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終於涼快點兒了。哎呀呀,真是的,才六月天怎麼熱成這樣。」
聰子將店頭一袋袋的煎餅整理好之後,走回店內。
「奶奶!妳才剛出院,不要忙進忙出的啦。要是被爸看見,不知道要怎麼罵我了。」菜穗皺著眉說道。
「放心、放心,出院就代表已經不是病人了,不上工怎麼行呢?俗話說得好,不工作的人沒資格吃飯,菜穗妳也得快點自食其力才行啊。」
「呿,怎麼又是這句老話。」菜穗把美乃滋口味的煎餅碎片扔進嘴裡。
聰子一邊搥著腰,一邊直勾勾地盯著孫女瞧。
「我說菜穗,妳真的很愛吃煎餅耶。雖然說妳是煎餅屋的女兒,從出生吃到現在,居然不會膩啊。」
「哎喲,這個是新口味嘛。」
「口味再新,煎餅就是煎餅。老實講,我是連看到煎餅都想吐了,而且我這口牙根本挺不住呀。」
「這樣還能開上五十年的煎餅屋,奶奶妳也真厲害。」
「我講過好幾次了,我們家是在三十年前才開始賣煎餅的,之前賣的可是和菓子,都是妳老爸自作主張改成煎餅屋啦。啊──,好懷念羊羹啊。」
「妳明明就一天到晚在吃羊羹耶。」
菜穗正噘起嘴抱怨,店面玻璃門被推了開來,進來一名略胖的男子,身穿灰色西裝。
「您好!」男子精神奕奕地行了一禮。
「田倉先生啊。真是不好意思讓你跑一趟,外頭又那麼熱。」聰子興奮得不自覺地拔高了嗓門。
「別這麼說,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而且現在到了傍晚已經涼快很多了,不像大白天的時候,就真的很難熬呢。」
「你一定累壞了吧?快進屋裡來坐坐,喝杯涼的吧。」聰子招呼田倉進店後方,那兒是他們自家的起居室。
「不忙不忙,我馬上要走了,今天只是來跟您拿那個的。」田倉說著,以手指在空中畫了個四方形。
「你是說診斷書是吧?有有有,我今天和那孩子兩個人一起去拿回來了。我說我自己去就好,那孩子卻堅持要跟著,講都講不聽呢。」聰子邊說邊脫下室外拖鞋。
「奶奶,妳待著吧,我去拿來。」菜穗讓祖母留在前店,自己進屋去。
「知道收在哪裡嗎?」身後傳來聰子的詢問。
「知道啦,東西是我收的,怎麼會不知道?我看是妳才不曉得東西放在哪裡吧。」
菜穗這麼一說,待在前店的聰子似乎嘀咕了甚麼,傳來田倉的笑聲。
「菜穗,別忘了順便端茶來哦──」聰子的喊聲再度傳來。
「我知道啦!」很囉嗦耶。──菜穗嘟囔著,暗自咂了個嘴。
她將冰涼的烏龍茶放上托盤,端回前店,只見祖母與田倉氣氛和睦地聊著天。
「不過我看您真的有精神多了呢。上次我來,記得是四天前吧?才過沒幾天,您的氣色完全不一樣了。」田倉輕輕搖頭感歎著。
「哎喲,還是回到自己家裡好啊。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就是坐不住,結果這孩子一直叫我不要在店裡頭晃來晃去,囉嗦得很呢。」
「她是擔心您呀。──啊,謝謝。」田倉接下裝著烏龍茶的玻璃杯。
「奶奶,這個。」菜穗交給聰子一個信封。
「噢,謝謝。」聰子從信封取出一張文件,大致瀏覽了一下便遞到田倉面前,「田倉先生,這樣就可以了吧?」
「是。不好意思,借看一下。」田倉恭謹地接了下來,「嗯……,您住院住了兩個月啊,真是辛苦您了。」
「唉,要是住到我那老毛病好也就算了,沒想到根本沒醫到,很慘呢。醫生說發現了別的病,而光是治療那個新的病,就花了兩個月。你看看,多不甘心吶。」
「這上面說是膽管炎呀。啊,還有另一個紀錄,您也做了動脈瘤的檢查嗎?」
「是啊,我的老毛病就是動脈瘤,都準備好要開刀了,這下也只能延後治療啦。」
「所以是說,遲早會開刀處理動脈瘤了?」
「聽說是這樣啊。不過,我都這個歲數了,總覺得與其去亂開甚麼刀,不如看這身子能撐一天就算一天吧。」
「嗯,這種事真的很難做決定呢。」由於不能隨口說出不負責任的建議,田倉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證明文件這樣就可以了嗎?」聰子問。
「是的,加上前幾天和您拿的資料,這樣就全部收齊了。我現在馬上回公司去處理,住院給付應該最慢下個月就會下來了。」
「你還要回公司去?太辛苦了啦。」
「不會不會,這是我的分內事。那麼我就先告辭嘍。」田倉將文件收進公事包,也對菜穗微笑致意後,說了聲:「多謝招待。」
「謝謝您。」菜穗也回了禮。
聰子隨著田倉出了店門,站在店前目送他遠去。
聰子的兒子──也就是菜穗的父親──文孝回到家,是在兩個小時之後。他說他去了批發商那兒一趟,白色馬球衫的衣領可見些許汗垢。
「小傳馬町那邊好像出事了。」文孝邊脫鞋邊說:「好幾輛警車停在那兒,看樣子不是交通事故呢。」
「會是刑案之類的嗎?」菜穗試著問道。
「一定不單純吶,警察都跑來了。」
「這一帶也愈來愈亂了啊。」在廚房試著味噌湯味道的聰子開口了,「這裡的住民真的增加太多了,公寓大樓再拚命蓋嘛。」
文孝沒接口,兀自打開電視,轉到夜間棒球轉播的頻道看了起來;菜穗則是自顧自地擺放餐具。町上的公寓大樓蓋愈多,新來的住民愈多,壞人也就愈多。──這已經成了聰子掛在嘴上的老話了。
他們上川家的習慣是,非得全家三人到齊才能用餐,所以今天因為文孝出了趟門,晚餐比平時要晚了些。
直到不久前,負責準備晚餐的還是菜穗,但上週開始便交由聰子掌廚,也就是回到了她住院前的生活形態。
菜穗的母親在菜穗上小學前便因車禍身亡,雖然是在菜穗年幼時發生的事,但當時內心所受到的衝擊與哀慟,直到今日仍縈繞在她的心上。而上天給予她的救贖是,上川家是開店做生意的,因此父親白天也能夠待在菜穗身邊照顧她,還有就是祖母聰子始終陪伴在側。多虧了爸爸與奶奶,菜穗得以逃離一般父女單親家庭所不得不背負的孤獨,即便她依舊渴望母愛,卻能夠透過包含滿滿愛心的三餐得到安慰與滿足,像是學校遠足時,其他同學看到菜穗的便當之豐盛,總會露出羨慕不已的眼光。
也正因如此,今年四月聰子突然被醫師宣告病危,毫無心理準備的菜穗嚇得臉色蒼白,人趕到了醫院,眼淚還是止不住。
一如聰子對保險業務員田倉所述,本來她住院是為了動手術夾除動脈瘤,然而在即將進開刀房的前幾天,聰子突然不明原因地發高燒,後來還陷入昏迷。
這狀況持續了三天。第四天,菜穗一見到恢復意識的聰子,眼淚又不聽使喚地流了下來。
後來才曉得,高燒的原因是膽管炎。菜穗這時才深切地體認到,自己依賴、撒嬌至今的奶奶,其實是個一直抱著病痛的老人家。
因此當聰子出院時,菜穗握著祖母的手,這麼說了:「從今以後,就由我來照顧奶奶吧!我會把妳一路照顧我到大的恩情,全部報答給妳!」
聽了這段話,聰子感動得哭了出聲。
然而遺憾的是,這感人的光景並不長久。聰子原本個性就是熱得快、冷得也快,一開始還耐得住性子在一旁守護著做事不甚伶俐的孫女,愈看卻愈焦躁了起來,忍不住開始插手插嘴,加上她好強又性急,言行舉止都不會顧慮對方的感受,而且最麻煩的是,菜穗的個性跟聰子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於是不消多久時日,菜穗的心態就成了──怎麼做都不合妳意,那妳自己做啊!上川家的生活很快便回到聰子住院前的狀態。
不過文孝其實暗自鬆了口氣,這段日子吃著菜穗做的三餐,他足足瘦了五公斤,而在聰子重新掌廚之後,他沒多久就恢復先前的體態了。
「對了,妳美容學校那邊,有沒有乖乖地去上課啊?」文孝問菜穗。
「當然都去上了啊!今天是學校沒課,我才會在家的。」
「那就好。」
「我們家菜穗啊,真的當得成美髮師嗎?」
「當然當得成呀!」菜穗瞪著祖母,肚裡一句「還不是為了照顧妳才請假好幾天」,畢竟是說不出口。
「妳啊,既然目標確定了,就快點獨當一面,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吧。」文孝說:「俗話不是說嗎──」
「不工作的人沒資格吃飯。對吧?我知道啦!」菜穗噘起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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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四月,菜穗開始在新宿一間美容學校上課。剛入學沒多久,正是朝夢想踏出第一步的時候,聰子卻倒了下去,菜穗的學習進度於是大幅落後,是一直到最近,才好不容易感覺比較跟得上同學了。當美髮師是她從小學就懷抱的夢想,高中時代也從未考慮繼續升大學,而是在畢業後選擇進入了專門學校。
她也很清楚家裡的生意並不算好,開門營業只是讓家人每天都還能有口飯吃而已。聰子只會愈來愈衰老,父親文孝也不可能有體力永遠撐著這家店,菜穗曉得,總有一天她得憑一己之力扛下一切,所以必須儘早獨當一面才行。
美容學校的課上到下午四點,菜穗在四點二十分跳上都營地鐵新宿線到濱町站,下車後經過明治座前,越過清洲橋大道朝人形町走去。迎面走來的對向行人當中,許多男性都將西裝外套脫下披在肩頭,望著這些單穿白襯衫的身影,菜穗心想,對耶,今天確實是頗熱的一天。
一路走去直到都營地鐵淺草線人形町站前,這條小小商店街叫做「甘酒橫丁」,菜穗家開的煎餅屋「甘辛」就位在街旁。
這兒實在稱不上是跟得上時代潮流的街道,服飾店裡全是賣給中高年齡層婦女的衣物,大白天便叼著牙籤邊走邊剔牙的上班族占據了步道,整座町唯一的優點就是,這裡保留了昔日的江戶風情。菜穗在察覺這一點之前,還一直以為所有町上都會有賣三味線或編籠(註:原文做「行李」,日本傳統用具,以竹、柳、或藤編織而成的有蓋箱子,多拿來裝旅行行李或衣物收納用,早期也有軍隊拿來裝必要資材以方便運送。)的店舖呢。
甘酒橫丁上有一家手工民藝品店「鬼燈屋」,店頭總會擺出木陀螺或波浪鼓等商品。菜穗經過店門前時,「妳回來啦!」店內傳出招呼,菜穗一轉頭就看見穿著圍裙的菅原美咲迎面站著。美咲是鬼燈屋的打工店員,大菜穗一歲,兩人最近成了好朋友。
「美容學校的課,都還順利吧?」
「嗯,想辦法跟上嘍。」
「是喔,加油哦。」
「謝啦。」
菜穗輕輕舉了個手道別。
過了「鬼燈屋」的第三家商店就是「甘辛」了,只見店門前杵著三個男人,當中兩人身穿西裝,另一人則是在T恤外頭搭了件短袖格子襯衫,打扮相當休閒。
由於少有男客駐足在「甘辛」的店門前,菜穗暗忖,反正不是客人吧,一邊朝自家店門走去,然而當她的手放上玻璃店門的同時,那名短袖襯衫男子也正好打算入內,兩人差一點撞上,男子倏地縮回身子。
「抱歉,妳先請。」男子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著,比了個禮讓女士優先的手勢。
「不不,您請進。這兒是我家。」
聽到菜穗這麼說,男子大大地點了個頭,「這樣啊,那剛好。」說著便踏進店內。
顧店的是文孝,他看了看菜穗,又看了看男客,似乎有些疑惑。
「歡迎光臨。」文孝先打了招呼,但男子只是苦笑著搖了搖手。
「不好意思,我不是來買煎餅的。是這樣的,我是日本橋署的探員。」男子從褲子口袋拿出警察手冊,打開來亮在文孝面前,讓他看上頭的身分證明欄位。
就菜穗記憶所及,家裡有警察上門,這還是頭一遭。她探頭看向警察手冊好確認男子的姓名,他叫做加賀恭一郎。
年齡估計有三十歲了吧?但不確定是三十前半還是後半。
「請問昨天是不是有一位姓田倉的男士來過府上?新都人壽的田倉慎一。」沒料到加賀刑警提起的竟是這個名字。
「喔,有啊……呃,我是說,田倉先生昨天的確來訪過。」菜穗答道。
「當時妳也在店裡嗎?」
「是的,我和奶……祖母都在。」
加賀點了點頭。
「關於田倉先生的來訪,警視廳的人有些問題想請教你們,請問方便讓他們進來店裡嗎?」
聽到「警視廳」這個字眼,菜穗有些嚇到。
「呃,這個嘛……」她看向父親。
「要問話是無所謂啦,只不過……,請問,是出了甚麼事嗎?」文孝問道。
「只是一些細節需要確認,不會打擾太久的。」
「喔,這樣啊……,那就請進吧。呃,是不是也叫我老媽在場比較好?」
「您是說這位小姐的祖母是吧?」加賀看向菜穗,「方便的話,奶奶能在場當然是最好了。」
「好的,請稍待。」文孝說著走進後方屋內。
加賀叫了在外頭等著的兩名男士進店來,兩人都是一副大老粗模樣,菜穗完全猜不出他們的年齡,簡單講就是──大叔。頂著大叔髮形、一身大叔打扮,最慘的是有張大餅臉,還挺著鮪魚肚。兩人分別自我介紹了一下,菜穗卻記不住他們的姓名。
文孝帶著聰子來到前店,看上去較年長的西裝刑警便開始詢問了。
「昨天這位男士似乎曾經來過府上,能請妳們再確認一下嗎?」他邊說邊將一張照片亮在祖孫倆面前。
照片上是一臉要笑不笑的田倉。
「沒錯,田倉先生確實來過。」祖孫倆同聲回道。
「請問是大概幾點的時候呢?」刑警繼續發問。
「幾點啊……」聰子看向菜穗。
「我想大概是六點或六點半吧,就差不多那時候。」
「確定不是六點之前嗎?」刑警追問。
「啊,也有可能哦……」菜穗的手掩上嘴邊,「到底是幾點呢……?我只記得那時候天還很亮。」
「嗯,現在這個季節,天色到七點左右都還是亮的呢。」刑警說道:「換句話說,妳們不確定這個人究竟是甚麼時候上門的,對吧?」
「要說是幾點幾分進來的嘛,這……」聰子顯然沒甚麼把握。
「請問田倉先生來府上是為了甚麼事呢?」
「他是為了幫我辦住院給付的手續。因為申請保險金需要醫院診斷書,所以我昨天把資料交給他了。」
「他大概待了幾分鐘呢?」
「這個嘛……」聰子稍微想了一下,回道:「我想差不多十分鐘左右吧。」
菜穗內心也是同樣的回答,所以只是沉默地點著頭,一邊偷偷觀察加賀,只見他眺望著陳列架上的煎餅,似乎對於詢問內容沒甚麼興趣。
「他有沒有說他離開府上之後要去哪裡?」刑警繼續提問。
「他說要馬上回公司去,幫我把申請手續辦完。」
「我明白了。」刑警點點頭,「請問當時田倉先生的神色如何呢?」
「甚麼叫神色如何?」
「有沒有覺得他和平日不太一樣?」
「我看是都很正常啊。」聰子說著,看向菜穗尋求同意。
「西裝的顏色不一樣哦。」菜穗對刑警說:「之前他都是穿深藍色的,可是昨天穿的是灰色西裝。因為昨天那套比較適合他,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我不是想問他的打扮哪裡不一樣。他有沒有慌慌張張的,或是行色匆匆的模樣呢?」
「那倒是沒有。都很平常。」
聽到菜穗的回答,刑警似乎不太滿意,但很快便重振精神擺出笑臉說:
「所以總之就是,妳們不記得他上門的確切時刻,對吧?可能是六點之前,也可能是六點之後,那麼我可以估計大約是在五點半至六點半之間嗎?」
「嗯,這樣應該沒錯。」菜穗和聰子面面相覷回道。
「好的。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擾了。」
「呃,請問……田倉先生出了甚麼事嗎?」菜穗問道。
「不好意思,我們目前還在調查中……」刑警說著向加賀使了個眼色,加賀也向菜穗一家人低頭致謝。
三名刑警離開後,文孝幽幽地開口了:「該不會……跟小傳馬町的案件有關吧……」
「甚麼案件?」菜穗問道。
「妳沒看報紙嗎?」文孝苦著一張臉,「剃頭師傅不看報還得了啊。」
「呿,我又不是剃頭師傅。」菜穗邊嘀咕邊脫鞋進屋去,一拿起矮桌上的報紙,立刻攤開來看。
文孝所說的案件刊在社會版上。一名獨居的四十五歲女性,在公寓大樓內的自家住處遭人絞殺而死。報導寫到,由於屋內沒有被翻亂的跡象,極可能是熟人犯案,日本橋署與警視廳正朝著他殺方向偵查中。
「這起殺人案也太猛了吧。」
「田倉先生是絕對不可能跟那種案子扯上關係的。別看他那副模樣,人家可是道道地地的江戶人,最痛恨不公不義的事了。」聰子湊了過來看向報紙。
「不過啊,剛才刑警那個問法,應該是在問田倉先生的不在場證明哦,警方是不是把他列為嫌犯了?」
「哪有可能。不過就算他被懷疑了,也不會有問題的。田倉先生昨天的確來了我們家,我們可以作證,他的嫌疑就能洗清了。」
「可是啊,警察一直很在意他來我們家的時間點,那會不會是關鍵呢?」
「妳不記得確切的時間嗎?」在前店的文孝探頭問道。
「哎喲,就說只記得是在五點半到六點半之間嘛,要再精準也想不起來了。」
「那也沒辦法啦。」
「怎樣啦?爸你自己也不可能一直盯著時鐘過日子啊!」
見菜穗如此氣勢洶洶,文孝探出的頭也縮了回去。
「真是令人擔心呢,希望田倉先生的嫌疑能夠早日洗清啊。」聰子蹙起眉頭。
晚餐後,菜穗來到前店放下電動鐵捲門,降到一半高度時,突然發現門外站著一名男子,她反射性地按下停止鈕。
男子彎下腰,從鐵捲門下方探出頭,原來是加賀。菜穗與他四目相接,加賀頓時微微一笑,接著鑽過鐵捲門下方進到店內。
「真是抱歉,方便打擾一下嗎?」
「啊,好的。呃,我去叫父親來……」
「不不,我問妳就可以了,只是想確認一點事情。」
「請問是甚麼事呢?」
「是關於田倉先生的打扮。妳說他來府上拜訪時,是穿著西裝吧?」
「是的,是一套灰色西裝,之前他都穿深藍色──」
加賀苦笑著搖搖手。
「顏色無所謂,我只是想確認他是不是穿著西裝外套?」
「是的,他一直是穿著的。」
「這樣啊,那我猜的沒錯了。聽妳說那套西裝很適合他,我就在想他應該是穿著外套的。」
「呃,請問,穿著外套有甚麼問題嗎?」
「沒甚麼,目前還不確定。總之,謝謝妳喔。」加賀說完,從成排的煎餅當中抽出一袋,「好像很好吃呢,我買這個。」然後付了六百三十圓給菜穗。
「呃,謝謝惠顧。」
「那就這樣了,晚安。」加賀一如他進店時,又鑽過鐵捲門下方離去了。
菜穗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走過去鐵捲門的開關旁。按下按鈕前,又蹲下身子望了望外頭。
店門前只見幾名應該是下了班的上班族經過,或許他們正打算在回家前先繞去小酌一杯吧,但是街燈照亮的人行步道上,已經不見加賀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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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也是個大熱天,中午過後,氣溫迅速飆高,據說是因為高氣壓滯留的緣故。菜穗一如平日在濱町站下了車,但不過是爬上地鐵站階梯來到地面上,背部都出汗了。
回到自家店門前,文孝正在張開遮陽棚,看到女兒回來了,輕聲打了招呼:「回來啦。」
「我回來了。爸,今天刑警有沒有上門?」
「沒來我們家,不過警方好像在這一帶挨家挨戶查訪哦。」文孝悄聲說道。
「他們在調查甚麼呢?」
「我是不小心聽到的啦,聽說警方果然是在調查田倉先生,到處問說昨天有沒有人看到他。看樣子他來我們家的時間點,好像真的是關鍵啊。」
「也就是說,警方覺得我們家的證詞幫不上忙,是這樣嗎?」
「哎,差不多那意思吧。」文孝走進店裡。
菜穗環視四下。現在此刻,刑警正在某處進行著走訪調查啊……
她不經意望向斜前方對街的咖啡店,登時吃驚得倒抽一口氣。那家咖啡店有著整面的落地玻璃窗,而就在玻璃窗的另一側,出現一張菜穗認得的面孔。對方似乎也發現菜穗了,露出一臉尷尬的笑容。
菜穗越過馬路走進那家咖啡店,來到面對馬路的窗邊座位。
「你在監視甚麼嗎?」她俯視著加賀問道。
「我沒有在監視呀。先坐下再說吧。」加賀舉起手叫來女服務生,一邊問菜穗:「要喝甚麼?」
「我不用了。」
「不必跟我客氣。」加賀把菜單遞到她面前。
「那,香蕉汁。」菜穗向女服務生點完餐後,坐到位子上。「你在監視我家嗎?」
加賀噗哧一笑。
「妳很拗耶,我不是說了嗎?我沒在監視。」
「那你在幹甚麼?」
「沒幹甚麼。硬要說的話,我正在喝冰咖啡。換個說法,也可以說我正在摸魚吧。」加賀拿開吸管,直接以玻璃杯就口,大口喝下冰咖啡。
「小傳馬町的命案,你們是不是懷疑到田倉先生頭上?」
聽到菜穗的提問,加賀稍稍繃起臉,迅速瞥了一圈周邊的座席。
「如果妳能夠稍微壓低音量,我會很感謝妳的。」
「你要是不回答我,我就用最大音量把剛才那句話重複一遍。」
加賀歎了口氣,手指伸進他那頭有些長的頭髮裡。
「田倉先生的確被列為嫌犯之一。案發當天,他去過被害人的住處,屋內留有保險產品介紹手冊和他的名片。不過當然,他本人堅稱當天上門拜訪只是為了處理保險業務。」
「只是因為這樣就懷疑他?」
「這對警方而言是非常重要的線索。」
香蕉汁送來了,菜穗就著粗吸管吸了一大口。
「田倉先生來我們家的時間點,是關鍵嗎?」菜穗緩一口氣之後,開口問道。
加賀稍微想了一下,輕輕點了頭。
「據瞭解,那一天田倉先生是在下午五點半左右離開被害人住處,當時被害人還是活著的,因為在五點半過後沒多久,有人目擊到被害人出門買東西,這是已經確認過的。」
「是喔。買了甚麼呢?」
加賀眨了眨眼,望向菜穗說:「買了甚麼,對妳而言很重要嗎?」
「沒有啊,只是有點在意罷了。因為,那可是在被殺害之前耶!」
「被害人應該是沒料到自己即將遇害,才會很平常地出門去買東西吧。她買了一把廚房用剪刀。妳知道『吉佐美屋』這家店嗎?」
「啊,我知道!」
「嗯,這件事先暫放一邊吧。據田倉先生說,他離開被害人住處之後,便去了你們家,然後直接回到位於濱町的公司,將妳祖母的入院給付申請文件交給一名女同事,之後就回家去了。」
「這有甚麼問題嗎?」
「他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友人。根據那位友人的證詞,從他們相遇的時刻逆推回去,田倉先生離開公司的時間應該是在六點四十分左右。然而他的女同事卻說,他是在六點十分離開公司的。換句話說,當中產生了三十分鐘的空白。如果有三十分鐘的空檔,離開公司之後先繞去小傳馬町,殺了被害人再回家,時間上是兜得起來的。我們問過田倉先生本人這個疑點,他卻很堅持他回家路上並沒有繞去其他地方,離開公司的時間是六點四十分左右,他說是女同事記錯了。」
「那麼事實就是他說的那樣了啊。」
「可是還有其他同事說大概在六點出頭的時候看到他回公司,站在我們警察的立場,對於雙方證詞的分歧是無法視而不見的。只不過,田倉先生與那位女同事的證詞當中,有一點是一致的,那就是田倉先生從回到公司到下班離開,在公司裡大概只待了十分鐘。所以說,他前往你們家拜訪的時刻就非常關鍵了。他上班的新都人壽與你們家的距離,徒步花不到十分鐘,加上他說從你們家離開之後就直接回公司,所以只要查出他是甚麼時刻離開你們家的,就知道他所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聽完加賀說得有點快的這一大段話,菜穗拚命地在腦中整理消化。
「難怪你們會那麼在意細微的時間點。」
「是啊。不過看樣子妳和妳祖母都不記得確切的時刻,我們只好查訪這附近的店家,到處問有沒有人在那個時間帶看到田倉先生。不過遺憾的是,沒有人目擊他走進你們家煎餅屋,我也問了這家咖啡店的人了,他們也沒看見。」
「那,田倉先生的嫌疑洗得清嗎?」
「很難講。」加賀慵懶地靠上椅背,視線彼端是玻璃窗外的馬路,「目前由於沒有發現其他嫌犯,警視廳的人應該會緊咬著田倉先生這條線索吧。」
「可是,田倉先生是不可能殺人的。」
「嗯,殺人嫌犯被逮捕之後,他身邊的人十之八九都是這麼說的。」
聽到刑警這句話,菜穗忍不住動了怒。
「可是他明明就沒有動機啊!」
「很難講吧。」
「你……」
「通常所謂的動機,只要兇嫌自己不招,旁人是無從得知的,所以我想警視廳那邊的人應該很快就會盤問出來了吧。」
「我怎麼覺得你這話講得像是反正都有別人會處理一樣?」
「會嗎?」
「因為你一副事不關己的口氣啊。」
加賀將手伸向水杯,因為他的冰咖啡已經喝完了。
「偵查行動主要是由警視廳那邊掌控,我們地方警署的探員頂多是從旁輔助,或是帶帶路而已,簡單講就是一切只能聽命行事。」
菜穗瞪著加賀那輪廓深刻的面容。
「甚麼嘛,太讓人失望了,我本來還覺得你這個刑警先生不太有警察的習氣耶!你就是因為有這種想法,才會永遠窩在小警署裡當打雜跑腿的啦!」
「也不是當打雜跑腿的,只是我才剛調來這裡沒多久,說老實話,我對這一帶完全不熟悉,所以我才會想先從觀察整個町著手。這個町相當有意思呢,剛剛我去了一家鐘錶店,看到很罕見的時鐘哦,外觀是一座三角柱,三面都有數字盤,而且三面的指針始終維持著同步運作,不曉得內部是甚麼樣的機關喔?」
「甚麼跟甚麼?你真的是蹺班摸魚四處亂晃嘛!」菜穗兩口喝完香蕉汁,將飲料錢放到桌上。她不想讓這個人請客。
「今天白天也很熱喔。」加賀眺望著外頭說道:「妳看,從人形町方向走來的上班族大多脫掉身上的西裝外套,還挽起白襯衫的袖子呢。」
「那又怎樣?」菜穗粗魯地回了一句,她已經不想對加賀講敬語了。
「妳看,又走來一個。他還把西裝外套披在肩上,看樣子外套真的是穿不住呢。」
「那是當然的啊,外面那麼熱。」
「可是接近傍晚時分不是比較涼了嗎?噢,現在走來的這個上班族倒是整齊地穿著西裝外套呢。」
菜穗看向街上,的確有一名風采堂堂的西裝男士經過店門前。
「你到底想說甚麼?」菜穗不由得焦躁了起來。
「妳仔細看,從右走到左,換句話說,從人形町前往濱町的上班族,大多是脫掉西裝外套的。相反地,從左走到右的人們,外套都好好地穿在身上。」
菜穗轉過身,凝視著大街。
好幾名上班族橫越面前,或是往左、或是往右。菜穗訝異得不禁嘴巴微張,因為眼前的景象正如加賀所言,從右走往左的上班族當中,脫掉西裝的比例占了壓倒性的多數。
「真的耶……」她低喃著。
「很有趣吧?」加賀說。
「為甚麼呢?是湊巧嗎?」
「應該不是湊巧吧,事出必有因。」
「也就是說,加賀先生你知道原因何在嘍?」
「算是知道吧。」加賀意味深長地一笑。
「你那是甚麼表情嘛,幹嘛擺架子。」
「我沒有要擺架子。原因說破了,妳一定覺得沒甚麼。首先呢,這條街是許多上班族上下班的必經之路,可是大部份的公司行號都集中在濱町那邊。好,問題來了,現在是下午五點半,在這個時刻會從右走到左的人,也就是從人形町徒步前往濱町的上班族,大部份是甚麼樣的人呢?」
「唔,在這個時間的話嘛……」菜穗望著又一名上身只穿白襯衫的上班族走過面前,一面回道:「應該是要回公司去吧?」
「答對了。換個說法就是,他們是今天一整天都在公司外頭奔波的上班族,也就是外勤員工,通常不是業務員就是做服務業的吧?相反地,從左走向右的,應該是一整天都待在公司裡的上班族,由於一直待在冷氣房內,不像跑外務的人員汗流浹背,有些人甚至會覺得公司冷氣太強了,所以他們的西裝外套都會好好地穿在身上。最近到了傍晚這個時間帶,外頭其實變得涼快許多了。妳仔細看看從濱町方向走來的人們,大多是稍微年長的,對吧?我想他們應該是已經不必跑外務、在公司裡位階相對比較高的主管階級,所以才能夠在五點半這麼早的時間準時下班離開公司。」
菜穗一邊聽著加賀的說明,一邊觀察著街上行人的穿著打扮。當然不是所有行人都符合加賀的推測,但菜穗發現他這番言論有相當的可信度。
「哇……,真的耶,我從沒想過這種事,虧我還是從小看著這條街長大的……」
「哎,這也不是日常生活中必要的知識啦。」
菜穗點點頭之後,突然驚覺一件事,於是盯著加賀問道:
「這個發現,和那起命案有關嗎?」
加賀拿起桌上的帳單。
「妳還記得我問了妳田倉先生當天的穿著嗎?」
菜穗眨著眼。
「那天,田倉先生的西裝外套好好地穿在身上……」
「他是屬於外勤人員,但是根據他的說詞,他說他離開位在小傳馬町的被害人住處之後,就直接前往你們家。也就是說,他在走了相當一段路之後,西裝外套卻還是穿得住嘍?」
「對耶,真的很怪……。可是,也有可能是他忍著酷熱,勉強自己穿著西裝外套啊。」
「當然也有這個可能性,不過,『空白的三十分鐘』之謎,說不定就藏在這個癥結裡。」加賀站起身,前往收銀檯結帳。
「等一下啦!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我沒辦法跟妳講細節,因為謎團其實還沒解開。先這樣吧,掰嘍。」加賀說完,步出了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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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的餐桌旁,菜穗將她從加賀那兒聽來的推論告訴了父親和祖母。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讓聰子弄懂那空白的三十分鐘是怎麼來的,她還把田倉當天傍晚各個時間點的行蹤詳細地寫到紙上好幫助說明。
「這樣啊……。哎喲,不過是少了三十分鐘,何必斤斤計較呢?」好不容易才弄明白的聰子偏起頭說。
「可是警察他們介意的好像就是那段時間哦,因為要是有了三十分鐘,就來得及跑去小傳馬町犯案了。」
「怎麼這樣講!應該先看看人家田倉先生是不是會犯下那種案子的人吧!他呀,絕對不可能做出那麼殘忍的事的。人家不但言而有信,而且總是站在對方的立場替對方著想。現在這麼體貼的人,真的很少見了。妳看,連我出院的時候,他也是第一個跑來──」
菜穗搖了搖手打斷聰子的話。
「大家都知道田倉先生是好人,用不著妳一項一項挑出來講啦,現在重要的應該是想想怎麼做才能幫助田倉先生洗清嫌疑吧。」
「所以我就說,妳去跟刑警先生講嘛,刑警先生他們是因為不瞭解田倉先生的為人,才會有那種莫名其妙的猜測呀。」
「真是的,跟妳講不通啦。」菜穗悄聲嘀咕著,一邊看向父親。只見文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沉默不語。
「爸,你在想甚麼?」
「啊?呃,沒甚麼。我只是在想,田倉先生真的是那樣對警方說的嗎……」
「那樣說是怎樣說?」
「他不是說,他離開小傳馬町之後繞來我們家,然後再回去公司嗎?之後才下班回家去……」
「加賀先生是這麼告訴我的啊。」
「唔,是喔……」文孝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怎麼了?」
「嗯,沒甚麼啦。」
「那位加賀先生啊,很有男子氣概呢。」聰子邊說邊往單柄茶壺裡沖茶,「讓他去演時代劇,一定很適合。看樣子也是個聰明人啊。」
「嗯,他應該很聰明哦,還跟我說了很有意思的事情呢。」菜穗把加賀對於走在甘酒橫丁上的上班族西裝穿著差異一事,告訴了聰子。
「哇──,是喔?我想都沒想過那種事耶。」聰子感歎道。
「所以加賀先生才會說,不知道那天田倉先生為甚麼還穿得住西裝外套;他還說,可能和那空白的三十分鐘有關。」
「怎麼說?」
「加賀先生好像還沒有結論。」
「這樣啊……。不過這人的想法還真特別,應該也是個優秀的刑警吧。」
「那又另當別論吧。」菜穗拿起茶碗,「我覺得他好像工作愛做不做的,而且啊,他還對著我這樣的小女生講了一堆偵查內容耶,這樣不行吧?」
「一定是妳纏著要人家告訴妳啦。」
「就算被纏著問,照理講也不能透露呀,對吧?」菜穗這話是對著父親問的。
「咦?喔喔……,是啊。」文孝站起身說:「我吃飽了,先去洗澡。妳們慢用。」
望著有些心不在焉的父親,菜穗不由得納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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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文孝出來店門口,和平日一樣拉起遮陽棚。這個時間帶比起白天要涼快了幾分,陽光卻是一天比一天強。文孝心想,盛暑即將到來,該來更換一下店頭商品的陳列方式了,雖說是煎餅,也有適不適合配啤酒的分別的。
文孝看到人影晃動,察覺有人站在身後,一句「歡迎光臨」正要喊出口,硬是吞了回去,因為他認得對方,而且是他相當在意的人。
「今天天氣也很熱呢。」先開口是對方──加賀。
「是啊。呃,您要找我女兒的話,她還沒回來……」
加賀輕輕搖了搖手。
「我今天來是找上川先生您的,方便耽誤一點時間嗎?」
「啊,喔……」文孝看向刑警,發現對方筆直地回望他,不由得低下了頭,「那……我們進店裡說吧。」說著手放上玻璃店門。
「請問,奶奶今天也在家嗎?」
「奶奶?喔喔,您說我老媽啊。她在,要叫她一起嗎?」
「不不,奶奶在家的話,我想我們在外頭找個地方談好了。」加賀說。
文孝面對這個年紀應該小他一輪多的刑警,感受到的卻是無比強勢的威嚴。能確定的是,加賀刑警來找他,並不是想打聽一般情報之類的小事。
文孝歎了口氣,點點頭。
他走回店內,朝著深處的起居室喊道:「喂──!媽!妳醒著嗎?」
聰子旋即出來前店,「幹嘛?」
「我出去一下,妳幫忙顧一下店。」
「又要去打小鋼珠嗎?真是的。」聰子才剛套上室外拖鞋,不經意看到了站在兒子身後的男子,「哎呀,帥哥刑警先生啊,田倉先生的嫌疑洗清了吧?」
「目前還在調查中。」
「麻煩你幫幫忙哦,那個人是好人,絕對不可能殺人的,我可以掛保證啦。」
「我曉得的。聽說您剛出院沒多久,身子都還好嗎?」
「託你的福,一回到家裡,我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了起來,早知道就不去住甚麼院了。」聰子接著看向兒子,「文孝,你等一下要去跟刑警先生談事情是吧?要清清楚楚地讓刑警先生明白田倉先生的為人哦。」
「很囉嗦耶,我知道啦。──加賀先生,我們走吧。」文孝對刑警說。
「您請多保重。」加賀向聰子道別。走出店門之後,加賀開口了:「奶奶看起來很有精神啊,真是太好了。」
「她就那一張嘴特別有精神。」
兩人走進煎餅屋對面的咖啡店,文孝想起昨晚菜穗提到的事。
他們都點了冰咖啡。文孝拿出菸,加賀便將菸灰缸擺到他面前。
「昨天,我在這家店裡和令千金聊了一會兒。」
「是啊。」
「看來您也聽說了吧。那剛好,這樣就可以直接切入正題了。」
「我這麼說,可能有點失禮……,不過您在意的點,似乎頗有趣的喔?聽說您發現了往來這條街的上班族西裝穿著有所差異,這一點連我都沒發現呢。」
「我這人個性就是會在意一些小地方,所以呢,田倉先生當天的穿著也讓我感到很不解,為甚麼他在外頭跑了好一段時間,卻還是穿得住西裝外套呢?」
冰咖啡送來了,文孝點上菸。
「您已經知道原因了嗎?」
「嗯,掌握八、九成了吧。」
「是喔……」
「您似乎不太訝異?是對這件事沒興趣嗎?」
「不是的,沒那回事。」
「也對啦,對您而言可能聽不聽都無所謂,因為上川先生,您早就曉得原因了吧?」
文孝拿著冰咖啡玻璃杯的手當場停在半空中,「您這話是甚麼意思?」
「田倉先生前往府上時,為甚麼西裝外套依舊穿得好好的呢?答案非常簡單,因為他不是在外頭跑了大半天之後再繞去府上,而是先回公司一趟,將工作都處理完之後,才前往府上的。所以他沒有汗如雨下,穿著西裝外套也不覺得悶熱難受。」
文孝低垂著臉。刑警繼續說:
「田倉先生在五點半離開小傳馬町,還不到六點就回到公司了。他將聰子奶奶的入院給付申請資料交代給女同事之後,便穿上西裝外套離開了公司,接著前往府上,然後才從濱町踏上歸途。這麼一來,他當天的行動就和所有的目擊證詞一致了,也就不存在『空白的三十分鐘』,因為那段時間,應該是花在從公司前往府上的路程,以及與聰子奶奶的對話上頭。只不過這麼一來,就會產生唯一一個矛盾──要申請入院給付,必須拿到醫院開的診斷書,照理說,田倉先生要是沒有先去府上拿文件,是不可能辦理申請手續的。還有一個問題,如果田倉先生當天的行動確實如我方才所言,那他為甚麼不肯吐實呢?」
文孝抬起臉,發現刑警始終凝視著他。
「您……全都知道了吧?」文孝說。
加賀輕輕露出微笑。
「我去了一趟新大橋醫院,找到聰子奶奶的主治醫師聊了一會兒,只不過,我沒有過問聰子奶奶的病名。」
文孝歎了口氣,喝了一口冰咖啡,微微搖了搖頭。
「日本橋署來了個聰明的刑警呢……」
「主治醫師承認他開出了兩份診斷書,但是兩份的內容是不一樣的。一份上頭記載了聰子奶奶真正罹患的病,另一份,則是寫了假的病名。為甚麼要做這種事呢?我問了主治醫師,他的回答是,因為是您拜託他這麼做的。」
「是的,誠如您所說,是我死命拜託醫生幫忙的,因為我只想得出這個辦法了。我老媽脾氣硬得很,堅持入院給付她要自己辦理,但是申請需要診斷書,我又絕對不能讓她知道她得了甚麼病。說老實話,我真的是傷透了腦筋。」
「於是您便拜託主治醫師,請他在奶奶回醫院拿診斷書的時候,拿一份假的診斷書給她,是吧?」
文孝點點頭。
「醫生也告訴過我,依照醫院規定是不能做這種事的,可是那位醫生人真的很好,特別通融幫我做了一份假的診斷書,交換條件是我絕對不能讓這份資料流出去。然後呢,我等老媽拿走之後,再去醫院拿回真正的診斷書。」
「您將真正的診斷書交給田倉先生,是在……?」
「是那天快六點的時候。我去到田倉先生的公司附近,當面交給他的,之後田倉先生好像馬上就幫我們辦好申請手續了。」
「不過田倉先生還有一個任務未完成,那就是去向聰子奶奶拿回那份偽造的診斷書。於是他離開公司之後,直接前往府上。就是這麼回事吧?」
文孝眉頭緊蹙,搔了搔太陽穴一帶。
「我對田倉先生做了很不應該的事。都怪我拜託他幫這種忙,害得他明明有不在場證明,卻沒辦法對警察坦白。站在我的立場是覺得,就算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招了,我也怨不得人的……」
「關於偽造的診斷書,田倉先生一個字也沒提起。」
「老實說,這個瞞過老媽的方法,當初也是田倉先生幫忙想出來的。我把真正的診斷書交給他的時候,他是這麼對我說的:『這件事,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我們江戶人說話算話,我就算拚了命也會信守男人之間的約定。』」
「看樣子,田倉先生真的守著你們之間的承諾呢。」
「真是傻瓜!全都供出來不就好了嗎!」
「不過,您也一直信守諾言,絕口不提此事,不是嗎?」
被加賀這麼一說,文孝也無言反駁。
他長歎了一口氣之後,開口道:「醫生說,是膽管癌。」
「癌症……。這樣啊。」加賀沉下了臉。
「老媽的體力好像已經差到不可能熬過開刀了,所以醫生建議我們讓老媽出院在家療養,看她體力恢復狀況如何再說。是說怎麼可能恢復呢?」文孝做了個深呼吸,繼續說:「醫生說,快的話,只剩半年的時間了。」
「我能體會您的心情。」
聽到加賀這句話,文孝笑了。
「幸好察覺到這件事的是加賀先生您,可絕對不能讓她們曉得。不止老媽,菜穗也得瞞著才行吶。」
加賀點頭,「我知道。」
「我老媽對那孩子而言,比母親還親,因為她母親在她小時候就去世了,唯一能撒嬌的對象就是奶奶了。所以在那孩子成為獨當一面的美髮師之前,我實在沒辦法對她坦白老媽的病情……」文孝說到這,像是突然察覺甚麼似地,望向加賀說:「可是,已經瞞不下去了吧?為了證實田倉先生的不在場證明,一定得清楚交代診斷書一事,是嗎?」
加賀卻緩緩搖了搖頭。
「我和上司商量過了,會由署長去請警視廳那邊通融一下。不過,還是需要您協助出面作證才行。」
「我明白,只要我答應作證就可以了吧?」
「是,麻煩您了。」
「別這麼說。」說著文孝搖了搖頭,「聽說小傳馬町那起命案,被害人是獨居女性啊?」
「是的。」
「她的家人呢?」
這時加賀略一垂眼,臉上浮現五味雜陳的笑容。文孝曉得他有所猶豫。
「抱歉,我問太多了。偵查內容是不方便公開的,對吧?」
「不,也不是甚麼需要特別隱瞞的事啦。被害人最近剛與丈夫分開,展開獨立生活。她還有一個兒子,但母子幾乎沒見面。」
「是喔……」
「目前還不清楚她搬來日本橋的原因。她對這個町來說,就像個謎樣的新參者(註:即「新來的人」之意。)吧。」
文孝一聽,不禁睜大了眼。
「這麼說,您自己也是呢。」
「的確。」
兩人相視而笑。
「啊,令千金回來嘍。」
菜穗正在調整店頭煎餅的陳列,接著玻璃店門打開,聰子走了出來,兩人一番對話,只見菜穗噘起了嘴。
「菜穗要是知道我和加賀先生您見過面,一定會追著我問東問西啊。」
「您就告訴她,聽說田倉先生的嫌疑洗清了。這麼說就行了吧。」
文孝點點頭站起身,「加賀先生,您還會在日本橋署待上一陣子吧?」
「應該會。」
「那就好,您有空要過來買我們家的煎餅哦。」
「我會的。」
文孝將咖啡錢放到桌上,步出了咖啡店,剛好一名挽起白襯衫袖子的年輕上班族匆匆地橫越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