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點的是一份糖漬無花果和三個櫻桃塔,總共是一千七百二十五圓整。」美雪將甜點裝盒之後,隔著展示櫃將盒子遞給客人。
眼前這名年約三十出頭的女客將早已拿在手上的兩千圓放到收銀盤上,美雪收下後,從收銀機取出找零,連同收據遞給女客,「謝謝您的惠顧。」
客人離去後,美雪望向擺在收銀機旁的手機好確認時間,再過十五分鐘左右就是晚上七點了,也就是這家洋菓子店「QUATTRO」的打烊時間。
她彎下腰,整理著展示櫃裡所剩無幾的蛋糕,這時玻璃店門打了開來,顯然又有客人進來了。她一面站直身子一面打招呼:「歡迎光臨!」話聲剛落,她的臉上不由得浮現笑意,因為進門的這位女士是常客。
對方也是滿面笑容,總是那副溫柔的神情,眯細了眼凝視著美雪的眼神中帶有無限的憐愛。之前談話間得知這名女客已年過四十,但是從她肌膚的光澤與體態看來,總覺得她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
「晚安,還沒打烊吧?」女客問道。
「當然,您請慢慢看。」
「其實啊,鄰居送了我一盒人形燒,本來我想說今天就別來買吧,可是剛好來到附近,還是忍不住走進來了。」她說著看向展示櫃裡面。或許是留著一頭短髮的關係,她不經意的一舉一動看上去都顯得尤其輕盈。「和菓子也是不錯啦,可是我啊,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還是比較喜歡吃蛋糕呢,有點像是為了吃到蛋糕才能這麼努力工作似的。」
「您是從事甚麼工作呢?」
「妳猜猜看。」
「唔……」
見美雪面露疑惑,女客調皮地眨了單隻眼說:
「是在家裡就能做的工作哦,算是接案子一類的副業吧。」
「是喔。」美雪只能這麼回應。說是說副業,她腦中卻毫無概念。
「真傷腦筋呀,想買果凍類的點心呢……。我記得你們家不是有出一種杏仁豆腐加上百香果的甜點嗎?」女客看著展示櫃問道。
「啊……,那個今天剛好賣完了,真的非常抱歉。」
「嗯嗯,最近天氣熱,大家都會想吃涼涼的東西吧。那要買甚麼好呢……」
這時,女客提著的皮包裡傳出手機鈴聲,只見她皺了皺眉拿出手機,看向液晶螢幕上的顯示之後,一臉狐疑地按下通話鍵。
「喂?……喔喔,我還以為是誰呢,為甚麼用公共電話打呢?……哎呀,真的嗎?啊,請等一下。」女客仍拿著手機,望向美雪豎起掌示意道歉,「抱歉,今天還是先不買了,明天我再過來哦。」
「沒問題的,您請慢走。」
女客一邊說著「對不起喔」,一邊走出店們,美雪就這麼望著女客講著手機逐漸遠去的身影。
她才輕歎了口氣,後方咖啡座便傳來中西禮子的聲音。
「美雪,妳辛苦了,剩下的我來收拾就好啦。」
「不不,沒事,這是我該做的。」
「不要勉強啊,妳一定累了吧?」
「一點也不累呀,最近體力好像愈來愈好了呢。」
「是喔,那就好。」中西禮子苦笑了一下,接著恢復正色說:「剛才那位客人,甚麼都沒買就回去了喔?」
「因為她想買的那一款賣完了。」
「這樣啊,她今天比較晚來呢,平常不是都大概六點左右就會出現了嗎?好吧,美雪,那妳幫我收拾展示櫃裡面就好了,收完就下班吧。」
「好的。」
美雪在展示櫃後方彎下腰,看到今天還剩下了泡芙,內心不由得竊喜。平常不愛吃甜點的健一,唯獨泡芙是來者不拒。他們「QUATTRO」允許店員將賣剩的甜點帶回去給家人吃,只不過,嚴禁轉送出去,因為要是有人得知有這個門路能拿到免費甜點,日後絕對不會自己掏錢出來買的。
對了,那個人也常常點泡芙呢。──美雪想起了方才那位女客。一如中西禮子所說,平常那個人總是在六點左右來店裡,從展示櫃內挑出自己愛吃的甜點,然後到後方的咖啡座點一杯紅茶,悠閒地配著甜點慢慢享用。美雪有時在工作空檔不經意望向那一區,不知怎的雙方總會四目相接,而每當那種時刻,那個人總是回以一個微笑,那是令人感受得到溫暖的包容、非常溫柔的笑靨。
她到底是甚麼樣的人呢?美雪對於這位女客的背景幾乎一無所知,這個人開始出現在店裡,是在大約兩個月前,後來一直是以兩、三天一次的頻率上門消費。中西禮子也說,這位女客可能真的很中意「QUATTRO」的甜點吧。
她在做的副業,到底是甚麼呢……?
美雪心想,等下次那個人來咖啡座捧場時,再稍微問得深入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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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著頭將固定鐵架的螺絲一一鎖上,冒個不停的汗流進了眼睛裡,T恤也早已濕透。清瀨弘毅抓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拭去汗水,繼續埋頭趕工。不快點把舞台佈景完成,是無法展開正式排練的。他身邊其他的團員也都忙著製作大型道具或是修改服裝,大家都是汗流浹背。因為他們是規模很小的劇團,所有雜務都得由演員親自打理。
弘毅才伸手打算拿盒子裡的螺絲,塞在褲子後口袋的手機傳來振動,他咂了個嘴拿出手機,一看到液晶螢幕的顯示,登時皺起了眉頭。他打算不接了,因為他一點也不想和這個人講上話。
但是,要說不想講上話,對方心裡應該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卻特地撥了電話來,顯然有非打來不可的迫切理由。弘毅其實不在乎對方想告訴他甚麼,還是按下了通話鍵。
「喂。」他冷冷地應聲。
「是我。」傳來直弘那熟悉的聲音。
「我知道啊。幹嘛?我現在在忙。」
「這兩天警察可能會去找你,我想還是先通知你一聲比較好。」
「警察?我又沒幹甚麼事!」
「不是你啦,是峰子出事了。」
聽到這個名字,弘毅一時還沒意識到是誰。已經好一陣子沒聽到這名字了,他自己也都沒說出口過。
「媽怎麼了?」
面對弘毅的追問,直弘只是沉默著。「老爸!」弘毅又喊了一聲。
「聽說死了。」
「甚麼?」
「今天早上,刑警來找我,說昨晚發現了峰子的遺體。」
弘毅不禁倒抽一口氣,之後就說不出話來了。峰子的面容浮現腦海,那張臉上帶著開朗的笑容。在弘毅的記憶中,母親一直是那副年輕且充滿朝氣的模樣。
「你在聽嗎?」直弘問道。
「怎麼回事?」弘毅說:「為甚麼媽會……。是出了意外嗎?」
「不是意外,根據刑警說,很可能是被殺死的。」
弘毅的心臟狂跳,全身的血液沸騰,體溫倏地升高。
「是誰幹的?」
「好像還不確定兇手是誰,偵查也剛剛展開而已,所以刑警才會跑來找我問話。」
「在哪裡被殺的?媽當時人在哪裡?」
「聽說是在她自己的住處裡。」
「住處?她住哪?」
「日本橋那邊。」
「日本橋?」
「刑警說是在小傳馬町,她好像在那裡的公寓大樓租了一間套房。」
那不是離我住的地方很近嗎?──弘毅暗忖。他住在淺草橋,與小傳馬町的直線距離只有一公里左右。
為甚麼她會住到那種地方去?──這個疑問在胸中逐漸膨脹。或許是母親遇害身亡帶來的衝擊太過強烈,他遲遲無法相信這是事實。
「你是不是知道些甚麼?」
「知道些甚麼?這話是甚麼意思?」
「就是問你知不知道可能是誰幹的啊。」
「我怎麼可能知道,都多久沒聯絡了。」
話筒傳來直弘的歎氣聲。「說的也是。」
「那,我現在要怎麼做?」
「我打給你不是要叫你做甚麼不做甚麼,只是先通知你警察應該會過去找你,因為他們跟我問了你的聯絡方式。」
「好,我知道了。」
「那就這樣了。」
「老爸。」
「怎樣?」
「葬禮怎麼辦?」
直弘再度沉默了幾秒,然後說:「那輪不到我們操心吧。」
「是嗎。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那部份,我打算讓他們決定就好,要是他們開口需要我這邊處理的,我能幫得上忙的就幫。」
聽來直弘的意思是,如果峰子老家的人去找他商量,他可以想辦法幫忙籌措喪葬費。這不是你該做的事嗎!──弘毅強忍著想回他這句話的衝動。
掛上電話後,弘毅仍呆立原地無法動彈,腦中一片混亂,他完全無法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
「弘毅,怎麼了?」
有人喊他,回神一看,是劇團團長篠塚。
「我母親……被殺了。」
篠塚驚訝得身子一震,「你說甚麼?」
「說是在公寓大樓的套房裡……被殺死了……」弘毅說完,雙腿一軟蹲了下去。
之後過了大約一小時,警察找上弘毅時,他正默默地繼續手邊的工作。劇團伙伴都要他今天先回去,但他很堅持留下來,一方面是覺得不能因為私事拖累到劇團的作業進度,再者自己就算提早離開,也一樣甚麼事都無法做,那還不如讓身體持續勞動,腦子比較不會胡思亂想。
打他手機的是警視廳一位姓上杉的刑警,說希望儘快見面談談,於是弘毅約對方到劇團排練場旁邊的一間家庭餐廳碰面。
來到餐廳,等著他的是兩名身穿西裝的男士,他們都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較年長的是上杉。
上杉先請他節哀順變之後,直接切入正題,問他最後一次見到峰子是甚麼時候。
「記得是前年的年尾。」弘毅答道。
「前年?你們這麼久沒見面了?」上杉睜圓了眼。
「我老爸沒和你們說我的狀況嗎?」
「我們聽到的是,你大學中輟之後便離家了。」
「那就是前年年尾的事,後來我就沒見過我媽了。」
「也沒通電話嗎?」上杉懷疑的視線射了過來。
為甚麼中年男人只要覺得對方年紀比自己小,講起話來也不用敬語了呢?──弘毅邊暗忖邊瞪了回去。
「因為我是離家出走的,總不好主動和家裡聯絡吧。」
「你母親也不曾打電話給你嗎?」
「我離家後就換了新手機,號碼也換了,沒告訴我爸媽聯絡方式。」
「但是你父親卻有你的手機號碼?」
「那是他自己找人調查我的下落,好像是鎖定小劇團一家一家問出來的。大概半年前吧,突然有個不認識的男人跑來找我,說有很重要的事,要我打電話聯絡我爸,那時候我才主動打了電話回去。」
「那件很重要的事,是甚麼呢?」
弘毅看著刑警,歎了口氣。
「我爸媽決議離婚了。我是有點訝異,不過反正熟年離婚在現在又不是甚麼新聞,隨他們自己愛怎麼決定就好,何況我也沒資格說甚麼。只是站在他們的立場,可能覺得還是得讓兒子知道一下比較好吧。」
「關於離婚的原因,他們是怎麼說的?」
弘毅搖了搖頭。
「他們沒跟我說細節。我爸本來就是個不顧家庭的人,我媽好像也很受不了一直被家庭束縛住,哪兒都不能去。我想離婚對他們雙方來說都是解脫吧。」
「是喔……,你母親很討厭被家庭束縛住啊……」
見頻頻點頭的刑警似乎話中有話,弘毅不禁看向他。
「為甚麼要問起這件事呢?我媽和我爸離婚,跟我媽被殺有關嗎?」
「不不,不是的。」刑警慌忙搖著手,「現階段很多狀況都還不明朗。呃,你曉得你母親後來住在……?」
「我是在這次出事後才曉得的。沒想到離我的住處那麼近,我也很訝異。」
「關於這一點啊,真的只是巧合嗎?根據我們的調查,三井峰子女士是在大約兩個月前搬到這個住處的。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她曉得你的下落,才特地搬到附近住呢?」
「我想不可能吧,而且我爸應該也不會把我的下落告訴她。」
「嗯,你父親的確是說沒告訴她。」
「那就對啦,真的只是巧合吧。」
「是嗎……」上杉似乎還是難以釋懷。
接著刑警們開始詢問峰子的交友關係、興趣嗜好等等,弘毅就自己所知範圍都盡量回答了,但他不覺得對偵查有甚麼幫助,刑警們也是一臉不置可否的神情聽著他的陳述。
弘毅試著探問關於峰子遇害的狀況,但刑警們不肯透露,始終是以一句「目前還在偵查中」擋回去,不過從他們的語氣聽來,顯然並不是單純的強盜殺人。
「最後再請教一個問題。」上杉豎起食指,「昨天晚上六點到八點之間,你人在哪裡呢?可以告訴我們嗎?」
弘毅知道自己的眼尾吊了起來。
「這是在問我的不在場證明嗎!?」
「我們必須問過所有關係人,你不想回答的話也沒關係。」
弘毅緊咬了一下唇,開口了:
「我在劇團排練場裡,你們不相信的話,隨便抓我們一個團員來問就知道了。」
「這樣啊,那就好。」刑警一副無所謂的語氣回道。
這天晚上,弘毅在八點多就回到住處了。本來這個時間應該還待在排練場裡製作佈景,但篠塚半命令地叫他回家去,他只好踏上了歸途。
公寓窗戶透出光線,看來亞美已經回來了。弘毅一打開門,亞美轉過頭來望著他,一副開朗的神情問道:「咦?今天這麼早?」她似乎正在看電視。
然而她那燦爛的神情,不久便蒙上一層陰影,因為弘毅將峰子的事告訴了她。
「對耶,我想起來了,今天老闆也提到相關的消息呢。」亞美眉頭緊蹙。
「老闆說了甚麼?」
「他說昨天晚上聽到很多警車在外頭奔走,而且小傳馬町離我們店又近……。沒想到居然是發生了那種事。為甚麼會這樣……」她一臉哀悽地眨著眼。
「我也不知道。刑警只說她是被殺死的。」
「那要怎麼辦才好?阿弘,你是不是也得出席葬禮?」
「嗯,如果接到通知我就會去啊,只是……也不曉得他們會不會叫我去……」
峰子在離婚後過著甚麼樣的生活,弘毅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因為他是任性離家出走的一方,選擇了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所以他一直覺得,峰子也有相同的權利自己作主;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光是要養活自己,就已經耗盡所有心力了。
躺進被窩裡,卻遲遲無法入睡。身旁的亞美似乎也一樣,頻頻翻身,輾轉難眠。弘毅睜著眼,眼睛逐漸習慣夜裡的亮度後,天花板的污痕也隱約映入眼簾。
他和青山亞美認識的機緣是一場音樂劇,當時兩人剛好坐在相鄰的座位。亞美大他一歲,老家在福島,為了一圓當設計師的夢想而來到東京就讀專門學校,目前正過著半工半讀的日子。
這個公寓住處原本是亞美租來自己一人住的,後來弘毅才跑來和她同居。
弘毅的演戲細胞被喚醒,是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那時他偶然走進一家小劇場,看到他現在所屬劇團的演出,當下便確定了自己這輩子就是要走這條路,之後他幾乎沒去學校上課,成天泡在劇團裡,團長篠塚也稱讚他:「你有天分,一定能闖出個名堂的。」
經過一番苦思,他決定辦理退學。直弘當然是激烈反對,而峰子也沒有站在他這一邊。
「你要是真的那麼堅持,要退就退吧!只不過,我不會給你任何資助的,你有種就自食其力!」最後直弘這麼說了。
誰希罕你的資助!──弘毅丟下這句話便轉身回自己房間,開始收拾行李。
「住的地方確定下來以後,要通知媽一聲哦。」峰子追上衝出家門的弘毅,低聲叮嚀道。
但他只是搖了搖頭。
「我不會通知你們的,手機也會換號碼了。」
「可是……」
「峰子!」屋內傳來呼喚,「那種不懂事的傢伙,隨他去!」
見峰子的神情交雜著悲傷與困惑,弘毅別開視線,走進了夜色中。
這樣的峰子,如今遇害了,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弘毅怎麼都無法相信這是事實,只覺得像是電視連續劇才會出現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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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弘毅與準備上工的亞美一同離開住處。亞美打工的咖啡店位於堀留町,與小傳馬町只有咫尺之遙。
弘毅跨上腳踏車,讓亞美坐上後座。這輛車平常都是亞美一個人在騎的,之前弘毅曾經在東京車站地下街的某間便當店打工,那段時間他們也常像這樣共乘一輛腳踏車。但最近由於劇團公演在即,弘毅便暫時停掉打工專心排戲。
來到江戶大道,朝西南方前進,直直騎下去就會到小傳馬町了。
不消十分鐘,他們便來到了小傳馬町的十字路口。弘毅在這裡下了車,把車子交給亞美。
「今天晚上學校有課哦。」亞美在踩下踏板之前對弘毅說道,意思是她今天會晚點回去。
「好,我知道了。」弘毅點點頭。
亞美騎上了人形町大道。這一帶有非常多的銀行,聽說是因為附近有日銀(註:即「日本銀行」,相當於日本的中央銀行。)的關係,每個街區至少都有一家銀行的分行。
目送亞美的背影遠去後,弘毅張望四下,發現一家便利商店,便走了進去。
店內沒客人,只見年輕的男店員正在將三明治和飯糰上架。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弘毅開口了:「聽說前天晚上這附近發生了一起案件,請問你知道事發地點在哪裡嗎?」
染了一頭淺褐色頭髮的店員轉過頭來,板著一張臉。
「不清楚耶,我前天那個時段沒班。」
「啊……,這樣啊。不好意思,打擾了。」
弘毅低頭行禮,走出了便利商店。他忘了這一類的店家都是採取排班制,早班與晚班分別由不同的店員顧店。
接著,弘毅又跑去附近店家打聽,但幾乎沒人聽說兩天前的案子,而且店家只要一察覺他不是上門消費的客人,立刻擺出「請你不要妨礙我們做生意」的冷漠態度。
即使如此,不知問到第幾家時,他來到一家文具店,終於探聽到一些消息。
「你說的是有個女人被殺了的案件吧?就在那邊那棟公寓大樓裡哦。」禿頭的店老闆指著遠處說:「刑警也來問過了呢,問我有沒有看到甚麼行蹤可疑的人,大概是晚上九點左右吧,那個時間我們店老早就打烊了,我就回刑警說,哪有可能目擊到甚麼鬼呀。」
「您曉得是那棟公寓大樓的幾號室嗎?」
「要問那麼詳細我就不清楚啦。小哥,你是那起案件的關係人啊?」
「嗯,我和被害人有點交集……」
「是喔。發生這種事,真是太遺憾了。」店老闆神情嚴肅地說道。
離開了文具店,弘毅步行前往店老闆告知的公寓大樓。這是一棟米黃色的細長形建築,外觀看上去還算新,似乎才落成沒幾年。
為甚麼要住到這種地方來呢?──這個疑問再度浮上弘毅的心頭。峰子的老家在橫濱,他一直以為峰子離婚後會回老家去住,作夢也想不到她會租房子獨居過日子。
不過想到峰子的個性,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她從以前就一直渴望擺脫家事的枷鎖,希望能與外頭的社會有所接觸。
英文系出身的峰子,年輕時的夢想是當翻譯家,還曾計劃大學畢業後前往英國深造。
而打亂她人生規劃的,是意料之外的懷孕。她當然曉得孩子的爸是誰──清瀨直弘,年僅三十出頭便開了公司的他,事業正是如日中天。
得知峰子有了身孕,直弘當下便決定娶她,而峰子也答應了他的求婚,身邊的人也都不反對。這要是在現代,就是很流行的奉子成婚吧,但在當年應該也不算少見。
然而,峰子似乎不是很開心嫁為人婦。至少弘毅一直是這麼覺得。
弘毅還是中學生時,曾聽到峰子講一通電話,對方好像是峰子從唸書時代便一直保持聯絡的友人。
「我也好想出去工作哦,妳能明白嗎?我才三十七歲耶,一想到接下來得一直關在家裡過著這樣的日子,真的很鬱悶。好羨慕妳哦,工作都沒斷過。我啊,要是那時候沒懷孕,也不至於落得現在這個下場了,因為妳看,搞不好我根本不會跟那個人結婚呀。唉,那次懷孕真是個大大的失誤,可是在那個當頭,我也說不出口要把孩子拿掉,是吧?雖然養兒育女也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可是我不想只有這樣啊,我來這世上又不是為了來當母親的,要是全副精神都花在照顧先生和兒子上頭,我都忍不住要懷疑自己的人生到底算甚麼了。」
那次懷孕真是個大大的失誤。──這句話宛如尖刺,深深刺進弘毅的胸口。
在他的心中,一直覺得直弘是個不關心家庭的父親,但是他從來不曾懷疑母親對家人的付出與愛情。母親不但一手打點全家人的三餐,身邊大小事也都是她在照料,雖然偶爾會出言責罵他,但他都認為母親是為了他好才這麼做的。
但現在看來,峰子一邊扮演著母親的角色,內心不滿的火燄卻未曾止息,而且不是最近才冒出的牢騷,而是早在她懷了孕、肚裡有了弘毅這個小生命的同時,問題便萌芽了。
從那之後,弘毅變得小心翼翼,任何事都盡量不去麻煩到母親,因為他不想背負「害母親的夢想付諸流水」的沉重罪名。
當然,到了今日,弘毅的想法也多少有了改變,他知道峰子並不是不疼愛他這個獨生子,那通電話的內容,只是坦白吐露了每個人都會有的突發性倦怠,但弘毅很確定的是,在峰子的內心,始終存在著讓人生重新來過的想望。或許正因如此,離婚後的峰子才沒回老家,而是選擇留在市中心獨居過日子。
可是,為甚麼會住到這樣的地方來呢?──弘毅抬頭望向這棟公寓大樓,仍然百思不解。雖然他並不熟悉峰子的過往,但就他印象所及,峰子和日本橋這一帶應該是毫無淵源才對。
弘毅久久只是佇立原地,眼前這棟公寓大樓卻突然走出三名男性。看到當中一人,他嚇了一大跳,因為那正是直弘。
直弘也看到他了,當場停下腳步。
「是你呀。跑來這裡幹甚麼?」直弘尖著嗓子問道。
「老爸你才是啊,為甚麼在這裡?」
「我是來協助警方調查的,剛剛去看過峰子的住處了。」
「這位是令公子嗎?」一旁一名西裝男子問道,似乎是刑警,「請問是誰告訴你這個地點的呢?」
「我在這一帶到處問人問出來的。昨天刑警先生也來找我問過話了,可是他們不肯告訴我案發地點在哪裡。」
「原來如此。」刑警點了點頭,接著望向直弘問道:「應該不用請令公子去確認三井女士的住處吧?」
「我想不用,這傢伙和峰子已經將近兩年連話都沒講過了。」
「那就先這樣了。清瀨先生,您方便跟我們走一趟嗎?還有事情需要您協助。」
「好的。」
刑警們一副就是想說「我們和無法提供線索的傢伙沒甚麼好談的」的態度,看也不看弘毅一眼,轉身便走。直弘也跟上他們,但走到一半又突然停步,轉過頭說:
「你在這種地方晃蕩只會妨礙人家辦案,快點回劇場去排你的戲!」
弘毅瞪向父親,「用不著你多管閒事。」
直弘沒再說甚麼,跟上刑警離去了。弘毅哼了一聲。
就在這時,「不好意思,方便打擾一下嗎?」後方有人喊了他。弘毅回頭一看,只見一名身穿黑色T恤、外搭藍色襯衫的男子正從那棟公寓大樓走了出來,男子有著淺褐色的臉龐,五官輪廓很深。
「我剛才在那邊聽到了你們的對話,您是三井女士的兒子吧?」
「我是。但請問您是……?」
「這是我的名片。」男子說著從褲子後口袋拿出警察手冊,上頭印著的姓氏是加賀,他是日本橋署刑事課的刑警。「您過來是想看看事發現場的狀況嗎?畢竟還是會在意吧?」
「是啊,而且反正我就住這附近。」
「附近?不好意思,請問您住在哪裡呢?」
「我住淺草橋那邊。」
「這樣啊,那真的離這裡很近呢。您是走路過來的?」
「不是,我同居的女友也在這一帶打工,我們共乘腳踏車出門的。」
「原來如此。」加賀思索了一會兒,凝視著弘毅問道:「您想看一下現場嗎?」
弘毅眨著眼,「可以嗎?」
「嗯,我今天被派來負責保留現場。」加賀說著,從口袋拿出房門鑰匙。
峰子租的套房位在四樓,約六坪大的空間,擺了單人床、電腦桌、書架、沙發和餐桌等家具,雖然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卻掩飾不了拘束感。弘毅不禁佩服,住慣了大房子的峰子居然能夠忍受住在這麼狹小的屋子裡。
「我母親是怎麼被殺死的呢?」弘毅仍站在玄關的脫鞋處,開口問加賀。
「發現遺體的是三井峰子女士的一名女性友人。由於她們約好那一天要一起吃飯,友人上門摁鈴,卻遲遲沒人應門,於是她試著開門,一進屋便發現三井女士面朝下倒在地上。一開始她還以為是腦中風,細看才發現頸部有勒痕,旋即通知了警察。」加賀並沒有翻開筆記來看,便明快地把偵查內容告訴了他。弘毅有些意外,他發現加賀和昨天找上他的刑警們很不一樣,加賀似乎不打算對他隱瞞案情細節。
「那位女性友人,不知道是甚麼樣的人呢……」弘毅低喃道。
「據說是三井女士大學時代便結識的友人,一直從事著翻譯方面的工作,而三井女士離婚後就是在接這位友人轉介的案子。」
「這樣啊……」
原來峰子正開始朝著長久以來的夢想前進;離婚後,她並不是寂寞地過著看不見未來的日子。弘毅想到這,心裡好過了一點。
她就是在這間套房裡,踏出她成為翻譯家的第一步啊。──弘毅再度環視室內,視線卻不禁落在某一處。屋子角落擺了個雜誌架,上頭出現了一個顯然與峰子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
那是一本育嬰雜誌,弘毅也曾在電視廣告上見過。
「請問怎麼了嗎?」加賀問道。
「呃,我只是看到那本雜誌有點訝異,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弘毅指著雜誌架。
加賀以戴著手套的手,拿起那本雜誌。
「確實有點怪。」
「我母親總不可能是懷孕了吧。」
「目前並沒有接到相關消息。」加賀一板一眼地回道,然後將雜誌放回架上。「對了,三井峰子女士是在大概兩個月前搬來這裡的,之前聽說一直是住在朋友的出租公寓裡,在蒲田那邊。」
「是喔。」
「嗯。根據發現遺體的那位友人的證詞,她說三井女士是很突然地說要搬來小傳馬町住,她問了原因,三井女士只說是『Inspiration』(註:即「靈機一動」之意,原文做「イソスピレ─ツョソ」,夢想當翻譯家的峰子刻意用外來語。)。」
「Inspiration 是吧……」
「您有沒有想到甚麼可能性呢?關於三井女士為甚麼會選擇居住在這個町上。」
「不清楚耶。」弘毅偏起了頭,「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她就住在離我住處這麼近的地方。」
「您說您住在淺草橋那邊吧?您覺得和這一點有沒有關係呢?」
「昨天另一位刑警先生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但我想應該是無關吧。」弘毅當下便否定了,「我母親不可能得知我住在淺草橋,我想真的只是巧合。」
「這樣啊。」
「我母親之所以遇害,和她搬來這裡有關嗎?」
「現階段還沒有定論,只不過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那就是:所有關係人等全都不知道三井女士為甚麼會選擇搬來這個町上居住。」
「我母親的老家那邊,你們也去詢問過了吧?」
「嗯,是其他的刑警去問的,但是同樣沒得到有力的證詞。」
可是關於加賀提出的這項疑點,弘毅也答不上來。
「那,差不多了嗎?」加賀問道。意思似乎是想問弘毅確認過現場後,心情是否比較平復了。
「嗯。走吧。」弘毅率先走出房門,加賀隨後出來,鎖上了門。
「呃,刑警先生……」
加賀那五官深邃的面孔轉向弘毅,「甚麼事?」
「我母親不是會招人怨恨的那種人。可能所有被害人家屬都會這麼說吧,但是我母親她真的不可能和誰結下梁子的。」
加賀一聽,臉上浮現了微笑,但雙眼所露出的銳利眼光,卻令弘毅不由得心頭一顫。
「不過,這兩年之間您母親的一切經歷,您根本一無所知,不是嗎?」
「話是沒錯……」
見弘毅支吾著接不了話,加賀眼中的嚴厲倏地消失。
「我會把您剛才所述列入偵查的參考。只不過,這個世上多的是毫無道理的殺人事件,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不管怎麼說,我們一定會將兇手繩之以法的,我向您保證。」
弘毅不知道加賀有何根據,為甚麼能夠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但這個承諾卻給了他強大的安慰與信心。「萬事拜託了。」他低頭向加賀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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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案發生至今已經過了五天,這段期間,警方的偵查進度如何,弘毅完全無從得知。警方當然沒理會他,但連直弘那邊也沒有進一步聯絡。
唯一接到的通知,是峰子的哥哥──也就是弘毅的舅舅昨晚打來的電話,他說近日終於能夠領回峰子的遺體了,所以要幫她舉行葬禮。但是從他的話語聽來,他對於目前警方的偵查狀況同樣是毫不知情。
「峰子到底過著甚麼樣的生活,我們其實都不太清楚。唉,她自己說她想要展開全新的人生,我們也覺得,那就盡量別干預她比較好吧。」
對於離婚後的妹妹不理不睬,放任她孤身一人,身為娘家的人畢竟是有些愧疚,舅舅的語氣聽得出帶有辯解的意味。
就在狀況持續不明的這個時候,加賀來到了劇團排練場,排戲也剛好告一段落。
弘毅與加賀並肩坐在走廊的舊長椅上。
「演員真的很了不起呢。你母親出了那樣的事,你還是得照常排戲。」加賀語帶佩服地說道。
「反正我也沒有其他事可做。總之,明天我會回去我母親位於橫濱的老家一趟,看看守靈夜和葬禮能幫上甚麼忙。」弘毅凝視著刑警說:「請問目前偵查都還順利嗎?有沒有查出甚麼?」
「很多細節都慢慢釐清了,像是當天三井女士的行蹤,我們已經掌握得差不多了。」加賀平靜地說道:「只不過,那天三井女士做了一件相當匪夷所思的事。」
「甚麼事呢?」
「三井女士在遇害前沒多久,似乎正開著電腦打電子郵件。我們發現了打到一半的郵件。」加賀打開筆記本,「她是這麼寫的──我現在剛到家。今天去了常去的那處廣場,摸了幼犬的頭,而且又遇到了小舟町的鐘錶店老闆,彼此相視而笑說:『我們都跑得很勤呢。』」
「這有甚麼疑點嗎?」
「調查之下,我發現了一件很耐人尋味的事。被三井女士摸了頭的幼犬,並不是真的狗兒,而是一尊銅像。」
「銅像?」
「你知道水天宮嗎?那是一家保祐安產與送子的神社。」
「聽說過。」
「那裡有一尊母狗帶小狗的銅像,據說只要撫摸幼犬的頭就能招來福氣。從三井女士的郵件內容研判,她應該是固定會上水天宮去祈福。」
「我母親跑去那個地方……?」
「三井女士的住處裡不是有一本育嬰雜誌嗎?所以可以推測她身邊應該是有認識的女性懷孕了,而且是相當親近的人,否則她也不至於每天都去祈福吧。可是呢,不管再怎麼探問追查,都找不到符合這個條件的女性。針對這一點,我已經問過你父親了,他也想不出可能的人。」
「我也不知道是誰耶。」弘毅回道:「我講過很多次了,我和母親已經兩年沒見面了,也沒講上話。」
「嗯,所以你這邊也沒有答案了。」加賀點了點頭,似乎頗失望。
「如果查一下這封郵件本來是要寄給誰的,去問那個人呢?應該能問出一些線索吧?」
「我當然去問過了,其實那個人就是三井女士之前離婚時所委託的律師,但是那位律師只知道三井女士每天都會出門散步,卻不曉得她是跑去水天宮。而且三井女士不知為了甚麼原因,在電子郵件中都只是寫『常去的那處廣場』,刻意不講明地點,也因此那位律師根本不知道三井女士身邊是否有懷孕的女性在。」
「這麼說來……還真的很奇怪。」
峰子究竟是抱著甚麼樣的心思?又是度過怎麼樣的每一天呢?自責與悔恨再度湧上弘毅的心頭。明明是親生母親,自己卻空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一直對她不聞不問。
「這部份我再去調查一下。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擾了。」加賀站了起身。
隔天,弘毅前往峰子位於橫濱的老家幫忙守靈。
歷經司法解剖後送回來的峰子遺體,就棺木中看得到的樣貌,一切如常,只有頸部圍著一條白絲巾,似乎是為了掩飾絞殺所留下的勒痕。
不知為何,弘毅感覺有些愧對峰子的親戚。對於展開獨居生活的母親毫不關心,他覺得自己多少也有責任。
但是親戚們不但沒有一個人責怪他,甚至還對失去母親的他送上安慰的話語,只不過他們似乎都不是很諒解直弘。
至於案件部份,所有人都毫無線索,大家對於離婚後的峰子都是一無所知。
弘毅試著提起峰子身邊好像有一位懷孕的女性在,但關於這一點,也沒人能提供消息。
由於必須有人徹夜留在禮廳,弘毅自告奮勇接下這份差事。守夜主要的任務只是注意保持整夜香火不斷,但其實現在都有類似蚊香的螺旋狀線香,點燃就能燒上一整晚了。
等大家都離開後,弘毅獨自一人走進禮廳,坐到摺疊椅上,仰望著祭壇上的照片。峰子的盈盈笑臉正朝著他,這張照片好像是她和朋友去旅行時拍下的紀念照。
毫無預警地,弘毅的內心有甚麼湧了上來,眼睛深處開始發熱。不可思議的是,他連看著遺體都感受不到峰子真的死去了,但只是這麼默默地凝望著遺照,母親的死終於成了不得不承認的殘酷事實,逐漸壓上他的胸口。
就在這時,口袋裡的手機響了。他調勻呼吸,拿出手機。是亞美打來的。
「妳打來剛好,我正想打給妳呢。」
他告訴亞美,今晚也會留在這邊過夜。
「這樣啊,你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哦。」
「我沒問題的。妳那邊都還好嗎?有沒有甚麼事?」
「有哦,今天有個刑警來我們店裡,他說他姓加賀。」
弘毅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機。
「去你們『黑茶屋』嗎?」
那是亞美打工的咖啡店。
「是啊。然後他問了很奇怪的問題呢。」
「怎樣的問題?」
「他問說媽媽……阿弘你的媽媽有沒有來過我們店。」
「我媽?」弘毅的嗓音不禁拔高,「那個刑警到底在想甚麼啊?我媽怎麼可能出現在你們店裡,她連我人在哪裡都不曉得了,更不可能知道我和妳住一起啊!」
「可是那位刑警確認了好幾次,還拿出照片來要我們看,我和老闆都被問了。」
「老闆怎麼說?」
「老闆也據實回答說沒見過照片上的人,刑警好像才終於聽進去,之後就離開了。阿弘,你覺得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啊。下次遇到那個刑警的時候我再問一下。其他還有甚麼不尋常的事嗎?」
「嗯,沒事了,一切都好。」
「好,那我明天葬禮結束後就回去。」
掛上電話後,弘毅納悶了起來,視線很自然地移到了祭壇那張遺照上頭。
不知為何,峰子的那抹微笑感覺多了點神秘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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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了舅舅掌控整個流程,葬禮進行得非常順利,出席人數與預估相去不遠,整個儀式也得以在預定時間內結束。
出棺之後,弘毅與親戚們一同前往火葬場,卻有個意想不到的人在那兒等著他,那就是加賀,而且不知是否顧慮到家屬的觀感,他特意繫了黑色領帶。
「真的很抱歉,我不請自來還追到這裡,因為我有件事,希望能儘快讓你知道。」加賀說著行了一禮。
距離火葬程序完成還有一小段時間,加賀似乎也是看準這個時間點過來的。弘毅心下明白,加賀要說的顯然是相當重要的內容。
兩人走出建築物,前方是一座精心打理的庭園,他們在庭園裡的長椅坐了下來。
「是這樣的,我知道三井峰子女士之所以搬到小傳馬町的原因了。」加賀先開了口,「由於她本人已經往生,無法當面向她確認,但我想應該是錯不了的。」
「是甚麼原因?」
「你曉得藤原真智子女士嗎?漢字寫做這樣。」加賀翻開筆記本讓弘毅看,上頭寫著「藤原真智子」。
「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藤原女士是三井峰子女士大學時代的友人,三井女士還沒離婚前,她好像曾經去府上玩過幾次。」
「喔喔。」弘毅點著頭,「是那個阿姨啊,我想起來了,她偶爾會來我家,我母親好像都喊她小真。」
「就是那位女士。」加賀點了點頭,「我們調查了三井女士的電腦,發現她透過電子郵件保持聯絡的聯絡人並不多,可能平常大多是使用手機傳簡訊吧。接著我們逐一過濾電子郵件的聯絡人,發現只有一位始終聯絡不上,那就是藤原女士,後來查出她由於丈夫工作的關係,一直待在西雅圖,但是今天早上,我們終於聯絡上她了。當然,藤原女士並不曉得這次的事件,也想不出有誰會下這種毒手,只不過,關於三井女士搬至小傳馬町的原因,她是知情的。」
「是甚麼原因呢?」
「原因呀,果然是因為你。」
「我?」
「藤原女士是今年三月前往西雅圖的,在出發前不久,她走在日本橋一帶,很偶然地在街頭見到了熟悉的面孔,那就是你。」加賀直直望著弘毅,「她說,當時你騎著腳踏車,後座載著一名年輕女子,你在途中讓女子下車後,再騎著腳踏車離去。藤原女士只好選擇追在那名年輕女子的後頭,結果看到女子走進了一家開店前的咖啡店。藤原女士立刻將此事告訴了三井女士,因為她知道三井女士一直在尋找你的下落。而三井女士搬去小傳馬町,就是在這件事之後沒多久。所以應該可以合理推斷,她是為了你才住到那兒去的。」
聽到加賀這番話,弘毅心緒大亂,因為他完全不曉得峰子一直在打探他的下落。但想想也是難怪,與丈夫離婚的她,剩下唯一的家人就是弘毅了。
「可是如果是這樣,我母親為甚麼不直接來找我談呢?既然知道了亞美的打工地點,只要問她不就知道我人在哪裡了嗎?」
「當然,三井女士一開始也是打算這麼做的,但是當她見到你女朋友之後,便改變了心意。」
「怎麼說?」
「藤原女士去美國之後,與三井女士往來過幾封電子郵件,三井女士搬去小傳馬町一事,藤原女士也是透過電子郵件得知的,所以藤原女士一直以為你們母子應該很快就能重逢了,沒想到之後收到三井女士的郵件,內容卻寫著,她打算暫時先站在遠處默默守護著你和你的女友。由於從她的字裡行間看來,似乎是有甚麼隱情讓她做了這個決定,藤原女士也不好追問下去。」
弘毅撩起劉海,「是甚麼隱情呢?」
「據藤原女士說,三井女士好像三天兩頭跑去青山亞美小姐打工的咖啡店消費,還曾寫郵件對藤原女士說,自己一星期跑去好幾次,不知道會不會惹人厭。但是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向青山小姐表明自己的身分。」
「所以您才會去『黑茶屋』詢問啊。昨天亞美告訴我了,可是,這樣真的太奇怪了,您應該也聽亞美說了,我母親從不曾出現在『黑茶屋』呀。」
「我知道他們說的是事實,但是這麼一來,寄給藤原女士的電子郵件內容又該怎麼解釋呢?難道是三井女士說謊?」
「她為甚麼要撒這種謊……」弘毅的眉頭緊蹙,他已經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這時加賀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露出了微笑。
「其實那並不是謊言,三井女士的的確確時常跑去你的女友所打工的店消費。」
「可是,亞美很確定她從沒見過──」
「正確來說,」加賀繼續說:「三井女士常去的是,她一直以為是你女友打工的店。」
面對一臉不解的弘毅,加賀從上衣內袋拿出一張影印紙,上頭簡略地畫了地圖,看得出那是小傳馬町十字路口一帶。
「這是甚麼?」
「藤原女士撞見你們兩人之後,旋即把青山小姐打工那家店的位置告訴了三井女士,但當時她是這麼說的:從小傳馬町十字路口朝人形町方向走,會來到一處十字路口,左手邊是三協銀行,在這個路口左轉,緊鄰銀行旁邊有一家咖啡店。你們家弘毅的女朋友好像就是在那間店打工。聽了這段說明,你覺得如何?」
「……沒有如何啊。她說的很正確,不是嗎?」弘毅回想著那一帶的街道樣貌,這段說明應該是無誤的。
「確實,在她告訴三井女士的時間點,這段說明是完全正確的。」
「甚麼意思?」
「藤原女士看到你們,是在三月初的時候。之後過了大約兩週,三井女士首度造訪小傳馬町,然後她依照藤原女士的說明,在路口朝著人形町方向邁出步子,然而這時,冒出了一個非常大的誤會。藤原女士所說的三協銀行是位在堀留町的十字路口,但是在還沒到那兒的前兩個路口──也就是大傳馬町十字路口,也有一個同樣名字的銀行──三協大都銀行。你應該也知道,三協銀行與大都銀行前一陣子合併了,而合併的時間點,就在藤原女士撞見你之後沒多久。這樣聽懂了嗎?目擊到你們的時候,大傳馬町十字路口的銀行還是大都銀行,但是由於與三協合併,後來三井女士前往時,大都銀行已經更名為三協大都銀行了,也怪不得三井女士誤會是這個路口,而左轉彎了過去。」
「可是她遲早會發現出錯了吧,那間銀行旁邊又不一定有咖啡店──」弘毅說到這,見加賀一臉遺憾神情,猛地一驚,「不會吧……」
「正是。」加賀說:「大傳馬町路口的那家銀行隔壁,也有一家同樣類型的店。嚴格說來,那應該算是蛋糕店,而不是咖啡店,但是因為店裡面設有咖啡座,三井女士會誤以為是這家店,也是情有可原了。」
「我母親後來就是成天往那家店跑?」
「嗯,我已經確認過了。那家店叫做『QUATTRO』,我拿了三井女士的照片給女店員看,她說這位女士的確是他們的常客,換句話說,三井女士一直深信那位女店員就是你的女友。」
弘毅嘖了一聲,搖著頭說:
「她在幹甚麼啊,兩個多月耶……。叫住那位女店員問一聲,不就馬上知道了嗎……」
「那是因為,她改變了心意,想要暫時先站在遠處默默守護著你和你女友呀。我想,她應該是見到了那位店員小姐,覺得先不要驚嚇到人家比較好,等過一段時間狀況比較穩定了,再表明身分吧。」
「為甚麼她會突然改變心意?」
「關於這一點,你去一趟那家店就明白了;去那家店,看一眼那位店員小姐吧。三井女士搬來小傳馬町之後,一定每天都懷抱著雀躍的心情期待著,而且一直沉浸在默默守護所帶來的喜悅裡吧。」
弘毅完全聽不懂加賀這話的意思,而加賀只是一再重複:你去一趟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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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十五分鐘就要打烊了,健一卻跑來店裡,一身西裝打扮。
「剛好客戶在這附近,我打電話回公司,老闆說我可以直接回家,我就想說等妳下班一起走好了。」
「是喔。那你先喝杯咖啡,再等我一下哦。」美雪說道。
「嗯。」健一走進後方咖啡座,向中西禮子點了飲料。中西禮子當然是認得健一的。
健一本來就很疼美雪,但美雪覺得他最近更是溫柔得不得了,看來果然是擔心她身子的狀況吧。
美雪撫了撫自己的肚子。懷孕已經進入第六個月,肚子也明顯看得出來了。
她看了一眼放在收銀機旁邊的手機,那上頭掛了一串小狗造形的手機鏈,聽說是保祐安產的護身符。是那位幾乎每天都會上門、有著溫柔眼神的女客送給她的。
「這是我在水天宮買的,保祐妳生個健健康康的小寶寶哦。」忘了是甚麼時候,女客將這個護身符遞給了她。
為甚麼那位女客會對自己這麼好呢?她始終不明瞭,而恐怕也沒機會知道了,因為,那名女客已經不在這個世上。告知她這件事的,是昨天來店裡的一位刑警。
刑警拿出一張照片,問她認不認得照片上的女性。美雪嚇了一大跳,因為照片中正是那名女客帶著笑的臉龐。美雪回答刑警說,這位是他們店的常客,刑警一聽,不知為何露出了非常悲傷的神情,接著詢問美雪和這位女客都聊了些甚麼?女客最後一次上門是甚麼時候?之類的問題。
美雪心中不安極了,於是主動問了刑警:請問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這位女士出事了嗎……?
刑警似乎頗猶豫,還是把事情告訴了她,而傳入耳裡的內容,竟然與她內心不祥的預感不謀而合──這位女士,這位有著溫柔眼神的女士過世了,而且是遇害身亡。
即使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深切的悲傷在美雪的胸中擴散,化為淚水,終至滑落臉頰。
美雪對於刑警的詢問有問必答,雖然她與這名女士並沒有多深入的交談,但她還是拚命地搜索著記憶。
「這陣子可能還會再上門來請教一些事情,屆時再麻煩您協助了。」刑警留下這句話便離去了。這個人自始至終都散發著一股悲切憐憫的氣息,他究竟是在心疼甚麼呢?美雪不明白。
門口閃現人影,玻璃店門打開,一對年輕男女走了進來,兩人看上去都只有二十出頭。
「歡迎光臨!」美雪反射性地打了招呼。
但是這兩人的神情卻都莫名地僵硬。女方先向美雪稍稍點頭致意,男方則是直勾勾地盯著美雪看。
美雪很訝異,因為這兩人看都不看蛋糕展示櫃一眼。
但美雪依舊笑咪咪地望向兩人,而就在這一瞬間,她心頭一凜。
因為她見過這名男子的眼神。不,她應該是第一次見到這名男子,但是那眼神,她很確定她曾經見過。
她轉頭看向收銀機旁邊,定睛凝視手機上的那串手機鏈之後,視線回到男子身上。
她心想:他和那個人,有著一模一樣的眼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