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井峰子一手拿著紅茶杯,盈盈笑著,一身T恤搭牛仔褲的休閒裝扮,燙了柔美大波浪的頭髮,隨興地束在腦後。
啊啊妳沒事真是太好了。多美子說道。我還以為妳死了……
但是峰子沒有回答,只是笑著。
傳來電鈴聲,是對講機響了。多美子回頭看向玄關,那扇門大大地敞開著,似乎有誰正要走出去。
是峰子。剛才還在多美子面前的峰子,就這麼走出了房間。得追上她才行!多美子焦急不已,身子卻無法動彈,雙腿僵硬,連要站起來都沒辦法。
電鈴聲再度響起。我得去救峰子!多美子心想,不能讓峰子就這麼走掉,得快點留住她!
有個甚麼壓在多美子的腳上,是那東西的重量害得她無法動彈。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腳邊,有個人倒在那兒。是臉朝下臥倒的峰子。那張臉,開始緩緩地轉向她,就快看到面容了──
多美子身子劇烈地一震,她猛然回過神來,身前是電腦螢幕,映出她寫到一半的文章,但後段內容混亂,語意不明。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趴在電腦桌上睡著了。流了一身冷汗,心跳速度也異常地快。
電鈴聲又響了。看來唯有這一點不是夢境,而是現實。多美子站起身,有些搖搖晃晃地走到牆邊的對講機前,拿起話筒。
「您好。」她的話聲剛落,旋即傳來男子的回應:「您好,我是日本橋署的探員。不好意思,方便打擾您一下嗎?」
她花了兩、三秒才意會過來,上門的是警察。這麼說來,好像聽誰說過這起命案是屬於日本橋警察署的轄區。
「吉岡小姐?吉岡多美子小姐!」可能是因為她一直沒應聲,對方又連叫了幾次。
「呃,我是。好的,請上來。」她按下按鈕打開樓下大門的自動鎖,然後將對講機話筒掛回去。
她回到電腦桌旁,坐上椅子。桌上有個馬克杯,裡面還有大約三分之一杯的奶茶,她記得那是自己打盹之前在喝的。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奶茶當然已經冷透了。
她吁了口氣,回想方才的夢境。峰子的笑臉還隱約留在腦海,看上去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應該只是自己多心吧。她還滿愛聽靈魂鬼怪相關的故事,心底卻不相信這類東西的存在。
她將一手手肘抵著電腦桌,手掌則是按壓著額頭,悶悶的頭痛已經纏著她好幾天了,想來是睡眠不足的關係。那起事件發生後,她幾乎不曾躺到床上好好地睡個覺,頂多是坐在沙發或椅子上打瞌睡。一旦鑽進被窩試圖叫自己放鬆睡上一覺,不舒服的回憶卻一個接著一個甦醒,讓她連小憩一下都辦不到。
門鈴響起,顯然日本橋署的警察已經到玄關門外了。多美子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向玄關,透過門上的貓眼孔看向外頭。
門外站著一名男子,身穿T恤外搭短袖襯衫,右手提著一個紙袋,怎麼看都不像是警察,但多美子並沒有起疑,因為她見過他,這個人的確是刑警,只不過,她想不起他的名字。好像拿過這個人的名片,卻想不起來放到哪兒去了。
她開了鎖,打開門。面帶笑容的刑警行了一禮。
「不好意思,在您百忙之中上門來打擾。」
多美子抬眼瞅著刑警。
「請問到底還有甚麼事?那之後已經有好幾名刑警找我問了一堆事情了。」
她說的「那之後」,指的是上次接受這位刑警詢問之後。那天報了警以後,第一個出現在她眼前的,就是此刻跟前這位刑警。
刑警露出一臉深感抱歉的神情,欠身說道:
「我非常明白您的心情,再三打擾一定讓您很不好受,但是我們在偵查過程中一旦發現了新的線索,就不得不再次向所有關係人確認過,這都是為了能夠早日破案,所以,能否請您幫忙配合一下呢?」
多美子歎了口氣。
「我沒有說我不配合呀。好吧,您要問甚麼事?」多美子說著,突然想起了這位刑警姓加賀。由於他的說話態度很客氣,上次多美子和他談話時,感到很安心,因而留下了印象。
「有一些事想請教,可能不方便站在門口談……。啊,對了。聽說這家的點心很好吃,不嫌棄的話請嚐嚐看吧。」加賀遞出提著的紙袋,看樣子是一盒洋菓子。
「是要……送我的嗎?」
「是的,這是百香果混合杏仁豆腐的果凍──吧,大概是這種口味的點心。啊,還是您不喜歡吃甜的東西?」
「那倒是還好……」
「那麼請收下吧。聽說收進冰箱裡冷藏,放上個幾天都沒問題。」
「是喔……。那我就不客氣了。」多美子接下紙袋,裡面似乎放了乾冰保冷,點心盒傳來冰涼的觸感。
她心想,這種涼涼的小點心應該吞得下去吧。事件發生後,她幾乎沒甚麼進食,因為完全沒有食慾。
「您曉得對街有一家咖啡店吧?」加賀說:「我在那裡等著,您方便過來談一下嗎?不會花您太多時間的。」
多美子搖了搖頭,將玄關門敞開來。
「只是談一下的話,在我家裡講就可以了。」
「呃,可是……」
「我懶得換外出服了,而且出去還得化妝甚麼的。」她穿著一身毛巾布質地的家居服,因為她是在家工作,平常幾乎都是這身打扮。「雖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過已經不是會在意那種事情的年紀了。請進吧,屋裡很亂就是了。」
加賀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但還是說了聲:「那就打擾了。」走進了門內。
這是一間1LDK(註:即一室一廳一廚的屋內格局。)的住家,深處擺了一張電腦桌,桌前並排著沙發和茶几,屋內沒有西式餐桌組,一扇拉門的後方是約三坪半的寢室,但畢竟是女性的臥房,不好大剌剌地讓外人看,門是掩上的。
多美子請加賀在沙發坐下,接著走進廚房,從冰箱拿出冰麥茶倒進兩隻玻璃杯裡,端來茶几旁。加賀拘謹地道著謝拿了一杯。
「心情比較平靜了嗎?」喝了一口麥茶之後,加賀開口問道。他的視線在多美子與她的電腦之間來回。
「還是沒有真實感。我有時會想,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吧?可是,我知道這是現實,對吧?一旦告訴自己這一點,又覺得好沮喪,想到自己非得想辦法接受這個現實不可……。滿腦子就是反反覆覆想著這種事。」多美子露出輕蔑的一笑,她是在嘲笑自己的軟弱。
「三井女士的葬禮在昨天舉行了,您出席了嗎?」
面對加賀這個提問,多美子微微點了個頭。
「我去上香了。本來沒有要去的,因為我實在無顏面對峰子的家屬,而且最愧疚的是,我不知道要怎麼向峰子謝罪才能彌補我的過錯。結果直到最後,我還是沒辦法看向她的遺照。」
加賀蹙起眉頭。
「您沒有必要如此自責。我之前也說過了,錯不在您。該懺悔的是兇手,是殺死三井峰子女士的那個人。」
「可是……」多美子只說到這便低下頭,因為她察覺心頭有某種情緒正悄悄湧上。
「您可能會覺得我很煩,但請容我再次做確認。」加賀說:「您與三井女士原本約好是在晚上七點拜訪她的住處,是吧?然後您在六點半左右打了電話給她,將碰面時間改到八點。──這部份沒有錯吧?」
多美子歎了長長的一口氣。她心想,所謂刑警,真的相當執拗。這段證詞,她不曉得陳述過多少遍了。
「沒有錯。因為我臨時在七點必須去見一個人,所以和峰子延了時間。」
加賀翻開自己的筆記本。
「那位您不得不去會面的人,是日裔英國人浩二.立花先生,你們在銀座的珠寶店『CORTESIA』碰面,分開時是七點半,對吧?之後您直接前往三井女士的住處,發現了她的遺體。以上有要修正的地方嗎?」
「沒有。事實完全如您所說。」
多美子也曉得,警察針對她先前的供述內容,背地裡逐一做了確認,因為浩二告訴她,警視廳的探員去找他問過話。
「警察沒問我們那天碰面聊了些甚麼,雖然我看他們一臉很想問的樣子就是了。」電話的彼端,浩二語帶調侃地說著,但一察覺多美子默不吭聲,他馬上以流暢的日語道了歉:「對不起,現在這種時候,我講話好像不應該這麼輕浮喔。」他本來就是日本人,只是後來由於父親的工作關係市舉家遷往倫敦,因此取得了英國國籍。
「您和三井女士約了那一天碰面,這件事還有誰知道呢?」加賀問道。
「立花先生也曉得,這件事我只有告訴過他,沒有告訴其他人。」
加賀點點頭,接著環顧屋內,最後視線落在電腦桌上。
「那個是您的手機吧?」
「是的。」
「方便借我看一下嗎?」
「嗯,要看是無所謂啊。」
多美子走近電腦桌拿來手機,說了聲:「請慢看。」遞給了加賀。加賀恭謹地接了下來,不知何時他已戴上了白手套。
那是一支紅色的機子,由於是兩年前的機種,以使用程度來看,可能剛好可以考慮換新機了。上頭掛著一個櫻花花瓣形狀的手機吊飾,是她在去年掛上的。
「謝謝您。」加賀將手機還給她。
「呃,請問這和案子有甚麼關係嗎……?」多美子問道。
「想請教一個題外話。您知不知道三井女士身邊的人當中,不分男性或女性,有沒有誰最近掉了手機呢?」
「掉手機?沒有耶,我沒聽說。」
「這樣啊。」加賀沉思了起來。
「請問這又怎麼了嗎?如果峰子身邊有誰掉了手機,代表出了甚麼問題呢?」多美子試著問道。
加賀沒有立刻回答,依然兀自思索著。多美子心想,可能因為是偵查上的機密,不便對外公開吧。但沒想到下一秒,加賀開口了:
「有人打了公共電話給她。」
「甚麼?」多美子難掩訝異。
「有人使用公共電話,打電話到三井女士的手機。由於通話時間是在晚上六點四十五分左右,我們研判是案發前沒多久的事。剛開始,我們完全沒有線索足以推測是甚麼樣的人打了這通電話給三井女士,是直到這幾天,我們才確定了,這個人應該是和三井女士走得比較近的人,因為恰巧有人目擊雙方通話的當時,而三井女士在電話中並沒有使用敬語。從她的回話聽得出來,對方似乎是把手機弄丟了或忘了帶出門。」加賀一口氣說到這,凝視著多美子問道:「不曉得對方到底是誰喔?您有沒有甚麼線索呢?」
面對突如其來的詢問,多美子有些無措。
「我不知道是誰。如果查出那個人,代表甚麼意思呢?」
加賀緩緩將上身湊向前。
「我個人認為,打那通電話的人,很可能就是兇手。」
「怎麼說?」
「從現場狀況來看,幾乎可以確定兇手是三井峰子女士自己開門請他進屋裡的,但是我不覺得兇手會直接衝去她家摁門鈴,應該是事先與三井女士取得了聯繫。可是,三井女士與您約好七點在家碰面,照理說她會以今晚不方便來婉拒對方的登門拜訪吧?但是她並沒有拒絕,而是讓兇手進了屋內,所以恐怕,兇手找上三井女士,是在三井女士接到您延後碰面的電話之後。」
加賀娓娓說到這才看向多美子,又慌忙搖了搖手說:
「請您不要誤會,我絕對沒有責怪您的意思。」
「嗯,不會的。我自己也很清楚,更改碰頭時間一事,與這起案件的發生有很大的關聯。」即使嘴上這麼說,多美子也察覺自己的臉頰變得僵硬,「請別顧慮我,繼續講下去吧。」
於是加賀乾咳了一聲,繼續說:
「換句話說,那天兇手聯絡上三井女士,是在您之後。而來電紀錄上顯示在您的電話之後打來的,就只有那通從公共電話撥打的來電了。」
「原來是這樣。」多美子也聽懂了,「謝謝您的說明,這樣我就明白了,可是我真的想不出來那個人可能是誰。」
「請您再仔細想想看。那個人極有可能與三井峰子女士過從甚密,所以您應該曾聽到三井女士提起那個人幾次。」
多美子回望以如此強硬口氣斷言的加賀。
「為甚麼您能夠這麼肯定呢?就算對方不是太親近的人,我有時候也會視狀況而不使用敬語呀?」
「我的根據不單是來自三井女士在電話上對對方說話時的遣詞用字。」加賀說:「剛才我也說了,對方是在晚上六點四十五分左右以公共電話撥打三井女士的手機,假設這個人在電話上說,希望現在過去三井女士家拜訪,而三井女士在八點與您有約,按照常理來說,會以沒時間為由婉拒對方吧,但是三井女士卻答應了,您覺得是為甚麼呢?」
「唔……」多美子偏起了頭。
「有一個可能,就是那個人在撥打電話的當時,人已經在三井女士的公寓大樓附近了。您聽我說到這,應該知道我想說甚麼了吧?」
又是毫無預警地被詢問,多美子有些狼狽,但她旋即明白加賀所指為何。
「您的意思是……撥電話的那個人知道峰子住在哪裡?」
「就是這麼回事。」加賀露出滿足的神情點了點頭,「三井女士離婚後搬到哪裡住,連她的前夫和兒子都不曉得,而您身為她的好友,也不清楚為甚麼她會選擇搬去小傳馬町,對吧?」
「嗯嗯,她只跟我說是『Inspiration』。」
「也就是說,小傳馬町對於三井女士而言,是一塊人生地不熟的土地。兇手顯然不是偶然間找上門的,而是原本就曉得三井女士住在哪裡。這麼想才是合邏輯的吧?所以,既是知道三井女士住在那棟公寓大樓裡,又是能夠對她提出突然拜訪要求的人,我想應該算是關係相當親近的了,您說是吧?」
刑警的推論合情合理,多美子心想,看來警方在這段時間做了相當多的調查,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斬獲吧。
「是,您說的我都聽懂了,我也明白刑警先生您為甚麼必須再度找上我。只不過,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能夠請您再給我一些時間嗎?」
「當然可以,您慢慢回想沒關係。我上次給您的名片還在嗎?」
見多美子答不上來,加賀旋即拿出一張名片,放到茶几上。
「您若想起任何線索,還請您和我聯絡。」說著便站起身。
多美子送加賀到玄關。加賀抓住門把時,又回頭看向多美子。
「我剛才也說過了,您完全沒必要責備自己。事實上正是多虧了您,整起事件才能儘早被發現,而且您還協助了我們掌握關於兇手犯案的大概經過呀。」
多美子也聽得出來,加賀這話不只是安慰話,但即使如此,她還是無法釋懷,只是別開視線,輕輕地點了個頭。
「打擾了。」刑警說完這句便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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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峰子對多美子而言,是少數從大學時代一直保持聯絡至今的友人之一。從前多美子的女性朋友比現在多很多,但每當其中有人走上結婚或生子的人生轉折點,友情自然而然會變淡。不過搞不好那些有先生或小孩的女性友人們彼此都還有交流,只是沒聯絡始終單身的多美子吧。
峰子也是早早便結婚的友人之一,而且是奉子成婚,她在忙於帶小孩的那段時日,與多美子之間也完全沒了聯絡。但正因為她很早生子,也得以早日脫離在尿布奶瓶中打滾的生活,自從她的獨生子上了小學高年級之後,她打電話找多美子的次數變多了,而通話內容大多是抱怨,她說她從生活中感受不到任何快樂,多美子指摘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竟然認真地動了氣:「妳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她還曾經對著話筒彼端的多美子哭著說自己活著毫無意義,看樣子她先生是個完全不顧家庭的人,夫妻之間早已沒了愛情。
峰子似乎非常羨慕多美子一直在工作,尤其多美子做的是她最憧憬的翻譯一職;多美子也不難體會峰子的感受,因為多美子還記得,峰子打從學生時代就常說,她將來想從事翻譯外國民間故事或童話的工作。
「妳想做就做呀。」多美子曾這麼對峰子說。因為峰子雖然是家庭主婦,只要騰得出時間,並不是不能接翻譯案子做的。
但峰子的回答卻是:「就是沒辦法像妳講的那麼輕鬆,我才會傷腦筋啊。」她說,她先生很反對妻子工作,即使只是在家接案子也不會答應的。
一牽扯到夫妻間的問題,多美子也無話可說,能做的頂多是傾聽峰子的牢騷。
可是到後來,事情有了轉變,峰子開始考慮離婚的可能性。似乎是因為她的獨生子離家出走,促使她有了這個念頭。只不過有個最大的問題,那就是峰子要是離了婚,往後要靠甚麼吃飯呢?
「不然妳來我這邊幫忙吧。」多美子沒想太多便說出這個提議。她手邊始終有多個案子同時在進行,加上那時熟悉她脾氣的助理突然辭職,她也正在煩惱該找個人補缺才行。
雖然峰子沒甚麼自信,多美子丟了幾件案子讓她試試,發現回來的稿子都有一定的水準,沒甚麼大問題。一問之下,才知道峰子婚後其實一直持續在自修語文。
似乎是由於確保了生活收入來源,讓峰子下定決心,很快便對丈夫提出了離婚要求。令她訝異的是,丈夫清瀨直弘非常乾脆地點頭了,只不過關於財產分配,以直弘的資產來看,峰子分到的金額算是相當少的。多美子打抱不平說,為甚麼不多跟他拿一些錢呢?峰子卻是笑著回道:「沒關係啦,比起金錢,能獲得自由,我就很滿足了。」
差不多就在峰子展開獨居生活的同時,多美子開始將部份翻譯工作轉介給峰子,她知道峰子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獨立掙錢,所以她想,這段過渡期就由她來照顧吧,因為對她來說,能夠與昔日友人成為同業,她也非常開心。
峰子離婚後,便住進蒲田某位朋友的出租公寓裡,然後在大約兩個月前,搬去了日本橋的小傳馬町。多美子至今仍不知道峰子的搬家原因何在,峰子只說是「Inspiration」,但多美子心想,一定是有某個特別的事由峰子才會搬家,而且那絕對不是壞事,因為每次提到這趟搬家,峰子總是洋溢著一臉幸福。在那個町上,一定有甚麼讓峰子滿心期待的事物在。多美子覺得,峰子總有一天會想告訴她的吧,也就沒追問下去。
順遂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卻突然出現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動搖了她們倆的友情。肇因不在峰子身上,而是多美子。
多美子是在大約一年前認識了浩二.立花。當時她與出版業的朋友一同前往千鳥之淵(註:「千鳥ケ淵」,位於東京都千代田區,為舊江戶城護城河的一部份,與千鳥展翅形狀相似而得此名,為知名散步、賞櫻景點。)賞夜櫻,某位編輯帶了浩二同行。浩二小多美子三歲,單身,職業是影像創作者,與某企業簽了契約,在兩年前來到日本。
認識沒多久,兩人便開始交往,透過一次次的約會,雙方都確認了彼此的心意,但至於接下來是否要結婚或同居,他們從沒討論過,因為兩人最中意的生活方式,就是能夠在各自的領域埋頭工作,需要放鬆時才與對方見個面相依偎。
可是最近,浩二卻說了一個提案,完全出乎多美子的意料。他說,他想將工作據點搬回倫敦,問多美子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去。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求婚,多美子感到迷惘、困頓、不知所措,在種種情緒交錯掠過心頭之後,沉澱下來的畢竟還是歡愉與幸福感。
多美子既沒有需要她照顧的家人,手邊的翻譯工作也沒簽任何長期契約,當下收拾一切與浩二奔向人生下一個階段,並不是不可能,卻唯有一個放不下心的掛念,那就是峰子。
峰子是因為相信多美子一句承諾──「在妳成為獨當一面的翻譯家之前,就由我來照顧妳吧」,才有勇氣踏出新人生的第一步。多美子要是在這個節骨眼拋下峰子遠走高飛,她自己在良心上怎麼都說不過去。
可是,又不可能因為這樣就拒絕浩二的求婚,因為浩二已經是她的人生當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經過一番長考,多美子決定對峰子坦白一切,因為她覺得峰子身為好友,應該能夠體諒她的狀況。
但是她顯然太天真了,峰子聽著多美子的告白,臉上的表情愈來愈僵硬。
「我當初是因為多美子妳答應助我一臂之力,才下定決心離婚的耶……」峰子的語氣滿是怨懟。
多美子並不怪峰子,因為如果兩人立場對調,她應該也會一肚子不滿。不,與其說是不滿,或許該說是不安吧。
那天兩人話不投機,也討論不出個結果,決定事情就先擱著。而那是三個星期前的事了,之後兩人再度約碰面,就是出事的那一天──六月十日。
本來約好晚上七點拜訪峰子家,多美子之所以臨時延時間,是因為浩二突然打電話來說想碰面,約了在銀座等她。
多美子赴約後,浩二帶她前往一家珠寶店,兩人被帶進深處的貴賓室,而擺到她面前的,是一隻燦爛奪目的鑽戒。
妳如果中意這個款式,再來就只需要確認尺寸了。──浩二這麼對她說。多美子顧不得自己早已不是小女生的年紀,當場濕了眼眶,要不是還有旁人在,她恐怕早就緊緊抱住浩二了吧。
走出店門後,多美子請浩二幫她保管戒指,跳上計程車便往小傳馬町奔去。這是她第二次前往峰子的住處,在車上她思索了一下,決定先不告訴峰子關於戒指的事。
抵達公寓大樓前方時,還有四、五分鐘就八點了。多美子搭電梯來到四樓峰子的家門口,摁下門鈴,卻沒人應聲。她又摁了一次,還是一樣沒反應。她心下奇怪,握住門把試著一轉,發現門並沒上鎖。
她才剛踏進門,便看到倒在地上的峰子,當時第一個浮上腦海的是「腦中風」三個字,因為多美子的祖父曾經在浴室裡突然中風倒下。
然而,多美子上前想確認狀況時,峰子頸部一道清晰顯眼的線痕映入她的眼簾,而下一秒,她便看見了峰子沒闔上的雙眼。
她顫抖的手按下手機按鍵,通知了警察,但是她完全不記得自己在電話上說了些甚麼,她只知道自己掛了電話,走出玄關門,在走廊等著警察前來。可能是警方交代她這麼做的吧。
警察很快趕來了。多美子被請上警車,本來以為是要帶她去哪裡,但車子只是停在原地,沒多久,一名刑警坐進車內,對著她問了一些事。剛開始,多美子根本是處於無法回話的狀態,多虧那位刑警很有耐心地等她整理好心緒,她才能夠稍微平靜了下來。當時的那位刑警,就是加賀。
然而諷刺的是,隨著腦子逐漸冷靜,她也察覺自己犯了多麼大的錯──要是她沒有臨時延後碰面時間,峰子就不會被殺死了。
短短幾十分鐘前的事在她腦海甦醒。浩二帶她前往珠寶店,將戒指送給她,那時的她多麼開心啊,整個人沉浸在幸福裡,腦中除了自己與浩二的未來,容不下他人的事。可是就在同時,峰子正遭到兇手勒住脖子,在宛如煉獄般的痛苦中掙扎著。
悲傷、後悔、自責的念頭在多美子的胸中急遽膨脹,終於化成巨大的團塊,再也無法平息。她的嘴張得大大的,在加賀刑警啞然無語的注視下,她將那團糾結整個傾吐了出來:
「都是我害的。都怪我延後碰面時間……。我、我……只顧自己,要是我沒有這麼自私……。是我、我……是我……害死了峰、峰子……。都是我害的。」
---
入夜,浩二打了電話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
「對不起,我還沒心情出門……」
「那我去找妳吧。想吃點甚麼呢?我買過去。」
手機仍貼著耳朵,多美子搖了搖頭。
「今天先不要吧,我沒化妝,家裡也都沒整理。」
「那無所謂啦,我比較擔心妳有沒有好好地吃東西啊。」
「嗯,我有吃,別擔心。我只是想獨處一下。」
不知是否因為多美子的口氣有些嚴厲,浩二沉默了下來。多美子於是道了歉。
「對不起。我也很想見你。想見到你,想對你撒嬌。和你在一起,或許就能夠忘掉那些煩心的事吧。」
「既然這樣──」
「可是,我沒辦法那麼做。峰子受的折磨肯定遠遠大過我,怎麼能夠只有我逃去你的身邊享福呢?上天應該不會允許的吧。要是我因為和你在一起,感受到任何一丁點幸福而暫時忘卻了峰子的事,我都覺得那太卑鄙了。」
浩二再度陷入沉默,他應該是試著去體諒多美子的心情吧。
她說的都是真心話,卻不是她內心糾葛的全部。她一直覺得,要是那天她沒有和浩二碰面,峰子就不會被殺了。要是這個心結一天沒解開,抱著這樣的心情與浩二見面,她不覺得自己有辦法像從前一樣面對浩二,感覺似乎連兩人之間愉快的點點滴滴,都將化成苦澀不已的回憶。
但是這份心思當然不可能對浩二坦白,要是讓浩二曉得了,他一定會自責不已,因為那一天讓多美子延後峰子之約的始作俑者正是他。
「有甚麼我能幫上忙的嗎?」
「謝謝你。你有這份心意就很足夠了。」
多美子聽見浩二歎了重重的一口氣。
「我好恨兇手。打從心底憎恨那個人。殺了妳的好朋友當然罪不可赦,我更不能饒恕的是那個人傷害妳這麼深,我真的恨不得殺了那個兇手。」
多美子沒拿手機的那一手按上太陽穴。
「求求你,這種時候不要說殺人甚麼的,好嗎?」
「呃,對不起……」
「我的內心煎熬根本不算甚麼,我比較在意的是,究竟為甚麼會發生這種事。因為峰子人那麼好,怎麼會……。警方問了我很多事情,我卻沒辦法提供更詳細的線索,我真的覺得自己這個摯友當得太失敗了。」
「妳沒必要為了這種事自責,答不上來才是正常的啊。」
「可是我明明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也有個摯友,但是我也不可能瞭解他的全部,朋友之間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聽到浩二這段話,換多美子沉默了。她明白浩二的意思,但是必須如此冷漠地解釋友誼,總覺得有些失落。
「對了,今天又有刑警來找我了。」浩二說:「和上次來的不同人,他說他姓加賀。」
「嗯,這位刑警我認得,他也來找了我幾次。」
「真是個怪警察,還帶了煎蛋捲當伴手禮呢。」
「煎蛋捲?」
「他說是人形町的名產,一邊把東西遞給我,一邊問我平常是不是都用刀叉吃飯,聽了很傻眼吧?不過我還是老實回他說,我使用筷子的技術可能比一般人還要厲害呢。」
「然後呢?關於案件,他問了你甚麼?」
「他先問我是否見過峰子,我告訴他,我們曾經三人一起吃飯,大概吃過兩次吧。接著刑警就問我記不記得吃飯時聊了甚麼,我回他說,詳細內容不記得了,不過差不多就是聊說我和妳是怎麼認識的,之類的話題吧。結果刑警居然要我把我們的認識經過也告訴他耶。」
「我們的認識經過?為甚麼要問那個?」
「我也搞不懂,就問問他,卻被他巧妙地岔開話頭,真是個怪刑警。喔,還有啊,他問我有沒有手機,我回答說當然有,他就說想借看一下。」
多美子聽到這,心頭一驚,想起今天白天加賀說過的事。
「你借他看了嗎?」
「借了啊,他又問我這部手機是甚麼時候開始使用的,很莫名其妙吧?」
「嗯,真的很怪。」多美子這麼回應浩二,但其實她曉得加賀的目的何在。由於加賀合理懷疑打公共電話給峰子的人就是兇手,所以他想確定浩二的手機是否仍在身邊,換句話說,加賀在懷疑浩二。
太離譜了吧!──多美子心想,發現峰子遺體之前沒多久,她正和浩二在一起,也就是說,浩二擁有無法推翻的不在場證明,這一點是真是假,警察只需稍加調查就能夠確認了。
還是說……
加賀懷疑的是浩二和多美子兩人?難道他覺得浩二有可能搶先多美子一步前往峰子的住處殺人,再與多美子碰面好製造不在場證明?
她的確告訴過加賀,自己由於要去倫敦一事,這陣子與峰子之間有點不愉快,但一般並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小齟齬便萌生殺意吧?或者加賀是在懷疑她有其他的殺人動機?
對於加賀這名刑警,她的第一印象並不壞,感覺是個細心且周到的人,似乎頗能信賴,所以她才能夠在初次見面時便對他毫無隱瞞地坦誠一切。但這並不代表加賀也對她敞開了心胸,即使他擺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態度,體貼聆聽多美子的證詞,搞不好內心一直是謹慎地觀察著多美子的淚水是真情流露還是硬擠出來的。
「喂?多美子,妳在聽嗎?」浩二呼喚著。
「喔,嗯,我在聽。他還問了甚麼嗎?」
「就這些了。真是的,那個人突然冒出來,又突然離去,感覺很不舒服耶。」
「別在意他吧,我想警方應該只是做一些確認而已。」
「我也是這麼想嘍。」浩二以輕快的語氣回道。
「抱歉,浩二,我有點累了,今天先這樣吧。」
「啊,好,對不起講太久了。那妳好好休息哦。」
「嗯,謝謝你。晚安。」
「晚安。」聽完浩二這句話之後,多美子掛斷了電話,將手機放在一旁便躺到床上。
自己日後會變成甚麼樣子呢?多美子思忖著。是否終有一天,悲傷會被時間沖淡,她能夠一如從前,與浩二開心地共度人生?那一天真的會到來嗎?假使有那一天好了,那麼自己該如何面對已逝的峰子?是該索性告訴自己,反正顧慮著死去的友人會怎麼怨自己,想再多也無可奈何?或者這種事都是在無意識之間,自然而然就會淡忘了呢?
多美子閉上眼。可能的話,她很想就這麼沉沉睡去,但卻沒有絲毫睡意,只有腦袋沉重不已。
「所以呢?妳已經決定了嗎?」毫無預警地傳來峰子的聲音,她那緊蹙著眉頭的面容也浮現在眼瞼內部。那是很少出現在她臉上的表情。
多美子才剛向峰子坦白說,她想和浩二一起去倫敦生活,峰子便問了這句話。
「嗯,我一直在考慮是不是就答應他了吧。」多美子謹慎挑著用詞回道。
「那工作怎麼辦?妳不翻譯了嗎?」
「工作啊……。我想把目前手邊的案子都解決掉就好,之後可能不做翻譯了。因為要是去了倫敦,應該也沒人會找我接翻譯案子了吧。」
峰子似乎很困惑,眼神游移著。多美子見她這樣,連忙補充道:
「當然我也考慮過妳這邊該怎麼辦了。如果妳有需要,我可以幫妳介紹翻譯事務所,出版社那邊我也有認識可以幫忙的人,所以妳大可放心啦。」
但是峰子別開了臉。
「我當初是因為多美子妳答應助我一臂之力,才下定決心離婚的耶……」
被峰子這麼一說,多美子沒有反駁的餘地,只能道歉道:「對不起。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遇上這種事……」
峰子將手貼上額頭。
「這下傷腦筋了啊。早知如此,當初應該跟那個人多要一些錢的說。」她像是喃喃自語地嘟囔著,看來是在講離婚時財產分配的事。
「妳沒問題的啦。以峰子妳現在的實力,案子絕對會源源不絕地找上門的。要養活自己一個人的生活費,很快就賺得到了。」
聽到多美子這麼說,峰子只是冷冷地望著她回道:
「不要講那種不負責任的話,事情怎麼可能那麼簡單。」
「我是說真的啊。」
「夠了,別再說了。我又沒有要責怪妳的意思。反正被心儀的人求婚,和朋友之間的承諾當然不算甚麼了。通常都是這樣吧。」
「不是的!我也是打從心底覺得對妳很抱歉啊!妳能明白嗎?」
「如果妳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峰子只說到這,搖了搖頭又說:「算了,是我不該依賴別人的,自己的人生還是要自己擔起來才行。」
「峰子……」
峰子將自己那份飲料錢放在桌上便站了起身,然後再也沒看向多美子,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店。
那就是多美子所見到生前的峰子最後的身影。
為甚麼那個時候沒有試著再多溝通一下呢?──多美子後悔不已,她應該追上峰子,應該兩人坐下來好好商量,直到得出彼此都能接受的結論才是。峰子是聰明人,只要誠心誠意地和她溝通,她一定能體諒的。
即使知道兩人需要進一步深談,這個問題還是被多美子擱在一旁放了將近兩星期,峰子可能也很訝異多美子怎麼這麼沒責任感吧?不僅如此,兩人好不容易約好碰面了,卻在約定時間快到時,臨時說要延後一小時,當時接起電話的峰子只回了一句:「好,那就八點見。」她心裡一定在生氣吧?
然後就在那一個小時裡,峰子被奪去了性命。
「峰子,對不起。」事件發生後,多美子在心中反覆著這句話,不知唸過多少次了,而此時,她將這句話說了出口。往後的日子裡,她應該一樣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低喃這句話吧,只不過不管她再怎麼道歉,這句話都無法傳到峰子耳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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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開玻璃門,悶熱的空氣迎面襲來,身子似乎瞬間便會冒出汗來,即使如此,多美子還是套上了陽台的室外拖鞋。她還沒心情去外頭走走,但是一直關在幽暗寒冷的冷氣房裡,也開始覺得難受了。就算戶外的空氣可能多少混雜了一些汽車廢氣,她還是想呼吸一下外頭的空氣。
上次走出來陽台是甚麼時候呢?當初她選上這間房子,就是看中陽台下方有一座小公園的優點,但入住之後,卻鮮少出來陽台眺望外頭,洗好的衣物也都是直接扔進烘衣機烘乾或是曬在浴室裡。
她想將手肘靠上陽台欄杆,卻突地打消了主意,因為她發現欄杆上頭覆著一層灰塵與油垢。
她走回屋裡正打算拿抹布來擦,手機收到了簡訊,是浩二傳來的,內容如下:
「我想差不多該規劃一下回國的細節了,妳考慮得如何呢?靜待妳的回音。」
多美子闔上手機摺蓋,歎了口氣。浩二肯定是焦急的,因為要是不先敲定返回倫敦的日期,接下來的工作時程全都無法安排。浩二這封簡訊原本不會是如此溫柔的語氣,而是明顯看得出事情急迫性的詞句羅列吧,但這就是浩二這個人的體貼之處。
她拿了抹布,再度出來陽台,一邊擦拭欄杆一邊想著浩二的事。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這樣對浩二撒嬌下去,她也知道人死不能復生,自己勢必得放下峰子這整件事。但是如果就這麼移居倫敦,真的不會有問題嗎?她真的能夠毫無遺憾嗎?
積著塵的欄杆終於恢復了原先的光亮,多美子吁了口氣,無意間俯瞰大樓前方的道路,居然發現一道眼熟的身影正朝大樓走近。是加賀,今天他拎著的是一個白色塑膠袋。
多美子直盯著他瞧,而彷彿感受到她的視線,加賀也不經意地抬頭看向她所在的陽台。她住在三樓,所以也或許只是碰巧映入加賀的視野吧。加賀衝著她微微一笑,她也輕輕點了個頭代替打招呼。
來得正好。──多美子心想。她剛好想問加賀去找浩二的目的究竟為何。
大約兩分鐘後,加賀來到多美子住處的玄關門前。
「今天我帶的不是甜點,而是煎餅。」他將手上那袋東西遞給多美子。
多美子不禁苦笑,「加賀先生,您走訪調查的時候都會送伴手禮給對方嗎?」
「啊?喔,不是的,沒那回事啦……。您不喜歡吃煎餅嗎?」
「不會呀,我很喜歡,只是覺得一直收您的伴手禮很過意不去。」多美子接下了那袋煎餅。「請進吧,不好意思,屋內還是一樣亂。」
然而加賀顯然沒打算進屋裡,露出深思的神情盤起了胳膊。
「請問怎麼了嗎?」
「今天能不能在外面談呢?」加賀說:「有個地方想請您跟我跑一趟。嗯,或許該說是,有個東西想請您看一下。」
多美子登時繃起神經,「您要帶我去哪裡?」
「一個您也很熟悉的地方──日本橋的人形町。那裡距離三井峰子女士的公寓大樓,步行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吧。」
「為甚麼要去哪裡……」
「您去了就知道了。那麻煩您準備出門,我在樓下等您,您慢慢來沒關係。」加賀說完,一個轉身便朝電梯間走去,完全不給多美子回覆的機會。
到底要去哪裡呢?是要我看甚麼呢?──多美子滿懷不安,一邊著手久違的化妝。
她整裝完畢來到樓下,加賀馬上伸手招了輛計程車。
「對了,上次帶給您的洋菓子,還合您的口味嗎?」車子才剛發動,加賀便問道。
「嗯,非常好吃。我其實不太愛吃甜食的,不過那款甜點非常清爽好入口。加賀先生,您挑點心很有眼光呢。」這不是場面話,她是真心這麼覺得。
「不不,那不是我的眼光好。不過能夠合您的口味真是太好了。」
「聽說您帶去給他的是煎蛋捲吧?」
「噢,您已經聽說了嗎?哎,我不曉得該送給日裔外國人甚麼伴手禮比較好,最後挑了那樣東西。立花先生沒生氣吧?」
「當然不會生氣呀,不過他覺得您是個很特別的刑警先生就是了。」
「走在人形町裡,會看到各式各樣的店舖,每家店都會讓人忍不住想走進去買個伴手禮送人呢。不過看到刑警帶著一盒煎蛋捲上門拜訪,可能真的滿不舒服的吧。我以後會注意的。」加賀露齒笑道。
車子一彎過水天宮前的十字路口,加賀便要司機停車。沿著這條寬廣的單行大馬路,夾道有著大大小小的店舖。兩人走在大路的步道上。
來到一間陶瓷舖前方,加賀才終於停下腳步,店舖的招牌寫著「柳澤商店」。「有人在嗎?」加賀邊打招呼邊踏進店內。
「來嘍──」從店後方走出一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女孩子,染著一頭淺褐色頭髮,戴著耳環,下半身穿的牛仔褲破了好幾處。
「啊,怎麼又是您啊,加賀先生。」女子當場收回了笑容。
「真是抱歉,每次都不是來買東西的。」
「那是無所謂啦。您今日又有甚麼貴幹呢?」
看樣子加賀經常造訪這家店,而且店家似乎不是很高興見到他,可能他每次上門都是來詢問調查的吧。
「上次向您借看的那個東西,還在嗎?」加賀問道。
「還在啊,因為加賀先生您不是要我把東西先收著嗎?」
「那麼方便再借看一下嗎?」
「好啊。」
目送女子走進店後方的起居室之後,加賀回過頭對多美子說:
「其實,有個東西想請您看一下。三井峰子女士在遇害前幾天,曾經來過這家店說要買筷子,似乎是想送人。我想請您幫忙想想看,她這份禮物是打算送給誰的。」
「筷子?您突然問我,我也……」
女店員回來前店,手上拿著一個細長形盒子,「您是要看這個吧?」說著遞給了加賀。
加賀打開盒蓋一看,點了點頭,將盒子亮到多美子面前:「您請看一下。」
多美子看向盒內,裡面擺著兩雙筷子,尺寸較大的是黑色的,略小的則是朱紅色的,似乎是一組夫妻對筷。
「光看這個,我也沒個頭緒耶。」多美子說。
「請您拿到手上仔細瞧瞧,上頭應該是有圖樣的。」
多美子聽從加賀所言,拿起那雙黑色筷子,上頭確實鑲有小小的圖樣。而一看到那圖樣的瞬間,她心頭一凜。
「如何?」加賀問道:「筷子上鑲有櫻花花瓣的圖樣吧?之所以呈現銀色,聽說是因為那個圓樣的材質乃是天然貝殼。」
「這個是峰子……」
「三井女士來店裡的時候,這組對筷不巧缺貨。」加賀轉向女店員說:「詳情就麻煩您告訴這位小姐吧。」
女店員點點頭,向前踏一步。
「三井女士之前就看過這組對筷了,所以上次是特地過來買的,可是不巧她來的時候,這組剛好缺貨,她很失望地離開了,於是我又向廠商下了單,東西是前天才送到店裡的……」
話還沒聽完,多美子察覺自己體內有股熱流開始湧上,臉頰發熱,而下一秒,淚水便奪眶而出。
「看樣子,您已經明白三井女士是打算將這組對筷送給誰了吧?」加賀說道。
多美子摀著嘴邊,點了點頭。
「……是我吧。我想她是要送給……我和他的。」
「對您和立花先生而言,櫻花隱含著意義重大的回憶吧?因為你們兩人相遇的地點就在千鳥之淵,我記得沒錯的話,你們是去賞夜櫻而結識的,是嗎?」
「是的,一如您所說。他一直很感動地說,他從沒見過綻放得如此茂盛的櫻花。因此對我們來說,櫻花就是幸福的象徵。」
「所以您的手機吊飾也是櫻花花瓣的形狀,而立花先生也掛了同樣的手機吊飾。」
多美子睜大了眼。
「您是因為想確認這件事,才借看了他的手機……?」
加賀點點頭。
「看見您的手機吊飾時,我就在猜三井峰子女士可能是想將這組對筷送給您,但要是沒有確切的佐證就拉您來看這組筷子,萬一是我誤會了,反而會對您造成更大的傷害,所以我才跑去找立花先生問了一些事情。」
「我還以為您肯定是在懷疑他呢。」
「被刑警抓住問東問西的,一般都會這麼猜測吧。麻煩您幫我向立花先生表達我的歉意。」
多美子再度凝視著那組對筷。峰子顯然已經諒解她了,而且峰子為了讓攜手移居倫敦的這兩人,在遠方依舊能夠開心地重溫櫻花所代表的幸福回憶,特意挑了這組夫妻對筷想要送給他們。
「前幾天,我帶去府上的洋菓子……百香果混合杏仁豆腐的果凍,那是三井峰子女士出事前沒多久跑去洋菓子店裡想買的甜點。」加賀說:「我想她是想和登門拜訪的您一起享用吧,只是很遺憾,那款果凍當天她去店裡的時候也已經賣完了。」
「那款果凍是……」
「我在洋菓子店聽到這段經過時便心想,三井女士應該是想和您言歸於好吧。正因如此,我無論如何都想查出那組對筷究竟是要買來送給誰的禮物。」
多美子以手背拭去淚水,凝望著刑警。
「加賀先生,您這已經不是在辦案了吧?」
「偵查的部份當然也沒偷懶呀,只不過,刑警的工作不只是偵查辦案而已。如果有人因為事件而心靈受到傷害,這個人也算是被害人了。而尋找各種可能的方法幫助這樣的被害人,也是刑警的職責之一。」
多美子低垂著臉,淚水落在她緊緊握著筷子的手上。
頭頂上方的一串風鈴,發出「叮鈴」的清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