係的發作行為只有「勒殺」這一點,其後的夢遊行為則可以說是脫軌行為。但是,其後的脫軌夢遊行為的真相堪稱學界罕見,在精神科學方面的研究價值非常高,而且從未發現類似的參考事例,因此雖然有將其脫軌行為一般化之嫌,我仍然特地在此記述,以便各位能夠徹底明白本案的真相可以由吳一郎的夢遊發作銜接起來的事實。

  【五】承接勒殺的第二段夢遊——玩弄屍體

  儘管被害者在地板上痛苦掙扎翻滾的痕跡及勒殺的痕跡十分明顯,但犯人仍將屍體偽裝成自縊。這種看似拙劣實際卻並非如此的掩飾犯罪的手法,會讓人懷疑被假設為犯人的第三者的智力不同尋常。這種判斷有其合理之處,但也並不自然。因為如果將上述現象視為偶發性夢遊狀態特有的怪異行為,而以這種行為來解釋當夜發生的事,認為當夜是吳一郎上演了筆者所謂的「玩弄屍體」的話,不但沒有絲毫不自然之處,反而能更簡單、確切、有力地說明上述事項。

  但是,有關夢遊中玩弄屍體的現象,自古以來幾乎未曾有過足以作為明確記錄憑證的資料,僅在對此類超唯物科學現象有深刻興趣的拉丁民族間流傳的記錄,以及具有強烈迷信的東方各民族殘存的傳說等資料中有所發現。而且這些記錄都不是實際見聞,只不過是由擁有特異頭腦的僧侶、醫生等人記載了一些道聽途說的事例,將其編成隨筆一類而已。內容十有八九是用屍體威脅他人、用電力嘗試讓屍體移動、冒充死人為非作歹等,還有獲取器官用作迷信藥材、掠奪陪葬品、姦屍等事例的誤認和誤傳。因此很遺憾,難以通過這些資料掌握真相。

  然而,此類玩弄屍體的事實自古以來就存在,這點不容置疑。只要調查中國、印度、日本等地的屍神、屍鬼、火車〔26〕等玄奇故事內容,就能夠由自然科學、精神科學等各方面推知這種夢遊行為——即玩弄屍體——均屬誤傳的事實。

  有關此類事實的細節,日後筆者將集結一冊《妖怪論》予以研究論證。目前正處於整理資料階段,如果從中做個簡單摘要,可看出人們多傾向於認為屍神、屍鬼、火車之類的妖異現象原本是狐、貓一類或鴉、梟等妖禽怪獸所為。然而這並非事實,也就是說,根據這些傳說記錄等資料來觀察玩弄屍體的狀況時,首先開頭就會形容靜臥於棺柩內或地板上的屍體忽然起身,在空中疾馳。接著是描述閉著眼、頭髮和雙手無力下垂的死者或倒立,或翻觔斗,或斜立靜止,或前進、翻滾、爬行、懸吊空中、倒吊、旋轉下降、圓規狀旋轉、關節扭曲、僵直倒下、朝後翻觔斗,或彈跳、摔落等等,如同受到某人的操縱一樣,做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動作或行為。但如果再冷靜、仔細觀察這些形容時,會發現這些現象很像是天真無邪的幼兒玩弄人偶、小動物一類的物體,一方面使其做出各種殘忍的姿勢動作,一方面處於自得其樂的狀態。且該幼兒在進行這種遊戲的時候,幾乎忘記是自己在親手玩弄的事實,錯覺人偶是感受到自己的意志而隨心所欲地變化動作,從而滿足一種殘忍心理。這在我們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不過,這種玩弄生物、擬生物的心理,來源於我們人類祖先在蠻荒時代徵服、擒獲、甚至擊斃獵物或敵人時獲得喜悅與勝利感的高潮,這就類似今日食肉獸類和蟲類身上所遺傳的玩弄獵物這一習性的高等變形遺傳(將敵人首級拋投並歡呼的事實確實存在,而且應該注意這種玩弄擬生物的習性主要見於男性的事實——參照拙作《心理遺傳總論》中變形遺傳的相關部分),對比這一事實,就可以確定這類心理遺傳毫無疑問會誘發玩弄屍體的夢遊行為。

  接下來將上述的考察對照事實加以具體說明。首先,照顧某瀕死病人直到最後的人,或收拾屍體的人在進入睡眠後,特別是由於費心照顧而身心疲累,或由於某種安心導致陷入比平常更深沉的熟睡時,因受到屍體的深刻暗示,誘發前述帶有殘忍性的夢遊心理,可能會取出未埋葬或剛埋葬的屍體加以玩弄。而對於自己動手的事實本人顯然毫無記憶,即使在半朦朧狀態下能意識到,也一定會像幼兒玩弄人偶一般,不會認為是自己下的手,反而會錯覺是屍體本身在動作,深信自己正在做一場噩夢。玩弄屍體之後,將其丟棄於某處,或者又丟回棺材,自己則回去繼續蒙頭大睡。到了翌日早晨,一發現屍體移位或消失,立刻大驚小怪,將其解釋為妖異現象,結果形成了此類傳說。只需瞭解這類傳說事例幾乎全是守在屍體旁的窮困人家所遇到的不幸的事,或以一具屍體和一位守靈者為題材流傳下來的話,就足以斷言妖異現象的主角絕非屍體本身或其他鬼獸,而是睡在屍體旁的人夢遊所造成的。這也可證明,現在多數人守靈的習慣,應該就是根據自古以來無數人的經驗,在不知不覺間被人類確定為最能有效防止妖異現象而來的。另外,在死者枕邊放置刀具的習慣,應該也是因為該刀的光芒或形狀所造成視覺刺激暗示能夠有效破除這種夢遊症患者的幻覺的緣故。無論如何,像這樣進行觀察時,玩弄屍體的夢遊狀態的存在已毋庸置疑。尤其在守靈的習慣及火葬尚未流行以前,守屍體的人呈現這種夢遊狀態相當常見,這一點不言而喻。

  其次,如果將上述研究觀察與本案對比,當夜吳一郎勒殺女性後的夢遊症,幾乎與前述情形完全相同。不過其中又明顯添加了具有變態性慾內容的夢遊行為,所以特別值得玩味。也就是說,不難發現吳一郎由於自己血統中遺傳下來的獨特、固有、具有變態性慾的「心理遺傳」夢遊發作(參照下文第二次發作),首先勒殺其夢幻對象的異性,獲得第一階段的滿足;再由於屍體的暗示,轉化為上文所述的一般性夢遊狀態,即玩弄屍體。而那些屍體劇烈掙扎的痕跡,實際上也可能是與玩弄的痕跡相混淆了。或許其中也有一小部分來自被害者的痛苦掙扎,並且從其不知厭煩,最終達到變態性慾中最高程度的變態(參考下一項)可以看出,玩弄屍體含有一種尋求具有變態性慾的快感的特殊深意。

  【六】承接玩弄屍體的第三段夢遊——自我虐殺的幻覺與本人屍體幻視

  稱為「自我虐殺的幻覺」與「本人屍體幻視」的變態心理,即使在非夢遊的一般情況下也屬於特例中的特例,因此要詳細敘述陷入這種變態程度的心理過程並非易事,不過為了當做本文的參考,在此還是作一下簡要說明。

  所謂的性慾或戀愛,指的是戀慕自己以外的異性的心理。若追溯其本源進行觀察,將發現不管是如何忘卻自我的戀愛或表現性慾,終究不外乎是愛惜、尊重自己靈肉要求的本能主義或利己心理的表現。因此,如果性慾和戀愛受到體質、性格及境遇的影響,經常無法得到滿足,或不知道滿足的方法,更不知道厭倦(與此相反,性慾衰退時也會導致同樣結果,不過在此省略)時,其欲求會極端高潮尖銳化、深刻強烈化,結果就會因為無法靠尋常手段獲得滿足,最終導致偏離正規,走向變態性慾的境界。如果仍然無法滿足,最終必然回歸戀慕、愛惜自己的心理本源。

  也就是說,從積極方面舉例,一旦不知厭煩的異性愛撫欲高潮辛辣化,就會厭倦普通性交中得到的滿足,轉為虐待癖,甚至虐殺癖,或戀屍癖,更進一步則是以偷窺癖、雕像戀、戀物癖等順序進化,漸漸變為從異性那裡直接受到刺激或拋棄時,反而獲得深刻快感,並且繼續不斷追求更異端、更獵奇的快感,最終會受到人類愛自己的本能吸引而陷入自戀。

  從消極方面觀察,被愛撫而無法獲得滿足的願望若超自然高漲,將化為受虐癖,進而轉為食糞癖,遭受異性侮蔑譏笑、嘲諷厭惡的承受欲及其他。經歷這一系列過程,自然而然地陷入和前者同樣的結局。由此可知,所謂的「自戀」就是筆者所謂積極、消極兩種變態戀愛交叉於一點的表現。

  並且這種名為「自戀」的心態中,還存在著積極與消極兩個極端合二為一的變態。即由對自己極度的愛撫、裝扮轉為自我虐待、裸露癖或偷窺等變態興趣,再進而成為自我輕視、自我冷淡、自我嘲諷、自我厭惡或自我恐懼等心理,最終沉溺於自我虐殺的快感或對自己屍體幻視的快感而無法自拔。事實上,這種心理實例非常廣泛多樣,並具有普遍性。昔日的切腹、殉義、憤死等心理,在一般自殺者的遺書中發現夢幻般的「自我讚美」、甜蜜而含淚的「自我陶醉」心理的背面,不得不說大多潛藏著這種變態心理。尤其是失戀自殺者的心理,可謂無一不是追求這種變態欲求最終且最高的唯一滿足。

  另外,一旦這種心理表現達到特異程度,會輕度出現抹殺丟棄自己的姓名、肖像,毫無理由破壞鏡子,志願擔任模擬戰爭或戲劇中的傷患、死者角色,在各種藝術作品中殘忍地描寫以自己為原型的人物等。嚴重的則有未留下遺書而自殺、在他人或眾人面前自殺、美化自己及環境的自殺、憐憫殉情、同性殉情以及自殺俱樂部的存在等一系列毫無端倪的欲求變幻和怪異的表現方式。

  在人類以及人類日常生活的坐臥談笑與自我愛戀的心理保有不即不離的關係,同時在不知不覺中流露出這種變態心理的情況也不勝枚舉。因此,這類極端的變態心理儘管研究價值頗高,但表現這種心理的事例並不罕見,反而有遠比其他中間性質的變態性慾普遍的傾向。甚至具有一定自省力的人,會發現這種變態心理在自己的心理生活中隨處可見。

  根據以上所述,研究觀察此案顯示的特徵,不難推測出吳一郎在其夢遊第一階段的勒殺行為前後,認為被害者的容貌與自己酷似。同時也可自然地推測出,因為其夢遊的根源——深刻強烈的性衝動無法借由夢遊獲得解除,導致在不知厭倦地繼續玩弄屍體的過程中,也多次產生屍體容貌神似自己的想法,結果被自我虐殺的錯覺、幻覺吸引,將屍體當成自己而數度勒殺。就這樣,最後轉移為幻視自己屍體的夢遊,把模擬本人的被害者屍體吊掛在樓梯扶手上,自己則從樓梯附近直視屍體而興奮不已。若以這種觀點進行觀察,就能自然清晰地解釋被害者遭到兩三次勒殺後,又被偽裝成自縊等本案各種最重要的特徵。

  本案的檢驗調查,因沒有留意到上述幾點,將其視同為普通案件,結果造成了忽略有關這些方面的指紋、腳印等痕跡的傾向,因此無從推測這種罕見夢遊所特有的怪異行動細節,又是一件憾事。

  另外,有理由推測帶動吳一郎夢遊發作的性衝動最高漲狀態最終因為幻視自己的屍體而獲得解除。之後吳一郎的行動只是此夢遊症的餘波,應該是陷入了筆者所謂的踉蹌狀態。但因為可以推測在這種踉蹌狀態之下進行的夢遊行為又形成了出現在本案表面的重要不明特徵,因此特別在另一項中予以記述。

  【七】吳一郎的噩夢、口臭及表現出的其他夢遊症特徵

  綜合吳一郎所說的做噩夢的事實,以及清醒後感到頭痛、暈眩、發冷、口臭、想吐等事實,懷疑他遭人麻醉有一定道理。然而,如果從精神科學的角度來觀察,對照現代科學知識的發達程度,確實可說是不得已出現的錯誤。畢竟它在學理上闡明並且在常識上解釋夢境及夢遊真相的程度還相當淺薄低級,因此如果以下述的兩段說明進行判斷,就可以發現上述各種現象並非由使用麻醉劑引起,反而應稱其為「夢遊併發症」各項特徵的最顯著表現。

  (一)口臭、其他與轆轤首〔27〕的怪談

  吳一郎說在醒來後感覺到的頭痛、想吐、疲勞等,如前所述都是夢遊症的特徵,是最容易發生的併發症。其中,在此想提出令我特別感興趣的觀察材料,那就是吳一郎本人所說的口中有不適臭味這一陳述。關於此類夢遊症患者的口臭及其他,他日我會在《妖怪論》中詳細說明,不過在此先披露其中的一部分腹稿。

  一般的夢遊症患者在某次發作結束之前,受到夢遊根源,即各種內在衝動所驅使,不僅不會感到任何疲勞,還能夠以超乎一般人想像的精力和耐力持續進行自己的行動的實例也有不少。然而當度過該發作的最高潮或發作的主要部分後,隨著精神的鬆弛必然會感覺到異常的疲勞,並出現相當口渴的生理結果(隨著苦悶、呻吟等輕度夢遊行為的噩夢清醒後也是一樣的)。同理,對比本案研究的最佳參考材料,就是流傳於日本街頭巷尾的轆轤首(或稱為拔首)怪談。轆轤首怪談或繪畫像征著人類的夢及夢遊心理,這點在此應該已無需贅言。同時,轆轤首因為有舔油、喝地下水或其他不淨之水的習慣,所以到了翌日早晨口中會感到惡臭,這一點可由怪談或繪畫得到解釋。乍看純屬荒誕無稽之談,事實上並非如此。在這個怪談中,只推斷是轆轤首在伸長脖頸舔什麼東西,完全是因為不懂夢或夢遊的真相而穿鑿附會的一種想像。實際上無非是本人在夢遊間,受生理上自然的欲求驅使,渴望某種液體而四處尋找並喝下的結果。而且這一定是在發作到達最高潮之後產生的欲求,純粹因為劇烈的口渴刺激而勉強持續夢遊。因此意識的清晰度應該會明顯降低,搜索尋找的能力也顯著減弱,才會不管是何種液體,只要類似水,或確定其屬於液體,就立刻喝下。夢遊中喝下油或下水溝的污水之類,自己卻不知情,到了第二天早上感到異常的口臭,又因喝下之物無法消化抱怨頭痛、想吐等而引起家人懷疑。再加上佛壇上或燈籠裡的油減少等事實,結合想像,結果懷疑是該人的脖頸伸出去找東西喝。

  若是在民智未開的古代,這可以視為理所當然。另外,這種轆轤首,即夢遊主角,以平日容易壓抑或被壓抑一切本能自我的心理衝動的妙齡美女,以及象徵人類祖先——低等動物中堅頭類〔28〕的三眼怪物兩種為代表,且伸出長舌舔舐液體這種動物般的舉動,與相關各點在心理遺傳學中的動物心理遺傳表現方面是最好的參考材料。不過在此不多敘述,以免繁瑣。如果根據以上所述來分析的話,吳一郎醒後的口臭,並非是吸入或注射麻醉劑所引起的嗅覺神經異常,也不是由於藥劑在口腔黏膜再分泌等原因所致,而是當夜他喝了某種非水的液體(比如香水、化妝水或清潔用的揮發油之類),其他大部分病症應該也是因為該液體的作用。但關於這方面的調查卻完全被忽視,雖說不得已,也可謂是一大遺憾。

  (二)噩夢

  吳一郎在案發當天凌晨一點零五分左右醒來,接著再次就寢後所做的連續噩夢,其實是第二次清醒前不久所見到的事物停留在記憶中,和普通的夢相同,與夢遊內容沒有直接關聯。反而可以根據前後的說明,解釋夢遊中他所食用的物體的影響。

  【八】夢遊進行的時間以及其他

  根據上述理由考察本案時,可推定吳一郎當夜發作是在第一次和第二次清醒之間。若被害者的死亡時間是在兩點至三點之間,那麼吳一郎在第二次就寢後三十分鐘至一小時之後,就應該陷入易引起這種夢遊狀態的最深度熟睡。而第二次拂曉時分的清醒,則可視為平常清醒時的習慣性潛意識的表現。之後的睡眠,吳一郎才脫離夢遊的餘波或夢遊中飲下的液體所刺激引發的噩夢,進入真正的熟睡休息。這點,從其出汗的現象也可以察知。

  【九】關於夢遊清醒後的自覺,以及關於雙重人格的觀察

  接下來,吳一郎清醒後在警察局因為弒母嫌疑而接受訊問時,曾經恍惚地說出「這麼說,難道是我殺害家母之後自己卻忘記嗎?」這句極端輕微的疑問。乍一看去,這是他本人對自己的夢遊留有幾分記憶的重大證言。正如第四項中略述的,吳一郎當夜夢遊的事實,應該不存在有意識的記憶,但記憶卻可能存在於腦髓以外的細胞所形成的無意識記憶中。比如當時極度的疲勞感等,由於警方訊問的暗示力量而在意識中浮現。不過,若從另一角度來觀察,也不能排除這反映了氣質純真、良心澄明,擁有極端靈敏頭腦且喜歡閱讀小說的吳一郎在面對這種局面時產生的一種頭腦中特有錯覺的可能性。因此,上述疑問不能確實證明吳一郎曾經夢遊,只能當做一項補遺參考記錄在此。

  另外,根據以上所述,應該就能大致瞭解自古以來夢遊症患者都被認為擁有雙重人格的原因。也就是說,遺傳自歷代祖先的無數記憶及其血統中所含的不同人種、不同家系、不同個性等無數性能統一成了一個人的性格。其中一部分在清醒時分離呈現,則形成所謂的雙重人格。同樣,如果在睡夢中表現出來,即為夢遊症。當然,這類夢遊症患者的本質帶有遺傳性,因此對於在夢遊中所進行的犯罪應由患者本人承擔責任的情況極少,而應由遺傳這種本質的祖先及當時的社會等承擔責任的情況很多。這點可為從法律角度觀察此案提供參考。

  【十】關於吳家血統之謎

  在開頭提出的四項談話中,除前述部分以外,能夠暗示吳一郎的心理存在引起夢遊發作的遺傳因素的部分也很多,情況如下:

  (吳一郎的談話中)說明其母千世子是女性中少見的具有明晰頭腦,而且個性好強的人。並且,儘管吳一郎為母親辯護說她從來不迷信,但關於母子兩人的宿命,或者說是命運,她卻極度固執於那種平凡愚昧的迷信。這一事實讓人不得不懷疑她的心理中時刻存在著某種不可抗拒的憂鬱不安。

  (同上)被稱作狸穴師父的占卜者說「你們受到某種詛咒」,不得不懷疑是占卜者從與她的對話中推測出了話中所包含的某項事實。

  (八代子的談話中)對於在警局拘留所初次和吳一郎會面的時候詢問「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夢」這一點,她解釋「曾經聽說過夢遊症」云云。但是,一位婦人,尤其除了一介農家主婦的教養之外,本應沒有任何高等學識的八代子,面對這樣的非常事件,僅僅是能考慮到如此超越常識的高等精神科學現象可能存在,就已經稱得上是不可思議了,更何況敢於實踐這種想法,立即嘗試找出事件背面的真相,未免過於驚人。就算這位婦人十分聰慧,又有果決的判斷力,還是不免有不自然的感覺。但如果這位婦人經常迫於某些痛切的事,很注意這類問題,對於與這類事實有關的傳聞或說明投以敏銳的注意,所以才在此時提出這個問題的話,也並無不自然之處。

  (同上)該婦人曾說在侄之濱的老家親戚很少。鄉下的富庶家庭往往是這類血緣孤立的家系。孤立的原因大多是由於家世或血統上素有惡評,或令人忌諱的遺傳因素,導致附近的人不希望與其締結姻親關係,吳家的家世應該也是如此。

  (同上)儘管反覆辯稱妹妹千世子離家出走是單純為了學習刺繡和繪畫,但如果對照前項疑點,應該另有他意。即千世子預感到與姐姐待在同一個家中終究不可能結婚,又為了到他鄉留下吳家的血統,所以在與姐姐的默契下離家。因此姐姐對於搜尋其行蹤,態度稍有不夠熱心之嫌。還有,根據姐妹兩人都是具有罕見好強個性的女性這一點來推測,也不難想像兩人之間存在某種默契。

  (松村松子老師的談話中)綜合所說的「聽說千世子非常會玩弄男人」的事實加上上述疑問,完全可以推測千世子是因為背負著某件事情而離家的。

  通過以上各項疑點,可見從本案之初就已充分暗示出,侄之濱的吳家自古存在著極其恐怖的血統,而擁有該家族最後血統的八代子和千世子姐妹都知道這件事。

  【十一】剩下的就是,本案中吳一郎的夢遊發作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遺傳,表現到了什麼樣的程度而發生的」這一問題。

  也就是,在第一次發作中,應該認為是夢遊直接誘因的有形暗示非常簡單,不過是「一位女性的美麗睡姿」。並且其刺激來源於異性誘惑力最薄弱的母親,因此對吳家固有的令人驚異的心理遺傳暗示程度相當淺。其夢遊內容與該家族固有的心理遺傳內容(參照下文)相一致的唯有「勒殺」一事,而後就轉移為受到屍體及其容貌暗示而引發的脫軌式夢遊,沒有顯現出更多的心理遺傳內容。

  而解決說明有關前列各項的所有根本疑問,要在案件發生約兩年後,在下文第二次發作中出現的各項狀況裡,才能徹底揭明。

  第二次發作

  ◆第一參考:戶倉仙五郎的談話

  ▲聽取時間: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即侄之濱新娘被殺案發生當天)下午一點左右

  ▲聽取地點: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町二四二七番地,談話人家中

  ▲列席者:戶倉仙五郎(吳八代子僱用的農夫,當時五十五歲),其妻,及我(W氏)

  附註:方言相當多,因此儘可能以標準語記錄。

  ——是啊,簡直是太可怕了。當時從梯子上摔下來撞到腰,現在還痛得受不了,連小便都要爬著去上,真是差點兒沒命了。不過今天早上用烤茄子下酒,再像這樣用搗爛的鯽魚貼上,疼痛已經減退很多了。

  吳太太家被稱為千袋米倉,在這一帶可算是第一大農戶。另外包括養蠶、養雞等一切,全部由現在的太太八代子獨自經營,財產日益擴大,雖說不知道有幾十萬還是上百萬,總之很了不起。自己建造學校,寺院也是祖先所建造,繼承家產的少爺(吳一郎)可以說是最幸福的人了,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少爺乖巧寡言,來到這裡以後,整日在最裡面的房間用功學習,對下人和鄰居也從不擺架子,口碑非常好。而且至今為止,說起吳家人,也只有守寡的八代子太太和十七歲的真代子小姐兩人,家裡總有股陰氣,但自從前年春天少爺來了之後,很奇怪,家裡突然感覺變得很有朝氣,連我們都覺得幹起活來更有勁了……嘿嘿。沒過多久,到了今年春天,少爺以第一名的成績從福岡的高中畢業,又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福岡的大學。再加上準備與真代子小姐舉行婚禮,整個吳家都沉浸在一片喜氣洋洋中了……是的。

  但是,就在昨天(四月二十五日),據說在一座叫「福岡因幡町紀念館」的大型西式建築裡舉行高中學生英語演講會。少爺屆時要代表全體畢業生,擔任一開始的演講。當他穿著高中制服準備出門時,八代子太太叫住他,要他換上大學生的新制服。當時少爺苦笑著不願意換,他說還不到時候,就想逃出門。可太太卻勉強他換上,一面送行一面高興地擦眼淚,那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現在回想起來,可能那就是少爺最後一次穿大學制服吧!

  第二天,也就是今天,就是我剛剛說過的少爺和真代子小姐舉行婚禮的日子,所以我們從前天起就住在吳家幫忙。真代子小姐也梳著高島田髮髻〔29〕,身穿草綠色振袖和紅袖帶幫忙工作。大家都稱讚她那絕世姿色連祖先六美人小姐的畫像都望塵莫及。而且溫柔的氣質更如搖籃曲中所形容的「千金美貌,千金氣質,再嫁個千金夫婿」。而說到少爺,雖然才二十歲,但懂事程度還有言行舉止,就連快三十歲的人都比不上他。尤其是他的相貌,你應該也看到了,絲毫不遜於王侯公卿,品行又好,大家都在說,像這樣般配的夫婦整個博多都沒有第二對吧!況且準備婚禮花了很多錢,因為少爺相當於入贅,太太甚至廢掉宅地邊緣的一片農田,建造了一棟豪華別院讓他們夫妻居住,還向福岡最有名的京屋服飾店訂購婚禮和服。至於婚宴,也是昨天就由福岡第一的魚吉料理店送來了料理,進進出出很是熱鬧。太太她大方起來真是不得了。

  不過在昨天的演講會上,少爺的任務很簡單,出門時他表示最晚也一定會在兩點以前回家,可是忙到三點多還沒見到他回來。少爺一向言出必行,從來不曾發生過這種事,所以我就對老雇工們提出了懷疑。但他們都說:「可能是演講會開始得比較晚吧。」並沒當一回事。但因為從未發生過這種事,尤其是在這種人生大事的重要關頭,我還是擔心不已。後來太忙也就暫時沒去想了。不久天空忽然轉陰,本該是春季漫長的白天,一會兒就昏暗得有如日暮時分。這時明天起就成為少爺母親的八代子太太似乎也想起了少爺,邊擦著濕手,邊把我叫到一邊,私下對我說:「都二十歲了,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不過既然到現在還沒回來,你能幫忙去找找看嗎?」我也正好有這念頭,就趕快結束了修理蒸籠的工作,抽了袋煙就穿著草鞋出門了。這時大概已經是四點左右了吧。我搭輕便鐵道列車到了西新町,在今川橋的電車終點站順路拐到我弟弟開的小飯館,問他:「有沒有看到我們家少爺?」弟弟和弟媳回答說:「啊……你找少爺的話,約兩個小時前他經過這裡,沒搭車,而是步行走向西邊了。第一次看他穿大學生制服,我們倆都到外面目送他好久。真是位好女婿呢!」

  少爺一向討厭這條鐵路的煤煙味,去高中上學時也以運動為藉口,每天從侄之濱沿農田走路前往。但就算那樣,從今川橋到侄之濱只有一里的路程,不應該花兩小時……我擔心地往回走,時間應該是四點半左右吧。我沿著國道旁的鐵路走,正好在離侄之濱不遠的路旁,也就是海岸邊的山腳下有一家切割石頭的工廠,切割的是名為侄濱石的黑色柔軟石頭,您回去時去看看便知,不管是來福岡還是離開福岡,一定都會經過那裡的……工廠的石頭像屏風一般矗立著,在夕陽照射下的內側暗處,我似乎看見一個戴方帽的身影在晃動。

  我的視力不好,但覺得那正是少爺。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少爺正坐在高大岩石背後看著某幅卷冊。我沿著堆在那裡的切割好的石頭爬過去,剛好來到少爺頭頂上方,悄悄伸出頭一看,那應該是長卷冊的一半位置,上面卻是一片空白,很不可思議,看起來一個字都沒寫。但是少爺的眼睛卻彷彿能看見什麼似的,專注地望著那片空白。

  過去我就聽說吳家有一幅會作祟的繪卷。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現今世上不可能存在這種事。就算有,我想也只是謠傳。因此我當時做夢也想不到那幅卷冊就是那個會作祟的繪卷。我以為是因為自己視力不好的緣故,就不讓少爺察覺,小心地將臉儘量靠近去看,可是,白紙還是白紙,不管我怎麼擦眼睛,也看不見上面有任何東西。

  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很想問少爺到底在看什麼,就趕快跳下岩石,故意順勢繞了一圈才來到他面前。少爺似乎沒發現我走近,手上拿著打開一半的卷冊,望著西方火紅的天空,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麼。所以我輕咳一聲叫他:「喂,少爺。」他好像嚇了一跳,仔細打量過我的臉,才像剛看到我一樣微笑說:「啊,原來是仙五郎,你怎麼會來這裡?」然後轉身把卷冊收起用繩子綁妥。當時我只覺得少爺是在思考某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毫不在意地告訴他八代子太太非常擔心的事,並指著他手上的東西問:「那是什麼卷冊?」這時,少爺不知何時又轉頭望向背振山方向開始沉思,他好像又吃了一驚,看看我,又看看卷冊,說:「這個嗎?這是我接下來必須完成的卷冊,是一完成就必須獻給天子的貴重之物,不能讓任何人看到。」並將它放進外套下的制服口袋裡。

  我更加莫名其妙了,就問:「那裡面寫著什麼啊?」這次少爺臉紅了,苦笑著回答:「馬上就會知道了,畫著很恐怖的畫,還有很有趣的故事。那個人說這是我們舉行婚禮之前必須看的東西……馬上就會知道,很快就知道了。」我似懂非懂,察覺到少爺有些神不守舍,態度明顯和以往大不相同,所以我執拗地再次問他:「啊,是誰給了你這種東西呢?」少爺再度緊盯著我凝視良久,才彷彿回過神來似的瞪大雙眼,眨了兩三下眼。然後好像在想著什麼一樣,含著淚哽嚥著回答:「送我這個的人啊,是家母的朋友,是來把家母秘密寄存在他那裡的卷冊送還給我的。那個人還說不久一定會再和我相遇,屆時再告訴我姓名,然後就離開了。不過,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但現在還不能說,不能說……你也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知道嗎?好了,我們走吧!」

  說著,少爺搶在我前面,在石塊上跳躍著回到馬路上,快步往前走,速度之快……就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一般,與平常截然不同。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應該就有些徵兆了……

  少爺一回到家,馬上就對八代子太太說:「我回來了……抱歉,這麼晚。」太太問:「遇上仙五郎了嗎?」他回答說:「是的,在石頭切割工廠遇上了。我們剛從那裡回來。」然後指了指後面進來的我,匆匆走向別院。八代子太太好像放心了,也沒問我什麼話,只說了聲「辛苦了」就對正在一旁擺放並擦拭碗筷的真代子小姐使了使眼色。真代子小姐在眾目睽睽之下,羞澀地站起身來,提著水壺跟在少爺身後走向別院。

  還有一件發生在日暮前的怪事,後來我才明白其中的原因……接少爺回來後,我就在後門的梔子樹下鋪上草蓆,叼著煙斗繼續修補剛才沒修完的蒸籠。從那裡隔著梔子樹枝,可以看見別院正面客廳裡的情況。我不經意地望向那邊時,看到少爺在別院客廳桌前換上了和服,喝著真代子小姐為自己沏的茶,似乎在對她說著些什麼。因為隔著玻璃窗,所以聽不到聲音。不過他的神情一反常態,臉色鐵青,眉毛微微挑動,彷彿正在責罵小姐。但仔細一看又不像,因為真代子小姐站在桌前疊著制服,並紅著臉微笑,還不住搖頭,看上去真是一副奇怪的景象。

  然而看到小姐這樣,少爺的神色卻更加鐵青。他快步走近真代子小姐,指著那三間並排的,從這裡也能看到的倉庫的方向,一隻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搖了兩三下。本來臉上通紅、縮著身子的真代子小姐這才抬起頭來,和少爺一起望向倉庫方向。不久,她浮現出不知是悲還是喜的神情,頂著嬌豔島田髻的頭微微點了一下,臉紅到了脖子根。然後突然又低下了頭。那種情景,讓我感覺好像是在看新派戲劇……嘿嘿。

  這時一直目不轉睛等著小姐表態的少爺仍把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略微欠身,隔著玻璃窗仔細環顧四周,之後又仰望著屋簷前的昏黃天空,似乎想到什麼似的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接著伸出鮮紅的舌頭,不停舔著嘴唇。他的笑容慘白而恐怖,讓我不由脊樑發緊……可是,我做夢也想不到那會是後來發生那種事的前兆,只是心想,有學問的人會表現出如此奇怪的模樣嗎……後來事情一忙,也就忘記了。

  接下來是昨天晚上。大概在凌晨一點左右,家裡人都睡著了,周圍一片靜寂。新娘真代子和母親八代子睡在正房內側的房間,新郎少爺和代表他家長的我則睡在別院的地板上。當然,我是在少爺上床很久之後,十二點多才去洗了澡,關好別院門戶之後,在少爺隔壁那間客廳席地睡下了,但由於上了年紀,今天一大早天色還未亮就醒過來想去上廁所。我藉著兩扇玻璃防雨窗的微亮光線,來到少爺房前的迴廊時,發現嶄新的紙門有一搧開著,紙門前的玻璃防雨窗也有一搧開著。我望向房內,沒見到少爺在被窩裡。我覺得很奇怪,心裡有些不安,但因為外面下著小雨,只好從新廚房的入口拿來自己的木屐,沿著地上鋪的跳石走去正房。我看到內側房間開了一扇門,門前可以隱約看到沾有一些沙子的木屐印痕。我站在那裡想了一下,毅然脫下木屐,躡手躡腳地沿走廊前進。然後從內側房間的的玻璃紙門偷偷看進去,發現在昏暗的燈泡下,八代子太太一隻手伸出棉被外睡得正香,可是旁邊真代子小姐的被縟卻是空的,睡衣疊放在被縟下方,緋紅色高枕則放在床中央。

  我這時才想起前一天傍晚見到的情景,總算鬆了一口氣,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那就沒必要擔心啦。」但轉念一想,雖說這樣也沒什麼,但少爺會這麼做卻有點古怪……我又開始有些不安了。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第六感吧,總之為了不犯下疏忽,我就想還是趁大家都還沒起床……所以我叫醒了八代子太太,指著真代子小姐的床說明了事情經過。八代子太太揉著眼睛,十分震驚。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我:「最近你見過一郎拿著某樣卷冊嗎?」同時猛然坐了起來。然而當時我完全沒有留意,就回答她:「是的,昨天在石頭切割工廠找到他時,他似乎正在看某卷內容不明、完全空白的長卷冊。」當時,八代子太太遽變的神情令我直到現在也忘不了。她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又出現了嗎?」然後用力咬住下唇,雙手緊握,全身不停顫抖,眼角往上吊起,顯得有些憤怒。我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卻也被嚇壞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看著她。不久,八代子太太好像回過神來了,用衣袖拭去不停流出的眼淚,露出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對我說:「不,也許是我想錯了,也可能是你看錯了,總之我們先去找找看他們。」隨後她站起身來,已經恢復了和平常相同的態度,率先從迴廊下來,但事實上她看起來異常狼狽,以至於赤著腳就往大門口走去。我也慌忙穿上木屐,緊跟在她後面。

  小雨這個時候已經停了。我們很快來到別院前……也就是從這裡能看見的最右側第三間倉庫前面,我發現倉庫朝北的銅皮窗敞開著,就拉住走在前面的八代子太太,指給她看。事後回想起來,這第三間倉庫在秋麥收穫之前一直是空的,存放著各種農具,大家出入頻繁,所以經常會有年輕人疏忽忘記關窗。當時或許也是如此,本來並不值得奇怪。但可能是想起白天的事情吧,我不禁愣了一下,停下了腳步。這時,八代子太太也點了點頭,繞向倉庫門前。可能從內側鎖上了吧,怎麼都推不開倉庫門。於是八代子太太又點點頭,立刻親自去拿來掛在旁邊正房腰板〔30〕上的九尺梯子,輕輕靠在倉庫窗下,作手勢要我爬上去看看。當時她的神情很不尋常。另外,我仰頭望向窗戶,發現裡面似乎有燈火晃動。

  您知道我一向膽小,所以當時實在不太願意,但八代子太太的臉色相當難看,我不得已只好脫下木屐,撩起後襟爬上梯子,雙手攀住窗緣看向裡面。這一看之下,我不由雙腿脫力,甚至沒力氣爬下梯子了。同時攀住窗緣的雙手也似乎完全沒了力氣,直接從梯子上掉了下來,腰部受到重重一擊,既站不起來,也無法逃跑。

  是的,當時我見到的景象,恐怕這輩子想忘也忘不了。只見堆放在倉庫二樓角落的空草袋在木地板正中央鋪成猶如四方形床褥的樣子,上麵攤著展開的真代子小姐的華麗睡衣和紅色內裙。梳著水滴狀高島田髻的真代子小姐的屍體一絲不掛地仰躺在那上面,前方擺著原本置於正房客廳內的舊經桌。經桌左側立著家裡供奉的佛祖的銅燭台,上面插著一根大蠟燭正在燃燒;右邊好像排放著學生用的畫具或筆之類的東西,我記不太清楚了。少爺坐在正中央,面前平整地長長攤開著昨天在石頭切割工廠見過的卷冊……是的,絕不會錯,的確是前一天見過的卷冊,邊緣的燙金圖案和捲軸的色澤我都還記得。裡面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張白紙……是的,少爺面對卷冊正坐,身上整整齊齊地穿著白花點圖案的睡袍。也不知是怎麼發現我的,他靜靜轉過臉來,對我微微一笑,左右揮了揮手,似乎在說:「你不能看。」當然,我現在說的話都是事後才想起來的,當時我如同觸電般僵在那裡,連自己發出什麼聲音都不知道了。

  八代子太太當時扶住我,好像還問了什麼話,我不記得自己是否有回答了,我想似乎是指著倉庫窗戶想說些什麼。但八代子太太卻好像明白了一切,她重新架好梯子,親自爬上去。我本想制止她,可是我站不起來,連牙關都咬不攏,也發不出聲音,只好用雙手撐在背後冰冷的地面上,抬頭看著上面。只見八代子太太撩起前襟很快就爬上了梯子,用手攀住窗緣,與我一樣望向裡面。但是,她當時的膽識,令我現在想起來還毛骨悚然。

  八代子太太從窗外仔細地環視裡面的情景,用鎮靜的聲音問:「你在那裡做什麼?」這時,我清楚地聽到少爺從裡面用平常的聲音回答:「媽媽,請您等一下。很快就要開始腐爛了。」周圍一片靜悄悄的……八代子太太稍微思考了一下,說道:「不會那麼快就腐爛的。對了,天亮了,你還是趕快下來吃飯吧。」裡面傳來一聲「好的」,少爺好像站了起來,映在窗邊的火光忽然暗了下來。但這是面對女兒屍體的為人母者會說出的話嗎?隨後八代子太太迅速從梯子上下來,邊對我說:「大夫、找大夫……」邊走向倉庫門前。令人慚愧的是,當時我完全搞不清楚情況,就算知道,我也已經全身虛脫,根本無法去找大夫。只是害怕得坐立不安,不停顫抖。

  倉庫門開了,少爺一手拿著鑰匙,穿著庭院木屐走了出來。他看見我們時微笑了一下,但眼神已然一反常態。八代子太太迫不及待地輕輕從他手上拿過鑰匙,如同哄他一般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三兩句話,同時迅速拉著他進入別院,讓他躺下。這一切,我坐在地上看得一清二楚。

  接著八代子太太又返回這裡,爬上倉庫二樓不知在做些什麼。這期間只剩我單獨一人,十分害怕,於是就爬到倉庫後面的木門處,扶著那邊的一棵袖子樹勉強站了起來。這時,頭頂上響起倉庫的銅皮窗戶關閉的聲音,我又嚇了一跳,回過頭來,這次聽見了倉庫門上鎖的聲音。不久,八代子太太左手緊緊抓著卷冊,披散著頭髮,赤腳跑向別院。她也不管腳底還沾著泥土,就這樣奔上迴廊,一把拉起剛躺下不久的少爺,將卷冊遞到他眼前,帶著可怕的神情責問著什麼。此時天色已亮,因此對這些情景,我透過玻璃門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少爺當時指著前一天的石頭切割工廠方向,又搖頭,又做著奇妙的手勢和動作,拚命地說著什麼。他的話我聽不太清楚,而且都是些莫名奇妙的話,我實在聽不懂,只聽到多次說到「為了天子」、「為了人民」之類的字眼……八代子太太雙目圓睜,邊點頭邊聽著,但不久少爺忽然噤聲,死死地盯著八代子太太手上的卷冊,然後一把搶去塞入懷中。而八代子太太也馬上硬搶了回來。事後回想起來,八代子太太似乎不應該這麼做……卷冊被奪回,少爺好像有點氣餒,他張大嘴巴,瞪著太太的臉,表情異常恐怖。連八代子太太也害怕了,後退了好幾步,轉身想離開。可少爺立刻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把太太拖倒在榻榻米上,再度盯著她看了很久,忽然很高興地眯著眼冷笑了起來。

  看見少爺的表情,我彷彿被當頭淋了一盆冷水般全身發冷。八代子太太也恐懼不已,用力甩開少爺想離開。可是少爺一下子站起身來,從背後抓住走下迴廊的八代子太太的頭髮,直接從迴廊拖到庭院,微笑著拿起木屐,不住敲打八代子太太的頭,心情似乎十分愉快。眨眼間,八代子太太已經面如死灰,頭髮蓬亂,臉上流血不止,在地上爬行並不斷髮出呻吟……面對眼前的情形,我嚇壞了,極力克制住不停發抖的膝蓋,硬拖著身體回到這裡,對內人說:「大夫,快找大夫……」之後馬上鑽進被窩裡發抖。不久宗近大夫困惑地來到我家,我告訴他:「是在吳家,在吳家……」拜託他立刻趕去。

  我看到的只有這些……是的,全都是事實,絕無虛言。後來我才知道,八代子太太的叫聲驚醒了兩三個年輕人,他們趕來抓住了少爺,用細繩將他綁住。但聽說當時少爺發狂的力氣非常大,三五個人的力量都按不住他,居然兩度繃斷了細繩。等好不容易制服他,把他綁在別院樑柱上時,少爺好像也累了,就這樣陷入了沉睡。不久後醒來時,很奇怪,少爺的樣子又跟以前判若兩人了。警方問話,他也只是怯生生地低著頭,一言不發……八代子太太說過,少爺以前在直方那邊也曾犯過這種病,當時在大學教授的調查之下才知道是被施了麻醉,後來完全沒問題了,所以才帶他回到這邊。不過看來血統這東西實在可怕,看他這次的情形,我認為一定是那卷卷冊在作祟。

  不過,卷冊作祟也很久沒出現過了,甚至我們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據說那卷冊原本是藏在對面那間可以看到屋頂的建築——如月寺裡的佛像肚子裡。聽說具有吳家血統的男性只要看過卷冊,就一定會發瘋。一見到女性,無論母親還是姊妹,甚至陌生人,都會將其殺害……還有人說,寺中似乎保存著寫明其緣由的物品……但那卷卷冊為何會落入少爺手中呢?我只能說這太奇怪了。是的,如月寺現在的住持名叫法倫大師,聽說與博多的聖福寺大師齊名,我想他應該知道這件事的緣由……是的,年齡已經相當大了,身體清瘦得如同仙鶴一般,白眉白鬚,看起來是位極其慈悲的大師。如果有需要,您不妨去問問他老人家,我會叫內人帶您過去……

  是的,八代子太太現在處於半瘋狂狀態,加上腳部扭傷,聽說正臥床休息。雖然頭部傷勢並不嚴重,可是講話顛三倒四,應該提供不了什麼資料。我因為腰部受傷,暫時還沒去探望她……

  聽說有人認為是因為我沒有及時去找宗近(大夫的姓),所以才沒能救回小姐。但這不可能。宗近大夫來幫我診斷腰傷時曾說過,真代子小姐被勒殺的時間是在今天凌晨三點至四點之間,而且按照蠟燭燃燒的情況,應該也是在那個時間左右……是的,其他都如我剛剛所說。只要等八代子太太恢復正常,真相也就會大白了。不過,正如我方才所說,她現在似乎盡講些「快點清醒過來吧,現在就靠你一個人了」之類的夢話,也許是在埋怨少爺,這實在讓人有些擔心。

  警察還沒有找過我。因為最先發現這場騷亂的只有當天睡在這裡,聽到八代子太太尖叫聲而趕來的年輕人。警察訊問他們之後就離開了……我也一直非常小心,深怕自己會受到懷疑,所以要求宗近大夫替我保密。幸好當時一片混亂,沒人知道是誰去找的宗近大夫。因此當醫生您突然來詢問我這件事時,我也嚇了一跳。是的,我沒有任何隱瞞,所以如果可以,希望能借您的力量讓警察別來找我。您也看到了,我腰部受傷,而且又是那種聽到警察兩個字就會發抖的個性……是的。

  ◆第二參考:青黛山如月寺緣起(開山一行上人手記)

  附註:該寺位於侄之濱町二十四番地,為吳家第四十九代祖先虹汀氏所建

  晨鏤滿目金光雪,夕化濁水落河海,今宵銀燭列榮花,曉作塵芥委泥土。三界如波上紋,一生似空裡虹,一旦結下惡因,則唸唸不可解。生則墜地獄之變,現則喚鬼畜之相;死則惡果傳子孫,受業報永劫之苛責。其恐懼痛苦,無任何事物堪比。

  為此觀其因果,如是究其本來趣理,斷證根源,轉菩提心,起一宇伽藍〔31〕,乃恭奉佛祖智慧,一念稱名〔32〕、人天共敬之清淨道場。

  溯其緣起,乃慶安時期,山國城京洛祇園精舍附近,貴賤群集之巷內有一家開設多年的美登利屋茶鋪,其每年特選的上貢宇治銘茶取名「玉露」,芳香聞名全國。當代主人名叫坪右衛門,育有一子三女,子名坪太郎,深受無比寵愛,然生來不喜生意之道,自年少時期就拜宇治黃檗的僧人隱元禪師為師,兼學柳生劍法〔33〕,旁涉上佐流〔34〕繪畫,俳句〔35〕體裁則受芭蕉影響而另成風格,長大後自號空坪,一心一意遊山玩水,無志於家嗣之累,然因家中無其他男人,經常被逼娶妻生子,儘管總以學業未成而推諉,仍無從逃避。終於,其父坪右衛門邀請隱元禪師前來諭示,期能讓他心念一轉時,他在自己家門貼上一句「年至二十五歲的今門,不聞不如歸」而出家為僧,只持一缽一杖西行尋訪名勝古蹟將近一年,由長崎路進入肥前唐津。當時是延寶二年春四月,空坪時年二十六歲。

  空坪四處賞玩此地勝景,因虹之松原而改名虹汀,並選八景展紙筆,親自起版撰江湖事,似此這般滯留半載有餘。某日,適逢晚秋月圓,受誘而出,登虹之松原,賞玩並列於銀波、銀砂的千古名松於清光中盡展的風姿,宛若名家墨技之天籟。行走一里過濱崎漁村仍未盡興,故背負流霜,續行半裡至夷之岬,倚岩角遙望灣內風光與雁影,直至半宵。

  此時,一位約莫方逾十八歲的女子,翻展華麗衣袖,移動楚楚可憐之小腳,渡過荒磯疊岩走近虹汀身旁,渾然不知有人觀看,朝向西方雙手合十,凝神祈念良久,之後揮淚攬袖,意圖投海。虹汀駭然跑近抱住,伴其至松原沙清處,詢問事情緣由。少女最初只是啜泣不已,久久才傾訴——

  「我是這濱崎某吳姓家中的獨生女,名叫六美女。家中世代豪富,但是圓必有虧乃世間常情,可能是恐怖的因緣吧,家中往昔以來就有精神錯亂的血統,導致今日只剩我單獨一人悲痛苟活。

  「最初,吾家有一幅祖先流傳的繪卷,其上描繪美婦裸像,據說乃是吳家祖先的某人與最寵愛的夫人死別,在痛苦悲傷之下以丹青描繪屍體身影,期能做為電光朝露之紀念,卻不知何故,在描繪初期屍體開始急速腐爛,圖像尚未完成一半便已化為白骨,祖先的某人在悲嘆下終於瘋狂,夫人之妹雖然盡心照顧,祖先的某人最終仍追隨夫人步向黃泉。當時,夫人之妹腹中也懷有該狂人之子,已近臨盆,同樣傷心欲絕,所幸終於勉強保住性命。

  「正好此時築前太宰府觀世音寺奉修佛像,一位客僧勝空由京師前來監督,等奉修完成臨行之際,行至附近一帶。聞此緣由後深覺不忍,乃止住錫杖於吾家,觀看未完成的繪卷,於佛前誦經供養後,砍伐後院的大柄檀樹,選其赤肉部分,手雕彌勒菩薩座像,將繪卷藏其腹中,供奉於吳家佛壇,嚴令日後只有家中女性始能祭拜佛壇和觀看繪卷,所有男性禁止接近。

  「後來該位狂人的遺孤,名叫如五的男兒平安無事出生到這個世間,及長,娶妻繼承吳家,謹守勝空上人之戒,嚴禁任何人接近佛壇,一切牲禮香花的供養,由其妻子獨自負責,一心一意祈求現世的安穩與後代的善果。然而,可能是承襲狂人血統的緣故,此男子壯年後育有幾位兒女,又遭逢妻子早逝,精神錯亂。其後的歷代男子中,也總會出現一兩位精神狂亂者,有的殺害女人,有的則用鋤鍬挖掘女人新墳,若有人制止,則會擊殺或傷害對方,或自己咬舌自盡或自縊而死,極盡恐怖之能事。

  「似此,見者、聽者皆恐懼自危,遠近相傳吳家男子見到繪卷會立刻受到祟弄,不淨的女人接近佛像也會遭遇不幸,完全不敢與之結親,因此吳家血統數度將近斷絕,必須靠著金錢的威力,或是遠從外地尋覓不知情者來傳宗接代。時至近年,更是連下賤乞丐都不敢與吳家沾上邊,導致如今只剩我單獨一人。我的兩位兄長同樣發狂,長兄挖掘他人墳墓,二哥用石塊毆打我,而且都很早就結束生命,又經謠傳之後,在家中工作之傭人幾乎全藉故離開,連侍候我多年我的女僕都因為照顧我而病亡,導致我連一個傾訴對象都沒有,內心不知何等寂寞。

  「就在此時,唐津藩的家老雲井某某聽聞此事,表示要將其三男喜三郎賜予我為婿以繼承家業。傭人侍女得知後皆興高采烈地回來,其中只有一位從小照顧我的奶媽不僅面無喜色,甚至還明顯露出愁容。問其何故,她才深嘆口氣,表示她從雲井宅邸做事之人口中得知,即將成為我丈夫的人,也就是那位喜三郎,其實是雲井家老的庶子,長於劍術,是藩內第二高手,可是從年輕時期就聲名狼藉,不僅耽溺女色,更到處結交不良之輩,破壞各處道場,敲詐勒索茶屋小館,結果在別處無法存身,這才悄悄回故鄉。但是,藩中世家非但無人敢把女兒嫁給他,甚至還畏如蛇蠍,因為聽說我家情事,才決定讓他成為我的丈夫。不僅這樣,還心懷不軌,欲等事成之後憑其權勢併吞吳家財產,雖是命運,也無力抗爭。可是一想到我日後將承受的痛苦,就忍不住頭暈目眩,淚流滿面。我雖有些困惑,卻並未深信,也無從查證,日久之後便逐漸冷靜下來,等待秋天舉行婚禮。今夜,那位叫雲井喜太郎的人連一個隨從也未帶、連披肩長褲的禮服也未穿,獨自來到我家。

  「當眾人忙於送上酒宴至後面客廳之時,我也重新化妝前往酒席,只見他半張面孔燒爛,臉色如灰,另外半邊面孔無眉,白眼球凸出,嘴唇歪斜,與鬼魅毫無兩樣。我強忍住撲鼻酒氣,全身發抖地幫他斟酒,可是才喝沒幾杯,他馬上抓住我的手,我當時情不自禁地縮回手,杯裡的酒濺在他膝蓋上。他馬上借酒瘋想抓住我,奶媽拚命拉住他,他卻立刻拔刀砍倒奶媽,我趁亂逃出來,好不容易到了這裡,想到我家的不祥,又想到自己的不幸,正要自盡之時卻被你攔下。如果不能尋死,我只好出家為尼。雖不知你是何方人氏,仍請你大發慈悲指引我明路。」

  說完,她趴在砂地上低聲啜泣。

  虹汀聽完,沉吟良久之後,扶起少女,說:「好吧,我盡力而為,你先不要嘆息,等我看過繪卷以後,自會讓你瞭解本身的因果。」說完,他牽著六美女的手,正想離去時,松樹後忽然出現半臉鬼相的狂暴武士,一聲不吭地揮刀斬向他。虹汀以修禪之機鋒轉身避開,讓對方斬向虛空,同時大喝一聲,對方的武士在空中遊走數步,和刀一起摔向斷崖外側,落入月光粼粼的海中,隨水煙消逝無蹤。

  就這樣,虹汀陪六美女回到吳家,和家人一起收拾奶媽屍骸,自己做法事誦經,並嚴禁把事情傳開。然後進入佛堂,要求其他人迴避,從彌勒佛像肚中取出繪卷,敬畏祭拜後攤開一看,美人全身潰爛長膿的模樣令他寒毛直立,於是立即在佛前坐下,鎮攝精魂地入定十餘天,在延寶二年十一月晦日拂曉忽然睜開眼眸,大聲詠頌三遍「雪凡夫之妄執不若唸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將繪卷投入一旁的火爐中,化為一片灰煙。

  之後,虹汀起身召集家人,說:「我已經借法力了斷吳家的惡孽因緣,立刻將此灰放入佛像內,與三界萬靈共同供奉。我本人也將還俗成為這個家的男主人,孕育萬代勝果。各位如果有任何問題請說無妨。」但是並無一人表示意見,因為所有人皆在畏懼雲井家怪罪報復。虹汀瞭解此種心理,當天就厚賞家人,讓他們回家休息,並封存家屋倉廩,釘上寫著「回饋鄉里,吳坪太」幾個大字的木牌,只攜帶金銀書畫之類四大車,請壯夫駕駛,自己則背負彌勒佛像,懷內放著吳家家譜,手牽六美女,於翌日未明離開濱崎,朝東方前行。時間是延寶二年臘月朔日,大雪紛飛,長汀曲浦五里的路上須臾化為連綿銀屏,讓虹汀疑為天賜紅彩祝賀。

  像這樣前行約莫一里,東方天際漸紅,忽然後方傳來雜沓人聲。虹汀回頭一看,為數約有二三十人的捕快手上帶著拘捕犯人的工具,正中央則是落海的半臉鬼相雲井喜三郎,也不知他是如何上岸的。他頭系白巾,腳穿綁腿,身穿戰陣披肩和野褲,手持長刀緊追而來,口中大罵:「惡僧別逃!上回我以為你是朝廷密探,有所顧忌而未曾動刀,後來接受藩的密令調查你的素行,才知道你就是無法無天、聲名狼藉的大惡徒坪太,不僅假冒畫匠偷窺本城的地形,還偽裝僧人遊走各國,欺騙有德之家謀奪財物,誘騙良家兒女送入火坑,十惡不赦,天地可鑑。不管你如何會飛天遁地,你今天己無路可逃。快逮捕這個誘拐良家婦女、卑劣下流的賊和尚。」手下的捕快們一起踏著雪地蜂擁而上。當下一邊是巍峨參天的懸崖峭壁,另一邊是臨海斷崖,背後則是纖弱女子和馬車車伕,眼看似乎無處逃生。但是虹汀毫無懼色,將背負的佛像交給車伕,拂掉網笠上的雪花交給六美女,手持慣用的竹杖,一面數著胸前的念珠,慢步前進。捕快們大感意外,完全為對方氣勢所懾。

  虹汀向眾捕快行禮之後,輕咳兩聲說:「勞駕各位老遠趕來,真的辛苦各位了。這麼多人前來替我這位聲名狼藉者送行,貴藩的政道昌明實在令人佩服,既然這樣,就勞駕諸位乾脆送我至前方不遠的築前藩吧!否則請勿攔阻,我不希望無益殺生造成貴藩的恥辱,如何?」捕快們一時呆若木雞,而雲井喜三郎臉紅耳赤,怒罵:「滿口胡言!上次我是喝醉酒才失手,這回你絕對逃不掉。弟兄們,對手只有一個人,除了女人以外,其他人全不能放過,動手。」說完立刻揮刀上前,似乎認為解決一個行旅僧人乃是輕而易舉之事。捕快們也同時行動,閃閃刀光映在雪上,令人觸目驚心。虹汀不再多言,左手握竹杖,右手揮空拳,率先奪下一人的刀,接著擊落襲來的白刀,斬落蜂擁而至的球棒和刺叉,他不接近群聚的人馬,專攻擊落單的傢伙。很快地,有十幾個人或被擊昏,或被擊斃,倒在雪地上,甚至掉落海中。

  行旅僧人出乎意料的功夫令眾人完全亂了陣腳。雲井喜三郎暴跳如雷,拔出長刀,擺出青眼架勢,一步步向前逼近。虹汀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丟棄奪來的刀,右手重新握好竹杖,穩如泰山地接住喜三郎渴血的凶刀,毫不放鬆,冷冷如水地制其先機,切切似冰地壓其後機。只聞一聲輕響,喜三郎手中長刀如遭磐石所擋,動彈不得,唯有呼吸急促,咬牙切齒。虹汀見了不免莞爾一笑,說:「喜三郎公子,如何?還不早早醒悟嗎?所謂彌陀的利劍,指的即是此竹杖之心;所謂不動的繫縛,指的就是此親切的呼吸。就算是千錘百煉的精妙,不經虛實生死之劍也比不上悟道的一根竹杖。恰如眼前之不可思議,莫懷疑,快快放下屠刀,轉噁心入佛道,進入唸唸不疑、刻刻不迷、闊達自在的境界吧!否則依一殺多生之理,我會將你斬成兩段,消除唐津藩當下之不祥。你此刻正臨生死邊緣、地獄天上之分的剎那。」

  此番話一說出,好殺殘忍的喜三郎聽了也臉色鐵青、兩眼充血、汗流浹背、大氣如牛,然而積年累月的孽業已讓他無法回頭,他逞強地機敏轉身,忽然奮起衝天之勇,以上段架勢自正面奮力一揮長刀,如電光石火般斬入。虹汀翻身閃開,同時擊出竹杖,正中喜三郎眉心,趁喜三郎飛退之際又乘虛而入,伸手握住喜三郎腰間的短刀,說了句:「那就讓你了遂心願吧。」話音未落,人已後退。一看,再度舉起長刀的喜三郎不住後退,仰天倒下,被砍中的肩膀鮮血泉湧,染紅雪地,氣絕而死。

  目睹此景,其餘的捕快全嚇壞了,紛紛落荒而逃。見已沒有追兵,虹汀總算安下心,將奪來的短刀還於屍骸,雙掌合十,數著念珠唸佛兩三遍。然後撣掉黑衣上的雪花,再度背起佛像,安慰著面無血色的六美女,帶上斗笠,人馬急行,頃刻便進入了築前領地。在深江過了一夜,次日拂曉又踏著未歇的白雪向東前進五里,來到此地侄之濱。

  虹汀見此處地形,心想:「此地北有愛宕靈山〔36〕聳峙半空,南有背振、雷山、浮岳等諸名山連結煙雲,眼界所及之處乃萬頃豐田,足以養育兒孫萬代,室見川的清流又能泛舟,更擁有袙濱〔37〕、小戶古蹟,芥屋、生之松原等名勝,而且距黑田五十五萬石〔38〕的城下不遠,實在是集山海地形精華之勝地。」

  他立刻收隨行的車伕為家人,尋求田野,建家屋倉廩,並捎信給故鄉京師以求萬代之謀。同時選中一地,集雷山、背振之巨木,自司繩墨,建造一座大伽藍。將背來的彌勒菩薩像奉上,希冀此處成為福及末代,保佑永世之地。山門高聳,迎真如實相〔39〕之月,殿堂連簷送佛土金色日相觀〔40〕。林泉深奧,水碧砂白,鳥啼魚躍,唸佛、唸法、念僧,真乃末世奇特罕見的淨土。

  如此,在人皇〔41〕第一百十一代靈元天皇延寶五年(丁巳年)霜月〔42〕初旬,伽藍落成。從京師本山召貧僧前來擔任開山住持。貧僧以寡聞淺學之由再三固辭而不聽,終因感其奇特,背經下至此處任住持,取寺號青黛山如月寺。於翌年延寶六年(戍午年)二月二十一日吉辰,舉行往生講式七門說法,誦讀淨土三部經,執行七日供奉且普渡餓鬼。當日虹汀親自上座,略述由來因緣向聽眾懺悔,誦吟兩首和歌——

  唱  唸誦六文字〔43〕,六道〔44〕今不迷,竹杖向佛界。

  (坪太郎)

  和  三世〔45〕為修佛,回頭淨歸空。

  (六美女)

  接著由貧僧上座,詳細辯證緣起因果,述明六道流轉、輪迴轉生之理,授「若念彌陀佛,即滅無量罪」之真諦,最後接上一偈——

  一念稱名聲,功德萬世傳,青黛山寺鐘,迎得真如月。

  另,據說六美女時年十八歲。她將早先寫好的三萬張六字名號分送前來的信眾,不到三天即送完。

  如上故事,婆娑〔46〕顯六道之巷,眼前轉業報之理。聞煩惱即菩提,六塵〔47〕即淨土。吳家祖先冥福,末代正等正覺〔48〕之結緣皆無量。吳家日後男女若欲報此鴻恩,須深刻領會此意旨,不可怠於法事唸佛。此事不得外洩,若疏忽洩漏,恐會招他藩之怨。僅止於當時本寺住持及吳家當家夫婦。慎之。

  一行記

  延寶七年七月七日

  ◆第三參考:野見山法倫上人的談話

  ▲聽取時間:前述同日下午三點左右

  ▲聽取地點:如月寺方丈室

  ▲列席者:野見山法倫上人(該寺住持,時年七十七歲,同年八月歿)、我(W氏),以上二人。

  ——你當然會懷疑。如《緣起》內文所述,可謂吳家中興之祖的虹汀先生於距今一百多年前燒成灰燼、封入彌勒佛像腹中的繪卷,為何會恢復原本形態出現於今世,又落入吳一郎之手,導致他嚴重精神錯亂……坦白說,就算您(W氏)沒問,老衲也會說明,希望您自行判斷。

  關於這段《緣起》,本該在繼承吳家的當家夫婦第一次前來祭祀祖墳時,才會摒退外人讓其觀看。而有關吳家血統,除非尋常之事,否則絕對不得洩漏於他人,這是自開山一行上人以來,身為本寺住持理應保守的秘密。但因為您身份不同,而且既然知道此事牽涉到判斷吳一郎少爺發狂是真是假,又與會不會被判有罪有重大關聯,老衲自然不能隱瞞……

  事情很簡單。其實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找出本該已化為灰燼、藏在本寺佛像腹內的那幅繪卷,發現它仍保留著原貌。不僅如此,老衲也很清楚從佛像腹內取出繪卷,造成吳一郎少爺病發的絕對是那個人沒錯。當然,這只是老衲個人的猜測,一定有很多人不以為然……那不是別人,就是吳一郎少爺的親生母親,前些年莫名橫死的千世子小姐。是的,這很難令人信服。別的不說,這世界上當真有如此殘忍的母親,竟然會將傳說中如此恐怖的東西交給自己唯一的兒子嗎?其中當然有著很複雜的理由,總之只要你聽過接下來的說明,應該就會明白一切。

  回想起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應該是三十多年前了吧。不知您是否已經知道,據說這位千世子小姐自小就聰明伶俐,而且雙手非常靈活,尤其擅長繪畫和刺繡。自懂事以後,老衲就常見她一人獨坐在本寺大殿角落,臨摹畫在紙門上的四季花卉圖案或欄杆間的仙人雕刻。當時她真是十分可愛,五官輪廓有如人偶……

  應該是她十四五歲的時候吧,有一天,好像剛從學校回來的千世子小姐身穿蝦褐色褲子,手抱包袱逕自來到這方丈室,對正在獨自喝茶的老衲說:「……和尚師父,那尊黑色佛像肚子裡放著漂亮的繪卷,對吧?你能不能偷偷拿出來讓我看看。」

  這幅繪卷的事,自從本寺開山時舉行大法會後,成了附近一帶有名的傳說故事,這座村子裡也應該還有很多人知道,她可能是聽那些人說的吧。當時老衲就笑著告訴她:「那繪卷早在很久以前化為灰燼啦,就算我想給你看也不行啊。」可是千世子小姐卻說:「但我剛才搖動佛像,卻聽到肚子裡面有聲響,一定放著什麼東西……」

  老衲嚇了一跳,趕緊罵她:「不可以做這種事,會被佛祖懲罰的。」但等千代子小姐回去後,老衲開始有些擔心,悄悄來到大殿,試著搖動彌勒佛像,果然聽到裡面有東西在碰撞的聲音……聽起來一定放著形似捲軸的東西。

  老衲大驚失色,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因為老衲一直以為佛像腹內放的只有《緣起》內文中所寫的繪卷灰燼……但後來轉念一想,或許是以前虹汀先生假裝已經燒燬繪卷,其實卻將它保留下來藏入佛像內。結果旁邊的裝填物因年代久遠而乾燥變鬆,所以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吧。想來虹汀先生喜歡繪畫,大概是不捨得毀了繪卷才會這麼做,而且他認為隨著長年累月的供奉,孽緣便會漸漸淡薄,不再作祟吧。若真是這樣,老衲是否應該重新取出將其燒燬呢?到底該怎麼做呢?老衲想來想去,還是不能釋懷,又覺得有些恐懼,想到應該沒有人敢打破佛像去察看內部,也就還是按照原樣放回去了。

  歲月流逝。去年秋天,就在彼岸節〔49〕前一天傍晚,老衲看到八代子太太、一郎少爺和真代子小姐一齊前來掃墓。當時,八代子太太單獨打掃完靈堂後,順便至方丈室來喝茶話家常,她跟我商量:「現在說這個有點早,等明年春天,一郎從六本松的學校(福岡高等學校)畢業後,我打算讓他立刻和真代子成婚,您覺得如何?」八代子太太在宣佈這類重大事情之前,必會來找老衲商量,所以當時老衲回答說:「這樣很好。」隨後我們起身走出大殿的迴廊一看,身穿學生制服的一郎少爺和系紅色腰帶的真代子小姐已經打掃完墳墓,正蹲在山門旁的墳前雙手合十,看起來很親密。看到他們兩人,八代子太太似乎一時心酸,急忙掩面進入靈堂。老衲則留在原地望著這般配的兩個人,莫名地想起了吳家未來的事。其間忽然想起多年前千世子小姐所說的話,心中不禁一震……不過當時老衲以為只是老年人沒必要的操心,但畢竟放心不下,結果當天晚上無論如何都睡不著。

  所以老衲就慢慢起身……藉著窗外灑入的月光和燈火,獨自來到大殿,雙手捧起佛像搖動,但卻沒有聽到上次的聲響,不但如此,還感覺裡面空無一物。

  可能是第六感吧,這時老衲感到莫名恐懼,於是毅然把佛像抱下佛壇,搬進方丈室,戴上眼鏡仔細檢查。雖然佛像身上沾滿塵埃看不太清楚,但頸部衣襟處有切斷後再裝上的痕跡,用力搖晃就能脫落。當時老衲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於是拚命保持鎮定,沿著走廊將佛像搬出,輕輕撣落上面的灰塵,在這盞燈下鋪上氈子,從切斷處拔下佛像的頭一看,只見挖成經筒狀的底部有舊草紙包住的灰。不過灰包正中央能清楚看出捲軸狀的凹陷。至此老衲便明白了,虹汀先生雖宣佈已將繪卷燒燬,事實上可能出於某種考慮並未燒燬,而是直接將其藏入佛像中。現在繪卷又被某人竊走了。這一切已無庸置疑。是的,除了填充在四周的舊棉花以外,連一片碎紙都沒見到……請您跟老衲前去,親眼看看佛像。

  ◇參考後段備註

  如你所見。這該說是因為老衲的疏忽吧。老衲不止一次希望不要發生什麼麻煩。不過從另一方面想,如果是千世子小姐拿走的,那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而且,自從她慘死一直到今天,又是誰偷偷藏起了繪卷?若是收拾千世子遺物的八代子太太發現繪卷,應該不至於瞞著老衲。就在老衲每天如此擔心不已時,竟發生了這次的事情,只能說這一切都太奇怪了……聽說繪卷在一郎少爺精神錯亂後又消失無蹤,這又是另一樁怪事。村裡有人說,在一郎少爺精神異常前後,曾目睹繪卷如靈蛇般飛越空中。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想到這一切皆起因於老衲的疏忽,實在覺得愧對死去的真代子小姐和發狂的一郎少爺,如今只能垂淚奢望能以我垂老的短暫生命來挽救他們。

  ◆第四參考:吳八代子的談話概要

  ▲聽取時間:前述同日下午五點左右

  ▲聽取地點:本人宅邸內側房間

  ▲列席者:吳八代子、我(W氏),以上兩人。

  ——啊,醫生,您終於來啦,我等您很久了!不不……我的傷沒關係,性命什麼的都不重要。我現在只希望您務必幫忙找出從寺中盜出這幅繪卷(一面從懷裡取出來交給我),埋伏在石頭切割工廠交給一郎,企圖殺害這個家中所有人的那個傢伙。而且,等找到那傢伙,麻煩您一定要問他這一句,究竟有何怨恨,讓他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涕泣),就這一句,請您一定要幫我問(涕泣)。我真是不甘心在一郎精神正常時沒能問出那個人是誰……若讓我知道,就算咬碎他的骨頭都不夠解恨(涕泣)。不不,一郎離開直方時並沒有那種東西!一郎隨身攜帶的物品,我全部仔細檢查過了……那些警察又知道什麼?!讓一郎受到那樣的痛苦折磨……我問他話,他也完全不回答……我已經死心了,一郎是否能夠恢復正常,女兒是否可以活過來,我這條命又將如何,我都不在乎!但殺害我妹妹千世子、謀害一郎還有我女兒的仇人絕對是同一個傢伙!那傢伙明明知道這幅繪卷,又刻意拿給一郎看……(精神亢奮錯亂,無法繼續問答。之後,隨著心情恢復平靜,逐漸傾向失神狀態。)

  ▲備註

  (一)案發當日上午十點半,檢查已禁止出入的吳家倉庫(被稱為三號倉庫)內部時,發現鋪在樓下木板房間入口的舊報紙上整齊並列著吳一郎的雙齒木屐痕跡,以及真代子外出穿的紅色草鞋。旁邊開始有蠟燭滴落的痕跡,點點延伸至陡峭的樓梯上方。

  樓上以及被害者的屍體上,並未發現有打鬥、抵抗或掙扎的跡象。屍體頸部有勒絞、瘀血以及繩溝交纏的痕跡,但氣管咽頭部、頸動脈等處並未發現外部損傷。另外,屍體前方的桌底下掉落一條帶著脂粉香的嶄新西式手帕,經鑑定為凶手的物品,且被用以凶行。

  桌中央有衛生紙,帶有婦女體味的四折白紙十數張,對面左側放置吳家佛具銅燭台一個,上插一支大蠟燭,有點燃過的痕跡。根據日後調查結果,推定在點燃約兩小時四十分鐘後熄滅。

  另有三支新的大蠟燭和火柴盒一起置於桌下。在上述四支蠟燭上端及中央部分所沾的多枚指紋,毫無例外均來源於被害者真代子左右手手指,而沒有發現凶手吳一郎的指紋。而且火柴盒上也只檢測出被害者一人的指紋,根據這一點可以斷定,前述四支蠟燭均由被害者自己帶來,劃亮火柴點燃其中一支置於桌面左端。

  (另省略關於八代子的腳印等記錄)

  (二)同晚九點,被害者屍體被送至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法醫學教室後,立刻由我(W氏)執刀,在舟木醫學士陪同見證下進行解剖。十一點結束,判定死因是頸部遭壓迫的勒殺,且推定被害者是由於某種原因喪失意識後遭勒斃。另,處女膜並無異常。(他略)

  ▲備註

  (一)在調查如月寺彌勒菩薩坐像時,發現其頭大身小、形相怪異,既無背光也不坦露。身披有如普通法衣的輪袈裟〔50〕,結跏跌坐〔51〕並結彌勒之印,有作者依照自己的形象雕刻之嫌。整體刀法簡勁雄渾,有鋸齒狀和波浪狀鑿痕,底部中央以極端嚴謹的刀法刻著一寸大小的「勝空」二字。

  (二)中部空洞是縱深一尺、橫徑三寸三分多的圓筒型,扣除填充在上部及底部的棉花和灰燼的厚度,高約一尺六分有餘,恰好符合繪卷(另附參考物)的體積。另,作為蓋子的頸根方形部分有黏貼的痕跡殘留。

  (三)檢查包灰的草紙和填充上下左右的棉花時,可由褪色情況推定與記錄時代符合。經檢驗鏡分析,發現灰燼為普通日本紙及絹布燒燬所成,並無用於裝裱的金線或用於軸部的木材等留下的痕跡。(他略)

  ▲備註

  (一)調查沿著侄之濱的國道、位於靠海一側山腳下的石頭切割工廠附近後發現,據稱前一天吳一郎觀看繪卷所坐的石塊位於切割剩下的粗石背面,是從路旁經過的行人很難注意到的位置。

  (二)石頭切割工廠內除無數大小石片石塊、工人作業的痕跡、從道路飛入的稻草紙張和蹄鐵片等等各種廢棄品外,並無特別值得注意的物品。另,因經小雨沖刷,未能發現疑似吳一郎及其他任何人的腳印等。

  (三)平日在工廠作業,家住侄之濱町七十五番地之一的肋野軍平,從兩天前因與其妻阿密及養子格市皆突發腹痛下痢,疑感染流行病而被隔離。但據詢問不久痊癒後的二人,證實並未發現前些天作業中有可疑人物進入切割工廠或在附近徘徊。關於這幾個人的病況,由於所食用的魚類向來新鮮,不可能是食物中毒。最終病因無從查明。

  ◇插入繪卷相片

  ◇記入上述繪卷由來

  ◇記入上述第二次發作全程的研究觀察事項

  哈哈哈哈……

  如何?各位吃驚吧!

  想必各位已經忘記這些內容是本人遺書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忘情閱讀了吧!有悲劇,有喜劇,有械鬥場面,也有刑事推理,倘若再安排一些免費宣傳,絕對可以成為令眾人大為感嘆、大呼驚奇的古怪記錄吧!尤其是其中心理遺傳的表現方式之奇特,真可謂前所未有,就算翻遍現代所有常識及科學知識的秘籍,也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連著名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博士對此案也頗感棘手,在其調查資料中發出如下的嘆息:

  「我希望將本案凶手稱之為假設的凶手,因為除了假設該案的凶手是擁有超越現代一切學術甚至道德、習慣、義理、人情的恐怖神秘並擁有詭異性格的人以外,已經找不到其他合理解釋了。像這樣在短短兩年之間,將三個女人與一位青年或殺害或使之發狂,讓其一家的血統完全斷絕,無法再續。如此殘虐恐怖,卻又將每件事都偽裝成偶然,或某種超科學的神秘作用,而令人無從懷疑。別說凶手是否存在,就連是否存在進行這樣一連串凶行的目的都令人懷疑……」

  怎麼樣?看過前面的記錄,再對照這段文字,各位應該早已注意到了吧。站在法醫學立場的若林博士與身為精神病學者的我對於此案所主張的重點,從案發開始就截然相反,直到今日仍未達成一致。也就是說,若林從其法醫學者特有的角度,一開始就認定這樁案件絕對另有隱藏在背後的凶手。他認為該凶手是從某處操控並自由玩弄與此案相關的奇異現象來混淆視聽的。相反,我卻認為絕對不是如此,從精神科學的立場來看,這是所謂「沒有凶手的犯罪案件」,只不過表面內容是少有的精神病發作表現方式而已。如果非要抓出個凶手來,那我認為就該把遺傳這種心理給吳一郎的祖先逮捕,送進牢裡。這就是這樁案件的中心趣味所在!

  哈,什麼?真驚人,你們已經知道本案真兇了?

  哎呀,這還真是令我驚訝。再厲害的名偵探,腦筋如此敏銳也未免讓人困擾。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和若林都不必再混下去了。

  好了好了,別急,請稍等。就算諸位心中的人物果真是這樁案件的真正幕後凶手,也是若林口中假設的詭異魔人,重要的是,那只不過是一種推測,並沒有確鑿證據吧?而就算有不可撼動的確鑿證據,各位知道凶手目前人在何處,正在做什麼事嗎?如果將凶手就此繩之以法,但之後又發現案件背後另有令人震驚的新事實的話,又該如何處置呢?呵呵呵呵呵……

  所以,還是別說吧!對於這種極其不可思議的案件,薄弱的證據或概念式的推理判斷絕對是非常危險的忌諱。至少必須徹底瞭解本案發生後,是經過什麼過程到了我手中,我對案件又進行了什麼樣的觀察,用什麼樣的方法進行研究,並根據研究發現第二次發作的內容是如何淒慘、悲痛、絢爛、怪異且荒謬的。而這種研究又為何驟然演變成為我自殺的原因等種種緣由之後,才能決定凶手的有無。

  各位此刻應該會頭昏眼花,心想「是這樣嗎……唔」,別急,接下來就用省略敬語的彩色立體有聲電影來說明我之後對這樁案件的研究的進行實況吧。

  不過,像我這種鄉下電影解說員,又是新人,一旦省掉敬語,聽起來一定像在朗讀外行人所撰寫的劇本吧!很不幸,我沒做過中國菜,也沒寫過劇本,所以不知道該如何做。距離天亮還很久,時間多的是,所以我就試著自嘲一下這一生,順帶寫一下劇本玩玩吧。只是,在此要事先聲明,我要將案件核心的心理遺傳內容放到最後,首先從表面的事實依次進入實質部分,最終完成中國菜,啊不,是劇本,如此也不會出現兩者重疊交錯的情況。有關事件的記錄,完全按照當時我所看到事件本身的順序排列,只需研究此順序就可以大致瞭解事件的真相……因此恕我在此大膽地說一句,請各位相信,這絕對是極端科學、毫無矯飾、俯仰天地也不慚愧的真實記錄……唉,真累人!

  【字幕】

  吳一郎的精神鑑定——大正十五年五月三日上午九點,福岡地方法院會客室。

  【電影】

  正木博士身穿羊羹色徽紋披肩,斜紋嗶嘰單衣搭配同質地的褲子和洗得發白的襪子,儼然一副村長模樣的打扮,翹起二郎腿坐在和入口反方向的靠窗的椅子上,悠閒地抽著雪茄。

  丟在中央的圓桌上的似乎是他的舊洋傘和舊禮帽。旁邊站著身穿禮服的若林博士,正在向正木博士介紹一位身穿制服的威嚴探長和一位身穿嗶嘰西裝、舉止優雅的紳士。

  「這兩位是大冢探長和鈴木預審推事〔52〕,兩位都是從一開始就介入了此案……」

  正木博士站起來,接過兩人的名片,十分隨意地點頭致意。「我就是兩位想見的正木,不巧我沒帶名片……」

  探長和預審推事神情嚴肅地回了禮。

  這時候,穿一件藏青白點雙層和服的吳一郎由兩位法警拉著腰繩進來。三位紳士左右讓開,站到正木博士身旁。

  吳一郎在正木博士面前站定,用烏黑澄亮的憂鬱眼神凝神環視室內。白皙的手臂和頸部四周有幾處狂亂發作時被壓制而留下的擦傷和瘀青,使他那世上罕見的俊俏容貌顯得特別怪異。他身後的兩位法警同時舉手行禮。

  正木博士回以注目禮,長長呼出一口雪茄的煙霧後,輕鬆地拉過吳一郎銬上手銬的雙手,向自己靠近,讓自己的臉和對方的臉接近到距離一尺左右,和他四目相對,凝視著對方的瞳孔,彷彿在做某種暗示。接著又用自己的視線抵回吳一郎的視線,似乎要將視線壓到對方瞳孔深處。兩人就這樣一動不動地互相盯了好一會兒。

  不久,正木博士的表情開始有些緊張了。站在一旁的紳士們表情也跟著緊張起來。

  然而,只有若林博士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低頭用冰冷的蒼白瞳孔凝視著正木博士的側臉,似乎試圖從正木博士的表情中尋找某種不為人知的東西……

  但吳一郎非常平靜,以精神失常的人所特有的澄明眼神輕鬆地將視線從正木博士的臉上移開,立刻轉向一旁的若林博士,由下至上緩緩打量著他穿著禮服的高大身軀。

  正木博士表情漸漸轉為柔和,微笑地望著吳一郎的側臉,重新吸起快熄滅的雪茄,語調輕鬆地開口:

  「你認識那位叔叔嗎?」

  吳一郎仰望著若林博士蒼白的長臉,微微點頭,眼神像是正在做夢。

  正木博士看著他的表情,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這時,吳一郎的嘴唇蠕動起來說道:「認識,他是家父。」

  然而話還沒講完,若林博士瞬間表情大變……原本就蒼白的臉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失去光澤的額頭正中央突起兩道青筋,出現了不知是憤怒還是驚愕的神情,隨即又顫抖地回頭望向正木博士,那種神態簡直像是隨時要朝他撲過來一樣……

  然而正木博士就像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神態自若地大笑出聲:「哈哈哈哈,父親嗎?不錯……那這位叔叔呢?」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吳一郎依然用很認真的眼神盯著正木博士的臉,不久嘴唇又蠕動了:「是……家父。」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正木博士笑得更愉快了,最後放開吳一郎的手,一副受不了似的樣子狂笑起來,「啊哈哈哈哈,真讓人吃驚。這麼說,你有兩位父親嘍?」

  吳一郎顯得有些猶豫,但很快就默默點頭。

  正木博士已經笑得捂起了肚子了。「哇哈哈哈哈,太有意思啦,真是世間少有!那麼,你還記得這兩位父親的姓名嗎?」

  聽到正木博士這一句半開玩笑似的話,在場所有人驚惶失措的臉色上霎時浮現出了緊張。

  但是,被正木博士這麼一問,吳一郎卻臉色一暗,靜靜移開視線,久久凝望著窗外燦爛的五月晴空,然後又似乎像是想起了什麼事一樣,大大的眼中浮現出淚珠。

  見到這種情形,正木博士又拉起吳一郎的手,緩緩吐出一口雪茄煙霧說:「好了,沒關係沒關係。不必勉強自己去想令尊的姓名,因為不管先想起哪一個人的姓名都是很不公平的,哈哈哈哈哈!」

  直到剛才為止一直都很緊張的人們同時笑了,若林博士也好不容易恢復原來的表情,露出哭泣似的僵硬笑容。

  吳一郎很專注地一一看著他們的笑臉,良久,很失望似的嘆了口氣,垂下眼睛,淚水不斷掉落,從手銬上一滴滴落到髒兮兮的地板上。

  正木博士拉著他的手,隨意地環顧了一下眾人的臉。「我希望能把這位病患暫時交給我,不知各位意見如何?我認為這位病患的腦中一定還殘存著關於案件真相的某種記憶。如我方才所問的,他覺得每個人的臉看起來都像自己的父親,這或許正是暗示案件背後真相的某種重要心理表現……我希望能盡一己之力讓這位少年的頭腦恢復正常,擷取出有關案件真相的記憶,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字幕】

  吳一郎第一天出現在解放治療場(大正十五年七月七日拍攝)

  【電影】

  挺立在解放治療場正中央的五六棵梧桐樹的綠葉在盛夏陽光中閃著燦爛光輝。

  八位瘋人從東側入口排著隊依次進入。其中有人很不可思議地環顧四周,但是很快就開始展現各自的狂態。

  吳一郎最後進入。

  他的神情寂寞憂鬱,呆呆地環顧著四周的磚牆和腳下的砂地。不久,他好像從自己腳下的砂中發現了某樣東西,突然兩眼發亮,並將其拾起,放在雙手中間搓揉,然後對著眩目的太陽觀看。

  那是一顆漂亮的萊姆玉〔53〕。

  吳一郎面帶微笑望著太陽,然後將彈珠捲進黑色腰帶中,又匆忙撩起衣擺蹲下,開始用雙手反覆刨起灼熱的砂土。

  一直站在入口看著他的正木博士命令工友拿一支圓鍬過來,交給吳一郎。

  吳一郎高興地道謝後,接過圓鍬,開始比先前積極數倍地翻動閃閃發亮的砂土。裡面濕潤的砂土曝露在陽光下,從邊緣開始變白乾燥。

  正木博士熱切地看著吳一郎的行為,不久微微一笑,點點頭,快步從入口離開了。

  【字幕】

  過了約兩個月後,身處解放治療場的吳一郎(同年九月十日拍攝)

  【電影】

  解放治療場中央的梧桐樹葉已稍顯枯萎。周圍的平地上處處重疊散亂著翻掘過的砂土,恰似一個個黑色墓穴。

  吳一郎站在洞穴與洞穴間的砂土平地的一隅,用圓鍬當做手杖挺起腰桿,看起來很難受地吁了一口氣。他的臉被秋陽曬黑,加上連日勞動的極度疲勞,看起來像換了個人似的相當憔悴,只有眼眸中還閃爍著炯炯光芒。他汗流如注,急促的呼吸如同火焰一般,特別是手中充當枴杖倚著的圓鍬的鍬刃已經磨損成薄薄的波浪狀,閃動著銀色的光芒,充分說明他這幾十天的掘砂作業是何等的狂熱、劇烈。所謂活生生墮入焦熱地獄的死者,應該就是這副模樣吧!

  不久,就像是被什麼人逼迫著一樣,吳一郎又用曬黑的手臂重新拿起圓鍬,開始在新的石英質砂土平地挖掘另一個洞穴。很快,他掘出一個新的魚脊椎骨後,突然又受到了鼓舞,用比先前快數倍的速度揮動起圓鍬。

  舞蹈狂女學生掉入吳一郎背後的一個大洞穴,雙腳在空中晃動,發出慘叫。其他病患們則是一起鼓掌喝彩。

  但是,吳一郎頭也不回,更專心地繼續著挖掘。終於他像是挖到了某種看不見的東西,頻頻扭動雙手手指,然後又拿起圓鍬,眼神亮得如同快要燃燒起來一般,咬牙切齒地開始瘋狂挖掘腳下的地面。

  正木博士緩步走近他身後。架在鼻頭上的眼鏡閃著光,他注視了一會兒吳一郎的工作,不久後走到吳一郎身邊,伸手輕拍了一下他揮起圓鍬的右肩。

  吳一郎吃了一驚,放下圓鍬,呆然回頭望向正木博士,同時擦拭掉臉上的汗珠。

  正木博士趁隙以電光石火般的動作將一隻手伸入吳一郎懷中,抓出用髒手帕包住的圓形物品和先前挖出的魚脊椎骨,迅速藏在背後。但吳一郎絲毫沒有察覺,又擦拭了幾次汗水,眨眨眼,從洞穴中抬頭往上看。

  正木博士站在洞穴邊緣俯視著他,微笑著說道:「你剛剛挖出了什麼東西?」

  吳一郎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將左手手指伸到博士的鼻尖前。博士挪了挪眼鏡仔細一看,發現他指頭上纏繞著一根女人的頭髮。正木博士似乎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嚴肅地點點頭,緊接著解開藏在背後的髒手帕,將裡面的物品放在左掌上遞向吳一郎。他的掌上是吳一郎兩個月前剛進入這個解放治療場時撿到的彈珠,以及今天挖出的魚骨,還有紅色橡膠梳子的碎片和數節小指大小的斷玻璃管。

  「這些是你從土裡挖出來的吧?」

  吳一郎喘著氣點頭,看了看博士的臉,又看了看那四樣東西……

  「嗯……不過,這些是什麼呢?有什麼用嗎?」

  「那是青琅玉、水晶管、人骨和珊瑚梳子。」吳一郎不加思索地回答,同時從博士手上接過四個破爛東西和手帕,牢牢綁緊,慎重地塞進懷裡。

  「嗯……那麼,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如此拚命地掘土呢?」

  吳一郎左手拄著再度插入土中的圓鍬,右手指著腳下,回答說:「這兒埋著女人的屍體。」

  「啊,原來如此。」正木博士喃喃說道。然後透過鼻頭上的眼鏡深深盯著吳一郎的雙眼,用非常嚴厲的口氣,一字一頓地問對方:「原來如此……但是,那個女人的屍體被埋在土裡,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吳一郎雙手拄著圓鍬,驚訝地抬頭望向博士的臉,臉頰上的紅暈霎時消失,嘴唇蠕動,以夢囈般的語氣開始反覆唸著:「是……什麼……時候……」

  在此期間,他茫然若失地轉頭望著四周。不久轉為無比寂寞、無助的神情,一下子放開手中的圓鍬,兩眼低垂,無力地低頭爬出洞外,慢慢走向入口。

  目送吳一郎的背影,正木博士抱著雙臂露出會心的微笑。「果然不出所料,心理遺傳正確無誤地顯現了。但是,必須再忍耐一段時間。因為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好戲……」

  【字幕】

  同年十月十九日(距離前一場景約一個月後)的解放治療場內

  【電影】

  場內的砂地恢復了一開始拍攝時的平坦,磚牆前出現了正在耕作的老人缽卷儀作,不過,儀作已經比第一次出現時多耕作了約一畝的田地,但一旁的瘦弱少女卻只栽種了一半的枯枝和瓦片。

  站立老人面前的吳一郎也和最初見到的一樣,面帶微笑,雙手放在背後,很專注地看著老人上下揮動圓鍬。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他的皮膚已經完全變白,也胖了一些……是因為這段時間他停止了挖掘洞穴的工作,整天都待在自己房內——第七號房。

  正木博士從他背後微笑著走近,伸手擱在他肩上。

  吳一郎嚇了一跳,回過頭去。

  「怎麼樣?你好久沒有出來了呀!皮膚變白,而且胖了。」

  「是的。」吳一郎也和往常一樣微笑著回答後,又注視起圓鍬的揮動。

  「你在這裡做什麼?」正木博士盯著他的臉問道。

  吳一郎靜靜回答:「在看那個人耕作。」

  他的視線依然沒有離開圓鍬。

  「嗯,看來意識已經清醒很多了。」正木博士喃喃自語似的說完,打量著吳一郎的側臉。不久後,他微微加強語氣說:「我想不是。你是希望向他借那把圓鍬吧?」

  話音未落,吳一郎的臉頰立即變得刷白,雙目圓睜,凝視正木博士的臉。過了一會兒,他的視線又回到圓鍬上,喃喃自語道:「是的……那是我的圓鍬。」

  「嗯,我知道。」正木博士點頭。

  「那把圓鍬是你的。但是難得他那樣熱心耕作,你就再等一會兒吧!只要待會兒正午十二點的鐘聲一響,那位老先生一定會丟下圓鍬去吃飯,然後一直到天黑都不會再出來了。」

  「一定嗎?」吳一郎說著,回望正木博士的眼眸裡閃過一絲不安。

  「一定!不久,我會再買一支新的給你。」正木博士肯定地點了點頭,以便讓他放心。

  即使這樣,吳一郎依然不安地凝視著上下揮動的圓鍬,然後再次自言自語地嘟囔:「我現在就想要……」

  「啊,為什麼呢?」

  但吳一郎沒有回答。他緊抿著嘴,又開始凝視著圓鍬上下揮動的樣子。

  正木博士神情緊張地盯著他的側臉,彷彿想從他的表情中找出某樣東西。

  一隻大鳶的影子掠過兩人面前的砂地,逐漸遠去。

  *  *  *

  那麼,看到這裡各位終於能明白了吧,吳一郎的心理遺傳根源與佩戴青琅玉、水晶管和珊瑚梳子之類飾物的古代貴婦有關,也能明白吳一郎是為了以該婦人為模特兒完成繪卷,所以才會熱切地尋找女屍。

  然而對於正木博士質問屍體是什麼時候埋在土中的,吳一郎卻茫然不知如何回答,而是轉身回到自己房中思索,原因何在?

  還有,一個月後的今天,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他又突然來到這處解放治療場,一心一意等待老人放下手上的圓鍬,又是為什麼?

  此刻在我說話的時候,這所瘋子解放治療場的危機是否也正從四面八方向這裡逼近呢?

  能夠揭開這些疑問的人,只有目前正在調查這樁案件的若林博士,以及他的商量對象——我,不,是銀幕上的正木博士……不,也不對,真麻煩,就算是我好了!順便停止播放影片,再順便,我要恢復深夜在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教授辦公室,正獨自寫這篇遺書的正木瘋子博士身份。

  或許胡言亂語多了些,不過反正這是臨死之前打發時間所寫的遺書。就算威士忌後勁大點兒也無所謂!只要完成眼前的事,接下來就與我無關了。那麼現在,還是容我再抽支雪茄吧!

  啊,真愉快!能在這自殺前夕以懷抱宇宙萬物的心情寫遺書。寫累了可以只穿拖鞋坐在轉椅上,抱膝吞吐煙霧。如此一來,煙霧便會如朝靄、夕雲一般,裊裊以螺旋狀飄向天花板。到了一定高度,就會好似浮在水面的油漬一樣緩緩擴散,好像擁有靈魂般扭曲糾纏,似悲又似喜地描繪著各種各樣的幾何曲線,同時漸漸淡薄、消失。坐在大轉椅上茫然抬頭望著它們,猶如瘦小屍骸般的我看起來就像天方夜譚中的魔術師吧!啊,好困,看來威士忌起效了。呼嚕、呼嚕、呼嚕……窗外都是星星,唔……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啊啊,是一顆星吧……「見一顆星,博士辭世〔54〕」嗎?哈哈哈,一點都不好玩,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

  「如何,讀完了嗎?」

  突然,耳邊響起了聲音,但隨即只剩下空洞的迴響,然後便消逝無蹤。

  一瞬間,我以為是若林博士的聲音,可是馬上發覺語氣完全不同,帶著年輕快活的餘韻。於是我驚訝地回頭。但是房內空蕩蕩的,連一隻老鼠也看不到。

  太不可思議了……

  秋天早上明亮的陽光從三面窗戶外如洪水般湧入,眩目地反射在擺成數列的玻璃標本架、清漆和亞麻油氈地板上,四週一片靜寂。

  ……吱吱吱吱吱吱……喳喳喳喳喳喳……吱吱……

  只聽到一群小鳥的叫聲在松枝間迴響。

  我感到奇怪,合上已經讀完的遺書,無意識地望向自己面前……緊接著,我差點嚇得跳起來。

  就在我眼前有一個奇怪的人……先前我一直以為,是若林博士坐在那張大桌子對面的扶手轉椅上,但如今那裡卻不見若林博士身影,和我面對面坐著的只有一個身穿白大褂、身材瘦小如屍骸的男人。

  那是理著光頭,眉毛也完全剃掉,全身被太陽曬成紅黑色,五十歲模樣的一位紳士,不過實際年齡好像更年輕些……高挺的鼻樑上戴著無框眼鏡,緊抿成倒鉤狀的大嘴叼著剛點燃的雪茄,雙臂高高地抱於胸前……是個酷似屍骸的瘦小男人。與我視線交會時,他用右手悠悠然取下雪茄,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笑了。

  我跳了起來。「啊,正木醫生……」

  「啊哈哈哈哈哈,嚇了一跳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簡單,真是不簡單,竟然還清楚記得我的名字,也沒有以為我是幽靈而嚇跑,太讓人佩服了,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在他笑聲的迴響環繞下,我感到全身漸漸發麻。右手抓著的正木博士的遺書一下子掉落在大桌上。

  與此同時,隨著寫遺書的正木博士的出現,我覺得今早以來發生的一切完全被否定了,突然全身乏力,再次一屁股坐回原來的轉椅上,連連吞嚥了好幾次唾液……

  見到我這種態度,正木博士更愉快地仰靠椅背,大笑起來。「啊哈哈哈哈,你看起來相當吃驚嘛!啊哈哈哈哈哈。沒必要嚇成這樣啦,你現在陷入了嚴重的錯覺。」

  「嚴重的……錯覺?」

  「你還不明白嗎?呵呵呵呵呵,那麼你想想看。你剛才……應該是八點以前吧,被若林帶進這裡,然後聽他說了很多話吧?說我已經死了一個月什麼的,嗯,還有那月曆上的日期之類的……哈哈哈哈哈,吃驚嗎?因為我什麼都知道啊……後來你在閱讀那些《瘋子地獄邪道祭文》、《胎兒之夢》、新聞報導和遺書的過程中,你真的相信我早在一個月前死亡了,對不對?」

  「……」

  「啊哈哈哈哈!其實那根本就是若林的謊言。你完全被他的詭計耍得團團轉。我可以讓你看證據,你只要看遺書的最後部分就能明白,你不是正好翻到那裡嗎?怎麼樣?你一定還聞得到新鮮的墨水味吧?這就是我昨天熬夜所寫的證據。哈哈哈哈哈,如何,所謂的遺書可並不一定要在本人死後才會出現啊。我還活著,這根本沒什麼不可思議,啊哈哈哈哈。」

  「……」

  我目瞪口呆。想不通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為何要做出這種奇怪的惡作劇。而且說這是惡作劇,又未免太過怪異荒謬了。我從今天早上開始經歷的各種事情,見到的各項文件內容,真的都是事實嗎?或者僅僅是這兩位博士串通一氣,為了戲弄我而聯手演出的一場戲?想著想著,我心中直到前一秒為止還充滿的種種感激、驚訝和好奇等感情開始逐漸崩潰,彷彿與自己的身體一同消失不見了。

  我拚命忍受著這一切,雙手緊緊抓住大桌子的桌邊,恍如做夢般茫然地望著眼前正木博士那微笑的臉。

  「呵呵呵呵呵!」正木博士突然大笑,卻忽然被嚥下的雪茄煙霧嗆著,露出既痛苦又可笑的表情,他慌忙按住鼻頭上的眼鏡。「啊哈哈哈哈,咳咳,你的表情好怪,呵呵呵呵呵呵呵,好像在說我沒死很不應該嘛……咳咳,沒辦法,這樣吧!你聽好……今天早上,應該是凌晨一點左右,你呈大字型躺在七號房中央睡覺,醒來時卻突然發現忘記了自己的姓名,所以一個人大驚失色地在此鬧了一陣,對吧?」

  「這……你怎麼知道?」

  「你那樣大聲怒吼,我想不知道也難,不是嗎?其他人都在熟睡,但正在這裡寫這份遺書的我聽到了騷亂聲,走去一看,發現你在七號房裡拚命想找出自己的姓名。我就想你終於要從一直以來的夢遊狀態中清醒了……於是我為了趕快完成這篇遺書,立刻回到了二樓。不久天亮後,我終於從瞌睡中醒來,感覺有些茫然若失,朦朧之間,發現若林開著他那輛有新式警報器的汽車趕來。這可真有意思……一定是有人發現你從夢遊狀態中清醒過來而報告給了若林。若林又是相當機靈的傢伙,那麼他趕來是打算動什麼手腳呢……我躲在暗處窺看,見到他讓你理髮、洗澡,打扮成一副大學生模樣之後,帶你見了隔壁六號房住院的一位美少女吧?而且說她就是你的未婚妻,讓你大感吃驚,對吧?」

  「啊,這麼說,那位少女果然是精神病患者?」

  「當然。而且還是學界罕見的精神異常。因為在舉行人生最重要的婚禮前夜,看到關鍵的未婚夫出現意料不到的『變態性慾心理遺傳』的嚴重夢遊,導致她也不知不覺被夢遊發作的暗示誘發,與未婚夫出現了同樣的心理遺傳發作,陷入了假死狀態。但是她被若林以某些手段救醒後,竟說羨慕千年以前死亡的唐玄宗和楊貴妃、很對不起根本不存在的姐姐之類的話,又模仿抱嬰兒的姿勢,說些『你會成為日本人』之類的話……當然,她現在也已經相當清醒了……」

  「那、那麼……那位少女叫什麼名字?」

  「哈……你不必問也應該已經知道了吧!當然是著名的『侄之濱小町』〔55〕……吳真代子啊。」

  「啊,那……那我莫非就是吳一郎?」

  我說這句話時,正木博士緊抿著他大大的倒鉤嘴,隔著雪茄煙霧,緊鎖雙眉,將黑眸的焦點鎖定在我的臉上。

  霎時,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心臟湧去,似乎即將完全流失,冷汗一滴滴從額頭滴落,嘴唇哆嗦,眼看身體又要開始搖晃。我趕緊把雙手撐在大桌子上,感覺自己的身體彷彿化為空氣四散消失,只剩兩顆眼球凝視著正木博士。此時,我的靈魂恍若在無限的時空中以超高速四處疾馳,恐懼著萬一想起自己身為吳一郎的過去,聽著自己的心臟和肺部從不知名的遠方傳來如巨浪般向我逼近的聲音……全身的顫抖停都停不下來。

  但是,無論心臟和肺部如何騷亂動盪,我的靈魂卻依然怎麼也想不起身為吳一郎的記憶。對於不知道在腦海中反覆了多少遍的「吳一郎」三字,就是沒有絲毫「這是我的名字」的親切和熟悉感。不管再怎麼搜索過去的記憶,只要回溯到今天凌晨聽到的嗡嗡聲,便完全中斷了。不管別人怎麼說,不管拿出何種證據給我看,我都無法認同自己就是吳一郎。

  我深深嘆出一口氣,同時全身的意識逐漸恢復過來了。心臟和肺部的亢奮也開始平靜下來。不久,我頹然坐在椅子上,腋下冷汗淋漓。

  與此同時,正木博士一臉若無其事地在我面前深吸一口雪茄,吐出一團紫色煙霧。

  「如何?想起自己的過去了嗎?」

  我默默搖頭,從口袋里拉出新手帕擦拭臉上的汗,心情平靜了許多。然而,莫名其妙的事情還是太多了,我靜靜地在椅中縮成一團,動都不敢動。

  不久,正木博士突然大咳一聲,我又嚇得差點跳起來。

  「咳……既然你想不起來,我再告訴你一次,你可要冷靜下來仔細聽好!你正身陷一個詭計之中。也就是,我的同事若林鏡太郎博士處心積慮想讓你認可自己是吳一郎,等你完全確信這一點以後,再讓你與我見面。然後讓你指證我乃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窮凶惡極、毫無人性的人。」

  「什麼,指證你……」

  「嗯,你聽我說。只要你現在完全冷靜下來,再次清醒地從頭思考一次今天清晨以來所發生的事,一切就可以輕鬆解決。明白了嗎?」正木博士再次嚴肅起來,冷靜地咳了一聲後,仰靠著椅背,不停吐出濃濃的煙霧,悠然地回頭看著大暖爐旁的日曆。「你聽好,我事先聲明,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知道嗎?再重複一遍,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也就是這篇遺書上所寫的,吳一郎隔了一個月又突然出現在解放治療場,觀看缽卷儀作老先生耕作的十月十九日的翌日!證據是,你看日曆——『October,19』……上面寫的是昨天的日期。這是因為我昨天很忙而忘記撕下那一頁,同時也證明我從昨天起就在這裡工作到天亮……你明白了吧?還有,順便看看我頭上的電鐘,現在是十點十三分吧?嗯,和我的表完全一致。換句話說,距我今早寫好那篇遺書開始打盹,才過了五個小時。綜合這些事實及遺書最後部分留下新鮮墨水味的事實,我會這樣若無其事地活著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好,如果你不記牢這點,那麼待會兒又會有陷入嚴重錯覺的危險了。」

  「但是,若林醫生剛才……」

  「不行!」正木博士更大聲地對我吼道。他高舉右手拳頭,似乎想一口氣打消我腦海中的迷惑,氣勢驚人。「不行!你必須相信我說的話!不能相信若林說的話。若林方才就是在這一點上犯下了唯一的重大失誤。他進入這個房間後,一定立即聞到我在大暖爐中燒燬所著原稿的焦臭味,然後看到這張桌上放置的這篇遺書,於是馬上想到了一個詭計,才會向你那樣說明的!」

  「可是,他說今天是你死後一個月的十一月二十日……」

  「哼!真沒轍。像這樣存在先入為主的觀念,實在讓人受不了。好,你聽我說,是這樣的。」正木博士語氣裡透著不高興,將黏在舌頭上的雪茄屑吐在地板上,靠向桌子,將雙肘拄在上面,用被雪茄煙垢熏黃的右手手指點著我的鼻尖,彷彿要把所說的每句話都敲入我的腦子裡。「知道嗎,你仔細聽好,別再搞錯了……若林之所以會告訴你今天是我死後一個月的日子之類胡扯的鬼話,只是為了讓你不吵鬧的小手段。明白嗎?如果讓你知道我留下這樣的遺書後,根本消失了沒幾個鐘頭,你一定會想著我是去什麼地方自殺,心裡七上八下吧?如果真是如此,他也會坐立不安。不論是基於朋友的義務還是院長的責任,他都必須放掉一切先找到我,制止我自殺,對吧?但如此一來,若林就很可能會錯失能夠一手喚醒你過去記憶的獨一無二的良機,你說是不是?因為你是否能想起過去的記憶對他而言是關乎一生的大事,而今天早上就是最佳機會……」

  「……」

  「因此,儘管若林很清楚我一定在某處豎著耳朵在聽,還是說出今天是我留下遺書後一個月的十一月二十日這種半點都不像出自法醫學家之口而且漏洞百出的話,目的是想讓你先冷靜下來,然後慢慢完成這項實驗,只要真能讓你恢復身為吳一郎的記憶,則一切就盡在他的掌握中了……因為一旦你如他所預料的,恢復身為吳一郎的記憶,那麼之後的一切就可以由他控制,自然能讓你認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殺母害妻的仇人。另外,更值得慶幸的是,我是個精神科學家,有充分自信能對一無所知的吳一郎施以催眠術,讓他勒殺母親和未婚妻,所以是這樁案件中最符合一切條件的嫌疑犯。你說對不對?」

  「……」

  「就這樣,萬一實驗不能順利進行,也就是給你看了這些文件資料以後,你自己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就只好採用最後手段……他的計畫就是,趁你不注意時躲起來,讓你與必然會來這裡的我碰面,看看你是否可以想起我的臉。如果可以,就進行實驗看能否借這種印象恢復你的記憶,而萬一實驗進行順利,最終就等於借我的力量來陷害我自己。這實在是一種極其巧妙毒辣的計謀。事實上,對於這方面嗅覺靈敏正是他的專長!你明白了嗎?」

  「……」

  「他本來就擅於使用這類策略。即便是素未謀面的嫌犯,一旦落入他的掌中被他訊問,馬上就會被搞得暈頭轉向,陷入無法正常思考的心理狀態,最終完全被搞糊塗,認為自己反正是無路可逃了。如此一來,慌張的傢伙就會心悅誠服地承認自己毫不知情的罪行。最近美國頗受爭議的第三等訊問法根本算不了什麼,那傢伙的手段可以從第一等到第一百等,而且還都互為表裡交相混用,實在令人受不了。事實上現在也是一樣,假定我是如他所料,殺害齋藤教授後佔據了這個職位,嘗試進行這次實驗卻失敗而打算自殺的那種人,那麼我躲在某處偷聽的過程中,事情就能合理進行,使我逐漸承認自己是那種大壞蛋,也能讓你認同自己就是吳一郎,且將我當成仇敵。同時,只要我陷入只能乖乖看著他從自己眼前一舉奪走我賭上一生的事業功績的狀態,你想想看,這對我來說不就是最殘酷的拷問嗎?如此一來,我只剩兩條路可走,一是默默自殺,另一條則是出來俯首認罪。說穿了,若林的手段一向如此,再怎麼困難的案件落在他手上,一定有辦法從某處找出凶手。因此報紙上常給他冠以『解謎高手』之類的讚譽,事實上,在他背後卻隱藏著這樣不為人知的內幕啊。」

  「……」

  「但是!但是這回!唯獨這回他可無法稱心如意了。他從今天一早連續嘗試的實驗結果一一出乎他意料之外。不僅你沒表現任何反應,他看著自己一向擅長的訊問陷阱這次竟然如此漏洞百出,一定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看樣子,這位舉世無雙的法醫學家大人,也因為這次對手是我而過度緊張,害他從今晨開始就有點慌亂呢。這次或許將成為他『空前絕後的失敗』也未可知呢,哈哈……」

  「可是……可是……可是……」

  「還有『可是』嗎?說說看,是什麼『可是』?」

  「可是,這項實驗是你主持的……」

  「沒錯,讓你回憶起過去的實驗當然是由我主持的。所以他才會想用這種詭計獨佔此實驗結果,想盡一切辦法要把我幹掉。」

  「啊,這樣未免太過分……」

  「但他確實做了,所以才很有意思吧?重要的是,我並沒有上他的當,好好活著來到這裡說明一切就是最好的證據。」

  正木博士說完,唇邊浮現一抹極端憎恨又充滿諷刺的冷笑,仰靠在轉椅上,傲然抱起雙臂,不停往上吹出雪茄煙霧大聲說道,似乎預期到若林博士正躲在哪裡偷聽一般……

  看到他的樣子,我的心臟又受到新一輪的恐懼衝擊而一下子收縮起來。兩位博士的爭鬥太可怕了!這是何等深刻執拗的鬥智啊!直到方才為止,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夾在如此恐怖的鬥爭之間……第一次知道自己先前感受到的痛苦、無奈、恐懼、瘋狂正是來自於兩位博士相互角力的惡魔般的詭計,我心中充滿了想要尖叫逃走的衝動,幾乎馬上就要站起來,可是……

  這時候的我卻無法離開椅子一寸,只好用手帕擦拭額頭滲出的汗珠,再次坐定,嘆了口氣。我專注凝視著正木博士的臉,陷入必須冒死等待他那泛黑的陰森嘴唇再度張開的心理狀態。這或許是因為這兩位博士使出全力,不,應該說是竭盡全力、死命爭奪的怪異精神科學實驗本身的魅力已經吸引住了我的靈魂也不一定;又或許是流動在故事深處、無法形容的不可思議的真實性緊緊抓住了我的心臟,激起了難以言喻的好奇心也未可知……我思索著這些事,茫然地凝視眼前的空間,就在此時,輕咳一聲後,正木博士的聲音又清晰地在我耳畔響起。

  「哈哈哈哈哈,怎麼樣?已經明白產生錯覺的原因了嗎?明白了?好。不過應該還有幾處不懂的地方吧?嗯,有?好,真聰明。因為,首先你完全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裡,姓甚名誰,又是因為什麼原因而被捲入這樁案件,哈哈哈。不過不用擔心,只要聽過我接下來所說的話,一切疑問就會如同被梳子梳理過一般豁然開朗。這些事情也許稍有重複,卻是接續我遺書內容的部分,從與這項實驗緊密相關的我與若林過去的秘密,逐漸進入吳一郎心理遺傳的內容,最後才讓你瞭解自己是誰。當然,如果你在中途就察覺自己身世,那也無可奈何,故事也就此可喜可賀地畫上句號。不過先不去管它,現在還是先聽我說吧……但是,我要再提醒你一次,千萬不要再產生錯覺,又認為我是幽靈,或者己經死了一個月之類,否則可就麻煩啦!哈哈哈,準備好了嗎?因為聽了接下來的話以後若再陷入錯覺或妄想,也許就永遠無法彌補了,你明白了嗎?真的沒問題嗎?好、好,那我就放心開始了……」

  正木博士邊說邊點著快熄滅的雪茄,然後將雙手插入口袋裡,津津有味地連吸好幾口,這才又把煙叼在唇際,在濛濛煙霧中重新坐直身體。

  「對了!我想這件事終有一天會曝光,屆時看報紙就會知道,不,說不定已經登在昨天的晚報或今天的早報上了……是這樣的,昨天,瘋子解放治療場發生了重大事故。具體來說,我為了得出以這樁案件為中心的心理遺傳實驗的結論,預先放置在解放治療場的精神病患者群中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炸彈導火線,並在不久前開始引燃,到了昨天正午——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午炮一響,幾乎就在同一時間爆發了……不,說白了其實也沒什麼。所謂的導火線不過是放在了一把圓鍬之上,不過因為這純屬應用了精神科學的導火線,不會冒煙,也看不見火苗,所以在普通人眼中不會這麼複雜,怎麼看都只是一把普通的圓鍬而已。而且……坦白說,其結果可說是爆炸過度,變成了讓我一時間也不知所措的意外慘劇。為了以示負責,我即刻趕往校長室提出了口頭辭呈……不過仔細想想,這似乎正是我停止實驗的時機。反正我實驗至今的研究成果,之後都會被若林搶佔。老實說,當時我還沒想到若林是如此陰險的傢伙,總以為他會設法幫忙處理,為了逃避麻煩,我才準備連生命也順便辭掉算了……

  「於是我回到住處收妥一切後,前往東中洲的鬧市區喝了幾杯,等心情恢復愉快,為了整理文件資料才回到了這裡。一看之下,不禁大驚失色,剛剛我離開時還空著的六號房裡竟亮著燈光。我覺得奇怪,就問了問正打算下班的工友。工友回答說,剛才若林不知從哪裡帶回來一位小姐,委託值班醫生替她辦理了住院手續,而且那位小姐是一位從未見過、難以形容的美人。

  「當時連我都忍不住用力一拍膝蓋,佩服起他來了。我心想,這下可有意思了,看此情形,那傢伙——若林鏡太郎絕非簡單人物,的確有身為法醫學家的資格……不,甚至很可能是超乎其上的大惡徒。我這才明白,他在我面前雖然假裝乖得很,可是一不留神,卻能一躍為不遜於我的精神病學者,而且非常擅於利用人情弱點。之所以我會這麼說,正如這份遺書中所寫的,從當時一直到今日為止,我一直不明白若林鏡太郎在這樁案件發生之際,利用院長職權讓那位少女變成行尸走肉並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目的何在。現在終於明白了,那傢伙是打算等你神智恢復到某種程度時,偷偷讓你和那位少女見面,從色、欲、情三方面迫使你不得不承認自己就是吳一郎,同時就像我剛才說的,還能使你認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讓你向社會昭告此事實,如他所願歪曲案件的真相……不僅如此還能手到擒來,巧妙地讓你的敘述成為他畢生研究的事業《精神科學犯罪與其證跡》的最佳實例。

  「因此我也想了想,好,既然你有這種私心,我也有我的辦法。若林的精神科學犯罪研究原本就是基於我獨創的心理遺傳學原則所建立的,不可能一舉推翻,而如果我索性燒燬自己研究精神科學所發表的所有原稿,半諷刺地留下記錄其大概內容的遺書,那麼不管若林是否心甘情願,都必須在其著作中納入我這篇遺書,否則就無法自圓其說。但問題在於,那傢伙會公開我的遺書嗎?如果公開,會採用什麼樣的手法公開?這就相當有看頭了,搞不好我的遺書會成為空前絕後的破壞性禮物呢……

  「這樣一想,我忽然感到心情愉快了。急忙來到這個研究室燒燬一切資料,開始撰寫這篇遺書。不久天亮了,聽說你即將清醒,而迫不及待的若林兼程趕來,讓你和少女見面,但是……這招卻徹底失敗了。不過,因為對方認同你是她戀慕的大哥,應該算成功了一半,但最關鍵的你卻用手推開了少女,完全不認同她是你的表妹兼未婚妻,所以他只好改變手段,帶你來到這兒。

  「不過坦白說,這時我也多少有些狼狽。若林鏡太郎那可怕的傢伙已洞穿我的心思。他早就料到我遲早會放棄這種極度危險的放牧式解放治療實驗,在向精神醫學界公佈的同時潛匿行蹤。並且也看穿這樁侄之濱新娘殺人案會在被我用於實驗材料後報廢,先使任何人都不認為這是犯罪事件,事後再向學界提出報告。因此那傢伙竭盡全力加速行動,企圖趁我還未潛匿行蹤之前把我控制住,讓我栽跟頭。

  「那傢伙在今晨進入大樓玄關時,一定就看穿我從昨夜起就待在這裡。於是為了運用某種詭計陷害我,便把你帶到這裡。但這些我也知道了,所以這招不管用啦。我為了嚇他一跳,沒來得及收拾遺書和未燒燬的資料,就帶著威士忌酒瓶消失了。當然既沒有跳出窗戶,也沒有衝出大門。而是一步也未離開這個房間,在沒被人察覺的情況之下消失了。聽起來我好像又運用了精神科學的魔術,其實不是。關鍵就在這個大暖爐!

  「這個大暖爐的目的主要是,萬一這項實驗失敗,或我的研究內容有可能被人偷竊時,讓我能將所著的原稿全部丟進爐內燒燬,同時也能讓我用來潛匿行蹤,因此一開始就是採用瓦斯和電力並用的自動點火設計……你看,拿下鐵蓋後,內部很寬敞,底部的電熱裝置會噴出瓦斯。沒什麼好驚奇的,只不過是利用兩百個燈泡並列。上面如果放置上生物,只要打開瓦斯龍頭,扭開電力開關,噴出的瓦斯先使之窒息,不久電熱器一熱,立刻點燃瓦斯,不到一小時,連骨頭都化成灰;若在上面堆放石塊或瓦片,就全部因為高熱而釋出強烈的輻射熱呢。你看,光這些比肉還難燃燒的西洋原稿用紙就有將近四大箱,如何,都已經化為白灰了吧?如果連我自己也化為菸灰,好不容易發現的偉大學理又要還原於虛空了,哈哈哈。我聽到你和若林走上樓梯的聲音,就帶著威士忌酒瓶躲進這裡,在灰上鋪上報紙盤腿而坐,抱著隨時會化成菸灰的覺悟,邊抽雪茄邊凝神靜聽。

  「話說回來,那傢伙不愧是聞名天下的法醫學家,就算沒見到我也絲毫不以為意,馬上開始利用這個機會讓你陷入錯覺,因為他的大腦和聖德太子〔56〕一樣,能夠同時雙重甚至三重運轉,所以在對你說明我和齋藤教授的事情時,迅速檢查了這篇遺言的內容,發現雖然有些部分不太適用,卻因為尚未寫上結論,所以還算安全。不僅如此,他預計若讓你看過這個,你更可能認定自己就是吳一郎,遠比他來說明更有效。所以他故意讓你看剩下的部分資料和遺書,然後趁你聚精會神閱讀的時候悄悄離開,借此考驗我會如何處置這種情況。

  「到這裡,我也覺得更有意思了。好,既然這樣,我也擬妥一計,打算對他的挑戰展開全面反擊,於是從暖爐裡出來,坐在這張椅子上等你讀完遺書。哈哈,怎麼樣?現在你和我正是在聞名天下的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的計畫之下對決。你是來自哪裡,叫什麼名字,是基於何種因果關係而被捲入這樁案件,導致你現在不得不坐在這張椅子上,這些問題不論從學理或實際上都尚不能蓋棺定論。

  「所以,假設正如若林那傢伙所預計的,你從自我忘失症化為侄之濱的吳一郎清醒過來,指出我就是活躍在事件背後的魔手,是個無血無淚、窮凶惡極的精神科學魔術師,這場對決中落敗的就是我;相反,若你完全想不起身為吳一郎的記憶,簡單來說,那就是我贏了……你本是一位罹患了一種名為『自我忘失症』的自我意識障礙的無名青年,被收容於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卻因為若林的計畫而被捲入這樁案件。一旦公開這項事實,若林的計畫就完蛋了,他的地位立刻岌岌可危……如何,很有趣吧?這是天下無雙的著名法醫學家和空前絕後的精神科學家之間一場極其痛快深刻的鬥智,而決定勝負關鍵的吳一郎是否就是你,正如我方才所言,迄今未定。上吧,勝負未定呢。哈哈哈……」

  正木博士的笑聲在室內引起強烈的回音,不斷地襲入我耳中。兩位博士到底誰真誰假,我迷迷糊糊地,完全分不清楚。這一謎團在我腦海中激起一陣紊亂後,驀然消失。

  但正木博士完全不在乎我的心情,再度緊閉起一隻眼睛,津津有味地深深吸入雪茄煙霧,然後雙手撐住轉椅扶手,緩緩站起。

  「嘿喲……接下來必須真正決一勝負了。首先必須由我親自讓你恢復記憶,因為如果你不能確定自己是誰,面對若林一定又會中他的圈套。好了,到這邊來,這回由我親自進行讓你回想起過去的第一次實驗。」

  我懷著半夢遊的心情搖搖晃晃地離開椅子,帶著因為感覺到若林博士的蒼白眼眸正從某處窺視的惶恐,跟隨正木博士走到南側窗前。然而,當我越過正木博士的白大褂肩頭望向窗外的那一瞬間,不由得當場愣住了。

  眼前展現的是瘋子解放治療場的全景。場地的一隅正站著吳一郎,他正注視著老人耕作的情景,背朝我們這邊,頭髮蓬亂,皮膚白皙,臉頰嫣紅,身上胡亂穿著一件和服……

  親眼見到他淒慘樣子的瞬間,我不禁閉上眼睛,之後又用雙手掩面,因為震驚、恐懼,我實在無法正視他,神經也難以形容地緊張起來……吳一郎不是就站在那邊嗎?那正是那篇遺書中所寫的吳一郎身影沒錯啊,那麼如果那個人就是吳一郎,站在這裡的我又究竟是誰?

  剛剛望向窗外的一瞬間,我有種脫離了自己身體,只是改變了穿著站到了那裡,全身只剩下魂魄在這裡看著的陰慘感覺……

  難道剛才看到的一切是我的幻覺?莫非我正在做白日夢?

  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這樣的想法,我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悶和不可思議的亢奮所侵襲,於是試著慢慢睜開眼。

  但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不管怎麼看都不像做夢。蔚藍的天空,紅色的磚牆,白色耀眼的砂地,在地面上徘徊的人影……

  這時,站在我面前沉吟著的正木博士回頭看向我,若無其事地指著窗外問道:「如何,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吧?」

  然而我沒辦法回答,只是略微點了點頭。我就這樣完全被場內那無法形容的異樣景象吸引住了。

  在反射著藍天陽光的一大片白色砂地上遊蕩的病患們的黑色身影,幾乎全部如先前遺言中所描述的,反覆進行著各自的工作。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彷彿都是在證明正木博士的心理遺傳原則而進行的實地演出一樣……儀作老人依然揮動圓鍬耕作著另一畝砂田;青年吳一郎也還是背對這邊,站在老人面前專注地看著對方揮動圓鍬的手;中年女人沒有發覺頭上的硬紙板皇冠掉了,還是威風凜凜地四處走動;敬拜著她的絡腮鬍男人似乎拜累了,把額頭埋入砂地中熟睡起來;矮小的演講家用拳頭抵住磚牆祈禱;瘦黑少女正在場內走動,似乎是在找能夠栽種在老人開墾的土地上的東西;其他人雖然所在位置不同,但是,所做的工作與之前遺書上的說明毫無出入。只有先前描寫總是在唱歌跳舞的舞蹈狂女學生現在站在我們站立的窗戶正下方,正在挖掘深及肩膀的砂洞,並且利用硬紙板皇冠和松樹枯枝做著小陷阱。雖然感覺有點脫軌,但不管如何,我也看不出正木博士剛剛提到的昨天正午的大慘事是於何時、在哪裡由哪位瘋子所引起的,這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也不知是因為舞蹈狂少女停止唱歌,還是因為隔著玻璃窗眺望的緣故,眼下的一切像幻影般悄然靜寂,讓人感到一絲恐怖……我試著數了數人數,就如遺書所說一共十個人,既沒增加,也沒有減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更不可思議的是,俯瞰著這種平淡無奇的景象的時候,我卻有種十分強烈的預感,正木博士所說的利用這十個瘋子的心理遺傳所布下的精神科學式大爆發——造成他辭職的大慘劇——即將開始的事情,並不是昨天或前天,而是眼前即將發生的事實。不,不只是在場內的瘋子,連對面屋頂上並立的那兩根聳立天際的紅磚大煙囪,以及其上方冒出的一股股濃黑煤煙,甚至天上巨大耀眼的太陽,都彷彿受到某種神秘的精神科學原則所支配,時時刻刻急迫地朝著空前絕後的大慘事發展……這種冰冷、不知所以的嚴肅感覺陣陣襲向我的脖頸,讓我無法忍受,全身發毛。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我越是這樣想,越覺得一定是這樣。為了壓制這種神秘、苦悶的心情,我焦躁地注視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按捺著異樣的心跳,凝視著正注視老人耕作的吳一郎背影……

  這時,我耳畔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你在看什麼呢?」

  語氣與剛剛的正木博士完全不同,我呆了呆,回過頭。

  一看,正木博士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我身旁,指尖夾著冒淡煙的雪茄站在那裡,但臉上原有的微笑消失了,鏡片下面的濃黑眼眸牢牢緊盯我的側臉。

  我深深嘆息一聲,儘可能平心靜氣地回答:「在看解放治療場。」

  「唔……」正木博士輕聲感嘆道,仍舊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的眼睛,「嗯,那你有沒有在解放治療場裡看到什麼呢?」

  正木博士的問法有些異樣,於是我靜靜回視他的眼睛,回答道:「有……十個瘋子。」

  「什麼,十個瘋子?」正木博士用慌張的聲音說著,極度震驚地再次瞪著我的臉。

  看到這種視線,我又回頭凝視起瞭解放治療場內吳一郎的背影。似乎感覺他隨時會回頭與我面對面,然後就將發生某種重大的事態,我全身自然地開始僵硬……

  「嗯……」正木博士在我身旁喃喃出聲,聲音清晰得讓我不舒服,「你清楚看到裡面有瘋子在玩嗎?」

  我默默點頭。心想:「怎麼會問這樣奇怪的問題?」不過也並未特別在意。

  「嗯……而且還是十個人?」

  我再度點頭。「是的,確實是十個人。」

  「嗯……」正木博士漆黑的眼睛眯了起來,「這就怪了,非常有趣的現象……」

  他自言自語似的說著,興致勃勃地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望向窗外。然後臉色微微變得蒼白,沉吟不語。但沒多久,他就恢復原先開朗的臉色,微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回頭望著我,指向窗外,用愉快的語氣問:「那麼我再問一個問題,你看到站在那片田地角落正注視老人揮動圓鍬的青年吧?」

  「是的,看到了。」

  「嗯,看到……那麼,他此刻面向哪邊站立呢?」

  我發覺正木博士的問題越來越奇怪,便帶著怪異的心情回答:「背向這邊站立,所以看不清臉。」

  「嗯,我想應該也是這樣。不過你看,他可能馬上會轉向這邊,到時候你看看他的臉……」

  正木博士這樣說著的時候,不知何故,我感到全身僵硬,彷彿心跳和呼吸同時停止了。

  這時,被正木博士指著的青年吳一郎宛如得到某種暗示一樣,忽然回頭望向這邊,隔著我們所在的窗玻璃,正好與我四目相對。他臉上的一貫微笑霎時消失,化為與今晨我在浴室鏡中見到的自己的臉絲毫不差的驚駭表情,圓臉、大眼、薄腮……但隨即又面帶微笑靜靜轉頭望著老人耕作。

  我不知何時雙手掩面。

  「吳一郎……是我……我是……」我叫著,身體踉蹌後退。

  正木博士扶住了我,然後將帶有幾近嗆喉的芳香但卻火辣刺舌的液體倒入我口中。我想他應該是這麼做的,不過這一切我記不清楚,只依稀記得當時正木博士在我耳邊怒吼的零星話語:

  「冷靜點!你冷靜點!仔細再看一次那位青年的臉。好了好了,別抖成那樣,沒必要如此震驚,這一點都不奇怪……鎮靜!那位青年當然和你長得一模一樣了,這無論是從學理或理論上都是有可能的。快點,冷靜下來!」

  這時我才發覺自己還清醒,可能是因為之前已經被迫習慣了各種怪事吧。話雖如此,在拚命一點點拉回遠去的魂魄,直到能夠穩穩站立在窗前為止,我無數次閉上又睜開眼睛,又無數次用手帕擦拭著臉。並且,儘管如此,我還是怎麼也鼓不起再度望向窗外的勇氣,只好低頭注視著地板,一次又一次地發出顫抖的嘆息,不停吹散在舌頭上燃燒的強烈威士忌芳香。

  這期間,正木博士把手上的扁平威士忌酒瓶放入白大褂口袋,同時自己也像是終於冷靜下來一般輕咳了一下。

  「也難怪你會如此震驚。因為那位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從同一個女人肚子裡生出來的。」

  「什麼?」我大叫,瞪著正木博士的臉,同時感到就快明白一切了,產生了回頭望向窗外那個吳一郎的勇氣。

  「這麼說,我……和吳一郎是雙胞胎?」

  「不,不對。」正木博士神情嚴肅地搖頭,「你們的關係比雙胞胎更親密。當然,也並非只是兩個相貌相似的人。」

  「豈有……」話沒說完,我的腦子又完全糊塗了。我凝視正木博士眼鏡下帶有一抹諷刺微笑的黑眸,不由得懷疑:他是在諷刺我呢?還是認真的?

  正木博士的臉上浮現出微笑,像是在憐憫我。他不住點頭,吸入雪茄煙霧又將它吐出。

  「嗯,你當然會感到困惑,因為你罹患的是史籍上所記載的,有名的離魂病。」

  「離……魂病?」

  「正是。所謂的離魂病,就是出現了另一個自己,做著和自己不同的事情,所以素來就被各種書籍記錄為怪談。但要讓我這個精神病學專家來說,那在學理上實際是有可能發生的。只是它就發生在眼前,還是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心情吧?」

  我急忙重新揉揉眼睛,怯怯地望向窗外。青年仍像剛才一樣站在原處,不過這次他的臉微微有些朝向這邊。

  「那是我……吳一郎……和我,誰才是吳一郎……」

  「哈哈哈哈哈,看樣子你是真想不起來了,你還無法從夢中清醒啊。」

  「什麼?我在做夢……」我雙眼圓睜,回過頭上下不停打量得意洋洋仰坐著的正木博士。

  「沒錯,你此刻正在做夢。證據是,在我眼中,那處解放治療場從方才起就連一個人也沒有,只剩還留有枯葉的五六棵梧桐樹而已。因為解放治療場自昨天發生重大事件後就被嚴密封鎖了。」

  「……」

  「是這樣的……聽好,接下來的說明有些專業了。在你的意識裡,目前清醒且正在活躍的大部分是針對現實的感覺功能,即只是見、聞、嗅、嘗、感覺眼前的事實,並思考記憶它們的作用;而喚起有關過去的記憶『是這樣』、『是那樣』的部分,現在只清醒到能夠做夢的程度。因此你從這裡觀看場內的景象,在一剎那,你到昨天為止還像那樣站立在該處的記憶會甦醒到做夢的程度,化為你方才所見的清晰幻影,浮現於你的意識之中。看起來就像是和你自身此刻站立於該處的意識重疊。也就是說,窗外站立的你,是從你的記憶中化為夢境出現的,你自身過去的客觀映像;玻璃窗內的你則是此刻你的主觀意識。你剛才是同時看到了夢境與現實啊。」

  我再次用力揉著眼睛,看著用力眨眼的正木博士那奇怪的笑容。

  「這麼說來,我果然是吳一郎……」

  「不錯,不論從理論上說,或是從實際上看來,無論如何你都必須是名叫吳一郎的青年。就算你覺得不可思議也沒辦法。那麼,倘若你對於自己過去的記憶並非只有剛才那種做夢的程度,而是恢復到完全清楚的現實了,很遺憾,這項實驗就是若林大勝,而我的敗北……不過,是否如此還等看到結果才會知道。呵呵呵呵!」

  「……」

  「總之這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態,也非常不可思議,對不對?不過如果從學理上說明,卻不足為奇。即使是普通人,在大腦疲勞或瀕臨神經衰弱的時候,也常會出現這樣的情形。當然程度比較淺。比如男人行走在白天的大馬路上時,腦中可能會浮現起昨夜自己被女人圍繞,大受歡迎的樣子而偷偷地笑;或者走在寂靜無人的路上,忽然幻視到自己上次差點被電車撞著的一剎那,嚇一大跳而忽然停住腳步;如果是女人,會在舊嫁妝的鏡中看到自己以前的新娘模樣而茫然若失;或是追溯學生時代自己的回憶,不由自主回到學校門口等等,此外還有很多。這都是出自於那種與在夢中描繪自己未來的葬禮相同的心理,是由於自己對過去的客觀記憶所產生的虛像,與映現於現在主觀意識中的實像重疊所致。然而你是因為做夢部分的腦髓昏睡比普通睡眠時的程度更深,所以解放治療場內的幻覺正如你剛才看到的那樣極端清晰,和睡眠時所做的夢同樣真實,不,甚至還具有更深的魅力吸引著你,所以相當不易與現實意識區別開來。」

  「……」

  「何況我剛剛說過,那是你頭腦中長期陷入昏睡狀態的腦髓功能的某一部分,從有關最近事物的記憶開始一點一滴地慢慢甦醒時所做的夢,因此很可能有大部分還未清醒。等你真正清醒時,你就會發覺窗外的你。屆時你就會大吃一驚,或者暈過去,然後清醒過來。但到那時,這個研究室、我和現在的你也都會一併消失,你很可能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發現出乎意料的自己……其實在剛才在你幾乎要昏倒時,我以為你就已經完全清醒了呢,哈哈哈哈哈!」

  「……」

  我不知何時再次閉上眼,只是聽著正木博士的聲音。他的話中所包含的兩三重不可思議的意義,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迷惘,只好拚命用力站穩雙腳,同時不住顫抖,舌頭在嘴裡慢慢蠕動,深怕只要一睜開眼睛,一切就不知道會消失於何處了。

  就在此時,我那幾乎是下意識按住頭的右手,同樣下意識地往下移動摸到前額的時候,突然感到一陣滲入背脊的痛楚。

  我忍不住「啊」地叫出了聲,更用力地閉緊眼睛,咬緊牙根,然後再度試著仔細撫摸那裡,不知是否是錯覺,我發現似乎微微有些鼓起,不過不是長瘡,應該是被某種東西重撞,或是遭到毆擊的痕跡……可是,之前完全沒感到痛,而且也不記得從今晨到現在為止額頭曾經遭受過如此重擊……

  所謂的恍如做夢指的應該就是這種情形吧?我用手輕輕按住痛處,緊閉雙眼用力搖頭,然後抱著跳下峭壁的心情毅然睜大雙眼,仔細檢查自己全身,但一切與閉上眼睛之前並無兩樣,只不過之前就在解放治療場附近盤旋的一隻大鳶,又在場內砂地上留下一抹剪影飛掠而過。

  到此,我不得不認識到必須承認這一切都是現實。就算那是奇異恐怖的精神科學現象的重疊,對我來說也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地確信。如今我已經能不帶著任何恐懼,再次冷淡地盯著窗外先前怎麼看都是另一個我的青年吳一郎。然後,我靜靜回頭望著正木博士。

  博士眯著眼,嘴巴咧得可以見到假牙後方。「哈哈哈哈,給了你這麼多暗示還不明白嗎?你不認為自己是吳一郎嗎?」

  我無言,斷然點頭。

  「哈哈哈,厲害,真厲害!其實剛剛的話全是謊言啊。」

  「什麼,謊言?」我不禁放開按著頭的手,雙手無力下垂,目瞪口呆地面向博士,幾乎要將眼球瞪落。恐怕整個人都寫著「呆」這個字……

  眼前的正木博士忍俊不禁地捧腹,矮小的身體用盡全力般大笑起來,然後他被雪茄嗆著,便拉松領帶,解開背心鈕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樑上的眼鏡,又徹底笑得前仰後合,室內的空氣彷彿隨著他的每一個笑聲消失又出現。

  「哇哈哈哈哈,實在痛快!你竟然如此老實真是太有意思了!啊哈哈哈哈。啊,真好笑,我快受不了了。你千萬別生氣,剛才我所說的全都是鍍金的謊言,哈哈,不過我並無惡意,只是利用那位叫吳一郎的青年長得與你完全一模一樣這件事,來考驗一下你的頭腦。」

  「考……驗我的頭腦?」

  「沒錯。坦白說,我接下來想告訴你一切有關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不過因為其中充滿令人難以理解的內容,除非頭腦相當精明,否則很有可能會產生嚴重錯覺。比如現在你如果相信剛剛那位青年絕對是『自己的雙胞胎兄弟』,那就完全無法理解我的敘述,所以我事先替你打個預防針,啊哈哈哈哈!」

  我深呼吸了一下,彷彿這時才真正從夢中醒來。一面為正木博士的恐怖辯才而顫抖,一面再次伸手摸著頭上的痛處。

  「可是,我這裡忽然很痛……」話沒說完,我又嚥了下去,擔心又會被對方嘲笑,怯怯地眨了眨眼。

  但正木博士沒有笑,似乎早就知道我頭上有痛處,若無其事地說:「啊,那個地方啊。」

  我覺得比被嘲笑更難堪。

  「那個嘛……那個並不是剛才突然開始痛的,而是從今早你醒來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只不過你先前沒注意到。」

  「可是、可是……」我當著正木博士的面舉起手指算道,「今晨理髮師父摸過一次,護士也摸過一次……之前自己也不知摸過幾次,至少也有十次以上,卻一點都不痛啊……」

  「摸幾遍都一樣。當你認為自己與吳一郎完全無關時,不會感覺痛楚。一旦知道吳一郎的容貌跟自己一模一樣後,就突然想起這個痛楚,這其中體現著精神科學中不可思議的合理作用。宇宙萬物都不過是與『精神』相對的精神科學存在,能證明唯物科學中絕對、永遠無法解釋的現象確實存在,是個麻煩的瘤。簡單說來……你的頭痛與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終極性發作有著密切關係。因為吳一郎昨夜將心理遺傳發揮至極點,企圖撞牆自殺,而疼痛現在則留在你的頭上。」

  「什麼?那麼說,我豈非還是吳一郎?」

  「哎呀,不必如此慌張!蜜蜂不知虻心,犬不懂豬心,張三的頭遭重擊李四卻完全不痛,此乃常理,即唯物科學的思考方式。」正木博士突然隨著雪茄煙霧拋出這樣一番謎一樣的話,然後在我不明就裡而不知所措之際,閉上一隻眼睛笑出聲來。「然而,現在你認為和自己毫無關係的吳一郎的頭痛,又是由於何種精神科學作用而遺留在你的顱骨上呢?」

  我不得不又回頭望向窗外,凝視站在解放治療場一隅微笑的吳一郎身影。而同時,我的頭痛帶著某種神秘的脈動,重新鮮活地呈現出來。

  眼前的正木博士再度吐出一團巨大的煙霧。

  「如何,你能夠自己解決這項疑問嗎?」

  「不能。」我按著頭斷然回答,心情一如今天早晨醒來時那樣淒慘。

  「不能就沒辦法了,你將永遠只是不知身世的流浪漢。」

  我的胸口突然一緊,就像被父母牽著手走在陌生地方的幼兒,卻突然被放開,父母都不見了那樣悲傷。於是不禁放下按住頭的手,雙手交握著拜託對方。「醫生,請你告訴我,求求你。如果再遇到更不可思議的事,我一定會死的。」

  「別講這種沒骨氣的話!哈哈哈哈哈,眼神不必變得那麼可怕,我會告訴你的。」

  「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且慢!揭開這個謎底之前,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無論什麼事我都答應。」

  正木博士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將正想吐出的煙霧收回口中,盯著我的臉。「一定嗎?」

  「一定。不管是什麼事……」

  正木博士的臉上又浮現出他那特有的諷刺冷笑。「如果你以像剛才那樣鎮定的心情,抱著『不管如何我都不會是吳一郎』的確信聽我說的話,其實很簡單……換言之,接下來我打算迅速地敘述有關吳一郎的心理遺傳事件的內容,無論有多恐怖,或多麼難以置信,你都必須忍耐著聽到最後。」

  「我會的。」

  「嗯……而當我講完話,你如果也能認同這些都是沒有半點虛假的事實的時候,記錄下這些事實並連同我的遺書一起向社會公開,就是你一生的義務,也是事關人類的重大責任。現在你明白了這點,就算那是會將你自己捲入迷茫且令你顫慄的工作,你還願意付諸實行嗎?」

  「我發誓。」

  「嗯,還有一點,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我想你自然會明白自己有責任與六號房的少女結婚,消除她現在的精神異常原因,你也會負起這項責任嗎?」

  「我……真的有這樣的責任嗎?」

  「屆時這點可以再由你自己判斷……總之,是否有那樣的責任,換言之,要解釋吳一郎的頭痛為何會轉移到你額頭的理由,方法非常簡單,應該不需花五分鐘時間吧!」

  「是……是如此容易的方法嗎?」

  「是啊,很簡單,而且道理連小學生都明白,根本不需要我加以任何說明。就像你到了某個地方,和某人握個手而已。這麼一來,我所預期的某種巧妙的精神科學作用將如電光石火般發生,你就會恍然大悟『啊,原來如此,我是這樣的人』,同時這次或許會真的暈倒。當然,搞不好該作用也會發生在握手之前。」

  「不能現在就做嗎?」

  「不行,絕對不行!一旦現在你明白自己是誰,就會陷入我方才所說的嚴重錯覺,極有可能搞砸我的實驗。因此在我尚未親眼看到你徹底明白事情前後,並且依我指示行動,將它作為一項記錄公諸於世之前,絕不可以進行那項實驗。如何,你能答應嗎?」

  「我……可以。」

  「很好,那麼我就開始說明。內容相當艱澀難懂,請到這邊來。」說完,正木博士拉著我的手來到大桌子處,讓我坐下,自己則回到原本的扶手轉椅,和我面對面坐下,然後從白大褂口袋取出火柴盒,點起一支新的雪茄。將已經吸短的雪茄彈入圓形菸灰缸內。

  我因此看不到窗外,感覺像是放下了重擔。頭腦中很清楚地感到無數難解的疑問即將更深刻地接踵而來。

  「話題愈來愈艱澀了。」正木博士故意重複了一遍,用比剛才更隨便的態度將雙肘撐在桌上,托著下顎,叼起長雪茄,微笑地看著我的臉開口。「對了,暫時先不談你是誰的問題,對今晨見到的那位少女,你覺得如何?」

  我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眨了眨眼:「什麼覺得如何……」

  「你不覺得她很漂亮嗎?」

  聽到他這個出乎意料的發問,我感到狼狽不堪。原本在腦海中如飛蛾般盤旋飛舞的無數大小問號霎時消逝無蹤,取而代之出現在眼前的是那濕潤的黑眸、小巧的紅唇、細長的弦月眉、覆有短短絨毛的耳朵……我的脖頸附近開始覺得暖和,剛剛差點暈倒時被灌的威士忌酒勁似乎也隨之開始遊走全身,我不自覺用手帕拭臉,感到臉上不停冒出熱氣……

  正木博士微笑著點頭。「嗯,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被問及那位少女是否漂亮而能若無其事回答的青年,不是耽溺於戀愛遊戲的不良分子,就是出現在《南總裡見八犬傳》〔57〕或《水滸傳》中性無能病患的後裔……但是,除此之外,你對那位少女毫無感覺嗎?」

  坦白說,我並不希望在此記錄我當時的心情。但我不能捏造事實。由於正木博士這麼一問,我才第一次發現自己對那位少女的心情,並未比早上初次見到她的時候更進一步。只是被她那天真爛漫、惹人憐愛的美麗容顏打動而已。所以只是希望能讓她恢復正常,希望將她從這個醫院裡救出,讓她與朝思暮想的青年見面而已。至於這是否是我對她「戀愛表現」的「變形」,我並無餘暇去思索,不,應該說我在內心深處時刻禁戒著,認為進一步深入解剖自己的心對她是一種冒瀆……我覺得現在似乎已經被正木博士指出了,於是不由自主紅了臉,身體僵硬,支支吾吾回答:「嗯,是的……我覺得她很可憐。」

  正木博上聽了我的回答,很滿意地不住點頭。

  看到正木博士的態度,他似乎認為我戀慕著那位少女,但我並沒有多餘的心情來消除他這種想法,正當我焦急地考慮該如何讓他不誤解時,正木博士又慢慢點頭道:「應該也是這樣,一旦覺得漂亮便會戀慕,否則這傢伙就太偽善了。」

  「這……太武斷了,醫生你誤會了……」我慌忙舉起拿著手帕的手,叫道。

  感受異性美麗的心情,和戀、愛、情慾是不一樣的。將這些混雜為戀愛是錯覺,是對異性的冒瀆,你這樣不符合精神科學家的身份的武斷的話太沒道理了……

  我心中閃過這一番反駁。但正木博士不為所動地繼續微笑著說:「我明白,我明白,你不需辯解。你被那位少女所戀慕或許會感到困擾,不過一切順其自然,你是否會愛上那位少女就交給命運吧!為了得出這種命運的結論,現在你就仔細聽我說明你的頭痛與那位少女之間具有什麼樣的關聯吧。這種組合有點怪異,但聽著聽著,你將會瞭解不管從法律或道德方面來看,你和那位少女是站在某種命運的一條直線上的,你也會明白,隨著一切矛盾和不可思議的謎團解開,你們必須在離開這家醫院的同時結婚。」

  聽到正木博士的話,我又頹然低頭了。但那並非因為臉紅,因為我這時毫無臉紅的心情,只是緊閉雙眼,咬緊下唇,拚命在想如何發現正木博士話中所包含的,在這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實中改變我目前立場的焦點,並試著依次回想今晨開始所發生的事,相互對照分析。

  ——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表面看來是難得一見的好友,但實際上卻是一對互存強烈敵意的仇人。

  ——兩人之所以不合,是從把我和吳一郎當做實驗材料進行精神科學研究時開始的,目前彼此的鬥爭更趨白熱化,正在這研究室內公然進行著。

  ——但兩人硬讓我與六號房那位少女結婚的意圖卻是異常一致。

  ——而且,萬一我和吳一郎是同一個人,或者和吳一郎是同名、同年、具有同樣容貌的青年,而那位少女則是吳真代子的話,事情就變得非常奇怪。也就是,除了這兩位博士以外,沒有人能讓我們兩人在結婚前夜,受到某種精神科學犯罪手段的控制而陷入這樣悲慘的命運。世上還有如此矛盾的事嗎?

  ——當然這也是可以勉強解釋的。兩位博士基於某種學理研究的目的,故意讓素不相識的一位少女和雙胞胎中的一位成為精神病患者,陷入某種刻意設置的錯覺,真心希望兩人結合……這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但實在很難想像此種極其殘忍背德的詭異學理實驗會由人類的手和心去施行。

  ——這樣的矛盾與謎團究竟是從何處開始形成的呢?

  ——兩位博士為何要以我為中心如此爭執呢?

  然而,這樣的思索卻是白費氣力。越往這方面想就越混亂,越推測越想不通,最後連思索、推測都沒辦法進行,只能在腦海裡想像蹙眉、抿唇,有如石像般的自己,同時凝神閉眼……

  叩叩、叩叩,響起敲門聲。

  我嚇了一跳,睜開眼睛,膽怯地望著入口的門,心想:「會不會是若林博士……」

  但正木博士看都不看一眼,仍舊雙手托腮,大聲說:「喂,進來!」

  聲音在室內迴蕩著。很快便聽到開鎖聲,從打開一半的門裡走進一個人,是身穿九州帝國大學深藍色制服的光頭工友。他年紀已相當老,佝僂著腰,右手端的漆盤上放著一個燻黑的陶壺和兩個粗糙的茶杯,左手則捧著放滿蛋糕的點心盤,慢吞吞地走近大桌,放在了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正木博士面前,然後有點畏怯地低頭致意,搓搓手,抬起臉來,用模糊的眼神看看正木博士,又看看我,再度慌張地彎腰行禮,雙手幾乎快要碰到地面。

  「嘿嘿,今天天氣真好!嘿嘿,這是……院長囑咐我送來的茶點……嘿嘿嘿……」

  「啊哈哈哈哈,原來如此,是若林叫你送來的嗎?嗯,辛苦你啦。是若林自己帶來的?」

  「不,院長剛才打電話過來,問我正木博士是否還在,我嚇了一跳,回答說我不知道,這就過去看看。走到房外就聽見兩位說話的聲音,所以回去向院長報告。院長說等會兒他會送東西過來,要我先送上茶點。」

  「是嗎,我知道了。你可以打電話告訴他,有空的話請他過來一趟。辛苦了辛苦了,門不必鎖上的。」

  「好、好的,我不知道博士您在這裡……今天只有我一個人,還沒有打掃,實在對不起,嘿嘿……」

  老工友在我們面前用巍顫顫的手倒完茶後,不斷點頭,最後離去了。

  目送老工友關上門後,正木博士突然彎腰拿起一片蛋糕塞入口中,和著熱茶一口氣吞了下去,然後以眼神示意,要我也吃。

  但我沒動,雙手放在膝上,只是望著正木博士吃,內心完全被兩位博士間某種我所不知道的火花四濺的緊張氣氛所吸引。

  「啊哈哈哈哈,沒必要怕他啦。所以說我喜歡惡徒嘛!那傢伙知道我從昨夜到現在還沒吃任何東西,所以送上我最愛吃的長崎蛋糕,他以為自己是上杉謙信〔58〕呢。那是在醫院前面專門賣給探病者的,所以不必擔心,裡面不會摻老鼠藥,哈哈哈哈哈哈哈!」

  說話之間,他又連塞兩三片到口中,不停地繼續喝茶。

  「啊,真好吃。對了,現在繼續說明。不過在此之前,你對於前面看到的有關吳一郎前後兩次發作的情況,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嗎?」

  「有。」我鸚鵡學舌般回答道。但聲音卻出人意料地清楚,在室內引起巨大迴響,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不禁重新正襟危坐。

  也許是剛剛在眼前發生的小波瀾——蛋糕事件——的關係,讓我至今為止無處宣洩的心情得到了轉換。又或許是不久前差點暈厥時被灌下的威士忌直到這時才開始真正發揮作用,總之,聽到我的回答在室內消失之後,我好像突然勇氣倍增。我喝下一杯熱茶,品嚐著由舌尖傳向食道的甘美,全身關節都放鬆了,血液循環也順暢無比,心情舒爽,腦筋也清楚了許多。我不自覺地舔舔濕濡的嘴唇,凝視著正木博士,口中呼出帶有威士忌酒味的熾熱氣息……

  「不管理論如何,我絕對無法認同自己是吳一郎。」我大聲說,彷彿在向眾人宣佈。

  這時,又是很不可思議地,目前為止發生在我身上的各種事情變得似乎與我毫無關聯了。這樣一想,我突然覺得難以形容的有趣。從今晨開始所見所聞的一切,就像是萬花筒般帶著難以言喻的趣味和色彩,開始在我眼前旋轉,同時也不再覺得兩位博士很可怕,反而覺得他們看起來像是非常有趣的玩具。

  ——兩位博士一定是遇到了某種嚴重的誤會!

  ——搞不好這樁案件的真相是誰也意料不到的白痴喜劇。

  ——有一位和我長相酷似的青年,我們兩人都罹患了異想天開式的精神病,因此兩人混在一起,沒辦法分辨誰是誰,於是兩位博士競相辨別,卻無能為力,終於獲得讓其中之一的未婚妻與他們之中的某一人結合的共識,耍盡各種手段比賽看誰能先達成目的,好獨佔功勞。這難道聽上去不是種愉快奇特的情節嗎?有意思,如果真是這樣,兩位博士之中誰是我的敵人?誰是我的朋友?他們的手段再恐怖,我也根本沒必要害怕。這需要我自己深入案件瞭解真相!然後等我拆穿了真相,將那位少女救出這處瘋子地獄,殺一殺兩位博士的威風的時候,又該是多麼痛快啊!

  ——就這樣,我的心情變得輕鬆大膽,頓時覺得室內也變得舒爽明亮起來,窗外是一片松樹的翠綠,白晝的靜寂悠閒舒適地滲入心底。

  然而,我腦海中發生這些變化不過是在幾秒鐘之間,等我回過神,正木博士反手抱住後腦,透過他的眼鏡微笑著望向我,似乎正等待我提出問題。

  我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因為想問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又感覺不論從什麼地方問起都無所謂,於是我拿起面前的遺書,翻到事件記錄摘要的最後部分,指著給正木博士看:「這裡寫著插入繪卷相片和繪卷由來的記述,繪卷在哪裡呢?」

  「噢,這個啊……」正木博士說著,放下雙手,用力一拍大桌子邊緣,「我居然這麼粗心大意,哈哈哈,光顧著想讓你恢復記憶,卻忘了給你看最重要的東西。如果沒有看這個,你就不可能瞭解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我的遺書也等於畫龍未點睛啊,哈哈哈哈哈!真失敗,大概是睡眠不足導致頭腦滯塞了……好,我這就給你看……那個就在這裡。」

  正木博士說著搔搔頭,伸出一隻手拉過一旁的平紋包袱,迅速解開打結處,從中取出一個長方形的報紙包和厚度約二寸的西式紙張裝訂本,然後特意將包袱巾拿到北側窗邊撣去灰塵。

  「呸呸呸,好多灰塵。畢竟放在暖爐裡很久了呢。對了,你看……這份裝訂本就是若林所寫的侄之濱案件調查報告中,你看過的集萃部分的原文。那位肺病患者以特有的清晰頭腦翻來覆去仔仔細細調查數次的東西,確實是篇難得的傑作。不過還是等以後有機會慢慢研究吧,今天最重要的是先看一下繪卷和其由來的記述……那麼,就從由來記述開始吧!之後再看繪卷會更有趣。」

  說著,他打開報紙包,將放在裡面白木箱上的一疊裝訂好的日本紙帖隨手拋到我面前。

  「這是附在繪卷後面記述其由來的謄本,也就是如月寺《緣起》之前所發生的事,寫的是始於距今大約一千一百年前的古代,吳一郎心理遺傳的根源。而在你閱讀過程中能否清楚想起『啊,我很久以前就像這樣在這裡看過這個』的事實,也是我和若林決鬥孰輸孰贏的關鍵,沒錯吧?因為只要你的腦海中殘留著一絲一毫曾經讀過的記憶,那麼你就是吳一郎沒錯。哈哈哈哈,你先看了再說,不用客氣,故事相當有趣。」

  我十分清楚那是寫著寶貴內容的文件資料,也明白正木博士借這份資料施加在我身上的精神科學實驗具有何等重大深刻的意義。但很不可思議的是,我的心情並沒有特別緊張,或許是威士忌的作用多少還存在吧!我反而學著正木博士的動作隨手拿起裝訂本,若無其事地翻開第一頁一看,裡面擠著密密麻麻的方塊字,連一絲縫隙都沒有。

  「哇,這是漢文,而且不是白話文啊,沒有句讀,也沒有假名,這……我實在看不懂……」

  「啊,是嗎?哼,沒辦法,只好把我記得的那些內容概要告訴你了。」

  「麻煩你了。」

  正木博士打了個嗝直起身,穿著拖鞋蹲在椅子上,抱住雙膝,面朝南側,好像在整理思緒似的半眯著眼,望著窗外的亮光吐出青色煙霧。

  也許威士忌的亢奮效果已經消失,我感到一絲睏意,雙肘拄在桌上托著腮。

  「唔……聽好了,這是大唐玄宗時代,正好距今大約一千一百多年前的事。唐玄宗的盛世晚期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叛變,翌年正月自封皇帝,六月入關。玄宗出奔馬嵬,楊國忠、楊貴妃伏誅。以上就是年代記。」

  「……醫生,你記得真清楚……」

  「歷史最無趣的地方就是必須背誦。正如年代記所述,唐玄宗死於天寶十五年〔59〕。但在那之前七年的天寶八年,范陽進士有一位約十七八歲,名叫吳青秀的青年,奉唐玄宗之命,笈彩管,入蜀國,繪嘉陵江水,越巫山巫峽,逆航揚子江,探得奇景名勝而歸,搜得山水百餘景,裝訂為五卷獻上。帝嘉賞,賜已故翰林學士芳九連之遺子黛女。黛為芬之姊,此二人系孿生,同為貴妃侍女,時人譽為華清宮之雙蝶。時為天寶十四年三月,吳青秀二十五,黛十七。」

  「太厲害了,我記都記不清。這也是年代記中所述?」

  「不,不是,此『賜黛女』一事前後記載於小說《牡丹亭秘史》。該小說中有描述詩人李太白在牡丹蔭下垂涎窺看唐玄宗與楊貴妃在牡丹亭卿卿我我的插圖,是中國著名的言情作品。其中有關吳青秀的記述,唯有開頭地方和這份由來的內容一字不差,相當有意思。過兩天我想拿給文科的傢伙們研究看看……畢竟它是一篇名文,讓人不自覺就會背誦起來。」

  「是嗎?可是漢文所寫的故事,只靠聽是無法明白的,必須看其所使用的每一個字……」

  「嗯。那我就再說明得淺顯一點吧!」

  「好的,多謝。」

  「哈哈哈哈哈,簡而言之,就是這位唐玄宗大叔是一位十分著名的皇帝,他和楊貴妃兩人的形象經常被描繪在祭典上的行燈圖上。玄宗雖有平四夷、治天下、分兵農、禁惡錢等功績,但對楊貴妃卻言聽計從,讓其兄楊國忠一黨人手握要職,也就是近佞遠賢,粉飾太平。甚至在驪山宮建造金鑲玉砌的浴池,引如玉溫泉和楊貴妃共浴……」

  「哇,淺顯過頭了!」

  「你必須認真聽啊,這裡面可沒一句是我瞎編出來的。這可是四五年前流行的『哪裡都要搞清楚』的俗謠起源,還留有正式記錄呢!」

  「啊,真的嗎?」

  「那當然!說什麼『與你在一起,我不願意去撒哈拉或尼加拉瓜那種粗俗之地,但願能共同升天化作明星,讓凡人無比羨慕』,簡直讓人受不了,那些偷看偷聽的傢伙也真了不起……」

  「但是,這和繪卷又有什麼關係呢?」

  「關係重要得很呢!好了,別急,聽我說。因為是中國的故事,很難掌握其要點。要知道……作為這種文化型的天子,唐玄宗非常愛好藝術,才會寵愛像李太白這樣的禿頭詩人,也會命當時十八九歲的青年進士吳青秀畫遍天下名勝,好讓他坐享天下美景嘛,不過據說是貴妃殿下的主意……」

  「那位青年是繪畫天才?」

  「那當然,雖年僅十八九歲,其畫作卻是與那禿頭大詩人李太白的詩齊名,畫藝自然了得!只是因為命運乖舛早逝,留下的畫作不多,名氣也不太響。我剛才說過了,當時的記錄不說,連近代的年代記都有記載,只是因為不同書籍的年代和姓名都有出入,並不知其詳情。但既然在此有記載詳情的實際證物,將來的史學家就算不願意都得重視這位青年。」

  「這麼說,此繪卷是極其貴重的參考史料了?」

  「何止貴重……回到正題,在那之前,青年進士吳青秀奉天子之命巡迴旅行作畫約六年,待天寶十四年回到長安時,將所繪的風景繪卷呈獻給唐玄宗。龍心大悅,不僅榮獲身為藝術家的無上光采,也贏得嬌妻黛女,又得一處可攜家人共居,帶美麗庭院的小宅邸,可謂是數喜臨門,過了一段如夢似幻般的生活。但沒過多久漸漸趨於平淡,吳察覺大唐的沒落不可避免,凶兆妖孽頻起,處處呈現天下大亂之兆。而天子不僅聽不進忠言,還稍不如意就枉殺勸諫忠臣。見此,吳青秀慨然決定以自己的彩筆驚醒天子的迷夢,以期國家能穩如泰山,所以向新婚妻子表明心跡,問她是否能為此拋棄生命,而且自己也很快就會追隨她而死。妻子高興地回答說『若為夫君,妾身樂意』。」

  「太令人感動了。」

  「這是純粹中國式的描寫手法。接下來,吳青秀就私下僱用木匠和泥水匠,在距離帝都長安數十里的山中建起一畫房,也就是畫室。但其構造特異,窗戶極高,無法從外窺看內部,正中央擺一張覆蓋白布的臥床,購買薪炭菜肉、防寒御蠅之物,完成準備之後,和妻子一起秘密遷入其中。同年十一月某日,夫妻誓約在冥界重逢,盡離別之杯,灑哀傷之淚,然後齋戒沐浴。重整妝容的黛夫人,在香菸裊繞之中,身穿白衣躺於臥床上,吳青秀跨坐其上勒殺之,隨後讓屍體赤裸,調整肢體,撒香花、燒神符、祛屍鬼,接著吳青秀展紙配丹青,灌注畢生心血開始極盡色彩能事地作畫。」

  「哇,越來越恐怖了,和《緣起》中描述的完全不同。」

  「……吳青秀計畫每隔十天便畫出妻子的形貌,到化為白骨為止總共完成約二十幅繪卷,呈獻給玄宗皇帝,憑藉其逼真的筆力,讓唐玄宗親見人類肉體的虛無及人生的無常而引以為戒。但是,畢竟當時是沒有防腐劑之類物品的時代,雖是冬天,屍體的腐爛速度卻逐漸加快,從一幅畫開始至結束,形貌已然大為不同。終於在尚未完成一半時,屍體已只剩白骨和毛髮。或許是因為缺乏科學知識,估算時參照的是土葬的屍體腐爛速度吧……無論如何,都是驚人的耐力!」

  「會不會是天氣太冷,生火取暖的緣故?」

  「啊,確實,取暖設備啊……我居然沒考慮到這點。若是零下幾度,畫筆會凍結的……反正,儘管吳是抱持忠義之心,卻沒有預料到會發生如此誤算,足可想見他的狼狽和驚愕,畢竟他不惜犧牲新婚妻子也要完成的計畫眼看就要化為烏有,就算嚎啕痛泣也無濟於事……這時,他忽然發狂『我已一度踰越天下倫常,又何須在乎其他』,於是打算到附近村裡搜尋美女,引至一旁佯裝要替對方畫像,再誘回山中勒殺之後當做模特兒……」

  「呃……這忠君愛國也太殘忍了吧?」

  「嗯,日本人就不會有如此深的執念。但如今,吳青秀的風采已然大變,兩頰凹陷、鼻樑尖凸,目光似鬼,再加上蓬髮垢衣,骨瘦如柴。被他拉住衣袖的女人都驚嚇而逃。這樣經年累月下來,他的足跡擴及遠近,傳聞也廣為散播,不管他走到哪座村莊,人們只要見到他就立刻驅趕,所幸無人知道他在山中的住處,勉強保住性命。然吳青秀的忠志不退,愈挫愈勇,終於落得個淫仙的諢名,也就是西洋所謂的色情狂〔60〕。」

  「這樣啊,不過被稱作淫仙也很可憐啊。」

  「然而這位淫仙本人卻毫不在乎,開始改變方針,尋找新葬的婦女,趁著夜間掘墓,拉出屍體,打算運往山中。但俗話說,扛一個死人需要三個人的力氣,因為僵硬的屍體沒有重心,很難扛得起來。雖然拼盡了全力,但吳青秀畢竟只是一介畫師,手無縛雞之力,又必須儘可能不傷到屍體,所以非常辛苦。只見他擔了這頭,又落了那腳,氣喘吁吁抱著屍體前行之際,很快天色就大亮了,於是村民們發現了他。早就聽過淫仙傳聞的他們大驚失色,以為吳青秀企圖姦屍,真是十惡不赦,便立刻大叫著追趕在後。不得已,吳只好拋下屍體逃入山中。儘管當時已是初春,他卻無法忘掉背上扛著屍體的寒意,連續兩三天不管再怎麼烤火,牙齒都冷得直打顫。」

  「居然沒有病倒?」

  「不,也許他是感冒了。但是,鑽牛角尖的人身體常會爆發超自然的抵抗力,更何況吳青秀的忠志比冰雪還堅硬。他在畫房裡待了四五天,重新振作起來,決心嘗試第二次冒險,於是悄悄下山,前往和上次相反方向的村莊偷了一把圓鍬,潛至某個陰暗處的墳墓,卻意外見到一位女性站在新月照射下的一座墳前,手上拿著鮮花。他覺得很不可思議,便悄悄接近,發現這女人似乎是從遠方妓院逃出來的妓女,春裝凌亂地趴在墳頭,訴說著『你為什麼要拋下我而死呢』,大概是在埋怨相思男人之死。忠義的吳青秀聽對方泣訴雖也動了些許惻隱之心,但旋即著魔似的潛至女人背後,用手上的圓鍬擊碎少女頭骨,以事先準備的繩子綁住其手腳,背在背後,丟掉圓鍬想要逃走。這時身後的森林裡傳來人聲,看來是妓院派出的人追了上來,幾個男人大聲咒罵『是淫仙』、『是殺人狂』、『是奪屍鬼』,前後左右包圍了他,打算制服他。吳青秀怒上心頭,拋下屍體,大喝一聲『想妨礙我的天業嗎』,展現出百倍的狂暴氣力,推倒撲來的兩三人,拾起圓鍬,擊散餘下眾人,趁機再度背起妓女屍體逃向山中。好不容易回到畫房後,洗淨屍體代替黛夫人置於床上,供香花、祛屍鬼,生火,待其腐爛。但過了兩三天,畫房外忽然飄來了很多煙,一下子響起了很多人的叫聲,他驚訝地探出窗戶往外看,發現畫房四週薪柴堆積如山,外圍則圍滿村民和官吏。應該是有人跟蹤他,發現畫房之後,回去帶人前來,利用火攻想要將他趕出來。這時吳青秀隨身帶著未完成的繪卷、妻子佩帶的夜明珠以及青琅玉和水晶管等幾樣東西拚命逃進森林,千辛萬苦地逃避追捕數月後,終於在一年後的十一月某日抵達都城,踉踉蹌蹌地潛入自家。此時的他已超越生死,有如作夢一般恍惚,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回家。」

  「啊,他實在很可憐……」

  「嗯,簡直就像活著的靈魂。結果他進家門一看,這裡已是北風枯梢拋寒庭,柱傾瓦落傷流螢。他來到自己的房間,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別說妻子身影,連烏鴉的影子都不見,錦繡帳裡灑枯葉,珊瑚枕頭呼不應。吳青秀淚眼滂沱,百感交集,長恨悲泣不已,隨後取下蚊帳繫繩掛於欄杆間,懷揣妻子遺物,打算上吊自殺。說時遲那時快,從另一個房間突然跑出一位身著紅衣的美少女,口中叫著『哎呀,住手』,將他抱住。」

  「啊,那到底是誰?」

  「仔細一看,那是自己親手勒死、已化為白骨的黛夫人,且是新婚時期的濃妝豔抹。」

  「哈……他不是殺死黛夫人了嗎?」

  「你別插嘴聽我說,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所以,吳青秀完全被搞糊塗了,感到陣陣頭暈目眩,不過在黛夫人幽靈的照顧下終於回過神來,這次他再冷靜細看之後,更吃驚了,剛才穿著新婚時期火紅衣服的黛女已恢復昔日宮女時代的容貌,換上潔白衣裳,鬢鬟如雲,清新似花,是個看起來最多只有十六七歲模樣的天真無邪的少女。」

  「真是不可思議!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

  「是啊,吳青秀也與你同感,因此差點再度暈厥,不久慢慢回過神來,他抱住對方問『你怎會在這裡』,同時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著少女,這才確定對方是黛夫人的雙胞胎妹妹芬小姐。」

  「原來是這麼回事。不過確實有趣,好像演戲……」

  「反正這些都是中國式的描述手法。明白情況後,吳青秀放下芬女,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雙手扶在他膝上的芬小姐臉紅耳赤地哽嚥著開口:『對不起,你一定嚇了一跳吧?我這就把一切告訴你。我從很久以前就獨自住進這裡,穿姐姐留下的衣服,把自己當成姐姐,模擬每天侍候姐夫的工作。告訴別人說,我丈夫吳青秀最近每天都待在房裡畫畫,並且每天都計算、購買兩人份的食物,有時還去採購顏料和畫筆。所以鄰居們都很佩服,說是在這樣天下大亂之際,還能如此鎮定地作畫,真是一位偉大的人物。我就這樣忍耐著看家,每天都盼望著你們能回來。就這樣過了一年。今天也剛剛外出購物回來,聽到這間房裡有聲音,又有人大聲哭泣,我覺得奇怪就過來一看,發現是姐夫你想自殺,所以慌忙抱住了你。在照顧暈厥過去的你時,又看到你懷中掉出一卷密封的繪卷,以及姐姐最喜歡的珠寶髮飾,並聽見你半夢半醒,邊哭泣邊夢囈『黛啊,原諒我,我不該殺死你……』這才知道姐姐已死在你手中,而你誤以為我是姐姐的幽靈,為了消除姐夫的困惑,我趕快換回自己的衣服。姐夫,你到底為什麼要殺死黛姐姐?而且到今日為止,這一年以來的漫長歲月裡,你又是在哪裡?做些什麼事呢?』」

  「啊……但是,先前這位芬妹妹為什麼要穿上她姐姐的衣服,模擬侍候吳青秀的行為呢?」

  「嗯,你會有這樣的疑問是理所當然,吳青秀應該也是同感吧。只因為還無法開口,所以沒有回答,依然默默低頭望著芬小姐的臉。不久,芬小姐拭乾眼淚,點了幾下頭,再度開口:『沒錯,只是這麼說,你一定心存疑惑,那麼我從頭開始說明好了。事情要回溯到去年歲暮,姐姐離開宮中以後,舉目無親的我獨自一人非常寂寞,只是徒然度日。不久,在去年這個月的今天,又聽說姐夫帶著姐姐,連我都沒告訴就突然失蹤,當時我不知道是何等震驚,何等悲傷,整夜失眠痛哭到天亮。思前想後,我暫向楊貴妃告假,打算外出尋訪你們的行蹤,所以來到了這個家。請送我前來的兩位宦官回去,並遣走看家的僕人後,我獨自一人在家中仔細調查,發現姐姐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離家的。她把結婚時所用的最寶貴的飾梳折成兩半,用白紙包住,放在梳妝台最內側,但姐夫不僅沒有同樣的打算,還帶走了所有的繪畫工具。我尋思著其中緣由,決定就在這裡安頓下來。接下來就如我方才所說的,喬裝成姐姐的模樣,儘可能讓人以為是和姐夫一起回來的。並且我曾聽說你從孩提時代起,只要一開始作畫,就會把自己關在房間內不見任何人,甚至連吃飯都不正常。這點恰好可以用來瞞住鄰居和訪客。但我之所以會這麼做,最主要是希望就算我不四處走訪,也能順利繼續尋找你們兩人的行蹤。由於你們兩人是非常出名的一對夫妻,我這樣做的話,萬一有人見到你們,一定會馬上懷疑我,這樣一來我自然就會知道你們的行蹤,到時侯我只要循線追蹤就可以了。畢竟,一個女人要到陌生地方四處搜尋是很困難的。』」

  「嘿,這位妹妹倒是相當厲害的名偵探嘛!」

  「嗯……妹妹和姐姐不同,略帶點俠氣。她繼續說:『但是,我這項計畫並不太順利,因為我來到這個家還不到十天,天下就已經開始兵荒馬亂,使我無法隨意出門。不僅如此,房子荒廢了,錢也沒有了,不得已我只好睡在廚房,自己身上的東西當然不必說,連姐姐和姐夫的家具財物或衣服之類,都開始陸續賣掉以維持生活,最後只剩姐姐新婚時期所穿的一套紅衣,和我自己穿著的這套宮女服。其中,紅衣是外出時為了讓別人以為我是姐姐而穿,宮女服則是為了紀念我難忘的回憶而留下的。但因為是楊貴妃時代的款式,如果隨便穿著它外出,有可能被誤以為是反叛者的下人,所以當成睡衣使用了。在這漫長的一年裡,我如此苦苦等待你們回來……可是,你到底為什麼要殺死姐姐?又為什麼回到這兒?你這個樣子又是怎麼一回事?既然你連姐姐都殺害了,那請把我也殺死吧!』說完,她放聲痛哭。」

  「真是個非常依戀姐姐的妹妹。」

  「不,她從以前就暗戀吳青秀了。」

  「啊,你怎麼知道?」

  「怎麼知道?她的舉動本來就很奇怪,不是嗎?明明是未婚少女,卻模擬有丈夫的人的行為,而且在如此荒廢的房子裡待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要不是非常看重情義或愛管閒事,一般人哪能做得到。其中定有某種不為人知的期待和快樂……更何況,穿著姐姐新婚時代的紅衣四處走動,怎麼看都是徹頭徹尾的變態性慾嘛,或許是受到唐玄宗時代空閨暗泣的眾多宮女的感染吧!」

  「可是,她自己不會這樣想吧?」

  「當然,以她的年紀還不具備這樣的自省能力,尤其是女人,經常會隨心所欲地找出哪怕一點點令自己認同的理由,任性地陷入自我陶醉。清純、腦筋聰明的人,其變態心理通常很難分辨,不過只要我們的眼光夠犀利,從天真無邪的嬰兒、釋迦牟尼、孔子、耶穌基督身上都能找出各種變態心理。」

  「太讓人吃驚了,真的是這樣嗎?」

  「剛才的故事裡還有更讓人吃驚的呢!不過稍後再作說明。長話短說,芬小姐追根究底問出一切原委後,又打開繪卷,親眼見到描繪著酷似自己的姐姐屍體的畫像,十分傷心、驚駭、顫慄,久久不能自已。但最終為姐姐和姐夫的忠勇義烈感動慟哭,大叫:『蒼天啊蒼天,你為何如此無情!』,同時勸說:『你不知道,在你開始描繪姐姐屍體的去年十一月,也正是安祿山叛亂之時,天寶的年號便已沒有了,現在則是安祿山篡國的至德元年,天子和楊貴妃已在今年六月被殺於馬嵬〔61〕,你難得的忠義已化為泡影,還是和我一同逃走吧。』」

  「真是沒有見識的女人,也許會死在他手中……」

  「不,這次不會。因為……吳青秀聽了芬女的話,才知道自己投入一切的工作根本是白費功夫,所以就像是失去美洲的哥倫布一樣頹然坐倒在地,悵然若失,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狀態,永遠無法開口說話了。用舊術語來說,他是由於心理遽變而引發了自我障礙。見到這種情形,芬女更同情他,她向上蒼詛咒安祿山的奸惡,祈求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冥福〔62〕,決心一輩子守護這位忠貞的姐夫。真是一段馬力十足的愛情故事啊。」

  「怎麼可能……」

  「絕不會錯!這點我稍後說明……於是她賣掉吳青秀懷中姐姐遺留的珠寶,只保存繪卷,牽著形同妖怪的吳青秀四處流浪。這年歲暮,也不知要去哪裡,只是乘舟順江而下,泛於海上,卻遭遇了暴風雨。數日後,存活下來的兩人漂流在海上十幾天,終於盼到天氣轉晴,發現遙遠的東方海平線上有一艘美輪美奐的大船正展旗南下,於是揮手呼救,被救上船後受到親切照顧。這艘船正是途經日本唐津航向難波之津的渤海使所搭乘的船隻。」

  「怎麼變成童話故事了?」

  「嗯,中國式的描述總是多少帶有夢幻情境。聽了芬女淚眼模糊地訴說一切後,船上的人們,包括渤海使在內都寄以滿腔同情。他們覺得失去了生存價值的吳十分可憐,更同情芬夫人的遭遇。於是盡心照顧兩人,並送他們前往日本,但是,船行途中,在眾人熟睡、月華似水的某天深夜,吳青秀也不知是落海還是升天,以二十八歲的年紀就這樣從世間消失。芬夫人當時十九歲,她哀痛欲絕,企圖一同殉死,但當時已懷有吳青秀的孩子,且即將臨盆,所以在眾人一番盡力勸阻下勉強苟活,不久在船上生下一個白玉般的兒子。」

  「總算有值得慶賀的事了。」

  「嗯,船上也因為出了人命,大家情緒低落,所以一聽說芬夫人生產都很高興,紛紛贈她各種禮物,身為渤海使的那位學者更親自替孩子賜名為吳忠雄,舉行了盛大的賜名儀式,祝福其前途無量。然後將兩人送上唐津,託付當地豪族松浦某某,同時芬夫人將一切由來記於這卷繪捲上以流傳子孫……故事圓滿結束,實乃可喜可賀。」

  「這麼說,那篇名文是芬夫人所寫?」

  「不!雖是女性的筆跡沒錯,可是文章氣勢萬鈞,實在不像是女性所寫。內容上處處有押韻,漢字使用也與日本用法有異,所以我認為是替孩子賜名的渤海使感念芬夫人的事蹟,在船上揮筆所寫,然後由芬夫人所謄寫的。因為字跡神似刻在彌勒佛像底部的文字,若林認為是勝空和尚將自己所聽說的故事與古籍對照所撰寫的,但手寫和雕刻的字跡大有不同,因此不足採信。」

  「但是,芬夫人的事蹟在唐津港應該被廣為流傳吧?」

  「那當然,我想吸引了很多人的同情,畢竟這是日本人最喜歡的忠勇義烈故事嘛。」

  「是啊……還有,我剛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位勝空和尚把繪卷藏入彌勒佛像後,曾說凡是男人都不得接近,理由何在?」

  「這……這就是重點所在,也是此有趣故事的著眼點,更是觸及在今日所發生的侄之濱案件的根本問題。簡言之,就是那位勝空和尚在距今一千多年前的古代,就知道所謂心理遺傳的存在。」

  「啊?那麼久以前就有心理遺傳的學問……」

  「不是有沒有的問題,而是太多了。宇宙間一切物質都是與各自的心理遺傳不停對抗而進化為植物、動物、人類的,越受心理遺傳所束縛,則越會成為無法自由行動的低等生物存在。所以,耶穌基督勇敢教導新生的人們要敢於超越心理遺傳以獲得解放,成為無限之人。孔子則將這種觀念用麵粉包裹丟給群眾,釋迦牟尼更做成可口的點心,大量裝飾後,再叫賣兜售給群眾。然而竊取這些人的優點,以『心理遺傳』的名義在現今世界享有相當名氣,搜刮百分之百剩餘價值的人則是我,哈哈哈。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看勝空這個稱號,應該是屬於天台宗〔63〕,可能是因為讀過《法華經》而頓悟了這個道理吧!

  「只要看過這繪卷一眼,幾乎馬上就能明白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因果因緣。但吳青秀的子孫看了卻會受到心理遺傳的刺激,開始模仿祖先的行為,危險危險……實在是可悲至極。雕刻據說世界末日之後會出現的彌勒菩薩佛像,將繪卷封藏其中,規定『男人不可窺看』……但是,愈被禁止卻愈是想看,這是自『安達之原』傳說〔64〕以來的人情之常,所以吳青秀的子孫之中出現了切斷彌勒佛像頸項,取出繪卷偷看的傢伙。結果每個人都變成了瘋子。這時出現的是虹汀美登利屋的吳坪太郎,這傢伙借禪學或某種力量識穿了這種心理作用,毅然打算燒燬繪卷,卻不知何故又覺得可惜,表面上假裝燒燬,實際上卻保持原狀,藏回佛像內供奉起來,欺騙外人。卻沒料到繪卷又出現在現代這個物質萬能的世界,引發恐怖的悲劇……」

  「嗯……我好像終於明白了。但是,為何只有男人見到才會變成瘋子?」

  「唔,厲害,真是厲害,你這個問題太好了。」

  說著,正木博士突然用力一拍桌面。我嚇了一跳,重新坐正,不知為什麼心跳加速。

  不過,正木博士並未說明原因,接著說:「實在佩服!坦白說,這樁案件的趣味高潮就在這裡。你簡直可以成為心理遺傳學的專家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要你打開繪卷一看,馬上就能解開所有的疑問。不過,如果你真是吳一郎,你是否會開始吳青秀子孫特有的心理遺傳性夢遊;或者是否會想起自己是誰,完全恢復自己為何與這樁案件有關的記憶;或者能否想起『以前在什麼地方、是誰曾經拿這卷繪卷給我看』從而牽出這樁案件的幕後黑手……而若林和我到底誰勝誰負,還有未來你會在何種因果機緣之下,不得不和那位美麗少女共築愛巢……種種幾乎讓人窒息的重大問題,在你看過繪卷的同時,也許都能夠霎時迎刃而解,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一口氣說到這裡,露出滿口潔白的假牙,大笑出聲。他用一隻手拉過眼前的報紙包,隨手翻找後,從裡面拿出長方形的白木箱,很慎重地打開蓋子,取出一個用深藍棉布包住,寬三寸長六寸左右的包裹,放在箱子一端,輕輕推到我面前。

  我在之前稍微放鬆的全部神經,在正木博士大笑的時候很快又完全緊繃起來。

  ——是在諷刺我嗎?威脅我嗎?或者是給我某種暗示?還是……在安心之餘開我玩笑?看著他那完全莫名其妙的笑容,我更覺得他是世上最恐怖、最令人顫慄的魔法師,但同時……

  ——什麼嘛!可惡,區區一卷繪卷,怎麼可能會讓男人發狂,不管是多有名的人所繪,不管多可怕的畫,還不就是色彩和線條的搭配。既然我已有所覺悟,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好……

  我無法抑制這種反抗心理的高漲。

  於是我極力保持著鎮靜拉過箱子,解開包裹的棉布,用力壓抑著緊張的感情,首先仔細觀察了繪卷的外側。

  捲軸是以綠色的漂亮石頭磨成的八角形,十分美麗,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撫摸。裱裝的布料乍看似乎是絲織物,可拿近眼前細看,發現是以隱約可見的細綵線或金銀線慢慢在薄絹上縫成一寸大小的獅子群,每一隻獅子顏色都不同,而且彼此間毫無縫隙,絕對是非常昂貴的物品。雖然已是千年之前的古物,看起來居然還像新的,應該是很謹慎收藏的緣故吧!繪卷一隅貼著短冊型的小小金紙,沒有寫過任何字樣的痕跡。

  「這就是之前說過的『潰縫』刺繡手法,吳一郎的母親千世子一定是利用這個學會的。」正木博士淡淡說明後,轉臉開始抽起雪茄。

  我正好也有這樣的聯想,所以並未特別驚訝。

  我解開繫著象牙墜子的暗褐色繩子,稍稍拉開繪卷,只見紫黑色紙上用金色顏料從右上至左下繪出波狀的流水,筆觸非常優雅。我被那浮現在暗藍色平面上如夢似幻的細煙和柔和的美麗金線漩渦所吸引,不由自主地由右至左攤開繪卷……不久,眼前出現了五寸左右的白紙,我不由得驚呼出聲。

  但聲音在還沒有衝出喉嚨之前,一瞬間又縮了回去。我雙手捏住繪卷無法動彈,胸中悸動不已,幾乎快要窒息了。

  躺在床上的裸體婦人的臉……那細緻的眉毛、長睫毛、優雅的白皙鼻子、小小的朱唇、清純的兩腮,不就是六號房裡那位瘋狂美少女熟睡時的臉龐嗎?綁成花瓣狀的頭髮如雲般層層重疊,鬢角和額際的輪廓怎麼看也只能認為是六號房的少女……

  但是,這時我並沒有心思去想「為什麼」,因為我被那看似熟睡的表情下,透過微妙色彩與線條變化所顯出的死人的美麗容貌——一種難以言喻的強烈魅力——吸走了全部魂魄,全部神經都被「會不會下一秒就睜開眼?會不會又像先前一樣的叫著大哥向我撲來?」這些不可能的預感牢牢揪住,無法眨眼,連咽口唾液都做不到,只是把視線從那胭脂色的臉頰緩緩移到泛著藍色光影的珊瑚色嘴唇上。

  「哈哈哈,你的身體怎麼僵硬了?喂,怎麼樣,吳青秀的筆力不簡單吧?」正木博士從繪卷對面輕鬆地對我說。

  但我依然全身無法動彈,只是好不容易才勉強開口——用與方才不同的沙啞聲音說道:「這張臉……和剛才的吳真代子……」

  「一模一樣吧?」正木博士立刻接口。

  這時,我終於能把視線從繪捲上移開,望著正木博士。發現他臉上浮現出一抹不知是同情、稱讚還是諷刺的笑意。

  「如何,很有意思吧!心理遺傳很可怕,肉體遺傳也同樣可怕!侄之濱一戶農家的女兒吳真代子的五官輪廓,居然會酷似距今一千一百年前在唐玄宗的華清宮中享有盛名的雙蝶姐妹,連造化之神都不敢相信。」

  「……」

  「人們常說歷史會重演,但人類的肉體和精神也同樣反覆重演而進步。當然,如此相像的也算其中的特例了……從吳真代子在夢遊中重演芬夫人心理的同時,也一併重演其姐黛夫人欣然被丈夫吳青秀勒殺的心理形跡看來,兩人的祖先中或許有徹底受虐狂的女性,而其血統在兩人身上表現了出來。而芬戀慕吳青秀的熱情,也可以在她羨慕被所愛的男人殺害的姐姐身上達到高潮。不過,沒必要深入追究到如此程度,只憑這卷繪卷也能輕易看出吳青秀與黛芬姐妹間夫妻之愛的極致,反正你翻開到最後面的部分看看,那才是真正表露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所在。」

  我依言將繪卷朝左攤開。

  接下來依次出現在白紙上的是極盡色彩之能事的圖畫,若只用逼真兩個字形容,而不加任何誇飾地說明的話,就是頭朝右方、雙手左右擺放、斜向這邊躺臥的已死美女的裸畫,全長約一尺三寸,四周留白,因此看來宛如飄浮在空中。每隔三四寸依序排列,總共六幅,幾乎全是相同的姿勢,不同的只是外貌從第一幅到最後一幅的改變。

  出現在卷頭,讓我震驚的第一幅畫是死後不久的雪白肌膚,兩頰和耳朵浮現胭脂色澤,長長的鳳眼和濃密的睫毛緊閉,擦著口紅的嘴唇輕閉,凝視其溫柔的神情時,會發現那上面溢滿為丈夫而死的喜色。

  但到了第二幅,肌膚已經稍呈紅紫色,整體感覺有些許浮腫,眼睛四周泛著暗影,嘴唇稍稍泛黑,整體感覺逐漸轉為沉重的陰森。

  接下來的第三幅,臉上、額頭和耳背、腹部的皮膚處處呈現紅色,也開始腐爛了,眼皮微張,能見到少許潔白牙齒,全身帶著暗紫色,腹部腫脹如鼓,泛著黑光。

  第四幅,全身已經變成可用青黑來形容的暗沉色澤,腐爛夾雜著茶褐色與蛋白色,有膿液流出,肋骨蒼白露出,腰部從下側腰骨附近破裂,可見到一部分鑽色的內臟,眼球全部露出,嘴唇流膿,牙齒暴露,表情看來極像鬼,掉落的頭髮中散落著美麗的梳子和珠飾之類的物品。

  到了第五幅情況更為嚴重,眼球已經潰縮,牙齒全部裂開至耳根,表情有如正在冷笑。而內臟與肚皮相黏,縮成黑色,肋骨和趾骨白森森地露出,只見到黏著陰毛的恥骨較高,已然無法分辨是男是女了。

  到了最後的第六幅,只剩下藍褐色的骨架上黏著海藻般的黑肉,與遇難船隻一樣僅剩一副空架,傾落到這邊的頭骨分辨不出是人類還是猿猴,只有牙齒還是潔白無垢。

  我無法做虛假的記錄。雖然事後回想起來感到羞恥不已,但我仍然把繪卷迅速拉開直到最後的部分。

  當然,拉開這卷繪卷之初,我還保有著一種反抗心理和冷靜態度,但死亡美人的畫出現後不久,這種心情已消逝無蹤,同時也意識到自己拉動繪卷的速度愈來愈快,卻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即使這樣,我還是拚命凝神靜氣,不想被眼前這位正木博士譏笑,儘量做好心理準備再看,可是最後實在無法忍耐,第六幅畫幾乎僅僅在眼前一閃而過。然而從畫面湧出的無盡鬼氣,帶著來自神經的惡臭感卻令我幾乎窒息。好不容易拉開到最後,看到了《由來記》開頭部分,我總算鬆了一口氣,回過神來。接著形式上瀏覽了一下四五尺長寫滿漢文的部分,馬上移至結尾位置的文字。

  大倭朝天平寶宇三年已亥五月於西海火國末羅瀉法麻殺幾車站

  大唐翰林學士芳九攜次女芬 記

  我反覆看了兩三遍,等心情稍微平靜之後,把繪卷捲好,置於箱旁。然後靠著椅背,用雙手緊緊掩臉,閉上眼睛定神。

  「怎麼樣,很震驚?哈哈哈哈哈!你能理解就算這種程度,吳青秀仍舊不滿足的心理嗎?」

  「……」

  「從常識分析,為了讓天子震駭,只需要已畫好的六幅死亡美人像就夠了。正常人只要看到一半就倒足胃口,但吳青秀卻依然要尋找新的女人屍體,這是他陷入病態心理的證據。他受到自己描繪的死亡美人的腐爛畫像所詛咒,導致精神異常。你瞭解這樣的心理嗎?」

  我用耳膜承受著這些話,雙眼緊閉,雙手緊按住眼瞼,在一片淡紅暗光中,剛剛看過的死亡美人第一幅畫像帶著白光緩緩出現,然後是第二幅、第三幅由左至右開始滑動,到了第五幅顯現死後第五十天形貌的白褐色笑臉處,忽然在眼前靜止了。

  我不禁發抖。一下子睜開眼,和不知何時已旋轉椅子、面朝這邊、抱臂而坐的正木博士視線交會。瞬間,博士泛黑唇間的假牙閃過一絲光亮,他笑了,頰邊的紅色薄耳朝上動了動。我又忍不住恐懼地閉上眼睛。

  「呵呵呵呵呵呵,害怕吧?嘻嘻嘻嘻嘻,理應毛骨悚然啊。吳一郎最初見到時,一定也和你同樣顫慄不已。正如遠古時代的生物遺骸化為石油殘留地底一般,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祖先的執念在見到繪卷,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時被點燃,轉眼間熊熊燃燒,化為足以消滅一切現實意識的大火球。過去、現在、未來,甚至日月星辰的光亮都被這大火湮沒,在其化為與吳青秀同樣的心理之前持續顫慄,直到徹底化身為吳青秀為止……他在侄之濱石頭切割工廠的鮮紅夕陽下站起身,一面把這幅繪卷捲好放入懷中,一面輕輕嘆息,凝視著西方天空,此時的吳一郎已非原來的吳一郎,他全身充滿被喚醒的吳青秀的狂熱欲求,成了一具殘存著記憶力、判斷力和習慣性的青年屍骸。可以完美地作出以下論斷——吳一郎發狂以來到今日為止,是以和吳青秀同樣的心理在生活著的。《由來記》中所述的吳青秀心理變化,與吳一郎到今日為止的精神病狀態過程完全一致。不,若從精神病理學上觀察出現在兩人行為上的心理變化,吳一郎絕對就是一千年前的吳青秀。」

  我感到另一種恐懼,再度重新坐好。

  「要理解這種詭異奇怪的現象,首先必須從解明吳一郎與吳青秀是以何種順序互換的精神病理階段開始。坦白說,不論成績如何優秀,自中學畢業之後就未再學習漢文的吳一郎,不得不讓人懷疑他是否有能力閱讀這密密麻麻將近四五尺長的純漢文所寫的《由來記》內容,而且理解到陷入發狂的深刻程度。如何,你明白其中的理由嗎?」

  我凝視著正木博士閃閃發亮的眼眸,將唾液咽到乾燥的咽喉裡,很震驚自己為什麼沒有注意到這點……

  「看不懂吧?應該不可能看懂……如果說吳一郎是以自己的能力閱讀了這篇《由來記》,任誰都會懷疑的。」

  「這麼說是……是有人讀給他聽……」

  話還沒說完,我就愕然地顫慄起來。

  ——有人、有某人在吳一郎身旁,向他說明我剛才所聽到的內容……那傢伙究竟是……究竟是誰?

  這樣想著,一度劇烈的心臟鼓動忽然靜止,同時看到正木博士的嚴肅目光逐漸轉為柔和,緊抿的嘴唇也慢慢放鬆,換成彷彿在憐憫我一般的微笑。

  突然,他又輕鬆地和雪茄煙霧同時吐出一句話來。

  「你知道『狐憑,祛之則文采淨失』這句川柳〔65〕嗎?」

  我一愣,感覺似乎突然給人扇了一耳光,眨了好一會兒眼睛。

  「不……不知道。」

  「嗯,不知道這句的話,不能說懂川柳啊。這可是《柳樽》〔66〕中的名吟。」說著,正木博士面露得意之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抱起單膝放上椅子。

  「那又如何?」

  「不是如不如何的問題。如果不瞭解這句川柳顯現的心理遺傳原則,就算歇洛克·浮摩斯或亞森·羅賓〔67〕那樣的名偵探來了,也解不開這個疑問。」

  正木博士冷冷說完,口中吐出一個小煙圈,飛向我的頭上,消失了。

  我再度眨眼,在心裡反覆唸著「狐憑,祛之……祛之則……文采淨失……」,

  但不懂的東西想破了腦袋還是不懂。

  「若林醫生知道其中道理嗎?」

  「我對他解釋了,他很感激。」

  「怎麼解釋……」

  「怎麼解釋?就像這樣,你聽好。」正木博士靠著椅背,伸直雙腿,「這句川柳很清楚地說明了所謂狐憑(狐狸附身)正是心理遺傳的發作。狐憑者在嚴重發作時,會表現出如野獸般的奇異動作,比如頭鑽入飯桶內,想爬進床底睡覺,眼珠往上吊等,所以才會被冠上這種名稱。事實上,狐憑除了上述特質,通常還能發揮前幾代祖先的記憶力和學習力。不識字的文盲在狐憑時能流暢閱讀、書寫,發揮祖先的各種才華與知識,讓人震驚。這樣的事例多得是,甚至寫進了這句川柳。」

  「啊,能夠如此細膩呈現祖先的記錄……」

  「就是因為可以呈現才被稱為心理遺傳。文盲老百姓一旦遭狐憑,就變得既會詠歌又會作詩,還能模仿醫生治癒不治之疾。雖然不可思議,但若對照心理遺傳原則卻並不稀奇,是理所當然的……尤其是這卷繪卷,因為畫已存在,吳一郎觀看的時候非常亢奮,轉為吳青秀的心情,對於自己的歷代祖先深入研讀乃至數度發狂的《由來記》也恢復了記憶。以范陽進士吳青秀的學識程度,這就好比背誦一遍自己的經歷,又重看一遍。就算是給他一張白紙,他也同樣能看懂。」

  「原來如此,太令人驚訝了。」

  「這就是第一階段的暗示,接下來讓吳一郎昏迷的第二階段暗示則是灌注在六幅死亡美人畫像中的思想。」

  「你說思想……是吳青秀的……」

  「不錯!這項心理遺傳本來就是始於吳青秀的忠君愛國,並止於其自殺。但這只是《由來記》的表面事實,若深入探求其背後,就會發現吳青秀的忠勇義烈不知何時己經產生變化,漸漸成為純粹的變態性慾,如同木材蒸餾變成酒精一樣。」

  「……」

  「不過若要說明這種過程,實非一兩年的課程所能解說清楚的,但若只挑選我本想用於昨夜燒燬的《心理遺傳論》最後附錄的架構腹案來概述,就是這樣的……吳青秀產生進行此項工作的動機如方才所言,表面上是為了天下萬民,有著神聖無比的忠誠心,可是這只是表相的觀察,從後來的經過推測研究,會發現在這神聖無比的忠誠之中,混雜著藝術家特有的強烈變態心理,這點連吳青秀本人都未察覺……如果不這麼認為,就無法解釋關於這卷繪卷存在意義的各種不合理現象。」

  「這幅繪卷的存在意義……」

  「沒錯。仔細比較研究繪卷的畫像和《由來記》所寫的事實,會發現繪卷存在的根本意義很可疑。也就是說,這卷繪卷只要畫出那六幅畫像,就已充分達到諫天子的目的。只要借這六幅腐爛女人的畫像,足以讓天子醒悟女人的肉體美是何等虛幻、世事變換又是何等迅速無常。證據勝於理論!剛才你只是看了一眼,不是就覺得毛骨悚然了嗎。」

  「是這樣沒錯……」

  「對吧。只要在第六幅的恐怖形貌後,再加上一具白骨之類的畫像,繪卷應該就能算充分地完成了。然後在空白處寫上諫文或談談自己的苦心呈獻給皇帝,自己則在事後自殺,應該能起到十分、甚至十二分震懾懦弱的文化天子的效果。但他沒這麼做,而是不知厭膩地繼續尋找沒有必要的新犧牲品,原因何在?只要靜靜等待黛夫人的遺骸化為白骨,就可順利完成的繪卷,為何要保持未完成的狀態留傳給後代,成為詛咒吳家萬世的恐怖心理遺傳的暗示材料?而在一千一百年後的今天,繪捲成為我們學術研究的貴重材料的因緣,又是為何?」

  我忍不住嘆息了一聲,為正木博士話中湧出的妖異氣氛所吸引,感覺瘋子般的奇異疑惑正在逐漸高漲……

  「怎麼樣,很不可思議吧?乍看似乎是小問題,其實卻是相當重大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越想越不懂,哈哈哈哈哈!所以我才會說,想解開這個問題,必須重回吳青秀想畫此繪卷當時的心理要素加以觀察,必須解剖吳青秀當時的心理狀態,探究出產生如此矛盾的因素,而且這樣做並不困難。」

  「……」

  「也就是,先剝開包裹吳青秀當時心理要素的『忠君愛國觀念』這項表面要素,發現其下最先出現的是強烈的名譽欲,接下來是飢渴的藝術慾望,最底層則是突破沸點的愛慾兼性慾,這四項慾望徹底融合為一,產生超人性的高熱,最後就會清楚發現吳青秀高貴的忠君愛國精神祇不過是極其下流的變態性慾。」

  我不禁用手帕摸著鼻尖,覺得像是自己的心理正在受到解剖……

  「我想,如果具體說明應該是這樣……眼見李太白為阿諛諂媚唐玄宗的淫蕩與榮耀而作的詩為他博得三千寵愛,成為聞名天下的大詩人,吳青秀心想:『好吧,我就從換個角度以求名垂丹青竹帛。』他企圖借自己的一支畫筆繪出前所未聞的怪畫震驚後世……這是年輕且具有才氣的藝術家中常出現的強烈名譽欲。另外,吳青秀自身的風采與名副其實的天才畫藝,讓新婚妻子心甘情願奉獻出身心。感到已達到幸福頂點的吳青秀,在接下來的每個晚上都產生如何利用極度殘忍的方法虐待這位美麗的妻子,以獲得更強烈高潮的慾望,這也是天才青年,尤其是頭腦優異的藝術家身上最容易出現的超自然愛慾兼性慾。而且,美好至極會想要破壞,徹底暴露其醜怪內容並冷靜觀察的這種藝術慾望,使這四種慾望形成白熱化焦點,集中體現於這項計畫。然而,對於這種強烈慾望,吳青秀卻錯以為是對純粹忠誠的欲求!最能徹底說明吳青秀這種心理狀態背後欲求的,還是這卷繪捲上的畫像,逐漸腐爛的美人畫像。」

  我眼前彷彿又浮現先前死亡美人的幻覺,忍不住用雙手揉起眼睛,同時視線落在面前的繪捲上,緊緊盯著裱裝上發光的一隻金黃色獅子,似乎在說:「你可千萬不要出來……」

  「吳青秀在一筆一筆仔細畫著死亡美人腐爛的形貌的時候,開始感受到無法形容的快感,這點從畫像開始至畫像結束的過程中,逐漸細膩的筆觸也能夠窺知。所謂人體最極致的自然美——純粹表現色彩與形狀近乎透明的完美調和——美人裸體,一點一滴慢慢失去明亮度,轉為灰暗、陰沉,最終腐爛破裂成恐怖淒慘的樣貌,這中間所表現出的色彩和形狀的無窮變化和轉移,絕對是難以形容的驚異景觀。而眺望著眼前千變萬化的『美麗滅亡』交響曲,靜靜描繪在紙上的心情,是記錄一國盛衰的歷史學家所無法比擬的。吳青秀在投入其忠義、愛慾、性慾、藝術欲等一切的專注心境中,一定是以細膩筆觸無止盡地領略著這種快感與美感。而等見到殘骸已腐爛至只剩白骨再也不會變化時,他毅然投筆而起,所有靈魂都迷失於再次品嚐這種快感、美感的強烈願望中。而且,在吳青秀這樣的心理背面,一定有著受到長期禁慾生活壓抑的性慾所產生的近乎疼痛的強烈刺激。這種刺激因極端疲勞清醒的神經而產生曲折、變形、游離,讓吳青秀全身都陷入極其敏銳的變態性興奮之中,導致全身所有細胞都充滿這種扭曲狂亂的性慾變態習性與無法形容的痛苦劇烈記憶。」

  這時,正木博士帶著寂寞沉痛與淒愴的聲音中斷了。

  雖然眼前的獅子刺繡由於視力疲勞而顯得朦朧,我仍舊百看不厭地凝視著它。不知何故,我被模糊色彩中唯一浮現的草綠色影像所吸引著,繼續聽博士說下去。

  「如此,吳青秀超越了忠君、愛國、名譽、藝術、夫婦之愛等所有一切,僅僅受到極度異樣變態性慾的刺激而活。在一年後迷惘地回到自己家中,又受到同樣被某種變態性慾束縛的處女妻妹芬女的衝擊,終於徹底脫離了那種強烈深刻的刺激。直到最後支撐著他意識的烈火般的變態性慾和其燃料一起消失,陷入四大皆空的痴呆狀態。然後將其長期以來深入習性的變態扭曲性慾,和貫穿其中的所有可怕記憶留給自己後代而死去了。而他的後代歷經輪迴轉世,直到吳一郎這一代,終於又抓住了覺醒的機會。即潛藏在吳一郎全身細胞意識底層的心理遺傳——從祖先吳青秀以來,每一代都反覆體驗的變態性慾和相關記憶——都由於那六幅死亡美人畫像而鮮活甦醒。換句話說,看過繪卷之後的吳一郎雖有吳一郎的外形,卻是吳青秀的內在,一千年前吳青秀的欲求和記憶,與現在吳一郎的現實意識重疊,就成為夢遊以後的吳一郎,這是唯一可以以科學說明『附身』和『轉移』這種精神病理事實的狀態。」

  「……」

  「面對這種極端深刻強烈的變態性慾刺激,屬於吳一郎自身的一切記憶和意識都形同毫無價值的影子。在此之前支配吳一郎的現代理智和良心,被一千年前天才青年的超級無稽、強烈奔放的欲求所取代,於是在他的記憶中鮮明浮現了美麗的真代子——一千年前犧牲的黛夫人——唯一的身影。」

  「……」

  「一千年後出現的吳青秀變態性慾的幽靈,就這樣藉著現代青年的判斷力和記憶、習慣,開始漫無條理地活躍起來。他飛快地衝出侄之濱的石頭切割工廠,回家後和真代子商量某件事。可能是要她事先從內側打開正房遮雨窗的扣鎖,以及事先準備好倉庫鑰匙和蠟燭之類吧。之後,吳一郎等家人們都熟睡後,潛入正房,悄悄叫醒真代子。當然,此時的真代子並不知道吳一郎如此要求的真正意義!不必說,吳一郎也不會在這種時候說出實話,而是以高壓態度命令強迫,因此真代子不知道對方懷著如此恐怖的計畫,只理解為理所當然,覺得非常害羞而躊躇,這點從戶倉仙五郎所述的前後狀況也可以推知。但是,真代子因為個性溫柔且唯唯諾諾,結果被表面為吳一郎的吳青秀藉著燭光誘至倉庫二樓……接下來請看有關現場調查的紀錄。」

  「……」

  「對了,就是那個部分。蠟燭從樓下開始滴著……和準新郎在燭光前面對面坐下,真代子一定是第一次接過吳一郎遞給她的繪卷,同時被狂熱要求為了完成繪卷而死。但是,她見到繪卷內容,面對從五官輪廓到年齡都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赤裸少女腐爛的畫像,絕對難以忍受並顫慄不已終至暈厥,陷入假死狀態。這項事實從調查紀錄中有『無抵抗、掙扎形跡』和『喪失意識後遭勒殺』等內容,便能夠想像。

  「不僅如此,對照日後真代子在六號房呈現的,程度雖淺卻屬於自己同姓祖先——華清宮雙蝶姐妹的心理遺傳事實,她在倉庫二樓陷入假死狀態的瞬間,由於吳一郎表現出一千年前吳青秀心理遺傳的姿態,也就是她被喚醒承受祖先黛芬姐妹的受虐變態心理的慾望和記憶的剎那。

  「這麼說你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在心理遺傳發作與消失前後,伴隨著假死狀態、喪失意識、昏睡狀態出現的事例,自古以來就有很多記錄和傳說,所以從專業的研究觀點來看,絲毫沒有不可思議之處,以前是將這些稱為『神憑』(神明附身)、『神氣』或『神上』的。如果情況非常嚴重,假死期間太長,有的會被認為真正死亡而被入葬,結果在墳墓中復甦等等,這都不足為奇。能樂『歌佔』之曲的主角、伊勢的神官渡會某,因在土中痛苦掙扎三日方才爬出,導致頭髮悉數變白,就是此類傳說中最有名的。

  「如果以精神科學方式說明,這正如電力開關由一方轉為另一方的剎那所產生的黑暗狀態。當然,因情緒變化強弱,以及該人的體質和個性不同等等,會出現時間長短的差異。但通常情況是,像突然受到驚嚇而暈倒,緊接著身心功能完全停止,不久醒來後,行為舉止判若兩人,也就是開始了心理遺傳的夢遊。另外,這類發作的人在經過同樣的黑暗狀態後,又會恢復正常。因此,前述的所謂『狐憑』之類,只是因為夢遊發作的程度特別輕,陷入無意識狀態的時間也較短而已。還有,關於在這種假死狀態期間的營養作用及新陳代謝等的研究,相信若林已借這位吳真代子完成了充分研究,我當然也多少瞭解一些,不過與此無直接關聯,所以略過不提。不管如何,吳真代子陷入假死狀態的直接原因,根據若林完成的調查報告內容即可推測,應該是來自吳一郎夢遊的暗示,對此,我也不得不舉雙手贊成。

  「另外,這是我自己的猜測。以前,吳家並未留下關於像吳真代子這樣,表現為受女性祖先黛芬兩人心理遺傳的記錄,而且處處戒備不讓人見到這卷繪卷的勝空和尚,甚至吳家中興之祖虹汀也都沒有注意這點。但這是因為他們只知這卷繪卷所顯現的變態心理暗示僅對男性有效,而無法想像受其刺激後男性的心理遺傳發作,會影響女性的心理遺傳。

  「不過這次情況完全不同,重點就在於他們彼此並非外人,只能稱之為千載難逢的奇蹟中的奇蹟。由於真代子與繪卷中的主角一模一樣,因此吳一郎的心理遺傳也是史無前例,幾乎近於完全為暗示所支配,一言一行和一舉一動都與當時的吳青秀完全相同,所以誘發了真代子的心理遺傳。這種猜測雖然是過度的巧合,卻並非全無來由的想像,是有相當的根據的。很簡單,正如調查報告所述,吳一郎是故意用西式手帕勒住突然像死人般倒地的真代子頸部的,所以能認為他變態性慾的目的並非只在於殺死這個女人,而是抱著即使讓女人死亡也沒關係的念頭,想要體會勒住女人脖子的特異快感。如何,存在於一千年前的一個男人身上的變態性慾的心理遺傳,竟能這樣正確無誤的遺傳下來,豈不是很有趣的研究材料!」

  「……」

  「接下來……發作結束後,吳一郎打算利用屍體當模特兒,靜待其腐爛,所以當姨媽八代子從倉庫窗外窺看時,他才會若無其事的說『很快就會腐爛了』。我們聽到這句話會覺得其中存在著一千年、一千里的時間與空間的矛盾,但對吳一郎自己而言,一切都是發生在現在、眼前的事情。從真代子經過檢查並未發現性交的痕跡也可明白,他勒殺真代子的目的只是為了滿足遠古祖先吳青秀的超自然心理。」

  一口氣持續下來的恐怖說明在這時好不容易暫時中斷了。我緩緩地深呼吸一下,抬起頭來。

  對於正木博士,我又恢復了最初的尊敬,確定他果然是偉大的精神科學家,同時也感到安心,不過卻發覺自己全身不斷冒出冷汗。

  我再次呼出一口氣,問:「但是……吳一郎的頭腦能治癒嗎?」

  「吳一郎的頭腦嗎?當然能夠治癒。」正木博士說著,露出諷刺的表情笑了笑,用灰暗的眼神凝視我,「我想,吳一郎的頭腦恢復正常的時間應該和你是同時的。」

  我又像是收到了自己就是吳一郎的暗示,心跳加快。而正木博士說我們兩人頭腦的毛病會以完全相同的過程痊癒時,其口吻更讓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陰森。

  但是,我仍裝成若無其事地用手帕擦臉,問:「可是,應該相當困難吧?」

  「簡單!既然發作原因和過程如我方才所述,在精神病理學上已瞭如指掌,當然就知道治療方法,特別是像吳一郎這樣原因清楚的精神異常,我如果無法治癒,那麼我的精神病理學就等於是書桌上的空洞理論了。」

  「啊……那麼,用什麼方法治療呢?」

  「隨機應變,使用所謂適當暗示的藥物治療,而不是術法或祈禱之類非科學性的方法。正如目前為止我所敘述的,吳一郎並不是因為受黴菌或結核之類肉體疾病影響導致神經錯亂,而是因為純粹的精神性暗示發狂的,也就是說,看過這卷繪卷以後,吳一郎已不知道所謂的時間、空間,甚至誰是吳一郎,誰是吳青秀,哪裡是中國,哪裡是日本,只是靠著極端深刻的變態性慾刺激和環繞於其上的錯覺、幻覺等倒錯觀念而活,其變態性慾則是按照一千年前吳青秀經歷的變化順序,最終成為『只想看女性屍體』這種單純且率直的慾望。在吳一郎的遺傳性殺人妄想狂、早發性痴呆兼變態性慾——即一千年前吳青秀的怨靈——的眼中,全世界的泥土下都藏匿著女性屍體,因此他只要見到泥土就會想要圓鍬,然後每天用圓鍬拚命挖掘泥土。

  「像這樣,穿越時空而來的變態性慾幽靈就像剛才說的,每天漫無目的地持續勞動,終至精疲力盡。提高人類性慾刺激的燃料荷爾蒙,即俗稱『精力』的內分泌,在持續劇烈勞動時會消耗殆盡,於是逐漸感覺不到那種性慾的刺激,而疲勞過度的神經會浮現一種惰性,陷入一種只是隨著對女性屍體的幻覺而氣喘吁吁持續揮動圓鍬的狀態。由於到目前為止壓倒一切精神作用的變態性慾怨靈幾近消失,其底下『啊,好痛苦,好累,我為什麼要這樣持續勞動呢』這種接近正常的意識會逐漸浮起,所以會時而停下圓鍬茫然環顧四周,時而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繼續工作。我只要掐好時機,配合其眼中浮現精疲力竭意識和我眼中的理智的時候,問他:『那女人的屍體是什麼時候埋在土裡的呢?』他則回答:『這……不知道。』這樣,到目前為止他完全忘記的『時間觀念』因為『什麼時候』這幾個字的暗示而反射般復活,隨之而起的『呀,這裡到底是哪裡』的空間觀念也開始啟動,不可思議地開始環顧四周,同時『啊,奇怪,自己之前究竟在做些什麼呢』的自我意識也跟著抬頭,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寂寞、哀傷,緊握住的圓鍬無力放下,悄然回到自己房間。這正是遺書上所說明的吳一郎的治療順序!所謂的瘋子治療,就是像這樣觀察病患在自由行動中所顯現的心理狀態,邊瞭解病況邊給予適當的暗示進行治療。

  「當然,嘗試這樣的治療方法需要相當的頭腦。至少,如果像截至到目前為止那種隨便指出一個病名,就應用膚淺的外科或內科療法治療,無效時就予以捆綁、囚禁等原始時代醫療手法的那種低級頭腦就絕對不行。今後即將盛行的所謂正確精神病治療方法絕不會如此曖昧不清,也就是說,必須要有能理解所謂精神解剖、生理、病理原則,對照心理遺傳,同時借由被解放病患的自由奔放的一舉一動,徹底識穿其心理遺傳的夢遊發作是如何推移變化,在適當時機予以適當暗示,一步步引導其走向正確時間與空間觀念的敏銳頭腦才行。啊哈哈哈哈,講到自己的本行又忍不住偏離主題了……

  「對了,回到正題。接下來的一個月,吳一郎再也沒有來過解放治療場,一直待在七號房裡,所以可以認為他在這段期間恢復了各種各樣的意識,即時間意識、空間意識、認同自我存在的意識等等。這些意識都因為我的暗示而逐漸如同天亮般開始甦醒,他會思索『這裡是什麼地方?現在是什麼時候?我的名字是什麼?』或者是『我到底是為什麼被關在這種地方?』之類,隨著這種思索,又會產生各種疑問和迷惑,然後再思索,也更加迷惑。對此,我命令醫務人員每天都必須鉅細靡遺地在病床日誌上記錄吳一郎的言行舉止,如果據此觀察,就能對其迷惑的狀況瞭如指掌。若林先前讓你閱讀的阿呆發愣博士的街頭演講之類,也是我摘取當時所發生的實例,向新聞記者作出說明。到了最近,一切疑惑已在吳一郎腦海裡逐漸統一為一個焦點,應該到了相當接近恢復正常的時機。也就是說,他開始有一種接近死心的安心感,認為『雖然想也得不出結果,不過不久應該會明白吧』。這是因為一個月前他丟掉圓鍬,蟄居自己的房內時,陷入了相當嚴重的憂鬱狀態,食慾減退,排泄情況也很惡劣,體重也大幅減輕,不過後來逐漸恢復,依病床日誌的記錄,他還比以前更胖。所以眼前營養狀況極佳,精神狀態也頗開朗,可以如此面帶笑容。

  「到昨天為止待在房裡的人為何會像突然想起似的來到治療場,究竟是意識秩序的恢復已告一段落呢?或是因為營養不錯,再次抬頭的性慾刺激又達到以前的高潮,導致又想揮動圓鍬呢?如果沒有觀察一段時間是無法明白的。但從剛才我就有著一種預感,認為吳一郎精神狀態的恢復在此又會有轉機,哈哈哈。」

  我聽著這些話和笑聲,同時也聽到在窗戶下方唱著什麼的舞蹈狂少女的聲音,可是眼睛卻依舊凝視著大桌上宛如燃燒般的綠色,在腦海中反芻正木博士的話。

  ——不論何等厲害的名偵探前來,也無法追查的應用精神科學犯罪……你自己化身名偵探,試著查明這樁案件的真相……

  就在此時,耳邊忽然聽到喀嚓一聲,我嚇了一跳,抬頭一看,發現那是正木博士頭頂上掛著的電鐘指針從十點五十六分移至五十七分的聲音。

  「如何,很愉快的內容,對不對?見過這個例子,你應該就可以瞭解以前精神病學家的治療方法是完全錯誤的,同時也知道我這種解放治療的實驗是何等完美,可謂學界空前……」

  「請等一等。」我舉起右手,打斷正木博士正欲瀑布般再度傾洩而出的話,仰頭望著他那得意洋洋、如同屍骸的臉孔,重新在轉椅上坐好身體,「請你等一下。你進行這樣的治療實驗純粹是基於學術研究目的嗎?或者……」

  「當然純粹是以學術研究為目的。讓全世界的爛學者知道,所謂精神病的治療應該是這樣。」

  「且慢,我問的不是這個意思。我問的是……」

  「是什麼?」正木博士不悅地把眼睛眯了眯,動了動肩膀,仰靠椅背。

  「我想問的是,讓吳一郎發狂的暗示是這卷繪卷的事,還沒有人知道吧?」

  「啊……我還沒有提到這個。當然誰都不知道,司法當局也不知道,因為他們不認為這是問題。」正木博士摸著臉頰,扶好鼻樑上的眼鏡,「如我一開始所說,這卷繪卷是吳一郎的姨媽八代子從倉庫二樓取得後藏起來的,若林則是由她手上拿來,直接交給我的,所以除了若林和我,沒有人看過。法院和警方人員因為八代子在現場桌上放的繪捲上蓋上了自己的手巾,因此完全沒有注意到,所以當時報紙的編輯輿論專欄中,還嘲笑『號稱解謎高手的若林博士因為無法說明案件真相,居然搞出迷信言論』。反倒是從仙五郎口中得知繪卷之事的村人,曾經講過什麼『一郎在夢中獲得啟示,前往石頭切害工廠一看,見到繪卷放在高岩後面』,或是『當時正好是日暮天黑的逢魔時刻』之類的話。另外,認為是迷信的警方當局,似乎認定是迷戀真代子的某人,為了報復這段無法達成的戀情,從古老傳說中獲得靈感,才刻意對一郎採取這種惡作劇行為……」

  「啊!」我突然大叫,站起身,雙手用力抓住大桌子桌緣,緊盯著正木博士。

  正木博士好像也因為我的大叫而震驚,口中吐出煙霧,雙眼圓睜。

  我呼吸急促,心跳劇烈,覺得喘不過氣來。

  ——我明白啦!正木博士若無其事的一句話,讓我的腦海中掠過似乎是案件真相的靈光。

  ——記錄上雖未出現,但我絕對是繼承吳青秀血統,和吳一郎容貌酷似的青年。

  ——兩位博士因為解剖千世子的屍體,結果證明她只生育過一個孩子,所以否認這項事實的存在。但是,也有可能是為了對我進行這項實驗的詭計。事實上,我和吳一郎就是雙胞胎,只不過在幼年時代由於某種原因而分開了。

  ——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回到故鄉,卻愛上真代子,更甚者或許是利用與吳一郎酷似之點,在真正的吳一郎未察覺下,偷偷和真代子搭上關係,巧妙扮演兩人一角的愛情劇。不久,得知吳家流傳的奇異事件後,企圖利用吳一郎舉行婚禮的前夜進行殘酷的嘗試……

  ——不過因為我自己也繼承了吳青秀的心理遺傳,而與吳一郎同時或先後一起發狂,進而替代了真正吳一郎的身份,連兩人都分辨不出誰是誰。

  ——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因為想要分辨我們兩人,所以費盡苦心地鑑別加害者與被害者。

  ——沒錯,這樣分析的話,所有疑問就都解決了,是的,一定就是這樣!除此之外,不可能有辦法解釋這一切。

  ——啊,我果然是這樁案件的神秘幕後人物嗎?

  ——啊,我……

  正木博士依然仰靠椅背,微笑地望著在腦海中思索這些事情的我,而且,等看到我的呼吸平靜下來後,他還故意驚訝地問:「怎麼回事?突然緊張地站起來。」

  我一邊喘著氣一邊回答:「拿這卷繪卷給吳一郎看的……會不會就是我?」

  「啊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正木博士才聽我說到一半,立刻誇張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你是加害者,吳一郎是被害者嗎?有意思,如果是偵探小說的話,這可是震爍古今的名詭計呢!我也猜到,你最後應該會這麼想,啊哈哈哈。但是,如果事實正好相反又如何?」

  「什麼,正好相反?」

  「哈哈哈,你沒必要那樣在意去承擔受憎恨的加害者角色。要知道,你和吳一郎完全一模一樣,只要我稍微動一下手腳,你想成為加害者或是被害者都可以。既然如此,你還是當被害者吧,事件會比較容易處理,如何?哈哈哈哈!」

  我頹然坐下,一切又完全茫然了……

  「像這樣為了一點點小事就沮喪可不行……所以我一開始就警告過你,不是嗎?這樁案件如果不冷靜地研究,中途有陷入嚴重錯覺之虞。我在侄之濱浦山的祭神鶉〔68〕之尾權現面前發誓!你和這樁案件的關聯絕非如此膚淺,而具有更重大的意義……」

  「可是……比這還更重大的意義?」

  「你一定想說那不可能,對吧?就是因為可能才顯得很奇特。感覺好像我很嘮叨,不過我還是要再說一次,你若不謹記我們所居住的這個世界並非只受到現代所說的唯物科學所支配,同時也受到唯心科學,也就是精神科學所支配,那麼將無從瞭解此案件的真相。簡單地說,以純客觀唯物科學觀點來看,這個世界不過是由長、寬、高圍繞而成的三度空間。可是,純主觀精神科學所感受的世界,卻還要加入『認識』或『時間』,形成四度,甚至五度空間的世界,而這才是我們現在所居住的世界。在如此多度空間中運行的精神世界法則,可以說與唯物世界的法則正好相反,其不可思議的活躍狀態,單是從你到目前為止在這個房間裡所聽所聞的事上,就應該已經充分瞭解才對。你只要從其中找出解決事件的關鍵就行了,不,甚至事件的關鍵之鑰早已放在你口袋裡。我非常確定已經把鑰匙交到了你手中。」

  「那是什麼樣的鑰匙?」

  「關於離魂病的話題。」

  「離魂病……離魂病又如何?」

  「哈哈哈哈,看樣子你還不明白呢!」

  「不明白……」

  「你要知道,在這樁案件中,最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還有另外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人存在。正因為有這麼一個人,事情才會亂成一團。但是,那完全來自你的離魂病,這點剛剛我不是解釋過了嗎。」

  「可是……可是,哪有這種奇怪的蠢事呢?」

  「哈哈哈哈,看樣子你還不相信離魂病。也難怪,因為每個人最相信的還是自己的頭腦!畢竟這樣比較安全,故事情節也會更有趣,所以沒必要倉促地下結論。問題是,對於讓吳一郎發狂的凶手,最好從是所有人裡面的一個人、吳一郎自己、及繪卷自己從彌勒佛像逃出這三項前提來慢慢分析,然後冷靜地回想你的過去,這樣會比較快得到結果。」

  「但是,這樣不可思議、神秘的事實……」說到這兒,我無法繼續思考,中斷了話語。

  「所以我說過不要慌,因為你很快就不會再認為神秘了。」

  「可是……很快……又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我不知道,但絕不可能是今天。為了讓你恢復記憶力,我從剛才就在談話中對你施加相當強烈的精神科學實驗,不過你卻還是無法回想起過去的記憶,不得已只好終止今天的實驗,也就是說,你的頭腦尚未恢復至那種程度,繼續實驗也是白費工夫……」

  「但是,這麼說,先前你答應的……」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與其浪費時間,不如現在讓你休息一下,然後再重新實驗。」

  「等一下!這麼說,醫生你……已經知道神秘內幕的真相了?」

  「沒錯,就是因為知道,才會說和你有關。」

  「那麼……請你告訴我。」

  「不行!」正木博士堅定地說著,橫叼雪茄,交抱雙臂,上半身後仰,冷笑地看著我有點生氣的臉,「你可以好好想想原因。要揭開這樁事件的神秘幕後真相,一定要說出讓吳一郎發狂的人的名字,對吧?可是,關於那位凶手的名字,若非你或吳一郎兩人之中有誰在恢復記憶的同時想起來,就不能當做真相。即便法醫學家若林博士掌握了何等不可撼搖的證據,或是我確認了凶手與凶行的情況,一旦你或吳一郎在恢復記憶時否認該凶手,一切豈非徒勞無功?只要你們兩人之一堅稱『在侄之濱的石頭切割工廠拿繪卷給我看的不是這個人』,一切不就白費?這就是這樁案件與一般犯罪案件的不同之處。所以,對如此沒有價值的事我也不想饒舌。」

  我不自覺地長嘆一口氣,感到自己的判斷力迅速陷入迷惘之中……

  「你還不明白嗎?那我再說說另一項事實吧!在這樁案件中,無論如何必須負責追查出那位奇特凶手真面目的人,怎麼說都是法醫學家若林。就算警方當局認為這純粹是因吳一郎發狂所引發的事件而放棄,做為一個研究應用精神科學犯罪的學者,在已深入研究到這種程度後,卻在最後的關鍵時刻放棄,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也就是說,站在若林的立場,不管他願不願意,都無法任由這樁案件在查不出真兇的狀況下畫上句號。而我的立場則不一定。對於若林的努力和苦心,我沒有身為助手的責任,只要盡到職責上的商量義務即可。知道嗎,我專業上必須全力擔負的責任反而是讓你或吳一郎的『頭腦痊癒』。就算這樣,我也完全沒有必須讓你們想起凶手名字或長相的責任。這是因為,站在我身為精神病學家的立場,只要能判明發作原因和過程,就算寫下讓病人發狂的凶手『目前不明』幾個字,在研究上也不會有絲毫影響。因為吳一郎的發作狀態與這卷繪卷的關係,根據心理遺傳學的立足點已能完整說明,並具備學術發表的充分價值。只不過因為若林硬出頭,表示無論如何都要找出凶手,所以我才被捲入麻煩……反正我並不在乎什麼凶手,哈哈哈。」

  正木博士說到這裡,悠然地在椅子上伸開雙肘,厭煩似的低頭看著我,吹出雪茄煙圈。

  對他這種自恃為學者的冷漠態度,我有種莫名的反感。不僅如此,對他那種愚弄別人之後又置之不理的態度,更感到無法忍受的不快,不禁重新坐正,輕咳一聲。「這樣太不像話了,醫生,就算身為學者專家,這樣也未免太冷淡了吧?」

  「冷淡也沒辦法!就算我全力幫若林找出凶手,有法律能將那傢伙繩之以法嗎?」

  我感到眼眶忽然陣陣發熱,覺得沒辦法一口氣說出所有心裡想說的話……

  「法律……管他什麼法律不法律的,如果不查出凶手將其大卸八塊,死去的人會死不瞑目的,不是嗎?八代子、真代子、吳一郎,甚至連我都被牽連,沒犯下任何罪行就遭到殺害或受到凌虐。」

  「啊,還有呢?」正木博士冷冷說道,陶醉地凝視自己所吹的煙霧。

  「還有,如果我的靈魂能夠脫離這個身體,我現在就會轉移到某人身上,大聲說出留在他記憶中的姓名,在白晝的馬路上公然疾呼,緊跟凶手直到死為止,進行比殺死他還更殘酷的報復。」

  「嘿,如果能那樣就更有趣啦!但是,你要轉移到誰身上?」

  「誰?應該很清楚吧!當然是直接見過凶手面孔的吳一郎。」

  「哈哈哈,有意思,那你就不必顧慮,快轉移吧!不過,如果你真能順利完成轉移,也不是一件值得喝彩的事,因為我的精神科學研究只好重來一遍。因為我的學說中最重要的內容之一,是靈魂『轉移』、『附身』或『轉生』的事實來自本人的『心理遺傳作用』。」

  「這我瞭解。但就算凶手對你毫無用處,對若林醫生應該會有用處吧?若林醫生把這些調查報告交給你,最終目的難道不也是希望能夠從吳一郎的過去記憶中找出凶手?」

  「那當然,我非常清楚。從今天清晨開始,我和若林會把你帶到這個房間來,嘗試進行各種實驗,說白了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但是,我已不想再深入追究這樁案件的真相了,至於理由……當你知道凶手名字的同時就會知道。」正木博士又吹出長長的煙霧說道。

  我盯著他的下顎,交抱雙臂。「那麼,我自己找出凶手也無所謂?」

  「當然,隨便你,那是你的自由。」

  「謝謝。那麼很對不起,請你讓我離開這裡,我想要外出一趟。」說著,我站起身,雙手撐在桌緣上說道。

  但正木博士顯得非常冷淡,靠著椅背,用力將雪茄煙霧吹得更高。「外出?你要去什麼地方?」

  「什麼地方我還沒有想到,不過回來之後我一定會讓你看到這樁案件的真相。」

  「哼,你知道真相後可別嚇破膽。」

  「什麼?」

  「我們最好彼此都不要去破壞這卷繪卷的神秘。」

  「……」我不由呆立當場。

  正木博士這麼說時,語氣中充滿讓我無法動彈的力量。那種面對曠古爍今的大事業,空前的強敵,絕後的怪事的樣子,不知是真是假的自殺決心,卻又企圖模糊一切的可怕氣度壓倒了我,讓我不自覺地緩緩坐回椅子上,同時改變打算抗拒這種力量的念頭。「好,那我就不要外出,但相對的,直到找出凶手為止,我會坐在這兒一動也不動,在我的頭腦痊癒,能夠看透這卷繪卷的神秘內幕之前,我都不會離開這張椅子,可以嗎,醫生?」

  正木博士沒有回答。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上半身向前縮坐在椅子裡,把變短的雪茄丟進菸灰缸。他那駝著背,雙肘拄在桌上盯著我的狡猾眼神,兩頰浮現的冷笑,以及抿成一字型的嘴唇,感覺好像都隱藏著某種重要的秘密。

  我忍不住將上身向前挪,全身皮膚發燙,像是被火熱的異常亢奮所包圍一樣。

  「醫生,你要知道,相對的,萬一我發現凶手,我一定會不分時地宣佈其姓名,替包括吳一郎在內的真代子、八代子、千世子報仇。當然,如果因為這樣而受到報應,我也毫不在乎,不管凶手是何等人物,我都不在乎。因為這種殘忍可惡之人,讓我陷入了這樣的瘋子地獄,必須一輩子靠人餵食,隨時可能被殺,我……實在無法忍受。」

  「嗯,你可以試試看。」正木博士不置可否地說著,恍如傀儡般閉上眼睛,臉頰上殘留一抹異樣的冷笑。

  我再次坐正身體,由於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情不自禁地生氣。「醫生,我會試著自己分析的。首先,假定凶手不是我……因為我應該不可能像村民們所說的,獨自從彌勒佛像裡面偷出這卷繪卷交給吳一郎,對吧?」

  「嗯……」

  「還有,大姨八代子和母親千世子都深愛吳一郎,想要靠他傳承家業,也應該不會將如此可怕的繪卷拿給吳一郎看;僱用的仙五郎老人感覺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寺院的和尚是為祈求吳家的幸福而受託擔任住持的,倘若知道繪卷存在,應該會藏起來才對。這樣一來,嫌犯應該是尚未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意外人物。」

  「嗯,當然是那樣。」正木博士以含混不清的語氣說道,睜眼望著我,瞳孔裡泛著與臉頰的冷笑完全無關的蒼白殘忍神色,不久又再度閉上眼。

  我焦急地說:「若林博士在他的調查報告中,並未對可能的嫌犯進行各種深入的調查,對不對?」

  「好像是沒有。」

  「什麼,完全沒有?」

  「嗯……」

  「那麼,其他方面都慎重調查了嗎?」

  「嗯……」

  「為什麼?」

  「嗯……」正木博士帶著笑,似乎正在打盹。

  看著他的臉,我啞然了。「那不是很奇怪嗎,醫生?不理會最重要的凶手,卻只專注其他事情,根本就是打馬虎眼嘛!」

  「……」

  「醫生,無論是不是惡作劇,這種殘忍且慘無人道的巧妙犯罪,應該找不到第二樁了吧?如果受害者沒有發狂,當然不算是犯罪;就算萬一發狂,一切同樣無人知曉。而假設凶手被逮捕,別說是法律,連道德上的罪行或許都能推諉掉,應該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殘酷的惡作劇了吧?」

  「嗯……嗯……」

  「把絲毫末觸及根本的調查報告交給你,再怎麼分析豈非都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嗎?」

  「嗯……是奇怪……」

  「想要揭穿這樁案件的真兇,唯一的方法應該是讓吳一郎或我的頭腦痊癒,直接指出凶手……但是,像醫生這麼偉大的人物,要主治兩位精神病患……」

  「辦不到……」正木博士的口氣像是在拒絕乞丐般不耐煩,眼睛仍像極睏倦似的緊閉著。

  「讓吳一郎看這卷繪卷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嗯……嗯……」

  「是出自真正的親切心?還是惡作劇?愛情的怨恨?某種企圖?或者、或者……」說到這兒,我心中一震,呼吸變得急促,心跳加快,盯著正木博士的臉。

  博士臉頰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同時睜開眼睛望著我,然後轉頭靜靜凝視房間的入口。不久,他再度轉過頭來,面對著我,在椅子上重新坐正身體。

  他的黑瞳裡失去了原有的銳利光芒,帶著難以形容的柔和安靜,先前給人的蠻橫傲慢感覺也消失了,展現出高貴的氣質和難以言喻的寂寞、哀傷。看到這種態度,我的呼吸逐漸平靜下來,不自覺地低下頭。

  「凶手是我……」博士用空洞的聲音,喃喃自語地說。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仰望著唇際漾著柔弱、哀傷微笑的博士,但立刻又低頭了。我的眼前一片灰暗,全身皮膚上的毛孔好像一一開始關閉。我輕輕閉上眼,用顫抖的手指按住額頭,心跳急促,額頭卻冷汗淋漓。正木博士的聲音繼續在耳畔幽幽響起:

  「既然你的判斷力已經恢復至這種程度,那也沒辦法了,就把一切坦白告訴你吧!」

  「……」

  「沒什麼好隱瞞的,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我從一開始就清楚知道,這些調查報告的內容全都明白地指出我就是這樁案件的凶手,但我卻視若無睹。」

  「……」

  「調查報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說『就是你!就是你!除了你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第一次在直方發生的慘劇,是具備高等常識、思慮周密的人,為湮滅所有犯罪形跡,讓案件陷入迷宮而故意選擇吳一郎回家時,巧妙使用麻醉劑所進行的犯罪,絕非吳一郎夢遊中所為……」

  說到這裡,正木博士輕咳一聲,又令我嚇了一跳。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抬起臉來,彷彿被正木博士所吐出的每個字壓得死死的……

  「凶手的目的無非是為了讓吳一郎與母親千世子分開,由大姨八代子帶到侄之濱,進而與真代子接近……真代子是被譽為『侄之濱小町』的美人,戀慕她的人一定很多,同時侄之濱又是繪卷原來的藏放處,大部分居民或多或少知道相關傳說。而且,吳一郎和真代子的婚事百分之九十九能夠順利進行,所以在嘗試進行這項實驗時,要隱蔽行蹤的話,沒有比侄之濱更合適的地方。」

  「……」

  「因此,第二樁侄之濱案件也絲毫不足為奇。一定是依照直方事件以來的計畫,某人在石頭切割工廠附近埋伏,等吳一郎回來後,把繪卷交給他……也就是說,直方和侄之濱這兩樁案件,是出於某種目的,由同一個人的頭腦所計畫的。此人對繪卷的相關傳說有非常深入的瞭解和興趣,企圖掌握實驗的最適當時機,也就是被害者吳一郎對某種重大幸福充滿期待的最高潮,預期他會完全發狂,從而進行這個曠古絕今的學術實驗。所以,除了我以外,還會有誰?」

  「有!」我突然站起來,臉像著火般泛紅,全身骨頭和肌肉都充滿無限力氣,盯著愕然呆立的正木博士架在鼻樑上的眼鏡,「若林……」

  「笨蛋!」正木博士發出一聲大喝,同時用烏黑凹陷的眼眸瞪著我。

  那強烈的眼神,那彷彿神俯瞰罪人一般的肅穆神情,那有如盛怒猛獸般的嚴厲態度,讓原本怒髮衝冠的我完全畏縮了。我踉蹌後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視線完全被對方所吸引……

  「笨蛋!」

  我感到自己的耳朵火辣辣的,頹然低下頭。

  「你怎麼能如此沒有思考能力!」

  聲音像大磐石般從我的頭頂往下壓,先前的寂寞溫柔態度完全消失,聲音裡透著父親般的威嚴。

  不知何故,我胸口一緊,只能看著正木博士青筋暴起的手壓住桌緣,用力地說出每一句話。

  「能夠深入到這種程度進行如此可怕的實驗之人,如果不是我,任誰都想得到只有另外一個人。既然如此,當然也應該馬上考慮到不能夠隨便說出其姓名,你未免太輕率了。」

  「……」

  「這些調查報告是何等恐怖,其中隱藏的隱匿犯罪心理和自白心理又是具有何等深刻、眩惑、連水滴都無法穿透的魔力,逼著我承認這項罪行。我接下來將說明理由……」

  我感到全身肌肉在瞬間變得冰冷、僵硬,兩眼的視線被眼前展開的綠色羅紗桌布吸引,無法移動。

  這時,正木博士輕咳一聲說道:「假設某個人犯下一項罪行,儘管在他人眼中看來無罪,在自己的『記憶之鏡』裡卻會留下身為罪人的自己那卑鄙的身影,永遠無法抹殺,這是只要具有記憶力就一定會存在的現象,每個人都能理解,卻總是將其忽視。但舉例來說,卻會發現這其實相當難以忽略,映現在這面記憶之鏡上的自己的罪孽身影,通常會同時顯現名偵探縝密的恫嚇力和共犯絕對逃不掉的脅迫力,成為一切犯罪共同且唯一的絕對弱點,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緊緊糾纏住不為人知的罪犯。而且,要在被這種名偵探和共犯的追逼中獲救,只有『自殺』和『發狂』兩條路,無比恐怖。世俗所謂『良心苛責』其實就是像這樣受到自己記憶的脅迫的。因此,想要從這種脅迫觀念中得到救贖,唯一的方法就是抹殺自己的記憶。

  「所以,一切罪犯只要頭腦越好,就越會努力隱匿、警戒這項弱點。但這種隱匿手段十個人十個人一樣,一百個一百個人相同,最終都會回歸到那種唯一又絕對的方法上,也就是在自己內心深處建立一間密室,嘗試將自己的『罪孽影像』和『記憶之鏡』一起密封在黑暗之中,連自己都無法看見。但很不巧,這種所謂的『記憶之鏡』卻具有越黑暗看起來越亮,越不想去看就越想看的反作用與深不可測的吸引力,所以經過近乎瘋狂的忍耐,最後還是會回頭去看這面記憶之鏡。如此一來,映現鏡中自己的罪孽影像也會回望自己,雙方視線必然會完全重疊,自己會毛骨悚然地伏首於自己的罪孽影像前。這樣的情形一旦反覆多次,終究會忍無可忍地敲破這個密室,暴露在眾人面前,讓眾人看到映現在記憶之鏡上的自己的罪孽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白『凶手是我,你們看看這罪孽的影像』。這樣一來,自己的罪孽影像就會因為鏡子的反射作用而消失,終於恢復獨自一人的清靜。

  「另外,把關於自己的罪孽記憶做成記錄,等自己死後再公開,也是避免苛責的一個方法。這樣做時,當自己回頭看著記憶之鏡,鏡中的『自己的罪孽影像』也會按照該記錄回看自己,就能略為放心地寂寞一笑,然後『自己的罪孽影像』也會望著自己報以憐憫的苦笑。見到苦笑時,心情自然會稍微冷靜下來。這就是我所謂的自白心理,明白嗎?

  「現在還有另外一種情形,同樣為頭腦非常好、擁有地位或信用的人所使用。假設他想把自己的犯罪事實置於絕對安全的秘密地帶,最理想的方法是應用剛才所說的自白心理,也就是將自己的犯罪形跡、證據親自調查清楚,同時將自己為什麼必須是凶手的理由全部寫在一張紙上,再把調查結果交給自己最害怕的人,也就是很可能最先看穿自己罪行的人。如此一來,在對方心理上,由於自然人情與理論焦點的不平衡,就會產生極端細微、卻又具有『無限大』和『零』差異的眩惑性錯覺,而不會認為面前的人就是罪犯。在這瞬間,犯罪者逆轉先前的危險立場,幾乎能置身於絕對安全地帶。一旦變成這樣,所有問題都解決了。因為一旦此種錯覺成立,很難再恢復舊態,越讓事實明朗化,對方的錯覺也越深;越主張自己是凶手,凶手所站的安全地帶的絕對值也越高。此外,對方的腦筋越明晰,陷入錯覺的程度也越深……

  「這種最深刻的『犯罪自白心理』和最高級的『隱匿犯罪心理』都出現在這些調查報告中,可以說它是超越我遺書的前所未聞的犯罪學研究資料。而且……」

  說到這兒,正木博士停下來,忽然身輕如燕地跳下轉椅,彷彿在踐踏自己的思維般,雙手交握在背後,一步一步很用力地開始在大桌子和大暖爐之間的狹窄地板上來回踱著。

  我還是瑟縮在轉椅上,凝視眼前綠色羅紗的平面。在眩目的綠色中,我看到剛剛發現的一個約圖釘大小的黑色燒焦痕跡逐漸變成一張小黑人臉,咧著大嘴,似乎正在哈哈大笑。我專注地盯著它。

  「而且更可怕的是,出現在報告中的自白和犯罪隱匿手段,緊緊壓制住我。如果把這些調查報告公開,或交給司法當局,那麼第二天早上,所有相關單位都將視我為嫌犯。不僅如此,萬一我需要站上法庭,就算我有文殊〔69〕的智慧、富樓那〔70〕的辯才,調查報告上的詭計也會讓我無法辯駁。接下來我就說明這詭計的可怕之處,也就是我為何要說明進行這項令人顫慄的恐怖學術實驗的理由。」

  說話之間,正木博士在大桌子北端停下腳步,雙手如同被綁住一般緊緊交握在背後,回頭看著我冷笑。一瞬間,他眼鏡上的兩片玻璃正面收到南側窗外射入的藍天光線,和他露出的潔白假牙一起反射出陰森的亮光。我不自覺地移開視線,望著眼前的黑色燒焦痕跡,但原本的黑人臉已經消失,同時我也發覺自己的雙頰、脖頸和側腹一帶起了雞皮疙瘩。

  正木博士默默走向北側窗邊,看了窗外一眼,又立刻回到大桌子前,態度比方才更隨性,似乎依然不在乎一樣,充滿嘲弄意味地繼續說道:「重點就在這裡!你現在必須有自己是審判長的念頭,嚴正、公平地審理這樁前所未聞的,應用精神科學犯罪的案件,而我則是身兼檢察官和被告兩個角色,舉發這樁事件的最終嫌犯,說明『W』和『M』行動的所有秘密,並同時自白一切……所以,你既是雙方的律師,同時也是審判長,更是精通精神科學原理原則的名偵探,你做得到嗎?」

  站在我身旁的正木博士從房間北側踱到南側來回走著,咳了幾聲。

  「首先從吳一郎看到對方拿給他的繪卷,陷入精神病發作當時開始……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吳一郎和真代子的婚禮前夕,『W』和『M』確實都在離侄之濱不遠的福岡市內。M因為剛到九州帝國大學赴任不久,還沒有找到棲身之處,因此投宿於博多車站前一家兼營火車候車處的名叫蓬萊館的旅館。蓬萊館規模相當大,房間很多,客人進出頻繁,加上博多一貫簡陋的待客習慣,只要付了錢,每餐露面吃飯,就算半天或一整夜不見人也沒人在意,是很難取得不在場證明的地方。相對的,W總是在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的法醫學教室埋頭研究,忙碌時還會鎖上房門,一切事情完全以電話聯繫,就算鑰匙插在鑰匙孔裡,也絕不可以敲門,這是法醫學院相關人員的規則和習慣。而且,W的神經質,別說工友和朋友了,連新聞記者都非常清楚,所以這些習慣非常便於製造不在場證明。

  「另一方面,吳一郎在婚禮前一天出席的福岡高等學校英語演講會的日期和時間,只要留意報紙的報導就一定能知道。吳一郎沿鐵軌步行回家的習慣也很容易得知,只要事先調查,馬上就可以知道。接下來就是……讓在石頭切割工廠工作的切石男一家人服用某種難以檢測出來的毒物,包括當天在內休息兩三天甚至一個星期,乘機執行計畫。侄之濱這個小漁村由於是福岡市的鮮魚供應地,一向被認為是霍亂或赤痢之類流行病的病源地,所以要使用這類病源菌相當方便。不過這種病菌有時會因個人體質或當時的健康狀況而失效,使用上有點麻煩,九州帝國大學的法醫學教室和衛生、細菌學教室在同一樓層,時刻都在進行細菌和毒物的研究,要利用這種手法非常方便。反正,這樁事件的特徵就是,全部過程環環相扣,沒有出現任何誤差。

  「接下來,假設當天吳一郎從福岡市郊的今川橋步行約一里回到侄之濱,依戶倉仙五郎所說的,無論如何都必須經過石頭切割工廠面前那條兩旁是山麓和田地的國道——這一點只要實地勘查就能知道。田裡麥穗已經長得相當高,只要戴著深色帽子和有色眼鏡,圍上領巾,戴著口罩,穿上夏季披風,靜靜坐在靠近道路的石頭上,就能夠讓臉部輪廓和身材看起來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然後叫住回來的吳一郎,巧妙地施以誘惑,比如說『我是你已故母親的朋友,在你還不懂事的幼年時期,她曾秘密拜託我一件事,我答應了她,所以現在為了完成諾言,才來到這兒等你出現。』

  「只要像這樣編個謊言,就算吳一郎再怎麼聰明應該也會上鉤。之後拿出繪卷給他,同時說:『這是你們吳家的寶物,令堂說放在家中會影響孩子的教育,所以托我暫時保管。因為你明天就要成為一家之主,所以前來送還。這是你和真代子成婚之前,無論如何都必須先看過才行的東西,其中描繪了你的遠祖夫婦間無上的忠義和極致的愛情,雖然關於這卷繪卷有各種恐怖的傳說,也嚴禁給心情不冷靜的人看,不過那完全是迷信,事實上裡面是非常完美的名畫和名文,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就在這裡觀看,假如不喜歡,再交回給我保管也無所謂。如果在那塊高岩後面看,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如果是我,這麼說是最能激起我的好奇心的!反正不管如何,吳一郎上鉤了,依言在岩後展開繪卷,凶手則趁此時逃離,這並不困難。

  「接下來是兩年前的案件,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發生的直方案件。當天晚上,W和M也確實都在福岡市。這是因為前一天的二十五日,M很難得地去了九州帝國大學,見過當時仍在世上的精神病學教授齋藤博士和一干舊識後,求見校長,提出論文,並取回自畢業以來就寄在校方的銀製手錶。住宿處仍在蓬萊館。另外,W當時已住在現在的春吉六番町家中,過著單身生活,家裡只有一位幫忙煮飯的老婆婆。所以要趁天黑以後悄悄離家,直到天亮才回來而不被人察覺是相當容易的。也就是說,兩人的不在場證明都很不明確……當天晚上九點左右,一輛嶄新的箱型計程車在陰霾夜空下離開福岡向東疾馳。車上的人用一副靠煤礦致富的土財主的模樣說:『已經沒有往直方的火車了,但是我忽然有急事前往,請你全速趕往直方。』……」

  「什麼……那麼,吳一郎的夢遊症……」

  正木博士踱過我面前,回頭冷笑說:「那是騙人的,完全是謊言。」

  「……」我的腦髓就像電扇一般開始旋轉起來,身體傾向一側,差點倒下,勉強抓住椅子扶手才撐住。

  「如果有那樣的夢遊存在,我也不會再有臉見你。首先,頂住廚房後門的支棒掉落的解釋相當含糊,如果說有人戴著手套伸入門縫,試圖用手指夾住支棒,卻導致它掉落,這還算合理;或是順利拿開支棒,後來故意佈置成自然掉落的狀態,也能講得通。但……算了,別管這些了,反正只要聽了我的說明就能明白,也同時能明白我當初為何斷定這是夢遊症的理由……」

  我腦髓裡的旋轉逐漸靜止,不久完全停止。同時我也咬緊牙根,忍耐著頭皮發毛的感覺閉上眼。

  「審判長,你必須保持冷靜,因為接下來將有更多難解的恐怖事情呢!哈哈哈。」

  「……」

  「那麼……第二,仔細研讀這些調查報告,會發現兩點奇怪的地方。其一是剛剛你提到的疑點,調查凶手的方法僅僅是等待吳一郎的記憶恢復,完全放棄其他的調查方法。另一項則是——請注意吳一郎的出生日期。

  「關於吳一郎的年齡,這些調查報告中插入過一則新聞報導的剪報當做參考,但根據這則報導,吳一郎的母親千世子從明治三十八年左右離家後,約一年的時間裡是在福岡市外水茶屋的一家名字很難記的裁縫補習學校補習,而她在這段期間並未生育孩子。所以假設她當時真的未生育,那麼可以推測吳一郎的出生應該是在明治三十九年下半年至明治四十年之間。只不過,像這種用以推定年齡的剪報,依常識來分析,也許是因為吳一郎是私生子,為求慎重起見才特別插入的。另外也可能是由於新聞記者認為在當時造成話題的這樁『美麗寡婦命案——迷宮事件』的真相與其昔日的情慾關係有關,所以才找出這項資料的。也有可能是因為在該報導中提及她因吳虹汀之名而取了虹野三際這個名宇,所以才把這則消息納入這些調查報告裡的。但在我眼中,它卻包含了意義更為深遠的另一種暗示,也就是說,能夠推定出疑似是吳一郎出生年齡的明治四十年十二月,是九州帝國大學前身的福岡醫科大學產生第一屆畢業生的同一年,明白了嗎?」

  「……」

  「當然,如果以局外人的觀點來看,或許會認為證據過於薄弱,令人懷疑。但事實上絕非如此。當時的大學生裡確實有可疑之人,而這些調查報告就是想指出那傢伙就是這樁案件的始作俑者,直方案件的真正凶手。這就是我所謂的自白心理,是『做賊心虛』這句千古不變的格言的具體體現。因為知道吳一郎真正出生時日和地點的人,除了M和W以外,只有他的母親千世子一個人。」

  我用力扭動肩膀,雖然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時,正木博士也暫時沉默了,但他的沉默卻彷彿讓我陷入了無底深淵。

  正木博士又繼續開口說:「注意到這點時,我全身顫慄不已,忍不住咒罵出聲,但卻沒有辯駁的餘地,更何況檢查吳一郎的血液、決定他是誰的兒子的權力掌握在法醫鑑定學的世界權威W手中。」

  正木博士在南側窗畔忽然停住,悄然低頭,嚥下一口唾液。

  我用顫抖的手再度摸著額頭,極力控制自己身體的顫抖,一手緊抓住膝頭。

  不久,正木博士深深嘆息一聲,好像害怕看到窗外一般猛然轉身面向我這邊,默默低垂著臉,似乎正讓自己的情緒冷靜下來。他隔著大桌子走過我面前,在北側窗前轉個直角,開始在窗畔來回踱步。每當他那微微低著頭的身體經過耀眼的窗前時,閃動的光影就會掠過我面前的大桌子邊緣。

  正木博士又輕咳幾聲說:「這是距今二十多年前,福岡縣立醫院改組為醫科大學,在松原這裡重建時的事……該大學第一屆入學的青年學生中有W和M兩人,W讀的是法醫學,M則念精神病學,都有志於在當時醫學界尚末得到充分發展的領域一展身手,彼此互爭第一名。但可能是出生於結核病家族的緣故,W在當時的學生裡是那種屬一屬二的美男子,個性務實,是非常神經質的人;另一方面,M卻是身材矮胖的醜男,喜歡幻想,行事率性,屬於天才型的人物,兩人各自擁有相反的特徵。也正因如此,彼此總在學業上相互爭霸。

  「如前所述,W專攻法醫學,M專攻精神病學,兩人目標不同,但對於當時尚未普及的精神科學方面的研究興趣——可能是一種宿命吧——居然完全一致。或許是因為彼此頭腦正好相反的緣故,才導致這樣偶然的一致吧。因此,兩人都接受當時屬於這方面權威的齋藤博士指導,且對一些與專門醫學並無多大關聯的迷信或暗示之類的研究熱情更是幾乎突破了沸點。當然,這是因為深受在東洋哲學方面造詣極深的齋藤博士的影響。因此兩人同時被距離福岡不遠某地非常有名的恐怖傳說所吸引,可以說是一種必然。

  「儘管兩人到目前為止互有敵對心理,可在著眼於這項傳說的同時,卻忘記一切仇恨,握手言和,彼此交換意見,擬定針對問題的研究方法與策略的結果,決定W從『迷信、傳說的起源與精神異常』的實際層面著手,M則從『根據W的研究結果分析佛教的因果報應論』或『包括印度、埃及各宗教在內的輪迴轉世論點的科學研究』等較廣泛的題目入手進行研究。這是表裡互有關聯的兩個研究主題,目的是希望能夠揭穿該傳說的真相,由此也可想像兩人當時是何等自傲了。事實上,兩人都下定決心,隨時準備拋棄所謂的人情、良心,也不惜踐踏神佛。西洋人之中,也有一些為了開拓科學新領域而不擇手段的研究者,特別是醫學方面的專家中,為了學術研究而抹殺良心,極端殘忍地殺人的例子可謂數不勝數,其中有些當然受到了輿論譴責,本人卻仍以『為學術或為人類文化』的名義,毅然進行那些慘無人道的研究工作。所以W和M也互相約定要不顧一切,徹底進行這項研究實驗。

  「就這樣,兩人抱著比互相爭奪第一名還強烈的熱情,同心協力開始調查這項傳說。正好吳家長女Y子已達妙齡,正在尋找對象,但因鄉下地方的習慣,吳家具有精神病血統的傳聞早已四處皆知,無人願與吳家結親。用盡各種手段找尋後,總算找到當時在福岡簣子町經營京染屋的一個三十歲的外來人士G。也因此,中斷一時的吳家血統傳說再度復活,這一點對於兩人的研究可以說是非常有利。

  「W和M同樣深入研究這個傳說,在W藉著調查古蹟為名,找到如月寺的和尚,設法偷偷謄寫《緣起文》之時,M也同樣取得和尚的信任,偷偷切斷彌勒佛像的頸部,發現意料之外的事實,即在如月寺的《緣起文》中述及已被吳虹汀燒燬的繪卷其實還存在,不久前還存放於佛像內,直到最近才被某人發現,悄悄拿走。

  「對於本來只要查明吳家家譜與其中的傳說史實就覺得滿足的兩人來說,這既是出乎意料的發現,同時也帶來莫大的失望。不過,失望只是短暫的,兩位年輕人很快又恢複比先前多出數倍的勇氣,更緊密地合作,從各方追查繪卷行蹤。綜合判斷,認為偷竊者應該是Y子的妹妹、美麗的女學生T子。於是事情開始複雜了起來……你既是審判長,應該已經多少猜透了一些內情吧?哈哈哈。」

  「……」

  「不過,W和M兩人的合作到這裡又完全中斷。問題在於繪卷掌握在T子手上!『與藏在佛像腹內不同,是由活生生的人保管,想要偷出來並不容易,因此暫時中止這項研究吧。』『嗯,就這麼辦,改天再說。』兩人很乾脆地分道揚鑣,可彼此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雙方都下定了比先前強烈好幾倍的決心,企圖繼續這個實驗。當然,無可否認,兩人的這種決心也反映在T子的美貌上。問題在於,他們和吳青秀的忠志不同,W和M的誠意僅止於完成這個實驗,明白吧?」

  「……」

  「當時,福岡附近正是剛開始流行方帽子的時期,即被藝妓們歌頌為『最後會是博士或院長呢』的大學生最受歡迎的時期,即使是一般家庭也都抱著『只要是學士就把女兒嫁給你』的觀念,因此尾崎紅葉〔71〕的《金色夜叉》和小杉天外〔72〕的《魔風戀風》才會廣為流傳。W和M互相爭奪T子,但若問結果如何,很遺憾,兩人各自的特性發揮得非常徹底。

  「最初是W勝利,畢竟W在當時所有戴方帽子的人當中也算是特別俊俏的人物,而且又是優秀人才,再加上親切、誠懇等各種絕佳條件,實非M所能敵,互相激烈競爭的結果,M終於死了心,放棄學業和一切逃到荒山野外,一面找尋化石之類,一面治療內心的創傷。

  「另一方面,W絕非那種會沉醉在成功美酒中的單純男人,等馴服T子之後,他就按原定計畫,為取得繪卷而開始巧妙地說服她,比如『聽說你家有一卷和家譜有關的邪惡繪卷,你不想趁現在仔細調查看看嗎?否則,如果我們之間生下兒子,就必須替他擔憂』。可T子也不是尋常女子,似乎不願放手,『我不知道有那種東西』,硬是不拿出來。W不知道繪卷的藏放處,只好改變手段,企圖帶著T子前往福岡。不必說,他在內心盤算著,只要能帶她離開,她一定會帶上這卷繪卷。

  「巧的是,T子的姐夫G——那位京染屋老闆是個無可救藥的好色之徒,進吳家不久就開始接近小姨子T子,一心企圖染指。所以一經勸誘,T子就二話不說跟著W離家,在福岡偷偷與他同居了。姐姐Y子好像也很清楚這件事,所以並未積極尋找。問題是,關鍵的繪卷依舊下落不明,即使以W的眼力,還是沒辦法識穿T子是否攜帶著繪卷。

  「但W並未失望,繼續在T子身邊等待機會,同時擱下學校一切工作,監視著T子的行動。也難怪W會這麼做,T子為了不讓姐姐和如月寺住持以外的人察覺,化名為虹野三際,種種行為背後的動機都逃不過詳知繪捲來歷的W的眼睛,他理所當然會推斷T子一定是將繪卷藏在某處了。

  「然而,聰明伶俐的T子從W的態度裡,應該也察覺到了某些事情。她雖然不很確定,卻知道W接近自己的目的並不單純,搞不好目的就在繪卷,他想擁有繪卷……她很小心地不讓自己的懷疑形之於色,所以W也只能夠氣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不但如此,W不久後又受到更嚴重的打擊,不得已只好含淚退場。他不斷變換手法搏取歡心,並視其為找出繪卷唯一線索的T子,竟然在他無法抵抗的要害上予以意料之外的重擊。

  「這重擊不是別的,正如我剛才所說,T子略微察覺到對方的愛情是以自利主義為中心的,而且,她當時才第一次得知W的家族有嚴重的肺病遺傳傾向,可W卻完全隱瞞了這項事實。另外,這是題外話……如果對照此事實,也就會瞭解到T子為何有了後來的浪蕩行為。總之,並非像一般人所說的那樣不守婦道,也不能責怪其薄情。因為其行為的背後有承續吳家血統的悲痛、沉重的觀念在推動著,從一個弱女子的立場來看,自然有希望儘可能留下血統健康的子孫的心情。對照離家當時,附近人們冷嘲『反正如果留在家裡找男人,頂多也只是找到像G那種來路不明的傢伙』的事實,應該也能明白T子的這種心情,更能理解T子兼備著何等理智和純情的聰明玲瓏個性。從這種角度來看,可以說T子天生就是不幸的薄命女性。

  「還有一點我必須在此告白,你或許已經察覺到了,那就是有關W家血統及其健康狀態的秘密的洩露,把這些利用書信告訴T子的人就是M。原因在於他仍深愛T子,對這項研究也不死心。M與W分別採取行動之後,考慮到也許另有他人藏起繪卷,在進行各種搜索的時候,從之前村民們的謠傳中推測到了T子的心理,因此實施了這種反間密告。他果然做對了。當然這種行為很卑鄙,更何況M還借這封信再度接近了T子。但是,但是……如果回顧當時直到今日,M也因此必須持續被要求償還恐怖代價的事實,實在是毛骨悚然。有志於研究『因果報應』的人卻受到因果報應所苦,導致下定自殺的決心,讓他連笑談命運的力氣都沒有……

  「話雖如此,當時M又如何能預知未來呢。他只是受到這項傳說所包含的精神科學魅力和T子的美貌所吸引,同時更抱著只要是為了學術研究,一切都可以不在乎的意志而盲目前進。不到半年,M就和T子同居了。沒多久,T子懷孕的徵兆就明顯呈現出來。那一年進入暑假後不久,就已經可以感受到清晰的胎動了。而這個胎動是在日後長達二十年的歲月中,徹底掌握W和M兩人命運的命運魔神般的胎動,是焦躁地想要取出W和M兩人心臟玩耍的胎兒暴動,更是讓在這出以精神研究為中心,超越血淚、義理、人情的妖邪劇裡擔任主角的所有演員全部陷入死亡結局的命運魔神的捉弄。問題是,這齣戲開幕時丟給觀眾的疑問『我是誰的兒子』……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所得到的回答全都是否定的。

  「當然,W和M都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們的回答是否就是不可搖撼的事實呢?就算後來成為『血型鑑定親子關係法』專家的W也同樣無法進行調查。因為他不能隨意採取自己和M的血液。不僅如此,比任何人更能說出這項事實的胎兒母親T子,在尚未接受調查前就已『死無對證』,也未留下絲毫證據。若她生前留下寫著胎兒父親姓氏之類的訊息,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只是很遺憾,她什麼也沒有留下,申報戶籍時也只是簡單寫上『父不詳——吳一郎』幾個字,因此W和M可以任意肯定或否定與T子的關係。更何況,T子是否曾與W和M以外的男人扯上關係,除了她自己的良心之外,沒人知道。這表示,關於T子腹中胎兒的父親是誰這個問題,除了T子復活,或寫下某個確鑿如山的答案,否則永遠無法解答。

  「命運的魔神——胎兒出生後,是個如珠玉一般的男孩。他於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出生於兩人秘密同居的福岡市外松園一位皮革商人家中的別院。聽到男孩的啼哭聲後不久,一直忍耐著的M首次問T子:『聽說有一卷會詛咒吳家男子的繪卷存在……』這時,T子似乎也被為人母親的愛心打動,終於道出實情:

  「『我從小喜歡讀書和繪卷甚於三餐,所以懂事後就經常獨自前往寺院,觀賞或臨摹據說是虹汀先祖親繪的紙門圖畫和親自雕刻在欄杆上的仙人畫像。來參拜的村人們不知道我在場,總是會談及各種有關寺院緣起的事蹟,我聽了非常感動。而且從他們的談話裡得知了有一篇詳細寫明寺院緣起的文章,是由和尚慎重保管的……我很想看,最後趁無人之際,假裝觀賞繪畫四處搜尋,果然在和尚房間的書箱裡找到了《緣起》。

  「『看過以後,我覺得那卷被燒燬的繪卷未免太可惜了,就前往大殿捧起佛像搖動,卻發現裡面好像有疑似繪卷的物品碰撞的聲響,由於事情出乎意料,我當時嚇了一跳,心跳急促。

  「『但當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和尚時,卻被訓了一頓。因此過了大約一個星期,趁著放學回家,我假裝到大殿上香,拔下佛像頸部,取出了繪卷。

  「『然而,帶繪捲到無人的倉庫二樓打開一看,發現裡面儘是意料不到的恐怖、噁心的畫像,我再度嚇了一跳,馬上想送回寺院。但這時忽然見到繪卷裱裝非常漂亮,覺得送回去未免可惜。所以後來每當自己一個人在家時,我就會一點一點撕下裱裝背面的紙,利用壞了的幻燈鏡頭觀看絲線的排列,並描繪在紅色絹布上。不過若被人發現就糟了,因此製作好以後就全部燒燬,倒入室見川。

  「『等終於學會那種刺繡方法以後,我把撕下來的紙修補回原來的樣子,把繪卷送回佛像腹內,當時比偷出來的時候更害怕……然後沒過多久我就來到福岡,所以繪卷應該還在如月寺的彌勒佛像腹內。

  「『可是,如今在兒子出生後,我才真正瞭解繪卷的可怕!我想,姐姐Y子如果也像我一樣生下兒子,又知道那卷繪卷的存在,應該也會有同樣的想法。我開始怨恨虹汀先祖為什麼沒有將繪卷燒燬了。

  「『話雖如此,沒有人知道繪卷的存在,只有我。所以我誠懇拜託你,那卷繪卷就給你當做研究學問的材料,不過請你用科學的力量,破除繼承我血統的兒子受到繪卷魔力詛咒的命運。』

  「她含淚哽咽道。

  「M愣住了,同時也高興不已。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難怪怎麼都找不到!我們的搜尋方針和繪卷的藏放處剛好是南轅北轍,找的儘是沒有繪卷的地方,想憑一己之力追尋當然找不到了。M獨自竊笑,瞞著T子來到侄之濱,偷偷潛入如月寺,拿下佛像頭部一看……

  「接下來我就不說明了,因為沒必要說明。一切由審判長自行判斷。」

  「……」

  「除了借W和M後來的行動,不,應該是借今天在這個模擬法庭上,我這位檢察官的辯護與M這位被告的陳述來推斷繪卷的行蹤以外,別無他法。」

  「……」

  「M默默回到刮著寒風的福岡市。終有一天會受到繪卷魔力——六幅腐爛美人畫像——詛咒,背負掛上學術名義的實驗十字架的可愛男孩臉龐一直在他眼前打轉……同時,他不停思索著將來這對母子的大悲劇降臨的時候,自己應該怎麼做的方針與覺悟。」

  「……」

  「當他若無其事地回到松園家中時,面對正在替兒子餵乳的T子,立刻瞎編了一番話。說繪卷不知被和尚或是什麼人取出,已經不在彌勒佛像裡,可自己又不能向和尚索取,只好失望歸來。不過終有一天自己獲得學士學位以後,如果能在大學裡任職,屆時再以大學的權威要求提供為學術研究材料也不遲,所以繪卷的事只好就此告一段落。但自己必須在今年歲暮之前回故鄉處理財產,所以現在就得趕回去,同時也順便解決他們母子的戶籍問題。如果有任何事情,可以寫信寄到某某地址給他……等T子不太情願地同意後,第三天他便連大學的畢業典禮都沒參加直接前往東京,也沒有回故鄉而將戶籍轉至東京,迅速辦妥護照後出國了。這是因為當時在M的心中已經開始進行應對將來悲劇的第一項準備,這也是只有W能夠明白的宣戰公告。」

  「……」

  「但W對此的態度相當冷靜。他穿上了白色研究服留在母校的研究室,雖然洞察了一切,卻若無其事地利用顯微鏡進行研究工作。」

  「……」

  「W和M的不同個性之後仍持續發揮著。M遊學於歐美各大學之間,一方面繼續研究心理學和遺傳學,以及當時興起的精神分析學等等,另一方面則通過內地的官方報導和新聞注意W的動靜,等待時機來臨。他不想讓那男孩冠上自己的姓,也想逃避T子的追蹤。擁有女人之中罕見頭腦的T子,倘若把M的失蹤和如月寺繪卷的失蹤聯想在一起,遲早會產生可怕的懷疑,尋思W和M為何都想得到那卷繪卷,萬一憑女人的敏感和母愛而歸納出兩人真正的用心,一定會四處追蹤M,說不定連出國都不在乎。M十分瞭解她就是這樣的女人。

  「然而,也不知W是否也知道這點,他依然輕鬆自在,不僅公然暴露自己的姓名和行動,還陸續發表《犯罪心理》、《雙重人格》和《心證與物證》之類著名研究心得,名聲遠播海外。但這也是W慣用且擅長的手法。他認為,只要能被公認為這方面的專家,那麼即使將來進行如此恐怖的精神科學實驗,也能擁有不會受到世間懷疑的一種所謂『精神性不在場證明』,而且更加擁有在事件一發生就趕到現場的理由。不管如何,其大膽且細膩的行動,後來在他將恐怖的實驗結果報告丟給對手時,終於被對方察覺了。

  「就這樣,十年的歲月飛逝。到了大正六年,在英國留學已兩三年的W回國。知道這件事後,M也馬上緊跟著回了國。不過,W的留學與回國時機對M來說是相當重大的問題。原因何在?很簡單,T子母子被M遺棄後,十之八九應該會搬離松園躲藏在某處,但不管上天或下地,W絕不可能忽略其行蹤,同時,W會出國留學,就表示他確實掌握了T子母子的行蹤。換句話說,W因為能明確知道T子母子定居的地點,且短期內不會遷移,才會安心留學。如此一來,若抱著懷疑的眼光看待W的回國,難道不能肯定這意味著W存有某種擔心,或者打算發動某種計畫的時機來臨了嗎?再換一種角度來看,M就是認為可以借W的這種行動輕鬆找出T子母子的行蹤,在國外留學期間,才會隨時注意內地新聞和官方公報。

  「但W當然不是那種莽撞行事的男人。回國後,除了偶爾出差以外,幾乎沒離開過福岡,每天都留在大學裡面。沒過多久就從助理教授升為教授,陸續解決各種難案,名氣愈來愈響,中間也穿插著氣喘發作,可以說過得相當忙碌……不過其態度依然悠閒,彷彿把一切當做昔日之夢,從早到晚面對著試管和血液。

  「另一方面,M也不覺得困惑。他從W回國後的態度已得知,T子母子居住在以福岡市為中心的一日路程之內的地方。不僅這樣,T子的年齡應該尚未滿三十歲,假定她美貌如昔,無論居住在哪裡,一定多少會有風聲傳聞。而且,如果其子I也在不知父親是誰的情況下在母親膝下成長,除非發生特別的事,否則就會如M所計畫的那樣冠上母姓,雖然因為是私生子,有可能延後申報戶籍,不過現在應該正在讀小學三四年級,只要有耐性,一定可以查出眉目。於是,他將W以福岡為中心的出差地點列為第一目標,進行地毯式調查。果然回國不到半年,在直方小學的七夕發表會展示室的五年級成績優秀學生名單中發現了I的姓名。不過,當時M也因為一時疏忽,沒有留意到I是因為成績卓越,以十一歲的年齡跳級為五年級學生的,所以還懷疑不是同一個人。

  「但可能是天意使然吧,不久,一位進入展示室的學生偶然回頭,視線與M交會。這時的M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逃跑似的出了校門,雙手掩面,詛咒自己身為科學研究者的一生。那位學生和他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五官輪廓沒有半點疑似W,同時也絲毫不像M。對此,M雖然安心吁了一口氣,卻又立刻痛恨起自己的安心。再過不久即將背負學術實驗的十字架,陷入悲慘境地的這個孩子,容貌是那樣可愛、清秀,其完美的發育、天真無邪和溫柔的舉止神態……這也許可以稱為所謂的菩提心吧?那孩子的澄亮眼神一直在M的眼前晃動,無法揮去。所以M只好唱著那孩子將來一定會被送進去的『瘋子地獄』之歌,站立在大馬路上,不懼眾人譏笑地敲著木魚,企圖彌補自己的罪孽。

  「那孩子就是如此清秀、俊俏。

  「W在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教室裡,一定隔著玻璃窗看穿了M的這種行動,蒼白的臉上露出他一貫的冷笑。他很清楚M逃到國外的心理,也知道在I到達思春期之前,M必定會回日本,並回到九州,而且絕對已經完成與這項實驗相關的各種研究,準備好一切在等待。

  「因為,W深知M是徹頭徹尾的學術奴隸,其視為一生研究目標的『因果報應』和『輪迴轉世』的科學原理——也就是『心理遺傳』——的結論中,那種迫切想得到實驗成果的狂熱,並不遜於W傾注心血的名著《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與其證跡》希望以繪卷魔力的影響作為實例的狂熱。換句話說,W對繪卷具有這樣的研究價值和魅力深信不疑。

  「可是……可是,M日後又會如何一再體驗深刻的煩悶與苦惱呢?他開始明白下定決心為了學術而犧牲良心,目睹一位無辜的可憐少年成為行尸走肉,自己卻對其進行研究,心滿意足地發表實驗結果是何等困難。更發現他大學畢業後十幾年間幾近瘋狂的研究,只是為了忘記這種良心苛責,是與為了忘記身為死刑見證人的痛苦而專注於磨利斷頭刀相同的悲慘心理的體現。他以這項學術研究——斷然放棄磨利斷頭刀——向母校提出的學位論文的根本主張又是什麼?那就是《腦髓並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

  「……」

  「然而,M個人的煩悶終於輸給了學術研究的慾望,他恢復了想借自己學說的力量打破『瘋子的黑暗時代』和即將蔓延的『瘋子地獄』而忘掉一切的最初意志,並以或許不輸於W的冷靜和殘忍,計算著I的年齡。」

  「……」

  「T子的命運恰似風中殘燭。那時,T子應該也已完全看透昔日與M和W的戀情究竟意味著什麼,也絲毫不再懷疑當時兩人對自己的熱情純粹只是為了繪卷的魔力和自己肉體的魅力。更確信奪走繪卷的人不是向自己問出繪卷藏處的M,就是因為失戀而懷恨的W。她也明白兩人都是不惜持刀對付纖弱女子的可怕對手,所以拚命抱緊自己的兒子顫慄不已。

  「因此,在T子的內心深處一定經常描繪著這樣的情景——萬一繪卷魔力的實驗有朝一日真的針對I展開,那麼凶手絕對就是M或W……

  「因此,T子的死亡是準備這項空前絕後實驗的第一要件。」

  「啊,醫生,等一下,請不要再說下去了。這樣恐怖的事……」我忍不住尖叫出聲,趴在大桌子上。我的腦海在沸騰,額頭卻是冰冷的,手掌則有如火烤一般灼熱,胸膛深處激喘不已。

  「什麼?你說什麼?我是因為你的追問才說的,不是嗎?」正木博士的聲音帶著不可抵抗的力量壓在我頭上,但隨即又改變聲調,訓示般地接著說,「你怎麼如此懦弱?會有人答應聽事關別人一生浮沉的重大秘密,卻在對方敘述中途要求停止的嗎?你站在對抗這件事的我的立場看看,試著體會我克服所有不利立場的痛苦……接下來還將出現更多可怕的事情!」

  「……」

  「明白了嗎?T子應該也察覺到了自己是這件事的第一必要條件。這點從她對I所說的『等你大學畢業後,如果我還平安無事,就把一切告訴你』就可以知道。T子因為疼愛兒子,費盡心思終於覺察了這件事。這段期間,T子的生活一定隨時有生命危險,一方面極力讓I遠離詛咒,在I能夠瞭解詛咒的真相,也有足夠的智慧加以警戒之前,什麼都不告訴他,不讓他受到繪卷或故事誘惑,靜靜等待著;另一方面,她則必須繼續暗地裡搜尋M的行蹤,確定繪卷的有無,希望憑自己的力量與智慧,接觸W和M,讓他們坦白一切,解開這項恐怖的學術研究與愛慾糾葛。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親手毀掉繪卷。這就是時時纏繞在她腦海裡的淒愴母愛。

  「但T子的昔日情人W和M兩人二十年來一直是宿命的敵人,人情世界的仇敵,學術界的競爭對手,而且中間還夾著T子母子。到了這時,彼此互相詛咒再詛咒,結果兩人都已經化身為無可救贖的學術之鬼。除了在精神方面彼此廝殺以外,沒有其他生存之道。而且兩人都用盡一切積極和消極力量詛咒對方,一心一意磨利獠牙,企圖在應是兩人其中之一的兒子I的身上嘗試繪卷的魔力,將在學術界公開這項結果視為自己的名譽,同時利用不人道的罪責纏勒對方的脖子 ∞牲的到底是誰的兒子?兩人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兩人腦海中所想的只是,只要那孩子的確是延續吳家血統的男孩即可。」

  這回,我全身真的湧現出完全無法忍耐的顫慄,用力抱著頭,趴倒在綠色羅紗上,所有神經都受到正木博士解剖刀般淒愴的聲音的威脅……

  「結果終於來了,而且就落在M二十年前所預測的位置上。他受到惡魔般不可抵抗的力量所左右,不得不重新站立在他曾驚恐、顫慄、瘋狂掙紮著想逃避的可怕的決勝起點上!二十年前驅動M的畢業論文《胎兒之夢》,現在藉著看不見的宿命力量,硬生生將他拉回原點。」

  我很想從椅子上跳起來逃出房間,但我的身體卻很不可思議地緊貼在椅上不停顫抖,就連想掩住耳朵都沒辦法。正木博士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楚地傳入耳中。

  「就這樣,關於這項實驗進行的第一個障礙——T子的生命——完全除去了,能夠連結M、W和I之間過去的唯一證人,能明確證言I是誰的兒子,同時只憑一句話就可指證誰是這項恐怖科學實驗的發起人的『活證據』T子,按照預定計畫,在一切仍深陷迷宮之時就已經從世間消逝。接下來的問題是,這項實驗的第二個必要條件……即M要坐上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精神病科教室教授的椅子。換句話說,當實驗結果萬一遭到追究時,為了掩飾主謀者的行蹤,為了完全保護彼此的秘密和絕對安全,也為了在適當時機將凶行推到對方身上,需要謹慎再謹慎進行的必要條件。」

  先前一直踱步的正木博士說到這裡時,突然停住腳步。雖然我趴在桌上,卻很清楚他的位置正好是在掛在東側牆壁上的齋藤博士肖像畫和「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日曆前。而正木博士的腳步聲突然停止的同時,聲音也一起中斷了,房裡忽然籠罩著意料之外的靜寂,讓原本凝神靜聽的我感覺正木博士彷彿突然消失了。

  我這樣想著,仔細聽了約兩三秒鐘的時間吧,馬上深深理解到了這種靜寂的可怕意義。

  ——我腦海裡又重新掠過今天早上以來的所有疑問,情不自禁地用雙手緊緊揪住頭髮,好像站立在針尖上一般,惶恐地等待正木博士繼續開口。

  ——十月十九日的秘密……

  ——當天被發現的齋藤博士離奇死亡的屍體的秘密……

  ——由於齋藤博士離奇死亡,正木博士就任精神科教授的幕後秘密……

  ——以及,一週年後同月同日的昨天,迫使正木博士決心自殺的命運魔手的秘密……

  ——若林博士明言正木博士已於一個月前自殺的意識渾沌心理狀態的秘密……

  ——切完全都是由一個人所安排的……

  ——是M呢?或是W?

  ——關於這件事,只要靠接下來正木博士說出的一句話,就能夠如電光般閃亮透徹。但在他未說之前,卻有著難以言喻的恐怖、黑暗、沉默、靜寂……

  不過沒多久,正木博士又若無其事般開始踱步。僅僅用短暫的沉默略過了我所恐懼的說明,接著說:「像這樣,M繼任齋藤博士職位到九州帝國大學上任後不久,立刻決定進行此學術界空前絕後的實驗,並且將實驗結果全部丟到我面前。」

  「……」

  「所以,目前M和W是共犯,就算不是共犯,也沒有證據可以推卸責任。」

  「……」

  「因此我有了覺悟,打算藉著方才你所閱讀的心理遺傳附錄的草案,連直方案件也完全隱瞞,牽扯出轆轤首和屍鬼,希望即使當做學術研究的參考材料公佈,也不會被判有罪。」

  「……」

  「將背後的內幕視為兩人之間的絕對秘密埋葬,忘掉所有怨恨和猜忌,為了學術,也為了人類……」

  「……」

  「但或許也能說是菩提心吧!見到吳一郎狂亂的身影,我竟無法忍受……」

  說到這兒,正木博士的聲音突然帶著哽咽,走到趴在桌上的我的正前方。接著,我聽到他坐在轉椅上的聲音,不久,他拿下眼鏡放在桌緣,從口袋裡掏出手帕,好像正在擦拭眼淚。

  然而就在這時,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全身的顫慄忽然完全靜止了,反而有一種無法形容的不快正隨著正木博士的哽咽聲從腹內湧起。儘管還是維持著原來趴伏的姿勢,內心裡卻很想大叫「別講那麼多了,要哭就哭吧,反正完全與我無關,我只是負責聽而已」。日後我回想起來,發覺這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心理變化。雖然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我卻還是一動也沒動,所以正木博士應該不會察覺到我有這樣的心理變化。

  正木博士像是輕咳般哼了一聲,轉用極嚴肅的聲調,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只不過,在此有一個人……也就是你……」

  「……」

  「你被我和若林挑選成為這項事業的繼承者。坦白說,若林和我並沒有資格向社會公佈這項事業的最後成果,但你卻是被挑選來為承擔這項神聖使命而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唯一至高無上的天使。只是,你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天命何在,是個真正的純真少年。」

  「……」

  「老實說,我和若林也不希望親自公佈虛偽的事情真相,而希望能在我們兩人死後,由第三者以真實的方式公佈。這是我們兩人畢生的願望,是拿出至誠無欺的學者良心的希望。所以若林和我默默地同心協力,全力設法想讓與這件事有重大關係的你恢復正常。如果現在你能恢復自己的記憶,擁有以前的意識狀態,應該可以瞭解到這項工作的繼承者非你莫屬。你在驚人的錯愕和感激之後,絕對會擔負起公佈這項空前絕後大研究的重任,震驚全人類,並借此一舉照亮從太古以來瘋子的黑暗時代,徹底顛覆全世界的瘋子地獄,把唯物科學萬能的漆黑世界拉回精神文化的光明世界。同時,不僅將防範於未然,制止絕對會來臨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橫流,也可以不讓那位可憐少年吳一郎和其他人的犧牲變成無謂的犧牲,也是給全人類的感謝和弔慰。最後……也能確認我們兩人死後留在唇際、如同永遠不會溶化的極地寒冰般的『冷笑』。把我們所剩無幾的生命努力縮短到一剎那。」

  「……」

  「話雖如此,以你現在的頭腦來思考,或許會認為這是極不合理也難以理解的要求,也或許會誤會我和若林是利用容貌與吳一郎酷似的你,來完成虛偽的學術研究,又企圖以虛偽的方法公諸於世。但是、但是,我可以向天地之靈發誓,儘管我們私人間的競爭包含各種各樣的虛偽,但所進行的學術實驗,以及由此證明的學理、原則,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偽。當然,和內容毫無關係的公佈方式混雜著不得已的虛偽,但是剛才已經把真實形態向你報告了。

  「所以,希望你能完全信任我們。你是必須毫不懷疑地以真實形態公佈這項實驗經過的唯一人選。我和若林都相信,只要你恢復記憶,一定可以瞭解自己是把我的遺書和若林的調查報告整理成完整結論後,向學術界公佈的不二人選。不,不只是我和若林,一般社會大眾一旦知道你的名字——已在前述談話裡多次出現,世人都應該會相當有印象,只要聽到這個名字,馬上會認定除了你以外,絕對無人適合這項工作。也因此,我才在得知你即將恢復正常精神狀態的同時,安心寫下這封遺書。

  「不過,我決心自殺另有其他理由。並不是因為昨天正午解放治療場內爆發重大慘案,導致我受到責任感的刺激,也不是由於這一天剛好是齋藤教授的忌日,令我產生一種天意無常的感覺。坦白說,是因為我討厭再當人類,無處運用頭腦的人類世界的膚淺、低級實在讓我無法忍受。

  「如果是像如何利用新發明的火藥讓這個殘缺世界爆炸,或研究讓青蛙卵孵化出人類那種研究課題還差強人意,但只為了證明心理遺傳這種連三歲小兒都明白的簡單明了的原則,卻得歷經雙腿有如木棒、腦漿變成石頭的多重辛勞,甚至還犯下罪惡的行徑,幾乎墜落地獄深淵。雖然後來好不容易證明真理,可是,報酬呢?別說不能在妻兒環繞下享受餘生,甚至在獲得結果的同時,也就是生命幻滅,而且被認為是無法無天的傢伙,受人們拳打腳踢、吐口水的時候,不是嗎?」

  「……」

  「我直到今日為止完全沒注意到這些,所以實在無法忍受自己的愚蠢,只希望不要再當人類或所謂的學者專家,回歸到伊甸園的亞當,可以肆無忌憚地擊潰一切對手……」

  「……」

  「我現在的心情自然一定和若林完全相反。若林無論如何都固執地想借這項實驗來和我徹底分出高下,尤其他身患肺結核症,自知時日不多,所以今晨得知應最終負責繼承公佈此項實驗結果的你可能恢復正常的精神狀態時,馬上焦躁地做出讓你理髮、換上大學生的制服、帶你與她見面等等行動,儘可能想讓你趕快承認自己是吳一郎,成為他的幫手,依他的意思公佈結果。不,甚至現在都還在你我四周布下看不見的天羅地網,企圖讓一切能隨他所欲。

  「但是,我本來就認為自己沒必要隨他起舞。反正我打算化為電子或其他什麼的游離在彗星旁邊,雖然沒有多少財產,也打算把它們連同印章和文件資料等全都交給他,並在你恢復記憶後,當做公佈實驗結果的謝禮轉交給你。並且告訴他,只要公佈的內容與心理遺傳相符,那麼附錄實例中出現的案件凶手是誰,我完全不在乎……

  「可是,應該稱之為前世冤孽吧,眼見先前若林用他一貫的手法給予你催眠術般的暗示,企圖誘導你的腦筋轉向對他有利的方向的那種態度,我的牛脾氣又被惹出來了,這才決定反擊而來到這裡。

  「不過在這樣和你談話之際,我的心情又有所改變,覺得一切都很麻煩,反正這是得不償失的工作,日後變成如何又有什麼關係,以至於很想一舉毀掉一切。因此……

  「我決定今天就讓你和真代子離開病房,同時燒燬所有文件和資料。

  「我敢肯定,六號房的少女真代子絕對不該成為站在解放治療場一隅的那位青年的妻子!不論從法律或道德上來說,她都是命中注定該成為你未來妻子的女性。我可以用自己和若林的名譽保證,即使從科學的立場來說,楚楚可憐的她都應該成為你的另一半。

  「同時站在我的立場上,我要再下一個斷言:如果你不這麼做,沒有和真代子展開婚姻生活,不管若林和我如何努力,如何費盡苦心,你終究無法脫離『自我忘失症』這一障礙。根據先前各種實驗的結果,已經可以確定那是真代子和你得救的唯一的最後的手段。我這樣說絕不是強迫你。為了讓你因堅守童貞導致的『自我忘失症』痊癒,這是最有效也是最後的精神科學治療法。關於這種治療法的原理原則,精神分析專家弗洛伊德和性科學專家史泰納哈〔73〕也和我有完全相同的論點。

  「你不久就會知道,這種最後治療手段的效果的準確性超過二加二等於四。證據重於理論,我所說的話絕非虛構的證據,就在你和她進入幸福婚姻生活的同時所恢復的記憶力中。你一定會想起各種各樣的事,從而發現目前為止所遭遇的神秘怪異的事件,與那位站在解放治療場角落微笑、容貌和你完全一模一樣的美少年毫無關聯,而是直接與你本身相關。一切就和扭亮電燈開關同樣明確,原因何在?這是因為你和那位小姐進入新婚生活的同時,現在累積在你腦海中,造成自我障礙的生理原因將會得到解放,目前為止怎麼也想不起來的所有記憶都將恢復,也能看穿此刻讓你迷惑、懷疑、苦惱的所有真相……當你進入物質上和精神上都真正幸福的家庭生活,即使不受他人之托,也能夠站在自己理智的公平立場,將觀察這件事所得的真實記錄向學術界公佈,讓我和若林辛苦努力的實況訴諸正義的審判,同時成為改變現代邪惡文化的一大轉機。我以專家的立場下此論斷……為了你和真代子的名譽與幸福……」

  「不行!」我突然以非比尋常的力量跳起來,火燒般的激憤令我全身不住發抖。我低頭望著正木博士呆呆張大嘴巴的臉,咬牙切齒,嘴唇顫動著說:「不要……我不要,絕對拒絕!」

  「……」

  我將剛才就極力忍住的所有不愉快脫口而出,停都停不下來。「我或許是個精神病人,或許是痴呆,可是我還有自尊心,還有良心。就算對方美若天仙,就算為了治療病症,我也絕對不會和不知是誰的戀人的女性在一起。即使知道在法律上、道德上和學術上都沒有問題,我的良心還是無法同意。縱然那女人認同我為理所當然的丈夫,渴望獲得愛情也一樣!只要我自己沒有那樣的記憶……只要那樣的記憶沒有恢復,我又怎能做出如此不知羞恥的事情!更何況……更何況要公佈如此污穢的研究成果……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且慢……」正木博士坐著不動,臉色蒼白,舉起雙手,「但為了學術研究……」

  「不行,絕對不行!」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於是,正木博士的臉和房間裡的景象看起來一片模糊,但我卻不想擦拭,繼續大叫:「學術研究算什麼?西洋的科學家又如何?我或許是瘋子沒錯,但卻是日本人,知道自己體內流著日本民族的血,就算寧死也不願從事那樣殘忍、不知羞恥的西洋式學術研究和實驗!如果必須為了所謂的學術研究,做出如此污穢、不知羞恥的事,又與這樣的研究脫不了關係,我寧可把這顆頭和過去的記憶一起打破,現在就……」

  「不是這樣的,其實你就是……吳一郎……」說著說著,正木博士的態度眨眼間崩潰,我一直以為泰山崩於前也無動於衷的他,那淺黑的臉色霎時轉為赤紅,又變成鐵青。他半站起身子,伸出雙手似乎想打斷我的話。那種狼狽態度在我新湧出的淚水中晃動,但我完全不想聽他說話。

  「不要!不管我是吳一郎的什麼人……親戚也是一樣,反正罪惡就是罪惡。」

  「……」

  「醫生們要進行什麼學術研究,要怎麼隨意處置人的生死,那都是你們的自由。但是,被你們當成學術研究玩具的吳家人……吳家的人曾經傷害過你們嗎?不只是這樣,他們都是在相信、尊敬、仰慕、信賴你們的時候被你們所騙,變成瘋子,不是嗎?甚至你們還讓吳家生下了兒子,目的卻是為了進行世上罕見的恐怖實驗!他們難以罄數的怨恨,你們又該如何償還?刻骨相愛的親子、戀人卻被你們強制分開,承受比地獄更痛苦的折磨,你們又如何能夠恢復原貌?難道只要是為了學術研究,真的就可不顧一切、胡作非為?

  「就算不是你親自下手也一樣!難道你以為讓別人公佈罪惡的告白,就可以抵銷一切?就能夠只受到良心的苛責,卻洗淨所有罪孽?

  「太過分了……太慘無人道了!」

  「……」

  「醫生……」我叫著,突然感到頭暈眼花,忍不住雙手撐在大桌子上,眼睛因為新湧出的淚水而模糊,呼吸急促,「事到如今,請你接受懲罰吧,設法讓那些可憐人們的犧牲不至於白費……然後我會樂意答應公佈研究實驗結果。」

  「……」

  「首先,我拉若林博士來當面向你道歉,自白所做過的一切可怕罪行……

  「然後你和若林博士兩人一起向被害者們謝罪,在齋藤教授的肖像前、在遇害於直方的千世子墳前、在真代子與八代子和發狂的吳一郎面前一一懺悔,坦白是為了學術研究而做出這種事,由衷向他們道歉。」

  「……」

  「我向你請求的只是這樣,請……我求你……」

  「……」

  「這樣的話,我自己就算變成什麼樣都無所謂。手腳或生命都可以奉獻出來。就算你要我承接這項研究工作,就算承受一切罪名,我……」我無法忍受,雙手掩面,淚水從指縫間不停流下,「這樣殘酷、冷血的罪惡,啊……我的頭……」

  我整個人趴在大桌子上,雖然極力不想出聲,卻沒辦法制止雙手底下的哽咽。「對不起,請讓我……替大家報仇。」

  「……」

  「請讓這項研究……成為真正神聖的研究。」

  「……」

  叩叩叩……叩叩叩,有人敲門。

  我忽然注意到這點,慌忙從口袋掏出手帕,一面擦拭被淚水濕透的臉,一面抬頭望著正木博士。瞬間,我倒吸了一口氣。

  那是足以讓我攀升到亢奮頂峰的感情霎時間萎縮下來的模樣,是如同厲鬼般極端恐怖的形貌!他那像瓷器一樣毫無血色的臉上佈滿蒼白的汗珠,額頭皺紋倒吊,青筋暴竄,兩眼緊閉,假牙咬緊,雙手用力抓住椅子扶手,頭、胳膊肘和膝蓋各自朝不同方向顫抖。

  叩叩叩……叩叩叩,是有人敲門的聲音。

  我頹然地坐在轉椅上。

  彷彿在宣告什麼,也好像是來自地獄的訊息,又像是世界末日,我瞪著似乎直接觸及我心臟的敲門聲,如聾啞人般掙紮著,努力想透視站立門外的人的身影,想呼救卻又發不出聲音……

  叩叩叩……叩叩叩。

  終於,正木博士似乎壓制住了全身的顫慄,但緊跟著又出現更劇烈的顫慄,然後又開始更努力地抑制。他上身微微仰起,充血的眼睛無力睜開,灰色的嘴唇發抖,回過頭似乎想回答,卻像被痰哽住,喉頭上下動了兩三下後,聲音就消失了。同時,他低垂著頭,彷彿死人般倒在椅子上。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這時,我並不覺得自己發出了聲音,只是感覺到不知從哪裡響起既不像鳥又不像獸的奇妙聲音,在室內迴蕩,同時覺得頭髮一根根往上竄。而上竄的感覺還沒有消失的時候,房門半開,轉動的合金門把手側面出現一顆紅褐色的圓形物體——是先前送蛋糕進來的老工友的禿頭。

  「嘿嘿,對不起,茶應該冷了吧?不好意思,這麼慢才來換熱茶,嘿嘿嘿。」

  說著,他把還冒著熱氣的新茶壺置於大桌子上。然後,原本就佝僂的腰彎得更低了,眨著泛白的眼睛,伸直滿是皺紋的脖子,怯怯地望著正木博士。

  「嘿嘿嘿,來得有點太晚了……昨天晚上起,其他工友都休假了,今天早上只剩下我一個人,所以……」

  老工友的話還沒說完,正木博士似乎靠著最後的微弱氣力,從椅子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死人般無力的表情回頭望著我,牽動嘴皮似乎要說些什麼。然後輕輕搖頭,淚水沿著兩腮潸然而下,點點頭,又再度低垂著頭,抓住工友打開的房門門框,步履不穩地走出門外。他腳步踉蹌,差點倒下,慌忙扶住門柱,好不容易才在走廊木板地面上站穩,隨即用力關緊房門,門板發出似乎要開裂般的聲響,室內的玻璃窗同時產生共鳴,有如哄然大笑般一同震動、鳴響、顫抖著。

  老工友回頭看著他,不久又怯怯地轉過臉來,愣愣地望著我。「醫生是哪裡不舒服嗎?」

  我也鼓起幾乎是最後的力氣,勉強擠出哭一樣的笑聲。「哈哈哈哈,沒事,只不過剛剛我們吵了一架,所以他很生氣。別擔心,很快就好啦!」

  正說著,我感覺兩邊腋下有冰冷的水滴滴落。我完全不知道說謊居然如此難過!

  「嘿,原來是這樣,那我就放心了。我是第一次看到醫生那樣的臉色……請慢慢喝茶,只剩下我一個人,難免服務不周到。醫生他真是好人呢!雖然常常罵人,不過平時很親切,昨天那個解放治療場發生嚴重事故,另外一位工友因為腳部扭傷而休息……醫生也很可憐的。嘿嘿,請慢用……」

  禿頭工友提著冷掉的茶壺,彎著腰蹣跚走出門外。我則像望著來吞噬自己靈魂的惡鬼離開一般目送他的背影。

  工友關上房門後,我又再度茫然地從腹部深處緩緩吐出顫抖的呼吸,把雙肘拄在大桌子上,用雙手的手掌掩住臉,指尖用力按住兩顆眼球。我的頭腦似乎完全乾涸了,在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疲勞的同時,用力按住的眼球前浮現出種種幻像,其中充滿好像電光般縱橫馳騁的問號,這些問號彷彿深入腦中一樣令我產生了焦躁。

  ——解放治療場的白砂亮光?

  ——正中央掛滿枯葉的梧桐樹?

  ——佇立在對面的吳一郎身影?

  ——磚牆上方屋頂上的兩根大煙囪?

  ——大煙囪吐出的裊裊的黑色煤煙,還有藍天?

  ——趴在白色床鋪上啜泣、穿白色病患衣服的少女?

  ——若林博士攤開在綠色桌面上忘記帶走的調查報告?

  ——紫色漩渦的雪茄煙霧?

  ——若林博士的奇妙微笑?

  ——正木博士眼鏡鏡片的反光?

  ——?……?……?……????

  ——?……

  我用力搖搖頭。想著想著,我覺得自己成為了學術研究的餌食,於是緊閉眼睛揮動雙手,似乎想把看不見也摸不到的因果之網完全拂拭掉。

  以瘋子的黑暗時代為背景,操縱著蛛網捕捉我的人,正是棲息於學術界的兩隻大毒蛛——曠古絕今的精神科學家M以及舉世無雙的法醫學家W。其中,M所丟出的蛛網最為可怕,我到目前為止全力抵抗,全身血液逆流,絞盡一切冷汗熱淚而戰鬥,感覺似乎總算給予重擊而驅逐了它。但與此同時,我也精疲力竭,別說沒有能力判斷自己行為的善惡,連離開這張大桌子一步的力氣都沒有,甚至不知道精神和肉體上是否有重新振作的勇氣。

  可是、可是,我背後卻還有另一個強敵!這個強敵W或許已經預見到這樣的結果,正在冷笑。他是如此毫無破綻,張開結實牢固的網等著我陷落,駕馭著別說是我、就連正木博士也未察覺的巧妙、縝密、偉大的智慧力量,將我牢牢控制住,以期能讓我成為藉著污穢和虛偽完成的學術研究的犧牲品。

  如果被他那隻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寧願不去反抗正木博士。也不知道為什麼,以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兩人而論,我比較喜歡正木博士,儘管兩人都是想把我當做餌食的學術界毒蛛,我卻覺得正木博士親切而容易接近。假如他此刻回來,對我說一聲「我錯了」,我可能會非常高興地忘掉一切,成為他的奴隸,舉發若林博士卑劣的行為,公佈同情正木博士的記錄。目的只是不想讓若林博士那雙蒼白的手抓住我的心臟……

  然而,四週一片靜悄悄,沒有聽到正木博士回來的聲音。我雖然失去了與命運對抗的力量,卻還是只能等待命運!

  啊,怎麼辦?

  我又再度呼吸急促,快要透不過氣來。

  不久,心情慢慢平靜下來。我的身體恍如一個空洞,只有耳洞裡似乎正在雷鳴……

  黑色、黑色,烏黑……

  只要吃了烏黑的眼眸,

  白色、白色、潔白……

  潔白的眼珠就會跳出。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白色的眼珠很可愛呢!

  從口中跳出,

  從筷子尖端逃走,

  不停滾動,

  看不見逃去了什麼地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白色的眼珠很可愛呢!

  黑色的眼珠很可愛呢!

  真正的眼珠很可愛呢!

  可愛呢、可愛呢、可愛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可愛呀!可愛呀!

  之前那個舞蹈狂少女澄亮的聲音正從南側的玻璃窗傳入室內。

  突然,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奇妙的念頭,糾纏在我頭腦中的無數問號霎時間消失無蹤了。我像機器人般機械地把雙手離開臉部,重新在轉椅上坐正身體,望著正木博士剛才走出的房門,望著正面牆壁上掛著的金黃色和黑色兩幅匾額,環顧散落眼前的各類文件資料。秋天接近正午的陽光讓瀰漫在空中的雪茄煙霧看起來藍白透明,讓一切東西都清楚反射著亮光。

  「什麼嘛,原來是這樣,啊哈哈哈哈哈……」

  我用雙手緊緊按住兩側腹部,極力抑制忍不住的笑意,不斷放聲大笑。

  白痴、白痴、白痴,真是最大的白痴,啊哈哈哈哈哈……

  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也是一樣,不,甚至是比我更嚴重的大白痴!我們三個人彼此都互相誤解了,這是何等可笑的錯誤呀!這……

  是誰殺害千世子?是誰把繪卷交給吳一郎?誰是吳一郎真正的父親?是W呢?還是M呢?或者另有他人?這些謎團連一個都未解開,說不定只是第三者隨性所為的。不,這件事本來就沒有任何凶手,事件的內容完全只是偶然,只不過是幾個原因不明的意外事故的重疊。千世子的縊死,齋藤博士的溺死,吳一郎的發狂,或許都是獨立發生的意外,不應該是這麼神秘難解、深不可測的事。

  只不過是兩位博士判斷錯誤,硬將其重疊在一起,想讓它成為一個焦點,互相害怕對方奪走自己寶貴的研究資料,戴上有色眼鏡看對手,認為一切都是對方所為。

  很可憐,因為自己過度的錯覺,不,是因為兩顆古今無雙的腦髓迄今一直未能找到棋鼓相當的對手,在此棋逢對手而開始發揮本能的戰鬥欲,全力對抗,最終導致彼此都無法動彈。

  哈哈,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如此愚蠢荒唐的競爭嗎?兩位博士的研究與爭鬥比事情本身更嚴肅、更深刻、更可怕!或許所謂的學者都是如此,經常為了這樣無聊的事認真競爭也未可知。

  但仔細想想,也難怪會如此吧。吳一郎和我酷似雙胞胎,再加上吳真代子和繪卷中的死亡美人畫像簡直一模一樣,在此會發現如此難得的雙重偶然,而且凝結在同一血統中,任誰都會大吃一驚。進而認為其中絕對隱藏著某種深刻原因,所以才導致一開始就戴上有色眼鏡去研究。證據是,如果將組合成這次事件的各種事情分開觀察,就算兩位博士沒有插手,它們還是可能自由隨機發生。只是因為兩位博士彼此認定是對方所為,看起來才會變成一種重疊。假定沒有兩位博士嘮叨的說明,也只不過是兩宗單純的離奇死亡案件和一樁發狂事件而己,不是嗎?

  對了、對了,一定是這樣,是這樣沒錯!一切只是毫無根據的事件的重疊,卻因我未注意到而飽受騷擾、自尋煩惱,白痴、白痴、白痴,真是愚蠢的大白痴!我們三個人都是……

  搞不好這件事的凶手是我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

  聽到自己的笑聲在室內迴蕩,我忽然噤口了。同時發現,不知不覺間雙手托腮的我的視線已經被滾在眼前綠色桌面上的繪卷所吸引了。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靈感吧!

  我心跳加速,又在轉椅上重新坐正,全身充滿前所未有的神聖心情,伸手拿起繪卷仔細觀看。

  最後剩下的就是這卷繪卷的魔力!其他一切都能否定,唯獨這卷繪卷的魔力直到最後仍舊無法被否定。

  這件事從表面上看,一切都出自於無知,可以認為只是幾樁無聊小事件的組合,只不過因為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相互勾心鬥角,試圖把這卷繪卷的魔力當做中心成就奇怪的事業,才導致整體呈現出有非常意義的顫慄緊張氣息。但退一步,從事件的反面來看,兩位博士其實都是被繪卷左右了行動,拋棄自己擁有的智慧、胸襟、學問、地位、名譽和生命,在繪卷的魔力前三跪九叩。萬一正木博士的話屬實,其他人的生死、流離、煩悶,應該同樣都是由繪卷所引起的,結果,支配一切不可思議的中心魔力都出自於這卷繪卷。就算所有的事實與一切科學說明都能予以無知化,但這卷繪卷的魔力卻是任何人都無法予以無知化的。

  所以……倘若這卷繪卷有靈,絕對會知道一切。它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經歷,也應該完全清楚自己與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又是如何落入吳一郎手中的。同時也知道讓兩位博士苦惱,甚至令我飽受折磨的內幕。

  這卷繪捲到目前為止,已經讓很多人狂亂、迷惑、互相傷害。但它自己卻視若無睹。同樣,今天它也故作不知地落入我的手中,但是……

  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前,唐玄宗的淫亂因為青年紳士吳青秀的忠志,體現在六幅腐爛美人的畫像中。而藝術家籠罩在詭異畫像中的奇怪執念,即使在遠渡日本以後,依然與吳家血統糾纏不清,把恐怖的因果循環一直延續了幾十代。到了相隔十幾個世紀的今日,落在沒有血緣關係的正木和若林博士手上,雖然受到科學知識無上光明的照射,非但未喪失魔力,反而增加了怪異的作用,從各方面蹂躪、嘲弄了兩位博士的一生。甚至今天,它身處於現代文化權威的九州帝國大學裡也一樣,才剛接近我的指尖,馬上就伸出看不見的魔手,一把掐住我的心臟,帶給我幾乎絞盡腦汁的痛苦,通過難解的因緣攀附著我,將我吸入不可思議的命運漩渦,朝事實真相不斷噴出白色煙霧,用煙霧將我玩弄於股掌間,企圖讓我想起想不起來的事,思考無法思考的事,看見看不見的東西,並要求我記起消失的記憶,想起並不屬於自己的身份,拚命追尋並不存在的真相,讓我迷惘、狂亂、哭泣、大笑,在比瘋子地獄更恐怖的瘋子地獄中打轉。

  啊,多麼可怕的魔力呀!

  我凝視眼前的空間,那裡再度浮現出死亡後五十天的黛夫人露出冷笑的幻影。

  可惡,看我如何對付你!

  想到這裡,我預感我能發現足以一舉打破所有神秘難解的恐怖秘密的關鍵,便用力咬緊了下唇。那東西足以一舉揭發折磨兩位博士與我的魔力的真相。恐怕其他尚未被發現的意料之外的東西也都潛藏在繪卷某處吧。我懷著這樣一種靈感,迅速解開繪卷的繩子。趁這個時候順便看了一下手錶,時間正好是十一點五十分,正面的電鐘指針則指著十一點四十九分,或許是長針正好要移動的時候吧!

  在看到繪卷捲軸的綠石時,我呼了一口氣。一看之下,似乎有許多不知身份的指紋重疊在上面,但我馬上就發覺那是自己剛剛把玩過的痕跡。我不禁苦笑,重新拿起繪卷,同時暗罵自己:不能這樣大驚小怪……

  裱裝的刺繡和內部深藍色紙上黏貼著無數細小、隱隱發光的纖維,應該是以前用棉花或某種東西包裹繪卷的痕跡吧。我把繪卷拿起放在鼻前聞了一下,在一股黴臭味和輕微的、像是樟腦香氣混合的味道中,彷彿還有某種更深刻的氣味,不過仔細重新聞過之下,我確定那是很淡的高級香水的味道。

  有意思!照這樣下去,應該還能發現各種各樣的東西吧!這種黴臭味與類似樟腦的木頭香氣應該是在彌勒佛像內被滲透而留下的,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像得到的事,但香水氣味可能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定是暗示著繪卷先前的主人是女性。

  太好了,如果能再找到未曾被發現的什麼線索,就算是一根頭髮,一絲菸灰也好,就能成為確定凶手的有利證據了。

  我一面想像自己成為名偵探,一面更積極地將繪卷從頭開始逆捲到《由來記》的文章結束部分,仔細地觀看正面和背面,卻發現方才無法正視的死亡美人腐爛畫像上只能見到顏料的排列,這讓我非常吃驚。那絕對不是光線的原因!我特別仔細地看著從黛夫人腐爛的嘴唇上可透見的美麗牙齒的部分,以及內臟被氣體包覆膨脹泛光的部分,但怎麼也看不見任何東西,我不由得為人類神經作用的盲目而咋舌。

  但是,繼續注意看之後,發現剛開始的地方,紙張質地有幾分粗糙,越接近《由來記》結束的部分越光滑。這也是正常的事,對最初執筆的吳青秀而言,越開頭的部分絕對是越常打開又捲起的部分,後來觀看繪卷的吳家後代一定也是一樣,這點說是人之常情也無可厚非。繪卷背面全部塗滿某種閃閃發亮的淡褐色液體,上面處處留有疑似指痕的白色圓點。但因為不太平滑的紙下浮現出不規則粗紋,所以很難分辨是什麼痕跡。最終,從繪捲上,我只發現了先前所述的高級香水味道。

  我再度把繪卷移近自己的臉,反覆不斷地深吸著那像是要告訴我什麼的香水味道,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麼名稱的香水,卻發覺那不僅是真正高級、潔淨的香氣,更含著某種勾起我記憶深處值得懷念的無奈回憶的氣味。當然,那是屬於女性所散發的氣味,但感覺不像我昔日的戀人或是母親、姐姐的氣味……為求慎重起見,我站起身,從入口門邊拿來自己的方帽子,聞嗅著比較兩者的氣味,發現我的帽子內側只有新布料、人造皮以及淡淡的黴臭味,不能作為證據證明那和繪卷使用的香水一樣。

  我把帽子放置在一旁,輕輕地嘆口氣,正想將繪卷捲回時,忽然停止動作,忍不住凝視著面前的空間……

  因為,我腦海中靈光一閃,掠過了出乎意料的暗示。

  在侄之濱的石頭切割工廠,吳家的老佃農戶倉仙五郎發現吳一郎的時候,見到吳一郎凝視的只是繪卷的空白處。現在,我已經明白這不可思議的事實的真正含義了。

  說起來很簡單!

  這卷繪卷,一直到最後面漢文所寫的《由來記》為止,一定經常被人用手拉開、捲回,所以在這將近一丈長短的卷幅中,有可能掉落上觀看者身上的某種東西。但是,如果一萬個人之中有一位拉開到接下來的白紙部分觀看,則此人的頭腦必定和一般人有相當大的不同,甚至可以說,這樣的人絕無僅有。話雖如此,假設真的出現這種憑常識無法想像的情形,或者腦筋構造與一般人不同的人,將《由來記》後面的白紙部分拉開到最後面觀看,情況又是如何呢?簡單地說,此人一定是認為繪卷的畫者吳青秀絕對會將黛夫人的形貌一直畫到只剩白骨為止。當然,包括黛夫人的妹妹芬在內,吳家歷代後人和正木博士應該都認定繪捲上只有六幅死人畫像。但是,如果有人能夠看穿這卷繪卷具有令人發狂的魔力,並把繪卷展開至最後面的話,情況又會如何?若是這樣,能說這一部分不會有什麼東西嗎?而且如果掉落著某種東西,無論何等細微,應該都具有重大的意義,或許憑此就能找出利用繪卷引發這樁案件的凶手的真正身份。至少,如果沒有調查到那樣的程度的話,又怎麼能說無法在此繪卷中有所發現呢?

  吳一郎在侄之濱的石頭切割工廠專注凝視繪卷的空白處,能夠推定當時他的心情已經一半是自己,一半是吳青秀了,雖然不知道他是抱著何種心情這麼做的,但看他總是看著繪卷最後的空白處,可以推定他在這個部分發現了掉落的某樣東西。

  證據是,吳一郎告訴仙五郎老人說:「我知道交給我繪卷的人的真正身份。」

  為什麼?我為什麼到目前為止都未曾注意到這點呢?

  這樣想著的瞬間,我腦海裡又掠過被某人緊追般的感覺。我瞄了一眼手錶和電鐘,兩邊都是差四分鐘十二點。

  我的手再度反射般地拿起繪卷,拉開到空白處。在最初的約莫一分鐘內,我極力抱持著冷靜調查的念頭來看,可是怎麼看都是無止盡的白紙。沒多久,我就產生了好像在無涯的白色沙漠裡獨自旅行般的焦躁與愚蠢的感覺,對自己急於當名偵探的心思感到可笑。

  這時,我開始懷疑吳青秀確實只畫了那六幅畫像。

  假定即使吳青秀陷入痴呆狀態,應該也是在聽了小姨子芬的說明,想到自己是古今罕有的大白痴,為了毫無用處的忠義而害死最深愛的妻子的那一剎那,整個人茫然若失以後的事情吧!這麼一來,在那數分鐘,不,數秒鐘之前,他應該還是正常的,如果沒有忘,一定會說明自己最後是畫到什麼內容。而芬夫人也是一樣,一面看著自己戀慕的男人犧牲最寶貴的姐姐所完成的偉大事業,一面絕對不可能沒注意到繪捲上出現的事物……想到這兒,我整顆心都涼了。

  不過,一種類似習慣性盡義務的心情混雜著疲倦一起在我心裡湧現出來,我變得昏昏欲睡,用雙手一口氣拉開大約還有一丈長的空白部分,聚精會神地看著,好不容易到達約莫三丈左右的繪卷空白部分的最後,意外發現有像是黑漬般的東西沾在上面,我不禁瞠目。

  仔細一看,那是在最後位置的深藍色的紙上、離用金色顏料畫有波紋的稍遠的位置上,寫著五行纖細、娟秀的女子字跡,應該是屬於小野鵝堂流的字跡。

  照亮思子之心暗影,

  開放世間智慧光明。

  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正木一郎之母 千世子

  正木敬之閣下

  我頭髮倒豎,慌忙將繪捲往回捲,但是雙手發抖,繪卷因而掉落……

  繪卷像是有生命般自行展開,從大桌子上滑落地板,逐漸伸展開來。我頭皮發麻,也不知道怎麼開的門,更不記得是何時跑過走廊,衝下樓梯,從玄關跑到外面的。

  突然,身後一聲轟然巨響,好像在追趕著我一般,響徹九州帝國大學校園內的松林。

  是午炮的聲音!

  我只能認為那是一項奇蹟,恰似某種眼睛見不到的偉大力量,從空中伸手拖著我旋轉一樣地不可思議!

  我跑出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正門後,完全記不得自己繞過什麼地方,也絲毫不知道為了何種目的又回到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教室的。

  背後傳來尖銳的汽車喇叭聲,在眼前急剎車的電車呼嘯聲,腳踏車鈴聲的聒噪聲,也聽到叱罵的人聲和狗叫聲。我見到團團轉的太陽,吹向前後左右的風,還有彷彿戰爭般相互追逐的沙塵;見到雲中垂下的電線杆;見到簷下的圖畫招牌;眺望地平線對面透明山巒綿延的寬闊平原;迷失於不知幾千、幾萬、幾億的紅磚堆裡;看見在紫色陰影中伸出手腳掙扎的嬰兒幻影;仰望澄藍色天空中閃動黃色光影而逝的飛機……之後,看見六幅排列整齊、只剩白色輪廓的死亡美人裸體畫像。

  恍若人頭,又似眼睛,也像鼻子、嘴唇等各種形狀的白色流雲、黑雲、黃雲,雲縫間是猶如藥水般苦澀澄清的藍天……我胡亂抓扯底下包覆著清醒神經和散亂感情的頭髮,時而前額感到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的痛楚,不停搓揉因刺眼光線和沙塵飛入而疼痛的眼睛,也不知道要去何處,只是踉蹌前行。

  河川、橋樑、鐵道、寺院紅色的山門,站立在山門左右兩側的正木博士和若林博士……我極力抑制想要狂奔的衝動往前走。

  一切都是真實,並非虛偽的學術研究,也不是捏造的告白,並且從頭到尾都是正木博士一個人自導自演,親自執行的。

  若林博士什麼也沒有做,他從一開始就毫無所知地被利用來完成正木博士的研究。在受到正木博士極其奇怪巧妙的犯罪所魅惑,主動進行調查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接受了蒐集研究材料的工作,並提供給正木博士發表。他掉入正木博士佈置好的陷阱,被耍得團團轉。

  但是,從結論來說,若林博士卻發現了千世子留在繪卷最後部分的筆跡,和我一樣歷經重重疑問,發現了最後的唯一焦點,也和我同樣在瞬間解決一切,明白這全部都是正木博士所為。

  但是,若林博士採取的態度卻非常可貴!若林博士在識破事件真相核心的同時,決定基於同鄉同學的立場,對正木博士傳達身為學者的無限同情與敬意。只解開事件內容的重點,而把正確的調查報告交給正木博士,不管是燒燬或丟棄皆隨其自由;又故意派人送茶點進來,不動聲色地點明「我已經離開得很遠,別擔心,請隨意自由地說吧」。他之所以會說「正木博士已經在一個月前自殺」,同樣是帶著此種意義的親切心理,避免正在一旁偷聽的正木博士在那種情況下出來,陷入那樣痛苦的局面。當然,這同時也是為了防止我即將恢復記憶的頭腦又陷入無法挽回的混亂。反正,就算日後我知道是謊言也無所謂……

  若林博士採取的實在是男人最值得尊敬、彌足珍貴的紳士態度。

  相反的,正木博士為了這項實驗,犧牲其全部靈魂與一生。他從最初就對這個傳說產生興趣,欺騙千世子的感情,讓她生下孩子之後,順利取得繪卷,然後不顧一切地進行此項計畫。

  然而,正木博士卻做夢也想不到,千世子在拿出繪卷的同時,會在繪卷的最後面寫上那首和歌,以及年月日和孩子的姓名、出生地點,埋下意義深遠的一根釘子。他無從想像懷著世上最深刻的母愛,以及天賦才智的千世子哀傷的頭腦會縝密到這樣的程度,導致在他大膽、眩惑、天才般的事業計畫中,出現唯一且致命的疏漏。所以他會在自認為為了學術、為了人類,冷笑著拋棄血淚、蹂躪神佛時,不管清醒還是在睡夢中,都飽受接踵而來的良心苛責與人情無奈,都逃不掉被死人緊緊掐住心臟的命運!

  這就是正木博士的一生,極端污穢的同時也極端潔淨,既令人哀傷,也令人痛楚……

  但是,當正木博士那受詛咒的研究終於進入最後階段的同時,他見到若林博士提出的調查報告也不禁嚇破了膽。當他瞭解到對方那恐怖剔透的腦髓正迂迴著、毫無間隙地緊密環繞住自己的時候,在無法忍受陷入重重包圍的痛苦中,再度嘗試以極其卑鄙且徹底諷刺巧妙的手段進行反擊。那便是從手邊的病患裡挑選出我這位第三者,向我告白一切,企圖由我進行冒險的實驗發佈。

  其實,他的告白自始至終都是自己一手計畫、親自實行的。他分別利用M與W這兩個角色,採取這種一人二角的方式,用大膽巧妙、企圖超脫作繭自縛命運的手法絕對是舉世罕見的,只不過,結果還是陷入原先的作繭自縛,實在可悲又愚蠢。

  「危險……」

  「混蛋!」

  「啊……」

  我背後傳來各種各樣的怒叫聲,同時緊跟著響起「嘩啦啦啦」、「碰碰」的劇烈碰撞的聲音。

  我一回頭,發現所有站著的人們全都瞪著我,而在我背後停著一輛藍色的巨大卡車和一輛彎成「<」字型的腳踏車,我的腳下則散落著破碎的空瓶,褐色的醬油流滿一地。卡車上跳下一位穿淺黃色作業服的高大男人,把手伸入輪胎底下,拉出一個臉色蒼白如紙、身穿商店背心的小夥子來到刺眼的陽光下。人群立即往那邊湧去。

  我邁開步子,繼續邊走邊想。

  真的太可怕了,非常可怕的秘密!一千年前死亡的吳青秀的惡靈,和生於現代的正木博士的科學知識爭鬥得正酣。

  而且,正木博士矢志研究的最初一瞬間,良心的要害就已經被吳青秀的惡靈緊抓住,被抹殺掉人性中最偉大寶貴的親子之情與夫妻之愛,但他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堅持不論發生任何事,自己都絕對不會受吳青秀的惡靈所詛咒。可是其受詛咒的心理狀態卻化為各種論文、談話、歌曲,一一地被公開了。另一方面,他毅然讓千世子、吳一郎、真代子、八代子陸續犧牲,勇敢地一次又一次跨越這些障礙,確信科學絕對獲勝,並專注於斬殺吳青秀的惡靈……這是何等淒慘冷酷、執念深沉的爭鬥呀!我彷彿聞到了從靈魂深處滴落的血腥與汗臭味……

  然而……思索到此,我停住腳步,望著熱鬧的街道,環視表情不可思議地回頭看我的來往行人。我抬頭看著在高高的廣告塔頂端旋轉的燈光漩渦,凝視橫亙其上,如同鮮肉般的晚霞雲朵。

  然而……

  然而……

  仔細一想,我還沒有從中想起關於自己過去的絲毫記憶,我還是處於可憐的健忘狀態中,仍然無法給出自己「我到底是誰」的答案。現在的我和今天清晨在七號房裡睜開眼睛的時候完全相同,依然只是獨自在宇宙間浮游的一粒悲傷、寂寞的無名沙塵。

  ——我是誰?

  ——啊,如果能夠想起來,我應該馬上可以從吳青秀的詛咒中清醒過來,脫離繪卷的魔力束縛。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只留下這點唯一的疑問。

  ——我是誰?我究竟是誰?我的過去和這件事具有什麼樣的因果聯繫?

  ——我反覆搜尋今天的記憶,反覆思考,加快步伐,又放緩腳步緩慢地走著。飄渺的鐘聲、汽車引擎的吼聲、孩童的哭聲、織布機的響聲、不知何處工廠冒出的汽笛聲……一切都在無意識中進入耳內,左曲右轉。不久,我突然踩著泥土,站住,縮著脖子,心跳急促得像是即將要窒息一般。

  ——糟糕,竟然把繪卷就這樣放著。繪卷最後那部分千世子所留的字跡不能夠被任何人見到!

  ——正木博士如果看到,不是會發瘋,就是真的自殺……

  ——糟糕!

  我不由自主地跳起來,緊接著瞬間猛然轉身,沿著不知道是何處的漆黑鄉間道路往前跑。

  不久,我跑進燈火明亮的街區,然後穿過又暗又髒的巷子,來到能聽見七絃琴和大鼓聲的耀眼大馬路。我見到有並排的路燈亮著的防波堤,另外三邊都是大海,我吃了一驚,慌忙往回跑。各種商店的商品、電車、汽車和人群有如走馬燈般不停地滑向身後,我拚命揉著被水和汗滲透的眼睛,往方才過來的道路跑著,頭暈眼花、呼吸急促,眼前忽暗忽亮,好像有無數灰色的鳥狂飛後消失。不知不覺地,我在馬路上跌倒,被人扶起後又甩開對方繼續向前跑。

  在反覆經歷這種情況的過程中,我終於喪失記憶了。不知道為何而跑,也沒想到要跑向哪個方向,所見所聞都恍若在半夢半醒間發生,最後連半夢半醒的感覺也消失,只是恍惚著踉蹌前行。

  那之後也不知道過了幾小時,過了多少天……

  我忽然覺得全身發冷,恢復意識後一看,不知何時,我已經回到先前的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的教授研究室,坐在先前坐著的轉椅上,身體趴在大桌子上的綠色羅紗桌墊上。

  一時之間,我懷疑自己是否正在做夢,懷疑先前——正午時刻衝出這兒之後,跑了很多地方,所見所聞的一切事情,以及所思考的一切不可思議的問題,還有其間所感受到的難以忍受的恐怖和痛苦,懷疑這些都只是昏倒在這裡時所做的一場夢。

  我怯怯地望著自己全身,外套、襯衫、腳上所穿的鞋子都因沾滿汗水和灰塵而變白,兩邊手肘和膝頭也全部磨破,滿是泥濘,鈕扣掉了兩顆,衣領裂開垂至右肩,看起來就像是酒鬼和乞丐的混合體。左手指甲上黏著黑色血污,可能是身上有什麼地方受傷了吧!雖然不覺得痛,不過眼裡和嘴裡大概都是沙塵,眼瞼刺痛,牙齒之間沙沙的感覺非常難受。

  我再度趴到桌上,靜靜回想前後,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何要回到這兒來。我凝視著放在桌緣的新方帽,努力想記起當時的心情。但很奇怪,我的想像力在這時候竟然變得異常單薄,只覺得是回來拿遺忘在這兒的某種非常重要的物件,但……我慢慢抬頭環視前後左右,發現頭頂上方亮著熾熱的大燈泡。

  入口的房門半開。

  但是,大桌子上的文件資料不知道是誰收拾的,已經像原來一樣整齊放置好了,和今天早上與若林博士一起進來時所見到的完全相同,絲毫沒有被人碰過的痕跡。就連放在一旁的紅色達摩造型菸灰缸,也是如今早最初見到的方向那樣擺放著,永遠保持著打呵欠的模樣。

  當然,仔細一看,其中用厚紙板裝訂的《瘋子地獄邪道祭文》和《胎兒之夢》的論文的確有最近被人碰觸過的痕跡,擺放得稍微有些交錯重疊。不過今天上午,正木博士當著我的面撣過灰塵的藍色絹布包袱上,也與初見時一樣地佈滿灰色細塵,顯示出已經很久沒有被碰觸的跡象。此外,大桌子上既無喝過茶,也無吃過東西的痕跡。為求慎重起見,我看著菸灰缸內,裡面連一絲雪茄菸灰都沒有,只有達摩用他那金黃色和黑色的眼瞳瞪視著我。

  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大部分是做夢?我確實看過包袱裡面的東西,可是才只經過很短的時間,不可能積上那樣多的灰塵……

  我顫抖地站起來,膝頭痠軟,彷彿要散架一般。我雙手扶住大桌子邊緣,勉強撐住猶如棉花般的身體,用發抖的手指抓住包袱拉過來一看,包袱底下留有清楚的方形灰塵痕跡。我重新細看掉落在打結處的塵痕,怎麼看都不像是最近有人觸摸過。而且解開後,所有塵痕完全消失了。

  我啞然失色,凝視眼前的空間,再度在腦海中重複今天清晨迄今的記憶。但是,正木博士拿給我看的包袱中的東西以及所做的可怕說明的記憶,和這打結處的塵痕是絕對不可能並存的事實,是完全矛盾的兩件事情。

  我咬緊牙根忍住全身的顫抖,繼續以痙攣的手指打開藍色包袱,發現先前見過的報紙包和若林博士的調查報告原文都與之前見過的一樣,整齊地疊著。不僅如此,從包袱巾縫隙掉落的灰塵也淡淡覆蓋在調查報告封面的黑色硬紙板上。解開包裹繪卷的報紙,同樣留有長方形的塵痕。

  我再度啞然,由於過度驚異而茫然若失。懷著想確定自己精神是否正常的心情,首先緩緩拆開繪卷的報紙包,詳細檢查報紙的摺疊痕跡、箱蓋的接合狀態、繪卷的卷合情形甚至繩子的系法,但似乎是由相當細心的人所做的,一切都非常整齊,沒有發現雙重或是歪斜的摺痕。拉開繪卷,似乎是殺蟲劑似的散發著強烈氣味的白粉紛紛灑落在桌上。接著打開的調查報告裡雖然沒有使用殺蟲劑,可是翻閱之間,灰塵霉味觸鼻,可以確定最近無人碰觸過。

  為求慎重起見,接下來我翻開正木博士裝訂好的遺書,反覆看著最後的兩三頁。但是,今晨為止仍可見到的墨水未乾的藍黑筆痕現在卻已完全烏黑,而且行與行之間似乎還附著黃黴,怎麼看都不像是兩三天前所寫的。

  我越來越被不可思議的景象所吸引,於是如先前正木博士所做的一樣,把調查資料抱出包袱外,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資料底下墊著一張發黃的報紙號外。先前正木博士撣乾淨包袱巾時的確沒有這東西。

  我兩眼圓睜,環顧四周。只能認為室內某處躲著透明的魔術師,正在運用魔術,否則就是我的精神又出現毛病,陷入某種幻覺。我怯怯地拿起那張號外,見到折成八折的一頁右上角的特大鉛字標題的時候,忍不住大叫出聲,撞到背後的轉椅,差一點就踉蹌倒地。

  那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也就是正面牆壁上的日曆顯示的齋藤博士死亡之日的翌日,若林博士說是正木博士自殺的當天,由福岡市的西海報社所出刊的號外,左上端登出正木博士眼鏡反光,假牙露出,正在微笑的約莫五寸大小的粗糙照片。

  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學教授正木博士跳海自殺

  同時暴露解放治療場內爆發的罕見殘殺事件

  今天(二十日)下午五點左右,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學教授、醫學博士正木敬之溺死的屍體被人發現漂流至該大學醫學院後方、馬出濱的水族館附近海岸。該大學內部此刻非常混亂,但也因為這件事,暴露出之前十九日(昨天)正午,該博士獨創特設的「瘋子解放治療場」內發生了一位瘋狂少年殘殺一位瘋狂少女,緊接著造成場內幾位瘋子當場死亡或受傷,連企圖制止的監護者也身受重傷的事件。不僅大學當局,連有關當局都狼狽失措,目前正極秘密地進行調查。

  *  *  *

  瘋狂少年揮舞圓鍬殺傷五位男女,治療場內到處鮮血!

  昨天十九日(星期二)正午時分,事件發生當時,該科主任教授正木博士正在午睡。解放治療場內,十位病患和平常一樣的各自散開演出各自的狂態。當時在一隅耕作的足立儀作(編號六○)在午炮響起的同時,聽到護士告知吃午餐的聲音,立即丟掉所使用的圓鍬走向病房。這時,先前就注意著儀作動靜的瘋狂少年——在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一五八五番地務農的吳八代子的養子,也是其外甥——吳一郎(編號二七),突然拾起圓鍬,狂擊在一旁植草的瘋狂少女淺田志乃(編號一七)的後腦部,被害者在血沫飛濺中當場死亡。該治療場的監護者、柔道四段的甘粕藤太馬上緊急通報並趕入場內,但已經來不及了,場內的政治狂某某和拜神狂某某兩人為了救援少女志乃,前者的臉頰和後者的前額被吳一郎的鍬刀砍中,血流滿地地昏倒在砂地上。這時,甘粕趁隙從背後抱住吳一郎,打算一舉將其制伏,卻沒想到吳一郎的力氣非常大,丟下圓鍬後,抓住體重七十七點五公斤的甘粕雙臂,如轉動水車般地上下縱橫甩動。甘粕拚命想甩開對方時,吳一郎不小心踩到瘋狂女人所挖掘的坑中,身體倒地,甘粕閃避不及,肋骨撞擊到大樓屋簷下鋪著的石板,當場昏迷,不省人事。此時在治療場入口聽到甘粕叫聲的幾位男護士、工友和醫務人員趕到。他們其中雖然也有學習柔道者,但目睹站立在治療場中央的吳一郎拾起圓鍬,濺滿血污的臉孔蒼白,睥睨四周,怒叫「誰敢妨礙我的事業」的情景時,嚇得沒有一個人敢進入。這中間,吳一郎的眼神轉向場內一隅,臉色馬上恢復原來的紅潤,開始微笑,他重新握好沾血的圓鍬,朝著佇立在場中的兩位女人逼近。首先是舞蹈狂的少女某某被追至田邊,眉間受到重擊;接下來他走近先前扮成女王,仍舊在場內逍遙遊蕩的胖女人,但是女人厲聲一喝「無禮,不知道我是誰嗎」,同時雙眼怒瞪,吳一郎愕然止住圓鍬,叫「啊,你是楊貴妃」,隨即便跪在砂地上。此時,勉強恢復意識的甘粕忍住痛苦站起身,打開治療場的入口大門讓瘋子們逃出,然後再次昏倒。之後,吳一郎也單手拿著圓鍬,輕鬆抱起第一位犧牲者淺田志乃的屍體,向扮成女王的瘋女人施了一禮,走出血流滿地的場內,悠然走向自己的病房——七號房。其他人只是手足無措地顫慄著遠遠旁觀。

  瘋狂少年自殺,正木博士無動於衷

  這時聞訊趕到的正木博士,以極其平淡的態度指揮醫務人員,從狂暴的吳一郎手中奪下屍體和圓鍬,讓他穿上控制瘋子專用的無袖襯衫,帶上腳鐐,監禁於七號房。另一方面,對於包括被害者志乃在內的其他四位男女病患施以急救。其中兩位男性雖非致命傷,但仍然無法判斷生死。可是兩位少女卻頭蓋骨碎裂,明顯不治,於是周圍人慌忙通知其親友。同時,正木博士折回七號房,察看被監禁的吳一郎,卻發現他用頭撞擊病房牆壁,人已經昏倒。博士趕忙找來醫務人員急救。等一切騷亂告一段落,所有問題都處理完畢之後,正木博士走出精神病科學教室。到了下午二點半左右,醫務員山田(學生)想向他報告「吳一郎有恢復跡象」時,在精神病科教室和醫院內卻都找不到正木博士的蹤影。

  正木博士預言:解放治療將獲得如預期的巨大成功

  在這段時間,正木博士前往大學校長室,求見松原校長,大聲討論事情。討論的詳細內容雖然不清楚,卻聽他反覆說著「瘋子的解放治療實驗,借這次發生的事件,已經獲得如預期的巨大成功」,以及「我已經命令該解放治療場在今天之內封閉。抱歉長時間給你帶來困擾,不過也托你的福,終於能夠完成實驗,內心非常感激(該治療場是正木博士得到校長允許之後以私費設立的,附屬於治療場的僱員等人的薪水也是由正木博士所發的)。還有,我明天會提出辭呈,後事完全委託若林博士處理」云云,哈哈大笑地推門而出,不知去向。據說,在校長室隔壁房間聽著的職員們都互相對望發抖,懷疑該教授已經發狂。

  酣聲如雷醉倒後行蹤不明

  正木博士出了校長室以後,毫無責任感地將死傷病患交由醫務人員照顧,逕自回家,途中不知在哪兒喝得爛醉,回到福岡市湊町的住處,酣聲如雷地熟睡了兩三小時。到了晚間九點左右,他表示要出去吃飯,飄然離開住處,就此行蹤不明。據說,他曾偷偷回到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自己的辦公室,通宵達旦整理文件資料。

  模仿瘋子的恐怖屍體

  本日下午五點左右,釣完沙梭魚回家,路過大學後面海岸的兩名男子,發現漂移到岸邊的一具奇怪的溺死屍體,慌忙向箱崎警局通報。萬田組長與光川巡佐前往調查。根據屍體身上的名片確定是正木博士之後,這件事引起了一場騷動。福岡地方法院派出熱海推事和松岡書記官,福岡警察局派出津川探長、長谷川法醫及另外一名員警,大學方面則包括若林院長和川路、安樂、太田、西久保諸教授以及田中秘書等人趕到現場。經過驗屍,發現該博士將帽子和雪茄置於海岸水族館後的石牆上,穿著診斷服,手腳用對付瘋子的專用手銬腳鐐緊綁,趁滿潮時跳海,死亡時間已超過三小時,就算急救也沒有用。但是,對於上述情況,若林院長及其他相關人士皆三緘其口,企圖和之前的大慘劇一起埋葬掉,還好靠著本社機敏的調查,才得以真相大白。關於正木博士的自殺原因,因為並未發現遺書之類的東西,所以不得而知。同時他住處的書櫃、桌上等也都整理得非常整齊,未能發現絲毫異樣。另外,正木博士喝得爛醉回家或是托稱外出散步而未歸的情況,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一兩次,所以住在同處的人並不覺得奇怪。

  奇怪的謎——瘋狂少年的一句話

  對於上述事件,該解放治療場的監護者甘粕藤太受傷的胸口綁著繃帶,在市內鳥飼村的家中接受訪問,說:

  「事情的發生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很後悔,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當初就不該接下此項工作。當然,我應該也有責任,尤其是解放治療場昨日就已封閉,所以我也向正木博士提出了辭呈。大概是所謂的瘋子的力氣吧,吳一郎的力氣出乎意料地強大,導致我肩膀出其不意被撞到,兩度陷入昏迷,實在太沒有面子了。但是第二次昏迷卻馬上就醒過來,因此我陪同三位醫務人員跑向七號病房,打算制伏一郎。可是發狂的一郎揮舞手上的圓鍬,大叫:『不可以過來,不要過來!』狀況非常危險,根本沒有辦法接近。等到吳一郎看見隨後趕來的正木醫生後,卻立即恢復鎮靜,高興地施了一禮,指著渾身鮮血、躺在床上的志乃少女半裸的屍體,說出一句奇怪的話:『爸爸,你能把上次在石頭切割工廠借我看的繪卷再借我一次嗎?我已經找到這麼好的模特兒了。』聽到這句話,正木醫生不知為何顯得很激動,臉色蒼白地望了我們一眼,大喝:『你在胡說什麼?』馬上撲向吳一郎,制伏對方。但他的臉色還是非常難看,直到吳一郎頭部撞到牆壁暈厥後,好像才恢復常態,神采奕奕地指揮各種事宜。」

  當記者告訴他吳一郎已經清醒,他說:「嘿,真的嗎?我見到的時候,吳一郎滿臉鮮血,加上正木醫生也說吳一郎因為嚴重腦震盪而停止呼吸,應該已經沒救……可能是手腳被銬住撞牆,所以力量沒有那樣大的緣故吧。」接下來記者告訴他正木博士自殺的事,問他是否知道死因。甘粕愕然,臉色霎時轉為蒼白,痛哭流涕,嘴唇不住顫動地說:「真的嗎?如果是真的,我必須趕快去見他最後一面。正木醫生對我有救命之恩。去年我在美國流浪,於芝加哥附近患上肺炎病倒,當時是正木醫生讓我住院的。他還說,如果我想報恩的話,可以回國住在福岡等他,還給了我相當多的旅費,所以我回國後進入當地的英日學院擔任柔道教師。等正木醫生回大學任職後,馬上過來負責治療場的監護工作。正木醫生一向樂觀,人格也高尚,責任觀念一定很強吧。」云云。

  侄之濱大火,延燒至名剎如月寺——縱火女性慘遭火焚致死

  本日下午六點左右,福岡市早良郡侄之濱一五八六番地的吳八代子家正房內側房間忽然冒出火舌,人們驚恐地趕往撲救。可是由於持續多日的晴天,再加上強風肆虐,火勢熊熊燃燒,包括數棟出租房子完全被大火圍困。不久,火勢蔓延至距離不遠的如月寺大殿後方。目前正在繼續蔓延,因為距離太遠,市內消防隊趕不及支援,只靠附近的消防人員根本無能為力。疑是縱火者的吳八代子(前記吳一郎的大姨)在眾人環視下跳入大殿的烈火中慘遭燒死。據判斷,該女自今年春天喪失獨女後,多少呈現出精神異常;本日又聽聞自己最寵愛的外甥一郎離奇死亡,終於嚴重精神錯亂,在亢奮之下引發這場火災。

  *  *  *

  從號外上抬起臉來,我覺得整顆頭好像被人按住般的,吃力地環顧四周。

  這時,我又發現攤開在眼前的藍色包袱巾正中央,也就是剛剛的號外底下有一張類似卡片的紙片。我心想:「怎麼還有這種東西?」忍不住站起來低頭細看,原來是郵局發行的明信片。背面有幾行曾經見過的右上斜高的筆跡,那是五六行鋼筆字。

  號外無力地從我手中滑落。與此同時,我覺得整個房間似乎和我的身體一起直往地底下沉。

  我蹣跚地站起來,走近南側窗邊。

  在對面屋頂凸出來的兩根大煙囪上,圓月正在綻放明亮光華,下面映照出的瘋子解放治療場上杳無人影。到今晨為止還是一片白砂的平地,此刻卻變成了高低不平、枯草蔓生的空地。中央是不知何時已凋盡枯葉的五六棵梧桐樹,在星空下伸展肢體。

  「太不可思議了!」我自言自語地說著,摸摸頭。很奇怪,今天一早就感覺到的頭痛完全消失了。

  我像是在尋找頭痛的痕跡般一手按頭,環視黃色光影和黑色陰影形成的沉默室內,又望向白金色明亮的窗外月光。

  這時,就是這時,一切真相忽然像冰塊一般透明地排列在我面前!

  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一點都不稀奇。從今天早上開始,我就陷入了雙重幻覺,也就是正木博士所說的離魂病。

  距今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我一定有過和今天一樣的夢遊!

  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清晨,天色還很黑的時候,我像今天早上一樣躺在七號房的床上,在和今天早上同樣的狀態下睜開眼睛,狼狽思索自己的姓名。之後,和若林博士見面,像今天早上一樣接受恢復我過去記憶的各種實驗後,被帶入這個房間,也以和今天早上一樣的順序,看各種物件,聽各種說明。

  接下來讀過遺書不久,我就和寫遺書的正木博士本人見面,像今天一樣大吃一驚。然後,在正木博士的帶領下望向南側窗戶,見到前一天封閉的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同時我也陷入受到自己記憶中最近的記憶部分所支配的夢遊,出現幻覺,看到窗外站著前一天正好在同一時刻觀看老人耕作的自己,也無意識地伸手觸摸到前一天晚上撞擊牆壁留下的頭部痛處,嚇得跳了起來。

  當時,正木博士也像今天一樣對我解釋離魂病,現在看來他的說明都是事實。可是,當時我因為陷於嚴重的幻覺而無法相信,並與正木博士激辯,最後讓他沮喪之餘下定自殺的決心。

  可是,我並未注意這些,就那樣留在這個房間內,發現千世子寫在繪卷最後部分的和歌。然後像今天一樣衝出房門,在福岡各大街小巷狂繞了一大圈後,想起離開後留在這兒的繪卷,又像今天一樣狂奔回來。說不定……正木博士後來又回到這裡,也發現繪卷最後部分千世子所寫的和歌,更堅定他自殺的決心。

  在一個月後的今天,我又在相同的暗示下,準確地重複同樣的夢遊。不,說不定是今天清晨被時鐘聲音吵醒時所得到的一種暗示所支配……也可能是若林博士淡淡的一句「一個月後」殘留在我的潛意識中,並在一個月後的今天早上將自己喚醒……但不管如何,今天上午在我狂熱閱讀各種文件資料,而若林博士悄悄離去後,這個房間裡應該沒有其他人。正木博士、禿頭工友、蛋糕、茶、繪卷、調查報告、雪茄煙霧等等,只不過是一個月前的記憶的重現,只不過是我獨自一個人重複著夢遊中的夢遊。

  我的記憶恢復到這兒之後,只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即使我不想這樣,這些不可思議的無數事實與證據依然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展開,而且逐步逼近,我該如何是好?又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法……

  若林博士一定是為了對我的頭腦進行實驗,重複和一個月前同樣的順序,帶我進來這個房間的,而且像一個月前所做的,躲在某處監視著我,毫無疏漏地記錄我夢遊中的一舉一動。不不,假定若林博士說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的話是謊言,那麼我從更久更久以前,真正的「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以來,就已經重複不知道多少次相同的夢遊狀態了,而且一舉一動都留下了記錄。

  喔,若林博士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學術化身。他同時進行精神科學的實驗與法醫學的研究,身兼窮凶惡極的凶手與名偵探……獨自一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操控玩弄正木博士、吳家的命運、福岡司法當局、九州帝國大學的名譽等和此事相關的一切,但表面上卻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

  我開始感覺到一股莫名的顫慄如同暴風般爬遍我全身的肌膚,旋繞著。我無法停止每一顆牙齒的顫抖,整個房間彷彿就是若林博士大張的口腔……我呆立其中,凝視著自己像電扇一樣正在旋轉的腦海。

  可是……可是,若是這樣的話,我一定是吳一郎!啊,我……我就是那個吳一郎。

  正木博士是我的父親,千世子是我的母親。而那位發狂的美少女真代子……真代子……

  啊、啊,我竟然就是被賦予詛咒父母、詛咒戀人,最後更奪走幾位陌生男女性命,擁有罕見命運的瘋狂青年嗎?是公然揭發死去父親的罪惡、冷酷無情的精神病人嗎?

  「啊,爸爸、媽媽!」

  我大叫,但是聲音卻沒有傳入自己耳中,只是嘲諷似的在室內到處迴蕩。我就這樣縮緊下顎,回頭望著靜謐的燈光,深深嘆息後,環視一片靜寂的室內。意識的力量非常清晰,沒有恍惚,也並非做夢,我隨著眼前地板的傾斜,望著半開的門口踉蹌前行,出了門外後,回頭看到門上貼著寫有「嚴禁進出」的白紙。

  我心裡想著:必須保持冷靜!

  就這樣,我沿著裝有玻璃窗,有白色月光射入的走廊左晃右搖地走著。一邊聽著如同木棒般僵硬的腳步聲,一邊走在玄關兩旁並列的黑暗樓梯的左側,一階一階往下……快到地面時,我以為已經到了盡頭,結果一腳踩空,摔倒在地上翻滾,接著不知道自己怎麼爬起來,更不知道要去哪裡。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很自然地來到七號房門口,如同石像般呆立不動。

  我拚命尋思某樣想不起來的事,良久,才毅然開門入內。穿著鞋子爬上和今早一樣的床上,仰臉躺著。頭頂前方的房門自動關上,在房間內外形成悶重陰鬱的迴響。

  幾乎是同一時間,隔著混凝土牆壁,隔壁的六號房傳來斷魂般尖亢的女人聲音。

  「大哥、大哥,請讓我和大哥見面!他剛剛好像回來了,我聽到關門的聲音,請讓我和大哥見面!不,不,我沒有發狂,我不是瘋子,我是大哥的妹妹,是妹妹!大哥,請回答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這應該就是胎兒之夢吧!

  我睜大雙眼,仰躺在床上思考。

  一切全都是胎兒之夢,那位少女的叫聲,眼前黑暗的天花板,窗外的陽光,不,甚至是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事情。

  我還在母親的胎盤裡,做著這種恐怖的「胎兒之夢」……等到出生之時,將詛咒殺害無數人。但是,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只有母親能夠感覺到我強烈的胎動。

  我躺著的旁邊牆壁的另一面開始響起敲打的聲音。

  「大哥、大哥,一郎大哥,你還沒有想起我嗎?是我,是我,真代子,真代子呀!請你回答,回答我……」

  連續敲了兩三次之後,敲打換成慟哭的聲音,然後像是趴在什麼地方啜泣。

  我全身放鬆地仰躺著,彷彿死人般停止呼吸,只是雙眼圓睜……

  嗡、嗡、嗡、嗡……

  走廊盡頭傳來時鐘的聲音。隔壁房間的哭泣聲戛然而止。然後又是一聲:嗡——

  比先前更悠長的聲音。

  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嗡——

  隨著聲音響起,我眼前浮現正木博士那戴著眼鏡,冒著冷汗,屍骸般的臉,像是默默致意地低下頭,然後唇際泛出無力的微笑,消失了。

  嗡——

  千世子濃密的頭髮蓬亂無比,下唇鮮血淋漓,表情苦悶地在我眼前出現。細繩仍勒在脖子上,充滿血絲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我,嘴唇顫動,好像拚命地想對我說什麼。不久便悲傷地閉上眼,淚水汩汩流出,緊咬住的下唇很快變成慘白,翻白的眼瞳微張後,頹然倒下。

  嗡——

  少女淺田志乃那髮絲散亂的後腦不停吐著黑色的液體,垂了下去……

  嗡——

  八代子血肉模糊的臉上,眼睛上翻……

  嗡——嗡——嗡——嗡——

  臉頰裂開的光頭,眉間碎裂的垂髮少女,前額裂開的絡腮鬍臉孔……

  我雙手掩臉,跳下床,向前直衝。忽然,我的前額撞擊到某樣硬物,眼前一亮,緊接著又一片漆黑。

  瞬間,我眼前的漆黑中浮現出與我酷似的另一張臉,鬚髮蓬亂,凹陷的眼眸閃閃發光,與我雙目相對時,他立即張開鮮紅的大嘴,放聲大笑。

  「啊,吳青秀……」

  我還來不及叫出聲,那張臉已在瞬間消逝無蹤。

  ……嗡嗡——嗡——嗡嗡嗡……

  註釋

  〔1〕安娜·巴甫洛娃(Anna Pavlova,1881—1931),俄國女芭蕾舞演員。一八九九年畢業於聖彼得堡皇家芭蕾學校。一九○五任瑪利亞劇院主要演員,主演過多部芭蕾舞劇,如《天鵝之死》、《埃及之夜》、《阿爾米達帳篷》等,表演風格嚴謹、細膩,富於詩意。一九一○年起自組小型芭蕾舞團,一九一四年後離開俄國,在歐美各地演出,使俄羅斯芭蕾舞學派在歐美得到廣泛傳播。她在芭蕾史上佔有重要地位,被譽為是繼M.塔利奧尼之後,二十世紀初期世界上最傑出的舞蹈家。

  〔2〕史坦納格,即法國思想家魯道夫·史代納(Rudolf Steiner,1861—1925)。他提倡「人智學」世界觀,是廣泛精神運動的創始人。

  〔3〕諧音「Gentleman」,「紳士」之意。

  〔4〕日本江戶時代的戲曲作家瀧澤馬琴所著的長篇傳奇小說《南總裡見八犬傳》中的人物,為「八犬」之一。

  〔5〕日本歌舞伎劇作家鶴屋南北(1755—1829)所寫的《天竺德兵衛》(一八○四年)中的主人公,這部劇由河原崎座搬上舞台,連續公演七十天而一舉成名。

  〔6〕兒來也,亦稱自來也、兒雷也、自雷也。日本讀本、繪圖小說、歌舞伎等文藝作品中的人物。會使用蝦蟇(蟾蜍)妖術,行蹤神出鬼沒。其形象來源於中國宋朝沈俶的話本《諧史》中的怪盜「我來也」。

  〔7〕役行者,亦稱役小角、役優資塞、神變大菩薩等。公元七八世紀在大和的葛城山中修煉咒術,據說能口吐真言將伊豆搬走,被修驗道視為鼻祖。

  〔8〕活躍於日本平安時代中期的陰陽師(921—1005)。他是日本歷代陰陽師中最優秀、最傑出、最偉大的一個。根據《宇治拾遺物語》和《古事談》的記載,晴明的正體是位有很高道行的高僧的轉世,在修業中又獲得了操控鬼神和精靈的能力。他於九六○,也就是其四十歲時成為「陰陽寮」的天文得業生,後又成為天文博士,歷任大膳大夫、天文博士、主計權助、轂倉院別當、播磨守、左京權大夫,長保三年(一○○一年)任從四品下。

  〔9〕法名空海(774—835),密號遍照金剛,謚號弘法大師,為唐密第八代祖師。

  〔10〕真言宗,亦稱「東密」。日本佛教宗派之一,因重視唸誦真言(咒語),故而得名。公元八○四年由空海創立。

  〔11〕友禪,一種染色的傳統技術,是主要用來表現和服上的人物、花鳥等圖案的印涂法。相傳元祿時代的扇繪師宮崎友禪齋將流傳至江戶時代的染色技法作為基礎,確立了「手描友禪」,而「友禪」之名也因此而來。至明治時代又加入鮮豔多彩的化學染料,由廣瀨治助發明了型友禪。友禪染的特點是手繪,技法自由,圖案華麗,具體方法由糊防染、扎染(又稱鹿子)等。著名的友禪染主要有東京的京友禪和石川的加賀友禪。

  〔12〕也稱逆行性遺忘(retrograde amnenia),指對意外事故發生前的事件和經歷,有長短不一的記憶喪失。

  〔13〕謠曲是日本古代歌舞劇「能」的劇本,或簡稱「謠」。《勸進帳》是歌舞劇名作十八種之一,其中最著名的片段就是弁慶棒打主人源義經。但此處「連釋迦牟尼也發現不了」更廣為人知的出處是歌舞伎《與話情浮名橫櫛》中與三郎之口。

  〔14〕去世後第一個七天被稱為「頭七」。

  〔15〕日本九州北部的工業城市,是築豐煤田的中心。

  〔16〕一張榻榻米約為一點六五平方米。

  〔17〕指東京的麻布狸穴町。

  〔18〕與下文出現的七赤金星同屬九星占卜法。

  〔19〕平安時代前期的政治家和學者,死後被祀為「天神」。

  〔20〕初代市川左團次是明治時期代表性的歌舞伎演員,如今第四代還活躍在舞台上。

  〔21〕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十九世紀美國詩人、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有推理之父的美名,主要作品《莫格街兇殺案》、《失竊的信》。

  〔22〕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十九世紀蘇格蘭小說家、詩人,主要作品《金銀島》、《化身博士》。

  〔23〕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十九世紀美國小說家,主要作品《紅字》。

  〔24〕管理天皇家族事務的機構。

  〔25〕明治時期的書法家(1862—1922),獨創鵝堂流書法。

  〔26〕日本傳說中具有貓之魔性的妖怪,與烏雲、暴風雨一起從地獄出現,在送葬途中搶走犯有罪行的人的屍體。因此火車出現就意味著死者是有罪之人。

  〔27〕也稱飛頭蠻,指脖子可變長變短的怪物。

  〔28〕因頭較低平且覆有堅硬骨甲而得名,被認為是爬行類的祖先。

  〔29〕日本傳統的新娘髮型。

  〔30〕紙門下方貼的木板。

  〔31〕寺廟的別稱。

  〔32〕寺廟的別稱。

  〔33〕柳生劍法,即柳生流,乃日本劍道之一派,由柳生宗嚴創始。又名「柳生新陰流」。

  〔34〕上佐流是平安時代以來始終以大和繪為風格傳統的一個畫派。由室町前期的宮廷畫師藤原行光開創,室町後期的上佐光信發揚光大。與尊崇漢畫風格傳統的「狩野派」並稱「日本兩大傳統畫派」。至今已傳二十五代。

  〔35〕日本的一種古典短詩,由十七字音組成。

  〔36〕日本各地都有愛宕山,此處應指侄之濱室見川右邊的那座,山頂有愛宕神社。

  〔37〕袙即夾於內外衣之間的衣物。傳說神功皇后征伐三韓歸來時,曾在此處晾乾外衣,因此得名。

  〔38〕這裡指該大名受封時領地五十五萬石。

  〔39〕佛語。指宇宙萬物的本體,是一種永恆不變、平等無差別之物。也稱為法身、佛性。

  〔40〕佛語。為降生於彌陀之西方淨土所進行的修行。

  〔41〕即天皇。

  〔42〕霜月即十一月。

  〔43〕即「南無阿彌陀佛」。

  〔44〕佛語。指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修羅道,人道,天道。

  〔45〕三世指過去,現在,未來。

  〔46〕佛語。指充滿煩惱痛苦的現世。

  〔47〕佛語。指色、聲、香、味、觸、法謂之六塵世界。

  〔48〕佛語。完全拋棄迷茫開悟,達到大同境界。

  〔49〕春分(三月二十一日)、秋分(九月二十三日)前後七天稱「彼岸」,相當於清明節。

  〔50〕一種寬度約六釐米的布條所做的簡式袈裟。

  〔51〕又稱全跏坐、正跏坐,是各種佛像中最常見的一種坐法。姿勢是以左右兩腳的腳背置於左右兩腿上,足心朝天。這種坐法又可細分為二種,先以右足押左腿,再以左足押右腿,雙手的上下秩序也是以左上者,稱之為降魔坐;反之則稱為吉祥坐。

  〔52〕負責在刑事審理之前進行調查性審訊的地方法官。主要工作是證據的收集和提供,證人的詢問,證詞的製作。

  〔53〕萊姆玉,指一種給小孩玩的玻璃玩具,顏色各異,一般為球狀。

  〔54〕仿松尾芭蕉《笈之小文》中的一首俳句。

  〔55〕典出小野小町,才貌雙全的美女,在日本與楊貴妃、埃及豔后克莉奧佩特拉並稱「世界三大美女」。日本所有被冠上地名的「某某小町」的女子,都代表是當地公認的美女。

  〔56〕聖德太子(574—621),日本飛鳥時代政治家、改革家。自幼以聰慧聞名。

  〔57〕江戶時代的戲曲作家瀧澤馬琴所著長篇傳奇小說《南總裡見八犬傳》,共九十八卷,一百零六冊,是江戶時代劇本文學的代表作,深受《水滸傳》、《封神演義》等中國古典文學影響。

  〔58〕上杉謙信(1530—1578)是一位活躍於日本戰國時代的大名,越後國守護代長尾為景幼子,幼名「虎千代」,成年後稱「長尾景虎」。育有三名養子,名為景勝、景虎和上條政繁。由於繼承了關東管領上杉的姓氏,並先後得到任關東管領的上杉憲政和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輝的賜名,故又稱上杉政虎、上杉輝虎,出家後法號「謙信」。由於他擁有很高的軍事統率能力,所以被後世稱為「越後之龍」,一般通稱為「軍神」。這裡是指上杉謙信給宿敵武田玄信贈鹽的事。

  〔59〕此處有誤。唐玄宗於天寶十五年退位,但並非死於這一年。

  〔60〕此處原文為「青髯」,即藍鬍子,是十七世紀法國詩人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的童話集《鵝媽媽的故事》中的人物形象,是個連續殺了六個妻子的狠角色。他留著藍色髯鬚,據說這是他與魔鬼交易的記號。藍鬍子是「殺妻狂」的代稱。

  〔61〕此處表述有誤,與史實不符,天子唐玄宗並非被殺於馬嵬。

  〔62〕此處與史實不符。

  〔63〕中國佛教宗派之一。實際創始人是陳隋之際的智钑(531—579)。因常住浙江天台山,故名。天台宗以《法華經》為主要教義根據,又稱「法華宗」。

  〔64〕日本傳說。一和尚在安達之原借宿,身為主人的老婆婆外出取柴,囑咐其切勿偷窺隔壁房間,結果和尚忍不住看了,發現其中有數百具屍體,最後和尚也被老婆婆殺死。

  〔65〕一種詩歌形式,同「俳句」一樣有十七個音節,按五,七,五排列。但不像俳句要求嚴格,也不受「季語」的限制。內容大多是調侃社會現象。

  〔66〕柄井川柳所創作的句集,「川柳」之名也來源於此。

  〔67〕法國偵探作家莫里斯·勒布朗筆下的俠盜。

  〔68〕一種化身為人的菩薩神,建造於飛鳥時代末期。

  〔69〕指佛教中的文殊菩薩。

  〔70〕釋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據說辯才出眾,為十大弟子之首。

  〔71〕尾崎紅葉(1867—1903),日本小說家、俳人。本名德太郎。曾任《讀本新聞》編輯,文風受井原西鶴影響,代表作為長篇小說《金色夜叉》。作品以探討戀愛與金錢問題為主,廣泛描繪了日本社會各階層的人物形象,讀者眾多,曾被改編成戲劇和電影。

  〔72〕小杉天外(1865—1952),日本小說家。本名為藏。文風多承襲左拉的自然主義流派,代表作為青春小說《魔風戀風》。

  〔73〕左金·史泰納哈(1861—1944),奧地利生理學家、性學家。其著名研究成果為《返老還童法》,被譽為「內分泌學的先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