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料亭的小師傅

  一到下午四點便出來店門前灑水,乃是修平的工作。穿上白色工作服,以長柄杓舀出小水桶裡的水灑向地面。起初修平曾問過老闆娘賴子,明明一旁就有水龍頭,為甚麼不直接接上水管灑水比較快呢?「你啊,真的很傻耶!」老闆娘登時板起臉,「又不是在洗車。灑水的目的呢,是為了避免地面的灰塵揚起來,要是把店門前整塊地弄得濕答答的,客人也會覺得很不舒服吧?」

  「還有一點。」賴子補充道:「會來我們人形町上用餐的客人,尤其講究情趣。一個料亭小學徒提著水桶灑著水的畫面,看在這些客人眼裡,是多麼地有況味呀!要是你穿著T恤牛仔褲、拉起水管灑水,根本連『情趣』的『情』字都搆不上邊吧?」

  可是客人都是六點以後才來,應該看不到我灑水的畫面啊?──修平這麼一問,額頭頓時「啪」地吃了一掌。

  「不准找藉口!日本廚師是不說歪理的。」

  這樣太不講理了嘛!──修平暗想著,卻沒再頂嘴了,一方面是忌憚賴子頗強勢的個性,但另一方面是因為,修平其實非常尊敬身為經營者的賴子。

  才剛將水桶裡的水灑完,店裡走出一名男性,他是賴子的丈夫,也就是料亭(註:一種價格高昂、地點隱密的餐廳,為日本政要和鉅子聚會商談的場所,提供客人絕對的隱密性。)「松矢」的老闆泰治。

  泰治一身夏威夷衫搭白色卡其褲,還戴了副太陽眼鏡,頸子掛著一條金項鏈,似乎是想讓自己看上去時髦一點,但修平只覺得,您就不能換副打扮嗎?這德行簡直像是常在V Cinema(註:即「東映Vシネマ」,為東映影片股份有限公司於一九八九年開始製作販售的系列錄影帶影片,專攻出租錄影帶通路,不考慮在戲院上映,特色為成本低、製作時間短,實為因應日本電影衰退期的策略,但大量且速食的製作環境,卻也鍛鍊出許多日後日本電影、電視界的中流砥柱。)上看到的小混混嘛……

  「喂,那東西,今天也幫我買了嗎?」泰治一面留心著四下的動靜一面走過來問道。

  「買到了。」

  「放哪?」

  「我先藏起來了。」

  「很好,去拿來吧。」

  修平放下水桶,走進店旁邊的小巷,從停在那兒的一輛腳踏車的籃子裡,拿起一個裝了東西的白色塑膠袋,拎著回到了泰治身邊。只見泰治心神不定地看著手錶,還頻頻瞟向店頭,應該是怕賴子剛好出來撞見吧。

  「在這裡。」修平將那袋東西遞給泰治。

  「Thank you! Thank you! 幫了大忙。」泰治探頭看了看塑膠袋的內容物,一臉滿足地點點頭,「這裡頭的東西,是照著老規矩買的吧?」

  「是的。包餡的七個,無餡的三個。對吧?」

  「對啦,辛苦了、辛苦了!找零你就留著吧。」

  「呃,謝謝……」修平微微低頭致謝。說是賞找零給他,其實也只有五十圓而已。

  「還有,我每次都會叮嚀你,但還是要再提醒一下。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曉得吧?」泰治將食指貼上嘴唇。

  「我曉得。」

  「絕對不准講出去哦!你要是敢大嘴巴,我是饒不了你的,知道嗎?」

  「我曉得啦。」是要交代幾百遍啊。──修平一面心想一面點頭。

  「嗯,好,就是這麼回事啦,多多關照嘍。」泰治拎著塑膠袋,轉身朝大路走去。修平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輕歎了一口氣。

  傍晚六點過後,客人便陸續湧入店內。修平的工作是上菜,將廚房師傅完成的料理逐一送至各桌。雖然關於菜肴的特色、吃法、食材等等,之前都從廚師頭子那兒聽過了大致的介紹,但是修平面對客人一些突如其來的提問,還是常常答不上來,只得回廚房詢問師兄或是師傅,而幾乎都會被罵上一句:「不是才剛跟你講過嗎!」

  常客都是由賴子負責接待,她總是一身和服。修平也不是很瞭解,不過和服的穿著似乎有其規定,因應不同季節必須換上不同的材質、色彩等等,賴子都嚴謹地遵守著,今晚她身穿的便是一套薄布料的紫色和服。

  賴子接待客人時的側臉,非常生動且美麗,修平每每看得入迷,總覺得老闆娘這種時候看上去比平日要年輕許多,實在很難相信她和自己的母親差沒幾歲。

  然而,賴子只有在面對客人時,才會露出美麗的微笑,一離開客席,眼神立刻變得嚴峻。

  「窗邊那桌客人的杯子空了哦,你在發甚麼呆!」

  「啊,是。對不起。」

  每當賴子拔尖了嗓子,修平便不得閒了。

  到了十點,客人紛紛結帳離去。若是能在客人臨去時得到一句「謝謝款待,很好吃哦」,即便餐點不是出自自己之手,修平還是很開心,由衷地覺得,這真是份好工作呀。

  接下來就是收拾了,包括洗碗盤和清理廚房,都是修平的工作。由於他是今年春天才進「松矢」的,師傅連菜刀的握法都還沒教他。早修平兩年進來的師兄克也,也是直到今年才獲准進廚房幫忙,修平很清楚自己這如同打雜的狀態,還得持續好一陣子。

  修平年方十七,高中唸到去年,由於不適應學校生活而退學。──但這只是講好聽罷了,實際上是修平的課業跟不上同學而不得不中輟。本來他就對繼續升學興趣缺缺,是雙親希望他至少要混個高中畢業,才勉為其難地去上學,但看來他終究不是讀書的料。

  高中畢業升大學,大學畢業當上班族──這樣的人生歷程,修平從以前就覺得看不見摸不著,因為他根本無法想像自己會從事甚麼樣的工作,而這個苦惱一直跟著他,即使進了高中,還是沒有答案。

  「你高中唸到退學是想幹甚麼?」面對雙親的質問,修平當場回答:「我想當日本廚師。」原因很單純,因為他家旁邊有一間壽司店,修平看著店內廚師工作的身影,一直覺得嚮往不已。

  於是父親四處託人探問,找到了願意雇用修平的店家,那就是「松矢」。似乎是由於不景氣持續,現在的年輕人大學畢業之後當個上班族,並不能保證下半輩子的高枕無憂。修平的雙親看到這情況,也就不再堅持了。

  修平收拾完,正要走出廚房,泰治進來了,依舊是傍晚時分那身打扮。所以泰治一直都在外頭沒回來過嘍?

  「如何?今天都還好嗎?」泰治拿起一個剛洗好的玻璃杯,拔開手邊一個一升瓶(註:日本酒多以「升」為單位交易,一升約一.八公升,故一.八公升容量的酒瓶俗稱為「一升瓶」。)的瓶蓋。

  「和平常一樣。喔,岡部先生今天來了。」

  「哼,那個明明吃不出個所以然還自稱美食家的傢伙啊。」泰治往玻璃杯裡倒了酒,一口喝乾。他進廚房時就是紅著一張臉了,應該是在外頭已經喝過酒了吧。

  泰治放下手上的玻璃杯,說了句「多謝招待」便離去了。

  怎麼這樣!又找工作給我做了啦!──修平噘起嘴,手伸向泰治用過的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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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天的用餐時間,料亭「松矢」也提供合理價格的午餐餐點。由於他們店緊鄰辦公商圈,一些荷包比較寬裕的上班族或是粉領族也會上門光顧。

  修平一如平日正端著餐點送菜,師兄克也喊了他:

  「老闆娘在找你哦,叫你去『檜之間』。」

  「『檜之間』?喔,好……」

  找我甚麼事呢?──修平一頭霧水,因為平常午餐時段包廂「檜之間」是不開放的。

  一進包廂,只見賴子與三名男士對坐,三名男士當中,兩人身穿西裝,另一人則是身穿T恤外搭一件格子襯衫,一身休閒打扮。

  「修平,這三位是刑警先生,他們有些話想問你。」賴子說。

  「不好意思喔,你在忙還來打擾。」襯衫男子對修平說到這,看向賴子,「那麼老闆娘,跟您借一下修平君哦。」

  「請。」賴子堆上笑臉,但她的眼神帶著些許不安,而至於修平,當然也是一臉茫然,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甚麼壞事會招來警察上門詢問。

  三名男士走出包廂朝玄關走去,修平也跟上,四人就這麼走出去外頭,直到了人形町大道才停下腳步。

  人形町大道雖然是單向行駛的車道,卻是一條多線道的大馬路,大道兩側並列著各式大大小小的餐飲店。

  「很熱喔?來一罐吧?」身穿襯衫的刑警打開拎著的塑膠袋讓修平看,裡頭是幾罐罐裝咖啡。

  「不用了,謝謝。」

  「別這麼說嘛,你不喝,我們也不好意思開動呀。」

  「這樣啊……」修平於是探頭看向塑膠袋裡頭,拿了一罐出來,刑警們也跟著一人拿了一罐。

  「你們『松矢』也賣生啤酒嗎?」襯衫刑警問道。

  修平搖頭。

  「我們只有瓶裝啤酒,還有就是從飛驒進貨的地方限定啤酒。」

  「這樣啊,聽起來似乎很好喝呢。啊,快喝吧,別客氣。」

  「好。」修平應聲後,拉開了罐裝咖啡拉環。明明還是六月天,這陣子的氣溫卻宛如盛夏般酷熱。冰涼的咖啡彷彿滲入五臟六腑。

  兩名西裝刑警當中,個頭較矮、感覺比較年長的喝了一口咖啡之後,開口了:「你去買過人形燒,是吧?」

  修平差點沒嗆到,眨了眨眼,回望刑警,「甚麼?」

  「三天前的白天,你跑去這條大道再過去那家店買了人形燒吧?」刑警盯著修平的雙眼,又問了一次。

  修平知道自己的心跳變快。刑警先生都這麼問了,顯然只能老實回答。

  於是他點點頭回道:「是的。」

  「大概幾點去買的?」

  「記得是快四點的時候。」

  「嗯。你買了幾個?」

  「十個。包餡的七個,無餡的三個。」

  「你請店家幫你包成禮盒嗎?」

  「沒有,只是用透明塑膠盒裝起來而已。」

  「是要送人的嗎?」

  「不是。」修平搖了搖頭,答應泰治的事掠過腦海。他潤了潤唇之後說:「我是買來自己吃的。」

  「十個全部自己吃?」矮個頭的刑警睜大了眼。

  「白天吃掉了一些,剩下的晚上吃掉了。」

  另一名西裝刑警不禁苦笑,「不愧是年輕人啊。」

  「全都吃掉了嗎?」矮個頭刑警問道。

  「嗯。」

  「塑膠盒呢?怎麼處理?」

  「扔了……」

  「扔在哪裡?」

  「呃……」修平慌了起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我忘了。大概是……呃……扔進哪裡的垃圾桶了吧。」

  「『松矢』雇你工作是供住吧?會不會是扔進房間的垃圾桶裡了?」

  「可能吧……。啊,我想,也可能是別的垃圾桶……」

  「能不能幫幫忙想起來呢?我們很需要那東西啊。」

  「那個……塑膠盒……嗎?」

  「沒錯。」刑警凝視著修平的眼睛。

  修平垂下了眼,這下傷腦筋了,早知道就坦白說出人形燒都交給泰治了,可是要是真的講了,回頭泰治絕對不會饒了他,最糟狀況,搞不好還會叫他滾出「松矢」。

  然而下一秒,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抬起了臉。

  「可是,垃圾都在今天早上拿出去丟了。」

  刑警們臉上浮現失望與狼狽的神色。

  「今天早上?那個塑膠盒也和其他垃圾一起丟了嗎?」矮個頭刑警再度確認。

  「是,因為今天是不可燃垃圾的資源回收日。」

  這是事實。倒垃圾也是修平每天的工作之一,剛才由於突然遭到刑警詢問而一時慌亂,他完全忘了還有這檔事。

  兩名西裝刑警一臉困惑地面面相覷,唯獨那名襯衫刑警似乎一派輕鬆,兀自眺望著大道,一察覺到修平的視線,便衝著他微微一笑說:「咖啡,多喝點吧。」

  「啊,好。」真的是口乾舌燥的,修平將剩下的咖啡全喝完了。

  「好吧,我們瞭解狀況了。不好意思喔,你在忙還把你叫出來。」矮個頭刑警說。

  「謝謝你協助調查。」襯衫刑警打開塑膠袋口湊向修平身前,「空罐我幫你丟吧。」

  「啊,謝謝。」修平將手上的空罐放進了塑膠袋裡。

  和刑警道別後,一回到「松矢」,賴子在玄關門前等著他。

  「如何?他們問了你甚麼?」賴子露出一臉詫異。

  一時之間,修平編不出像樣的謊話,正吞吞吐吐著,反而是賴子搶先開口了:「是不是關於人形燒的事?」

  修平大吃一驚,點了點頭,看來賴子已經事先從刑警口中得知他們要問甚麼了。

  「你啊,三天前跑去買人形燒了吧?他們是不是問你買來做甚麼的?」

  「是。」

  「所以呢?你怎麼回答?」

  修平將他與刑警之間的對話全講了一遍,因為他只能這麼做。

  本來很擔心老闆娘會罵他上班時間偷溜出去買點心,但賴子卻甚麼也沒叨唸,反而是問他:「他們還有沒有問你其他的事?」

  「沒有,就問了這些。」

  「這樣啊,我知道了。好了,你進去工作吧。」

  「是。呃,老闆娘,請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為甚麼刑警先生會問我那種事……」

  賴子猶豫了一會兒,開口了:

  「三天前的晚上,小傳馬町的一棟公寓大樓裡出了人命,警察說是那起案子的相關調查。」

  「小傳馬町……?可是,為甚麼會問到我身上……?」

  「聽說現場留有吃剩的人形燒,刑警先生說他們正在找買那些人形燒的人。」

  「這……」修平瞬間覺得口好渴,身子也變得火熱。

  但他不能讓老闆娘看出他內心的騷亂。

  「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我那天買了人形燒呢……?」修平啞著嗓子低喃道。

  「我也不曉得,他們沒告訴我細節。不過修平,你跟那事兒應該無關吧?」

  修平連連搖頭,「不關我的事!我真的跟那種案子八竿子打不著啊!」

  「那你就不用在意啦。好了,不要磨蹭了,快點進去上工吧,要是怠慢了客人還得了。」賴子的語氣又變得嚴厲了。

  「是,對不起。」修平縮著脖子往廚房走去。

  中午用餐時間過後,有一小段可稍微喘口氣的空檔,修平偷偷翻出報紙來看,發現前天的晚報刊登了那起命案的報導。報導上寫著,遇害的是獨居於小傳馬町的四十五歲女性,疑似在自家屋內遭人絞殺,從現場狀況研判可能是熟人犯案;此外,警方認為兇手犯案時間很可能是在傍晚到入夜這段相對算早的時間帶。

  報上並沒有提到人形燒一事。修平猜想,看來警方尚未正式公開這條線索,也就表示,這有可能是偵查上的機密。

  腋下直冒汗。刑警們的面孔浮現眼前。

  修平一直都曉得,泰治在外頭應該是有了女人,因為他曾不經意聽見師兄們在背後講閒話,而且聽說泰治把那女人藏在小傳馬町一帶,還曾經有人撞見泰治在那附近出沒。

  前幾天泰治託他幫忙買人形燒,其實並不是沒有前例,修平至今已經幫他跑了好幾次腿,每次泰治東西一到手,就直接外出去了,而且不是朝車站方向,正確來說,恰恰是相反方向,而只要往那方向一直走去,大約十分鐘就能抵達小傳馬町了。

  修平想像著,泰治託他買的人形燒應該是要送給情婦的伴手禮吧?

  而這段出軌卻牽址到了這次的命案。

  他很希望這一切只是偶然,然而交集也未免太多了。再說,刑警們為甚麼會找上門呢?修平一直很在意這一點,明明一天當中有那麼多人去買人形燒呀?

  難道遇害的是泰治的情婦?這樣的話,兇手不就是……。不祥的想像在修平的腦中逐漸膨脹,但他卻無法和任何人商量。當然不可能去跟賴子說,而面對師兄們,他也說不出口。還是直接去問泰治呢?但修平很快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覺得一定只會挨一頓好罵,被斥責說:「臭小子!你是在懷疑你的老闆嗎!」

  心亂如麻的修平一直沒辦法專心工作,小失誤不斷,整個晚上只有被師兄和廚師頭子罵到臭頭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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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襯衫刑警再度出現在「松矢」,是在隔天晚上,不過他這天不是輕便的襯衫打扮,而是穿了較正式的深色外套,而且是以用餐客人的身分前來。修平將他領至座位後,跑去翻看預約清單,上頭寫著的姓氏是加賀。

  「不要一副見到鬼的表情嘛。」修平拿了濕手巾過去客席,帶著笑的加賀劈頭就是這句話。「還是說,月薪很低的刑警不能來這麼高級的店用餐?」

  「不不,沒有的事……」修平低下了頭。

  「那麻煩先給我飛驒的地方限定啤酒吧。」

  加賀還沒看飲料菜單就點了,表示昨天的對話他都記得。

  「松矢」晚間的餐點,基本上都是套餐的形式。開胃菜與地方啤酒先送來之後,接著送上的是前菜。加賀要修平拿飲料菜單給他看。

  「有老闆娘推薦的日本酒組合呀,給我這個吧。」

  「好的。」

  「我說啊,小哥,」加賀叫住就要轉身離去的修平,「你喜歡吃甜的東西嗎?」

  「不──」修平才說到這,慌忙點起頭,因為他想起之前和刑警說自己獨自把十個人形燒全吃完了。「是,還滿……喜歡的。」

  「是喔?可是卻選無糖的?」

  「無糖?」

  「咖啡呀。」加賀喝乾了啤酒,「你挑了無糖的罐裝咖啡喝。」

  修平不禁倒抽一口氣,確實那時他選的是無糖的,只是下意識照平日習慣的口味就拿了。

  「唯獨咖啡……我喜歡無糖的。」

  「嗯,這樣啊。」加賀將空玻璃杯放到桌上,「那,麻煩幫我上酒吧。」

  「馬上來。」修平說完便離開了。

  那個刑警是想幹嘛啦!為甚麼要那樣講?不過是個罐裝咖啡,有糖無糖都無關緊要吧!──但是修平卻冷汗冒個不停。

  能確定的是,加賀不是單純來用餐的。修平知道,那位刑警正在懷疑他的供詞,不相信他自己一個人把所有人形燒全吃掉了,所以才會上門來問東問西的。

  修平很想大聲求救,但當然是不可能的。他能做的事,只有繼續將餐點送至那位刑警的桌上。

  「這是秋田縣的酒──『六舟』。」修平拿起一合(註:日本酒的計量單位,一合約一百八十毫升。)的溫酒壺,往加賀面前的小酒杯斟酒,「特色是活酵母純米生酒,由於經過二次發酵,酒液中會自然產生二氧化碳氣泡。」

  加賀一口飲盡,讚了聲「好喝」。

  「很像香檳呢,製造方法也一樣嗎?」

  「我想是……一樣的。因為這是將酵母直接加入純米酒內,讓它再次發酵而成。」

  「製造香檳時,除了酵母,還會加入少量的糖分。這支酒也是嗎?」

  「……請稍待一下。」

  「不不,別忙了,晚點再告訴我就好。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你聽說小傳馬町的案子了嗎?」

  加賀突如其來地切入正題,修平禁不住雙眼睜得老大。見到這反應,加賀滿足地笑了,「看樣子你是知道的嘍。」

  「知道又怎麼了嗎?」

  「我想你可能聽老闆娘說過了,那起案子的現場留有人形燒,被害人似乎是吃到一半遇害的,胃裡檢驗出未消化的人形燒殘渣,而放在餐桌上的透明塑膠盒裡還裝著數個人形燒,卻不曉得是誰買過去的。」

  「不是被害人自己買的嗎?」

  「嗯,不是呢。因為在被害人遇害之前,有一名保險業務員上門拜訪,據他說,當時被害人拿出那盒人形燒請他吃,還說不好意思是別人送的東西。換句話說,那盒人形燒並不是被害人自己買的。」

  「是喔……」修平不知該作何回答。

  「由於塑膠盒上貼有印了店名的標籤,就知道是哪家店賣出的了,不過當然,知道店名不算是甚麼重大發現,因為每天都有幾十位客人光顧人形燒店。只不過,在被害人家裡發現的那盒人形燒有個特徵,那就是裡頭包括了包餡和無餡的兩種。如果是禮盒,的確有這種綜合的包裝;但若是以透明塑膠盒包裝的,並沒有這樣的商品,只有在客人特別要求時,店家才會幫客人另外組合。於是我們問了店家,事件當天,有沒有這樣的客人上門呢?店家回說有幾位,只是他們沒有一一記住是甚麼樣的客人,唯一記得的,就是『松矢』的小師傅。」加賀說著指向修平的胸口,「聽說你常常去買,是嗎?」

  「嗯……」修平模糊地應了聲,他總算明白為甚麼刑警會上門來找他了。的確,他為了幫泰治買人形燒,已經去過那家店好幾趟了。

  修平一逕呆立原地,卻發現師兄克也正在走廊上探看這兒,似乎是因為發現師弟一直沒回後場,才會出來看狀況。

  「抱歉,我等一下再過來。」修平朝加賀行了一禮,旋即離開客席。

  「你在幹甚麼啊?」克也訝異不已。

  「因為客人問我一些事情……」

  「這種時候你要懂得怎麼應對抽身,不能被單一客人拖住呀!」

  「對不起。」我也是千萬個不願意待在那裡啊!──修平一邊朝廚房走去。

  之後,修平為了送餐點和酒,過去加賀的桌旁好幾次,加賀卻沒再找他說話了,似乎很享受一個人的用餐時間。

  但是這麼一來,修平反而更覺得坐立難安。那個刑警到底想幹嘛?他今晚前來用餐的真正目的究竟是甚麼?想也知道,他絕對不是單純為了品嚐美食而來。

  「這是混合了柴魚高湯再濃縮而成的小松菜泥,上面鋪滿的是烏魚子黃金卵。」

  修平將餐點擺到加賀面前,順便窺看這位刑警的表情,但加賀只是咕噥著:「哇,這很難得吃到呢。」便迫不及待地將筷子伸向菜肴。修平於是轉過身打算離開。

  就在這時,加賀開口了:「那上面,有三組指紋。」

  「咦?」修平一驚回過頭,只見加賀盯著他,還一面將菜肴放進嘴裡。

  「有意思。即使磨成了泥,吃起來確實是小松菜的美味呢。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就是了。」

  「您剛才說……指紋嗎?」

  但加賀沒有立刻回答,像要吊人胃口似地拿起酒啜了一口。

  「我們發現了三組指紋,就在那盒人形燒的透明塑膠盒上。已經確定當中一組是被害人的,另一組是人形燒店店員的,所以,問題就在最後那一組了。我們合理懷疑是帶著人形燒前往拜訪被害人的訪客所留下的指紋,而從目前掌握的狀況來看,這位訪客極可能就是兇手。」

  聽到「兇手」兩字,修平整個人都慌了,他知道自己的臉頰僵硬,卻不知道怎麼掩飾。

  「那個……那個不是我買的人形燒。」聲音在顫抖。

  「嗯,你買的全都自己吃掉了嘛,對吧?」

  修平死命地點頭。

  「你還年輕,工作時難免會嘴饞想吃小點心。不過我之前問過老闆娘,她說那個時間帶,你應該都是在門前灑水,是吧?那你買回來的人形燒放在哪裡呢?又不好讓店裡的人看見,而且我看你那件工作服也沒有口袋讓你藏點心呀?」

  「呃……,所以……我把東西先放在腳踏車的籃子裡……」

  「腳踏車?」

  「就停放在我們店旁邊的小巷子裡。我把東西先放在那輛車的籃子裡面,然後,水灑完之後,再過去拿回店裡。」

  加賀別開視線,一逕沉默著,不知是否在想像修平的陳述,一會兒之後抬起臉,微微一笑說:

  「原來如此,上班時間要偷吃點心也很辛苦呢。」

  「我可以退下了嗎?」

  「當然可以,我不記得我有留你下來呀。」加賀說到這,揚起拿著筷子的手,「不過,最後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那個塑膠盒上採下的第三副指紋,並不是你的。」

  修平嚇得雙眼圓睜,「我的指紋?咦?可是……甚麼時候……?」

  「嗯,總有辦法弄到手吧。」加賀意味深長地一笑。

  修平想起一個可能,皺起眉頭說道:「是那個罐裝咖啡……」

  難怪當時刑警會力邀他喝罐裝飲料,想看他選含糖或無糖倒是其次,刑警這個舉動,其實有著更大的目的。

  「太齷齪了……」修平不禁低聲嘀咕。

  「沒辦法,刑警就是這樣啊。」加賀喝乾小酒杯中的酒。

  後來,這一晚直到送上最後的甜點,加賀都沒再和修平多說甚麼了,而修平也極力避開與加賀視線相交。

  加賀離開後,修平收拾碗盤,一拿到廚房就被賴子叫住。

  「那位日本橋署的刑警好像問了你很多事啊?」

  「他是日本橋署的喔?」

  「聽說是最近才調派過來的,不過那不重要,刑警問了你甚麼?」

  修平猶豫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他心想,只要別提那盒人形燒是交給了泰治就沒問題吧。

  「嗯嗯,這樣啊。那個人是為了問這些才特地跑來用餐的呀……」

  「我該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吶,反正確定不是你的指紋不就沒事了嗎?不好意思,突然叫住你,快回去收拾吧。」賴子一個轉身便離開了。

  ---

  修平一如平日在廚房洗著碗盤,泰治慢吞吞地晃了進來,看他的臉色,今晚應該還沒喝到酒。

  「修平,別工作了,陪我去個地方吧。」

  「咦?要去哪裡?」

  「別管要去哪裡,跟我來就知道了。快去換外出服啦!」

  「可是我還沒收拾完……」

  「老闆都說沒關係了,你聽話照做就是了。動作快點!我在前面等你。」

  「喔,好,知道了。」修平連忙擦乾手,離開了廚房。

  這是修平第一次受到泰治邀約。老闆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呢?──修平滿懷不安地來到店門口。

  「搞甚麼啊?你就沒有像樣一點的衣服嗎?」泰治看到修平的打扮,當場皺起了眉頭。

  「對不起,我只有這一類的……」修平穿的是T恤搭牛仔褲,「我去換一套過來好嗎?」

  「不用了,我們快走吧。」

  走出大馬路,泰治攔了計程車。一聽到泰治對司機說:「去銀座。」修平倏地挺直了背脊。

  「幹嘛?不過是去銀座,何必嚇成那樣。」泰治不懷好意地笑道:「你不是想當大廚嗎?那麼大人的世界也要多少懂一點才行啊。」

  「是……」

  「放心吧,不會要你付錢的啦。」泰治張大了嘴呵呵笑著。

  計程車在一條車水馬龍的大馬路邊停下。街上熙來攘往的身影,包括許多上班族男士,還有顯然是從事特種行業的女性。雖然在人形町也有些角落存在類似的景象,但是看到眼前整個街區都被這特殊氛圍所支配,對修平而言,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的初體驗。

  「喂,發甚麼呆呀,快跟過來呀。」

  聽到泰治的催促,修平連忙加緊腳步跟上。

  兩人走進的店位於一棟大樓的六樓,寬廣的內廳裡滿是客人,處處熠熠生輝,周旋於客人之間獻上甜言軟語的女性們,臉上的表情更是光彩耀眼。修平心想,這根本就是世外桃源啊!

  全身黑色裝束的男子負責帶位,讓泰治和修平在桌位坐下。沒多久,過來一名身穿小禮服的女子,頭髮是盤起來的,臉蛋很小。

  泰治向她介紹了修平,女子說她叫麻美。

  「你才十七歲?真的假的──,這麼年輕就立定目標要當廚師喔?好厲害哦!啊,不過你還不能喝酒吧?」麻美正在調兌水酒,突地停下了手。

  「一點啤酒應該沒關係啦!將來要當廚師的人,滴酒不沾就太不解風情了!」

  修平全身僵硬怔在座位上,他完全不曉得在這種店裡該怎麼辦,也想不出來該說甚麼話。

  別桌有人點了麻美的檯,麻美於是起身離開,泰治立刻朝修平招招手說:「喂,耳朵過來。」

  修平一坐到泰治身邊,泰治便湊上他耳邊說道:

  「那個麻美啊,是我的女人,你買的人形燒就是進了她的肚子裡啦。」

  「啊……」修平嚇了一大跳,不禁回望泰治。

  「我從老闆娘那邊大概聽到了一點。聽說日本橋署的刑警因為人形燒的事情纏著你啊?不過你別擔心,我們買的那個人形燒,和命案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沒有擔心……」

  「不用瞞我啦。你一定懷疑很久了吧?想說那個被殺掉的中年女人是不是我的『那個』,對吧?」泰治邊說邊豎起小指(註:日本人的肢體語言之一,豎小指通常代表自己的愛人。),「嗯,的確啦,這整件事情是個很詭異的偶然。麻美啊,就住在那棟出人命的公寓大樓裡。」

  「咦?是喔?」

  「所以啊,感覺很不舒服吧?不過真的和我們毫無關係,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修平點了點頭,他覺得泰治不像在說謊。

  「不過,如果不關我們的事,刑警先生為甚麼會找上我呢?」

  「這我也搞不懂。哎呀,反正那些幹刑警的,就算知道某些人和案件沒有關係,還是得死纏著人家不放的啦。」

  麻美回來這桌。

  「你們在講甚麼悄悄話呀?」

  「哎,男人之間的事。對了,麻美,我的私生子還好嗎?」

  聽到泰治這句話,修平驚訝得嘴都闔不攏。麻美瞄到他這副模樣,哧地一笑。

  「嗯──,好得很呀,一直吵著說想趕快見到爸爸呢。」

  「這樣啊,好好好。妳也幫我向孩子問個好呀。」

  修平聽不太懂這段大人的玩笑話。

  面前擺著裝了啤酒的玻璃杯,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這不是他第一次嚐到啤酒的滋味,但是在銀座的高級俱樂部裡喝到的啤酒尤其苦澀,他心想,這就是大人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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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坐上老位子,也就是吧檯最右端的座位,賴子「呼──」地長吁了一口氣。這個長歎之中,包含了這一整個星期得以順利度過所得到的安心,以及換下和服後的解放感。

  侍者靠了過來,賴子衝著對方嫣然一笑,說:「來杯老樣子。」年輕侍者略略頷首退下。每到星期六的夜晚,賴子一定會獨自前來這家位於飯店地下室的酒吧。雖然人形町也有許多氣氛佳的老酒吧,但至少在週六的夜裡,她不想見到任何熟面孔。

  「讓您久等了。」

  侍者放在她面前的,是盛在小玻璃杯中的琴苦酒(註:即Gin & Bitters,又名「金比特」,以琴酒加苦精調製而成。)。她不喜歡甜味的雞尾酒。

  才剛拿起酒杯,她察覺有人靠過來身邊。

  「不愧是老字號料亭的老闆娘,喝的酒也是烈酒呀。」

  聽到這聲音,對方的面容便浮現腦海。雖然不是多熟悉的聲音,卻令她印象深刻,久久縈繞耳中。

  轉頭一看,果不其然,正是他。

  「能讓我坐下陪您喝一杯嗎?」加賀笑著問道。

  「請。」賴子也回他一個笑臉。加賀今天一身黑外套。

  「一杯健力士(註:即愛爾蘭Guinness 黑啤酒。)。」他向侍者點了酒。

  「您點了酒,就表示您已經下班嘍?」賴子說。

  「那是當然的。我只是因為案件的其中一個謎團解開了,想來喝杯酒,小小慶祝一下。」

  「噢,一個人慶祝嗎?怎麼不找朋友一起?」

  加賀一聽,微微晃了晃身子。

  「不是甚麼值得大伙兒聚頭慶祝的重大斬獲啦,只是我一直在尋找的一隻狗兒,終於找到了。」

  「狗兒?那起命案和狗兒有關嗎?」

  「現在還不曉得。不過能確定的是,那隻狗兒不是兇手。」

  由於刑警的口吻很嚴肅,賴子不禁望向他。

  「你們家署長呀,偶爾會來光顧『松矢』哦,前幾天也才約了人在我們店裡呢。」

  「是喔。我之前任職的警署,署長也是這樣。警察署長們好像都很喜歡筵席,一聊到當地知名的料亭,他們知道的可是比網路資料還詳細。」

  賴子低聲笑了。

  「上次署長來的時候啊,我聽他提起過,說最近他從別處挖角了一位頗有意思的刑警。我問他怎麼個有意思法,他就說,那個人腦袋非常聰明,個性卻有些乖僻,還很固執。署長說的那個人,就是加賀先生您吧?」

  「嗯,誰知道呢。」

  裝著健力士啤酒的玻璃杯擺到加賀面前,加賀舉起杯子對賴子一敬,「今天一天,您辛苦了。」說完以杯就口。

  「您也辛苦了。」賴子也啜飲杯中酒。

  接著加賀突然輕吁了口氣。

  「老闆娘您不僅適合穿和服,像這樣的洋裝也很適合您,而且,無論做哪種打扮,您都能完美地扮演成熟女人的角色呢。」

  「別開我玩笑啦。」

  「我沒有在開您玩笑,真要說的話,應該是在挖苦您。」

  聽到加賀這麼說,賴子放下了酒杯,「您這話是甚麼意思呢?」

  「我想說的是,其實您內心還是有像小孩子一樣不成熟之處,但也不是多幼稚,只是偶爾會小小惡作劇一下的程度。」

  「加賀先生,」賴子偏過身子直直面向刑警,「您有甚麼想說的就直說吧,我也是江戶人,耐不住性子的。」

  「是,真是失禮了。那麼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當然,是關於小傳馬町的那起案件。」

  「您的意思是,我和那起案子有關聯嘍?」

  「先別動氣,請容我一一道來。一如我前幾天告訴您的,那起案件現場留有吃剩的人形燒,卻不曉得是誰買的。我們從透明塑膠盒上採到了三個人的指紋,當中兩組分別屬於被害人與人形燒店店員,但剩下最後一組指紋卻不知道是誰的。」

  「這部份,我聽修平講了。可是聽說不是那孩子的指紋呀,不是嗎?」

  「誠如您所說。」

  「那我就不懂了。既然這樣,為甚麼加賀先生您要一直執著於我們店呢?每天買人形燒的客人那麼多,同時買了包餡和無餡兩種的客人,也不止我們家修平一個。那麼照理說,你們應該再去調查其他顧客才對呀?」

  「關於這一點,我正要解釋給您聽。老闆娘您說的沒錯,同時購買包餡和無餡人形燒的客人不止修平君一人,最後那組指紋也不是他的,所以警視廳那邊其實沒把修平君這條線索放在心上。嗯,不過也對啦,他們一開始就不覺得買了那盒人形燒的人是兇手。」

  「咦?」賴子驚訝得半張著嘴。

  「被害人的住處裡,大部份的指紋都被人擦去了。」加賀輕快地說道,然後讓黑啤酒流過喉頭。

  「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就是說,兇手離開前,將印象中自己曾經觸摸到的地方全都擦拭過一遍。所以如果買了那盒人形燒帶過去的就是兇手,塑膠盒上的指紋一定也會被抹去,然而上頭的指紋卻都原封不動留在上頭。」

  「噢,原來如此。」賴子點了點頭,接著回望加賀那張淺褐色的臉龐,「那麼,為甚麼加賀先生您會一直追查人形燒這部份呢?如果與案件無關,是誰買的都無所謂了吧?」

  「但是警察的辦案就是這麼回事,不能輕易放棄任何可能性,即使不是直接相關的線索也一樣。為甚麼那東西會出現在那裡呢?逐一將謎團解開,最終就能看見事件的真相了。」

  賴子的酒杯空了,她喚來侍者,續了一杯琴苦酒。

  「我聽修平說他自己一個人把整盒人形燒都吃下肚了呀。上班時間還偷買零嘴吃,真是太不像話了。」

  「別罵他吧,那樣太可憐了。他並沒有偷吃人形燒。」加賀說得斬釘截鐵。

  「加賀先生,我就是想問您,為甚麼您能夠這麼肯定呢?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老闆娘,您這話有一半是認真的吧?您其實是想說,『修平君買的人形燒怎麼會在被害人的住處裡?這樣不是很奇怪嗎?』是吧?」

  被加賀的話這麼一戳,賴子有些狼狽,因為她的心思被說中了,但是她很快便恢復了冷靜。

  「我剛才也說過了,您有甚麼話,就請直說吧。」

  加賀筆直凝視著她,然後緩緩斂起下巴。

  「好的。那麼,我就從結論講起吧。案件現場的那盒人形燒,正是修平君買的,為甚麼我能夠如此斷言呢?因為其中一個人形燒,被動過了手腳。至於是甚麼樣的手腳,老闆娘,您應該很清楚吧?」

  望著加賀的賴子嚥了口口水,視線移向別處。

  加賀輕輕笑了起來。

  「鑑識那邊可是想破了頭呀,搞不懂為甚麼會冒出這種東西。我聽到的時候也嚇了一跳,誰想得到人形燒裡頭包的竟然是山葵餡呢?」

  琴苦酒送到了賴子面前,她拿起酒杯,衝著加賀微微一笑。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不會打斷您的話的,能請您詳細說來聽聽嗎?」

  「好呀。我也續一杯吧。」加賀說著將玻璃杯放到吧檯上。

  賴子從皮包取出菸和打火機。她的抽菸地點只限於這家酒吧,平日穿著和服的料亭老闆娘,是絕對不在人前抽菸的。

  「現場發現的人形燒當中,有一個是被灌了山葵餡的,就類似綜藝節目裡頭的懲罰遊戲。而且人形燒在被剖開、灌入山葵餡之後,還有人很細膩地以澱粉糊將切口封起來。不用說,人形燒店是不會賣出這樣的商品的,這就表示是有人買來之後動的手腳了。做這件事的,是被害人呢?是送人形燒給被害人的人呢?還是其他人?這時,透過科學鑑識,我得到一個能夠幫助推理的線索。根據分析發現,那個山葵餡人形燒比其他的人形燒要早一些製作完成,具體來說就是,外皮的含水量比較少,也比較硬一點,鑑識人員研判應該距離出爐超過了一天左右。換句話說,下手的人──當然,我指的是對人形燒下手的人,這個人並不是從剛買回來的那盒人形燒當中拿出一個來灌山葵餡,而是事先準備好一個山葵餡人形燒,再換掉盒中一個新買來的人形燒。這麼一來,這前後兩批人形燒,就應該是相隔一天買來的了。我去了那家人形燒店詢問,想知道購買包餡和無餡綜合人形燒的顧客當中,有沒有哪位是連著兩天上門的。店員的回答是,印象中沒有這樣的客人。只不過,我得到了一個很耐人尋味的消息。」

  第二杯健力士啤酒擺到了加賀的面前,他像要潤喉似地喝了一口,以手背抹去沾在嘴邊的泡沫之後,看向賴子。

  「店員說,『松矢』的小師傅最近那次光顧,並沒有連著兩天上門,但是小師傅出現的前一天,老闆娘也過來買了人形燒。不愧是老字號料亭的老闆娘,在人形町上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呀。」

  賴子將變短的菸摁熄在菸灰缸裡。

  真是個聰明的刑警吶。賴子心想,不知道他為甚麼願意屈就在日本橋署這種小地方,但這個人之前肯定留下了許多精采的破案功績吧。

  她不掙扎了,顯然再說甚麼都瞞不過這個人。

  「我明白了。原來加賀先生的目標不是修平,而是我呀。」

  「有些事我也必須問過修平君才得以釐清。您應該已經曉得他是幫您先生跑腿的吧,因為在那個時間帶,還有閒情逸致想要買人形燒的,請恕我直言,只有您先生了。所以好比說,要弄清楚您是在哪個時間點將人形燒掉包的,就得先問過修平君才行。」

  「噢?那您已經知道答案了嗎?」

  「我的推測應該八九不離十吧。」加賀點點頭,「修平君買了人形燒回來,到交給您先生之前,東西就藏在巷子的腳踏車籃子裡。只要曉得修平君的這個習慣,由於貴店的後門就緊鄰那條巷子,將塑膠盒裡的一個人形燒掉包,應該是輕而易舉的。」加賀說到這,看向賴子的眼神彷彿要看進她的內心,「往人形燒裡灌山葵餡的,就是老闆娘您吧?」

  「『才不是呢。』──我就算這麼否認也沒用了吧。」

  「您要是否認,我就只好請您配合一下讓我們採指紋了。」加賀說:「然後拿去和塑膠盒上最後那組不明的指紋進行比對。」

  賴子歎了口氣,點上第二根菸。

  「佩服,佩服。加賀先生,全都被您說中了呢。只不過這應該算不上是犯罪吧?」

  「那當然。」加賀點點頭,「只是個俏皮的惡作劇罷了。您是想給您先生的情婦一點警告吧?」

  賴子突然笑了出來,呼出一口白煙。

  「都調查到這個地步了,您應該也曉得那個女的是誰吧?」

  「要查出您先生的出軌對象並不是難事,只要跑去他常出沒的那幾家店問一下就知道了,因為這世上大概有五萬人不知道甚麼叫做『口風緊』吧。那位小姐叫麻美,在銀座上班,而且她和這起命案的被害人住在同一棟公寓大樓的同一樓層裡。」

  「那女的真的很糟糕,偏偏我家那個沒長腦袋的,對那種女人毫無抵抗力。聽說那女的還有個小孩呀?」

  「嗯,大概一歲大吧。」

  「那女的好像跟外子說是他的孩子。外子要是因為她這話而消沉也就算了,偏偏他是個沒長腦袋的,不知道在開心個甚麼勁兒,反而一有空就跑去那女的家裡看小孩,好像還固定拿零用錢給那女的。真是的,人好也要有個限度吧。」

  「咦?此話怎講?」

  賴子啜了一口琴苦酒,聳起肩膀。

  「那女的撒了個天大的謊,小孩根本不是外子的。不久前,我雇了徵信社去調查,那女的每天去店裡上班前,都會把孩子託給住在上野一棟公寓裡的男人照顧,那個男的才是孩子的爸。」

  「那她為甚麼不和那個男的住一起呢?」

  「因為那樣就沒辦法從外子身上撈到油水啦。她在打的算盤應該是,反正謊言遲早會被拆穿,那就能撈一天是一天吧。」

  「原來如此。」加賀搔了搔頭,「所以您是為了警告她,才製作了山葵餡的人形燒嘍?」

  聽到加賀這話,賴子燦爛地一笑。

  「沒想到連加賀先生都沒能看穿這一點。嗯,也難怪啦。」

  「我猜錯了嗎?」

  「我啊,做了那個山葵餡人形燒,是想讓我家那個沒長腦袋的吃下肚。您看,包餡的有七個、無餡的有三個,對吧?外子不愛吃紅豆餡,所以買了那三個無餡的,是打算自己吃的。」

  「所以您才將山葵餡包進無餡的人形燒裡頭……」

  賴子點點頭,往菸灰缸裡彈了彈菸灰。

  「外子自己也心知肚明,那並不是他的孩子。因為外子患有不育症。」

  加賀拿著玻璃杯的手不禁一顫。「咦?這樣啊?」

  「我們之前去醫院檢查過了,錯不了的。但是,外子卻沒跟那女人講這件事,可能一方面是拋不下一直依賴著自己的女人吧,但我想更大的原因是,即使是瞞不了多久的謊言也好,他想品嘗一下擁有私生子的滋味。別看外子平常一副浪蕩大爺的模樣,其實是個內心很沒自信的人。他和那女人也沒有多深的感情,了不起只是玩個一、兩次的程度吧。」

  加賀吁了一大口氣。

  「所以是老闆娘您已經忍無可忍了才這麼做?」

  「呵,應該是有點看不下去了吧。他還一直以為瞞老婆瞞得天衣無縫,我想給他一點顏色瞧瞧,才拿了山葵……。您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很不成熟地惡作劇了一下。」

  「但是您先生卻到現在還沒得到教訓,他既不曉得有個山葵餡的人形燒,也不知道自己送給情婦的那盒人形燒後來出現在命案現場。」

  「是啊,關於那部份,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為甚麼那盒人形燒會跑去那兒呢?」

  這時加賀露出苦笑,撫了撫下巴穩約冒出的鬍碴。

  「其實我問過麻美小姐了,她承認是她把那盒人形燒送給被害人的,只不過,她沒明講是誰送她的,只說是常去店裡的客人。」

  「為甚麼要轉送給別人呢?」

  「那是因為呢,」加賀似乎頗難說出口,皺了皺眉頭才說:「她好像不想吃。」

  「甚麼?」

  「她似乎很討厭和菓子,不管有沒有包餡,平常她是不吃人形燒的。可是忘了哪時候曾經順著您先生的話頭,回答說自己喜歡吃人形燒,後來您先生就不時買了人形燒帶過去,她也覺得不堪其擾。後來案發那一天,她似乎再也受不了了,在自家玄關收下您先生的人形燒,轉頭便送給住在同一層樓的女性了。由於是連同塑膠袋和整盒人形燒一起送人,塑膠盒上沒有印下她的指紋,這和您先生以及修平君的指紋都沒留在盒子上頭,是一樣的道理。」

  「真是夠了,居然連這種小事都被女人騙得團團轉。」賴子按著太陽穴一帶,「而且照您這麼說,他應該只是把人形燒交給那女人就離開了,連人家房門都沒踏進去呀。哎呀呀,一想到要和我家那個沒長腦袋的再攪和個幾十年,我頭都痛了。對了,得交代修平以後別再幫他買人形燒才行。」

  「說到這,修平君被我整得滿慘的,辛苦他了。下手有點太重,我會反省的。不過話說回來,他很了不起呢,您先生囑託的事,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對警方坦白。」

  「那孩子是塊料,雖然廚藝還差得遠了,不過對於將來要做這門生意的人來說,口風緊可是他最大的資產呀。」

  「好,讓我們為肩負著『松矢』未來的廚師乾杯吧!」

  「那也得先祈禱我家那個沒長腦袋的不會在那之前把店弄倒嘍。」

  賴子舉起一手招了侍者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