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案發現場時,上杉博史暗忖,這搞不好是件很難偵破的命案。其實是沒來由地這麼覺得,但真要說為甚麼,可能是因為感受到兇手實在運氣太好了吧。
六月十日晚上八點左右,小傳馬町的一棟公寓大樓內發現女性屍體,發現者是被害人的朋友。
根據屍體狀態研判,被害人被發現時應該死不到兩個小時,而且據發現者說,原本和被害人約好上門拜訪的時間還要早一個小時,也就是晚上七點。如果沒有延後約定,這位友人可能就會撞見兇手正在行凶、或是目擊到兇手的身影。上杉之所以覺得兇手運氣好,指的是這一點。
專案小組設在負責本區的日本橋警察署,上杉在署內見到了當時第一個抵達案發現場的刑警,他姓加賀,聽說剛從練馬署調過來沒多久。
這個名字,上杉曾數度耳聞,傳言說這個人憑著其敏銳精準的洞察力,協助偵破了許多命案,此外還聽說他的劍道功夫十分了得,曾經稱霸全日本錦標賽。
確實,眼前加賀那精實的體魄,依稀可見劍道冠軍的氣質,但從他超然淡泊的神情,卻感覺不出菁英刑警的幹練機敏,而且那一身T恤外搭短袖襯衫的懶散打扮,上杉實在無法認同。
「喂,你的穿著都是走這路線的嗎?」彼此自我介紹過後,上杉試著問加賀。
「沒有都是啦,不過,嗯,平常差不多是穿這樣吧,而且最近又很熱嘍。」加賀開朗地回道。
上杉心想,真是令人不舒服的傢伙。或許是因為之前聽聞練馬署的加賀有著清楚犀利的腦袋與媲美獵犬的目光,上杉這下更覺得失望不已。那些光環都消失到哪兒去了呢?不過也有可能只是傳聞過於誇大吧,仔細想想,這個人要是真的那麼優秀,應該老早就被叫回警視廳去了。
關於本案被害人三井峰子的背景,警方很快就掌握了許多資料。她大約半年前離婚,之後展開獨居生活,以翻譯為生;而發現她屍體的女性友人,從事的也同樣是翻譯工作。
發現屍體的隔天,上杉聽從係長(註:日本警視廳組織的職位之一,主任之上、管理官之下。階級為警部。)的命令,與後進刑警一同前往拜訪被害人的前夫清瀨直弘。
清瀨直弘聽到三井峰子的死訊,似乎一時還無法相信,神情恍惚,機械式地回答上杉他們的提問,直到過了許久,他的臉上才逐漸浮現悲慟,而在接受詢問之間,也開始下意識地低喃道:「是嗎,那傢伙遇上了那種事啊……,為甚麼……會遇上那種事呢……」
看樣子,他終於意識到這是確實發生在現實的事,而這個事實正緊緊壓迫著他的胸口,他這反應顯然不是演出來的。
對於一切詢問,清瀨直弘都非常配合,卻問不出任何可能是破案的關鍵線索,由於清瀨直弘與三井峰子已經半年以上沒見面,不清楚她的生活也是無可厚非。上杉他們照例詢問了清瀨直弘的不在場證明,在當天兇手下手的時間帶,清瀨直弘說他正與客戶在銀座聚餐,而這個供詞,警方很快就得到證實了。
上杉與後進接著前往詢問的對象是三井峰子的兒子──清瀨弘毅,他目前在一家小劇團當演員。
關於母親遇害的可能原因,清瀨弘毅同樣毫無頭緒,不止如此,他已經將近兩年沒和三井峰子聯絡了,對於雙親離婚一事,他也毫不關心,連他們為甚麼離婚都不甚清楚。
「反正熟年離婚在現在又不是甚麼新聞,隨他們自己愛怎麼決定就好。」他還大剌剌地這麼說。
上杉深深覺得,說到底,孩子就是這樣的生物,總以為靠一己之力就能長大成人,轉頭就忘了父母是付出了多少心力保護著孩子。清瀨弘毅似乎是為了當演員而大學中輟,但話說回來,正因為是不愁吃穿、自由自在的大學生,才會有閒情逸致做著演員夢吧。
這個男孩子根本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小毛頭。──這是上杉見過清瀨弘毅之後的感想。小毛頭還需要父母從旁看著,確保他不會誤入歧途。這與孩子的年齡無關,而是為人父母的應該要看得出孩子是否已經成長到能夠獨當一面的地步。這個判斷對於孩子的人生有著重大的影響,而且能夠做出判斷的,也只有父母了。
調查過清瀨弘毅之後,警方掌握的資料是,他目前與打工當服務生的女友青山亞美同居,住處是女友租下,清瀨弘毅則是後來才跑去和她同居的。
不出所料吧。──上杉輕蔑地笑了。這是哪門子的自力更生嘛,不過是換個人保護自己罷了。上杉心想,要是他是清瀨直弘,一定說甚麼都要把這小毛頭拖回家裡去。
上杉他們從清瀨父子口中沒問出有力的線索,而同樣地,其他的探員也陷入了苦戰。唯一的目擊證言,只是指出事發當天下午五點半左右,有一名保險業務員走出被害人住處。由於那名業務員的供述有疑點,本來上杉他們以為逮到人了,但沒多久,業務員的不在場證明便得到了證實,至於是如何證實的,上杉並沒被告知詳情。
偵查會議幾乎天天召開,卻連列出嫌犯清單都成問題。被害人三井峰子的交友並不廣,平日有所聯絡的,只限於非常少數的幾個親近友人,而且所有認得三井峰子的人都異口同聲地斷言,她絕對不是會招人怨恨的人。至於殺了她能夠得利的嫌犯,同樣列不出半個人。然而從案發現場研判,可以確定的是,兇手的目的並不是強盜或強姦。
唯一算得上是進展的部份就是,警方接獲報案當時,在現場所發現數個不明就裡的疑點,逐一得到了解答。好比留在現場的人形燒,為甚麼當中有一塊被灌了山葵餡?廚房裡明明還有頗新的廚房用剪刀,為甚麼她遇害當天又跑去買了一把?只不過,關於這幾個疑點,上司在偵查會議上只是口頭說明:「這部份已經確認與案情毫無關聯。」但究竟是誰以甚麼方式解決的,上杉一概不得而知。
案情終於露出一線曙光,是在案發之後的第六天。警方先前便掌握到,在事件發生前沒多久,有人從公共電話撥打到三井峰子的手機,而這天他們確認了三井峰子接聽那通電話的地點,那是離她住處約兩百公尺的一家洋菓子店,店員聽到了部份的對話。
「喂?……喔喔,我還以為是誰呢,為甚麼用公共電話打呢?……哎呀,真的嗎?啊,請等一下。」
當時她的語氣大概是這樣的感覺。警方著眼的點是,三井峰子並沒有使用敬語,換句話說,對方肯定是她的家人、親戚、友人或者是晚輩。
雖然不見得打這通電話的人就是兇手,但此人極可能與本案脫不了關係。警方於是重新過濾三井峰子的交友關係,範圍包括她的學生時代與全職主婦時期的友人,展開徹底的走訪調查,確認有沒有哪個人最近曾與她取得聯絡。
上杉也被分派到這部份的調查工作,但有一件事他一直耿耿於懷,那就是,究竟是誰查出三井峰子去了洋菓子店的呢?關於這一點,上面也沒有任何交代。
他朦朧地想著,總覺得這次的偵查似乎不太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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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案小組由於取得了洋菓子店店員的證詞而士氣大振,然而他們從三井峰子的親戚或舊友身上卻問不出有力的線索。在調查當中,警方又獲悉了新的事實──三井峰子後來再度找上她離婚時委託的律師,諮商關於財產分配的事。而當然,她與前夫正式的財產分配在當初離婚時便處理好了,但是三井峰子似乎期望能夠與前夫再次交涉,看樣子她也體會到,女性要想獨立過活,面臨的挑戰遠比想像中要來得嚴苛。
話雖如此,毫無條件的話,是不太可能進行二度交涉的。所以警方「推測」三井峰子在打的算盤是,只要能夠證明清瀨直弘在離婚前有出軌的事實,她就有機會追討贍養費。之所以說是「推測」,因為三井峰子與律師諮商時,從頭到尾都僅以假設為前提,因此這位姓高町的女律師之前也沒有積極地對探員供述相關內容。
警方立刻著手調查清瀨直弘身邊的女性關係,很快便找到一位可能人選。清瀨在離婚後沒多久,便將這位名叫宮本祐理的女子安插在身邊當秘書,清瀨公司員工之間都謠傳她可能是社長的愛人。
如果這兩人的關係是在離婚前便展開,三井峰子就有可能要到贍養費。整起命案偵查直到這時,才首度出現了可能成為殺人動機的利害關係。
清瀨直弘握有不在場證明,但在今日,透過不法網站之類的管道委託別人代為殺人,並不是甚麼稀奇的事。總而言之,警方必須先釐清清瀨直弘與宮本祐理的關係,而受命調查這部份的,就是上杉。
「你去找這個人聊聊。」係長說著遞給上杉一張便條,上頭寫著「岸田要作」這個名字與其聯絡地址。
「岸田……?好像在哪聽過這個名字啊。」
「他是負責清瀨直弘公司所有稅務相關事務的稅務師,據說和清瀨是將近三十年的老交情。我們去找清瀨的員工詢問宮本祐理的事,每個人都說,關於社長的私生活,最清楚的就是岸田了。」
「我記得沒錯的話,三井峰子的手機撥出紀錄當中,也有這名稅務師的事務所電話,是吧?」
「沒錯。關於這一點,岸田的回答是,三井峰子找他只是諮商所得稅申報的事。」
「真的只是這樣嗎?」
「不知道,所以你連這部份也要問個清楚回來啊。」
「瞭解了。」上杉將便條收進胸口口袋。
「派個小伙子給你用吧?」
「不必了,這點小事我一個人就能搞定。」上杉邊說邊拿起外套。
就在他步出日本橋警察署時,「上杉先生!」身後有人喊了他,回頭一看,追上來的是加賀。
「可以讓我和您一道去嗎?」
「你知道我要去哪?」
「岸田稅務師事務所,對吧?剛才我在旁邊湊巧聽到了。」加賀臉不紅氣不喘地回道。
「你跟去想幹嘛?你覺得跑這一趟有可能立功嗎?」
加賀露齒微笑。
「如果有功勞可立,就讓給上杉先生您吧。我是因為別的事盯上岸田稅務師的。」
「別的事?甚麼啊?」
「這晚點再向您解釋。我能跟您一道去嗎?」
「隨便你,要跟就跟啊。」
岸田的事務所位於市谷,在緊鄰靖國大道一棟六層大樓的二樓。事務所入口為落地玻璃門,看得見一名中年女性坐在辦公桌前;再往深處看去,只見一名年約五十五、六歲的瘦削男士正面對筆記型電腦工作著。
上杉走了進去,首先表明自己的身分,接著說明他想見一位岸田要作先生。
辦公室深處的那名男士於是站起身,看來他果然是岸田了。岸田帶著一臉困惑,請上杉與加賀在會客沙發坐下。
上杉一面望著岸田遞過來的名片,一面問起他與清瀨直弘的關係。岸田吞吞吐吐地回答了。從他的話語聽來,他和清瀨直弘確實是多年的老朋友。
「所以清瀨先生的家人您都認得嘍?您和過世的三井峰子女士也很熟嗎?」
上杉這麼一問,岸田搖了搖頭說:
「不,我和清瀨太太的交情就沒那麼……。我幾乎不曾去他們家打擾。」
「您在六月二日接到了三井女士的電話吧?她找您是為了甚麼事呢?」
「關於這部份,我應該已經向你們警方報告過了。」
「不好意思,麻煩您再詳述一遍好嗎?」上杉邊說邊當著岸田的面取出筆記本。
岸田輕輕歎了口氣。
「她問我說,如果將申報所得稅一事委託給我的事務所處理,手續費大概多少。由於我不確定她的收入與預算到哪個層級,沒辦法回答她確切金額,但是我和她說,要是她願意交給我,我會盡量算她便宜的。」
「其他還談了甚麼呢?」
「就這件事了,我們其實沒聊甚麼。」
「關於清瀨夫婦離婚一事,就您所知的離婚原因是甚麼呢?」
岸田稍微沉思了一下,開口道:
「我聽到的是,提離婚的是清瀨太太,但詳情我並不清楚。因為是他們兩人談過之後做出的決定,我想外人不好多說甚麼吧。」
「您不曾懷疑導火線可能是出在清瀨先生身上嗎?好比說,他在外頭有了女人之類的?」
岸田雙眼睜得老大,連連搖頭說:
「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清瀨社長人太老實了,根本做不出那種事。」
上杉決定這時切入正題。
「關於宮本小姐──宮本祐理小姐,您曉得她是最近才被拉進清瀨先生的公司擔任社長秘書吧?請問她是甚麼樣的人呢?是不是透過甚麼門路進公司的?」
「不,呃,關於這部份……」岸田臉上登時浮現狼狽神色,「我只是一介稅務師,說到底不過是局外人,客戶公司內部的人事狀況如何,我一概不知情。至於宮本小姐,我只聽說她是清瀨社長之前就認識的人,以外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認識的人?他們是怎樣的交情呢?」
「我真的不清楚,也沒過問。」岸田顯得有些困窘,手在面前揮呀揮的。
上杉心想,他可能是擔心要是多嘴說了甚麼不該說的,之後恐怕會遭到清瀨直弘白眼伺候吧。
看來從這個男的口中是問不出甚麼了,上杉決定撤退,闔上了筆記本。
「不好意思,在您百忙之中打擾了。」上杉說著正打算起身。
就在這時,「最後再請教您一個問題。」加賀開口了:「六月十日的晚上,請問您人在哪裡呢?」
被問到這一點,岸田自然是一臉錯愕,但上杉也是一驚。雖然在偵查過程中,詢問關係人的不在場證明乃是老規矩,但偵查進行到了現在這個階段,根本毫無理由懷疑岸田;輕率地詢問對方的不在場證明,只會造成對方的不悅,而且萬一處理不當,還有可能干擾到日後的偵查。
「您是在懷疑我嗎?」不出所料,岸田僵著一張臉問道。
「請您當作例行詢問就好,我們對於所有關係人都會問這個問題的。」加賀語氣溫和地說道。
岸田不安的視線移向上杉,於是上杉也露出微笑點點頭說:
「還請您配合一下。不好意思喔,公家機關做事就是這樣。」
「嗯,別這麼說。」岸田說了這句之後,神情稍微緩和了些,接著他轉身走回辦公室深處,再度過來會客沙發旁時,手上多了本記事本。他一面翻看記事本一面說:「那天我離開事務所之後,去了我兒子家。」
「令公子家?請問他住在哪裡呢?」加賀問。
「木場。在江東區那邊。」
「請問您離開事務所時大概是幾點?」
「我想應該是六點半以後吧,確切時間我不記得了。」
岸田說,他走出事務所之後,先去書店逛了一下,抵達兒子一家子所住的公寓大樓大約是八點,然後在九點多離開,跑去新橋一間常去的酒吧喝酒,回到住處時已經過半夜十二點了。
加賀問出岸田兒子的住址以及新橋那間酒吧的名稱之後,說了句「我要問的都問完了」,便結束了這趟詢問。
兩人步出大樓後,「你到底在想甚麼啊?」上杉質問加賀:「剛才那個狀況,沒必要問他的不在場證明吧?你這樣亂來,我很難做事耶!」
「可是您不覺得幸好我問了嗎?當天七點至八點之間,岸田並沒有不在場證明。」
「我就是在問你,岸田沒有不在場證明又怎樣?沒有不在場證明的關係人多的是,何況根本沒道理懷疑到岸田頭上啊,我說錯了嗎?」
這時加賀倏地停下腳步,動也不動地望著車水馬龍的靖國大道好一會兒,終於開口了:
「您曉得清瀨弘毅嗎?就是被害人的獨生子。」
「嗯,案發隔天我就去見過他了。」上杉應道:「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少爺啊。」
加賀聳了聳肩,「您對這方面倒是相當嚴厲呢。」
「哼,看到那種小毛頭我就全身不爽快,明明自己一個人甚麼都辦不到,還硬要擺出一副大人的態度。而父母也有錯,就是沒有好好教育,孩子才會變成那樣。當爸媽的怕被孩子嫌囉嗦,該罵的不罵,這些小鬼才會爬到大人頭上撒野啦。」上杉一口氣嘀咕了一大串,才驚覺自己多話了。他乾咳了一聲之後,問道:「然後呢?你說那個蠢兒子怎麼了?」
「我試著問了他關於被害人平日說話時的用字遣詞,每當面對哪些人時會使用敬語,而面對怎樣的人是不使用敬語的。」
上杉心頭一凜。這麼說來,加賀是想揪出打公共電話給三井峰子的那個人了。如果是這條線索,上杉也很在意,「結果呢?」
「從他的回答聽來,三井峰子女士使用敬語的場合和一般人沒有太大差別。如果面對的是親近的熟人,即使對方年紀比她長,也會拋開敬語親暱地對話;相對地,如果面對的是不熟悉的人,就算對方年紀比她小,她有時候也會使用敬語。」
「甚麼啊?這種回答,有問跟沒問不是一樣?」
「所以我接著又這麼問他了──你知道三井女士平常和哪些人對話是不使用敬語的嗎?請你把想得到的都告訴我。雖然他們母子已經將近兩年沒碰面,對於母親周遭的人們,弘毅君似乎忘得差不多了,但他還是很努力地想起了幾個人的名字。結果呢,當中──」加賀像是刻意吊人胃口似地,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出現了岸田稅務師的名字。」
上杉睜大了眼,「真的嗎?」
「岸田稅務師從以前就常跑清瀨家,弘毅君曾經聽到幾次三井女士以面對平輩的用詞和他交談,也就是沒使用敬語。加上岸田稅務師是清瀨直弘先生的學弟,以平輩用詞對話其實不奇怪。奇怪的是,我剛才也說了,三井女士會不使用敬語對話的對象,只限於比較親近的熟人。」
上杉不由得呻吟出聲。
「剛才岸田說他幾乎不曾去清瀨家,是嗎?還說甚麼他和被害人交情不深?」
「嗅到不單純的味道了吧。」加賀意味深長地一笑。
然而上杉卻是撇起嘴,緊瞪著眼前這位刑警說:
「我明白你為甚麼想跟著我來詢問岸田了。可是啊,光憑你問出來的那些線索,就足以將岸田列為嫌犯嗎?那傢伙並沒有殺害三井峰子的動機哦。」
「有可能只是我們截至目前還沒查出他的動機呀。」
「收手吧!這種程度的線索一追下去就沒完沒了了。」上杉一個轉身便踏出步子,但走沒兩步又停下,回過頭說:「你要是想立功,去找其他刑警吧。我只會聽命行事,再說我沒多久就要退休了。」
但加賀只是回了他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看不出他是否聽進了上杉這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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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拖板車發出隆隆噪音疾駛而過。緊鄰的超車道上,一輛紅色轎車也開始加速,另一輛休旅車緊跟在後。
這時一輛重型機車冒了出來,速度相當驚人,一眨眼便追過了休旅車,蛇行鑽過拖板車與轎車之間揚長而去。
上杉望著這景象,握著罐裝咖啡的手不自覺使上了力。直到重機形影消失後,他歎了口氣,讓咖啡流過喉嚨。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手上這罐咖啡似乎由於自己的體溫驟升而變得沒那麼冰了。
他正在銀座街頭,就站在采女橋旁眺望著橋下。橋下並不是河流,而是首都高速道路都心環狀線鑽橋而過。
他剛離開某家開店前的高級俱樂部。由於已得知宮本祐理之前在當酒店女公關,上杉於是前往她的前工作地點調查,目的當然是想釐清她與清瀨直弘的關係。如果兩人之間有男女之情,那麼這段感情是甚麼時候開始的呢?
然而問了好幾個人下來,得到的淨是令人氣餒的回覆。
每個人都說,清瀨直弘與宮本祐理之間應該沒有那種關係。
「只要長期觀察下來就曉得了。」資深領班說:「清瀨先生確實相當照顧祐理小姐,但我想他沒有那種企圖,感覺他只是很單純地享受在敝店內和祐理小姐談天說地,嗯,怎麼說呢,簡直就像是來見女兒的父親似的。」
其他人的證詞也大致如上。
搞不好真的猜錯了啊。上杉心想,說不定清瀨直弘只是因為熟悉的公關小姐辭職,便安插她進自己的公司工作,如此而已。這麼一來,清瀨直弘就沒有把柄落在三井峰子手上,當然也就沒有殺她的動機了。
上杉一口喝乾變溫的咖啡,「您果然在這裡呀。」一旁突然有人出了聲,轉頭一看,加賀正朝他走近。
「你為甚麼知道這個地方?」上杉問。
「我向同事問出來的。聽說上杉先生要是去銀座一帶走訪調查,回途應該會繞過來這裡看一下。」
上杉捏扁手中的空罐。
「就是有人愛碎嘴啊。」
加賀既然問出了這個地點,表示他很可能也聽說了那件事,這下子上杉很難直視加賀了。
「說吧,找我幹嘛?」上杉問道,眼睛依舊望著別處。
「想找您商量一件事。您願意和我一起去岸田稅務師的兒子家一趟嗎?」
「還在盯岸田?你這人也很難纏嘛。」
「我想應該不是談所得稅申報的事。」
「你在講甚麼?」
「我說三井女士打電話給岸田稅務師事務所的原因。之前岸田稅務師的供詞是說三井女士找他商量報稅事宜,但依我看,並不是那麼回事。」
「不然是怎麼回事?」
「三井女士之所以打電話給岸田稅務師,應該是想探問清瀨直弘先生與宮本小姐的關係,如果他們之間有男女之情,是甚麼時候開始的呢?而電話中可能也稍微提到了申報所得稅的事,不過我比較傾向認為,那反而是三井女士撥打這通電話的藉口。」
上杉聽完,一時之間只是沉默著。加賀所言合情合理。若想知道前夫的異性往來狀況,最快的方法就是去問前夫的友人,加上這位友人與自己是不必使用敬語交談的交情,當然最有可能第一個就問他了。
「你之前為甚麼不戳破岸田?」
「因為我本來以為,岸田稅務師對於清瀨直弘先生與宮本祐理小姐的交往是知情的,而他有可能試圖瞞過三井女士。可是我們現在已經曉得清瀨先生與宮本小姐之間並沒有曖昧關係,至少,兩人對彼此都不是抱著男女戀愛的感情。關於這部份,上杉先生您剛剛去銀座問了一趟回來,應該也很清楚吧?」
上杉咂了個嘴,瞪著加賀問道:
「你這內幕,打哪兒問來的?」
「這件事我之後再慢慢跟您解釋。現在呢,既然清瀨先生與宮本小姐之間毫無曖昧關係,岸田稅務師也沒必要費心瞞過三井女士了。那麼難道三井女士在那通電話當中,真的完全沒問起清瀨先生的異性關係?但這怎麼想都不自然吧。──如何?您不覺得有必要進一步調查岸田要作這個人嗎?」加賀迎面望向上杉。
上杉哼了一聲。
「你這話去跟我們家係長說吧!有比我更適任的傢伙,你和那個人聯手立功就成了。」
「負責岸田的是上杉先生您吧?他兒子的住處離這裡大概十五分鐘車程。」
「可是我──」
上杉話沒說完,加賀已經舉手攔了計程車,一手扣住打開的車門,另一手比著手勢催促上杉入座。
上杉板起臉,朝計程車走去。
奔馳的計程車上,加賀對上杉說明岸田兒子一家人的背景。岸田的兒子名叫克哉,任職於工程顧問公司,妻子與他同年,都是二十九歲,夫妻倆有個五歲的兒子。
「你都查到這麼詳細了,等一下自己去拜訪不就好了,不必顧慮我啦,我又不會覺得心裡不舒服。」
可是加賀沒回他,自顧自指著前方說:「喔,看到了。就是那棟公寓大樓。」看樣子他連對方的住處環境都先來探過了。
岸田克哉還沒回家,據他妻子玲子說,丈夫常有應酬,每天都很晚才回家。
上杉沒說明這趟拜訪是在調查一起命案,他直接向玲子確認六月十日的晚上,岸田要作是否來過他們家。玲子證實了公公是在當晚八點左右上門的,而且當天白天,岸田就曾打電話告知說,晚上要過去討論妻子兩週年忌的事。上杉詢問當晚岸田有無任何異狀,玲子回說看起來一切如常,感覺她似乎也沒太嚴肅看待警方的問話。
由於想不出還有甚麼要問的,上杉望了望室內。一台超大尺寸的液晶電視映入眼簾,矮櫃裡擺了成排的高級酒,一個連上杉也認得商標的名牌皮包就隨意擺在沙發上。
一旁有個五歲小男孩正在玩陀螺,加賀似乎對那顆陀螺很感興趣,問孩子的母親那是在哪裡買的。玲子回說,是她公公──也就是岸田要作在十二日晚上帶來的。
「您確定是十二日嗎?」
「是啊,請問怎麼了嗎?」
「不,沒甚麼。」加賀回道,然而這時他的眼中出現了上杉幾乎不曾見過的銳利目光。
兩人一步出公寓大樓,上杉便說:「毫無收穫啊。看樣子岸田的確在八點跑來這裡,但這又不足以做為他的不在場證明,那他還有甚麼必要特地過來呢……」
「這部份還很難講。不過,看到那對夫妻的生活形態,您不覺得有件事滿令人在意的嗎?」加賀問道。
「是還不到在意的地步啦,可是他們的確過著頗奢華的生活。看來即使在這種不景氣之下,有錢的人還是很有錢啊。」
「就是這一點奇怪。岸田太太說她先生每天都因為應酬而晚歸,可是就我所調查到的,岸田克哉隸屬經營管理部門,按照常理,應該不太需要和客戶應酬吧。」
上杉停下了腳步,回望加賀。
「你想說甚麼?」
「沒甚麼。我也還沒看出真相的全貌。」加賀說著舉起手,一輛亮著空車標示燈的計程車駛到兩人跟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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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傍晚,上杉結束了另一項走訪調查任務,一回到專案小組,就被係長叫去。上杉走近係長身旁,只見係長掃視四下之後,悄悄從辦公桌下方拿出一個東西。上杉一看到那東西,登時倒抽一口氣。
「你果然對這東西有印象啊。」係長抬眼瞅著他。
那是陀螺,一顆盤面畫有綠色與黃色同心圓的木製拋繩陀螺,正是岸田克哉的兒子在玩的玩具。
「為甚麼要我看這個?」上杉悄聲問道。
「這好像是加賀君在人形町一家玩具店裡發現的,這顆陀螺附了抽繩,他託我把繩子送去鑑識那邊,請他們和索溝比對一下。」
索溝──即留在遭絞殺者頸部的勒繩壓痕。
這次的命案,一直還沒確定凶器為何物,只知道是直徑三至四釐米的捻繩,但是日用品當中卻找不到這樣的東西。
「加賀君要我把那顆陀螺跟這個交給你。」係長說著遞出一張便條。
讀了便條的內容,上杉更吃驚了,因為上頭潦草地寫著:
「六月十日傍晚 從人形町的玩具店偷走的 加賀」
命案發生當天被偷走的……
「他說關於這陀螺的事,要我問你就對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係長的語氣帶著焦慮。
但上杉沒理會他的提問,逕自問道:「鑑識結果如何?」
不知是否察覺到上杉的氣勢非比尋常,係長拿起旁邊一份文件。
「包括繩子粗細、繩股捻距,都和脖子上的勒繩壓痕完全一致。」
上杉「呼──」地做了個深呼吸,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逐漸沸騰。
「喂,上杉,這到底是──」
上杉伸掌擋住了係長的話。
「加賀君現在人在哪?」
「不知道,他說關於這部份他還想再調查一個東西,說完就出去了。」
「那我和他談過之後再向您報告,請您再給我們一點時間。」
「啥?搞甚麼啊?」
係長臭著一張臉,但上杉只是行了一禮便轉身離開。看向時鐘,時間剛過晚上七點。
加賀回到署內時,已經將近八點了。上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他到走廊上說話。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想強出頭是你的事,不要把我捲進去好嗎?」
加賀溫和地拉開上杉的手。
「一個小小的警署刑警,再有幹勁也成不了事的。別談這個了,您聽說陀螺的事了嗎?」
「聽說了,你怎麼會盯上那顆陀螺?」
「不是甚麼大不了的原因,我只是覺得有點怪,現在又不是正月送傳統禮物的旺季,為甚麼會收到人家送那種童玩?不過雖說是常見的傳統禮品,那東西也不是隨處都買得到的。於是我就在想,是甚麼樣的店會賣這種東西呢?其實這時我心裡已經有數了,那顆陀螺很可能出自某一家店。」
「就是那家位在人形町的玩具店嗎?真虧你記得哪裡有那種店啊。」
加賀點點頭。
「我自從被調來這裡,幾乎每天都在町上轉來轉去,所以哪裡有甚麼店、在賣甚麼樣的東西,我大概都記在腦子裡了。」
「是嗎。可是人家在開門做生意,你一個刑警出出入入的,店家應該也很頭痛吧。」
「我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才會穿成這副模樣,應該比較看不出來是刑警吧。」加賀說著,輕輕拈了一下身上的外搭襯衫。
原來是這樣啊。──上杉這才恍然,加賀這身懶散的打扮,其實是有他的考量在。
「你說東西是被偷走的?」
「嗯,十日那天的傍晚,正是命案發生之前沒多久。」
「在作案現場附近的商店街弄到凶器?會有這種事嗎?」
「很難講,這世上甚麼人都有。」
「不過啊,雖然說那個抽繩完全符合勒痕,也不能夠因此斷定兇手就是使用那款繩子當凶器哦。」
「這我知道,只不過,能確定的是,岸田要作的確把那顆陀螺的抽繩處理掉了。」上杉聽不懂加賀的意思而皺起了眉頭。加賀繼續說:「岸田把陀螺送給了孫子,但是抽繩卻不是原本陀螺所附的。原本的是捻繩,岸田送給孫子的則是編繩。我想他應該是在別的地方弄來另一條抽繩,再讓它與先前的陀螺合體吧。」
「因為原本的捻繩在行凶之後便處理掉了。你是這個意思嗎?」
「這個推論應該是合理的吧。」
「這麼說來,」上杉思考著,「只要查出岸田是在哪一家店弄到編繩的,就有好戲看嘍?」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剛才就是去尋找那家店了。」加賀說。
「找到了嗎?」
「算是吧。」加賀連連點頭,「再過兩、三天,應該一切都會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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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指針指向六點,這個季節的傍晚,外頭天色還很亮,但是川流於靖國大道上的車輛還是紛紛亮起了車頭燈。
上杉與其他數名探員在路旁的車內待命,他的視線釘在側邊一棟大樓的出入口。這是岸田的事務所所在的大樓,警方已經確認了岸田人正在事務所裡。雖然這棟樓有後門,但那兒也有探員守著。
逮捕令還沒下來,所以他們今天只是來請岸田自行出庭的,不過上杉一點兒也不擔心,他知道落網只是遲早的事。
加賀後來在人形町找到的,是大中小三種尺寸的陀螺,他把人家店裡所有的陀螺連同展示盒都買回來了。他說這些陀螺不是來自那家遭人順手牽羊的玩具店,而是另一家民藝品店擺在店頭的商品,每一顆陀螺上頭附的抽繩都是編繩。
「因為很難單買到抽繩,岸田一定是決定重買一組陀螺與抽繩,但又不好回去先前偷了人家陀螺的店家買,所以,他就跑去其他也在賣木陀螺的店家找找看是否有合適的。」
加賀的猜測是,由於陀螺有三種尺寸,連帶抽繩的尺寸也各異,所以岸田為了確認哪一條抽繩才符合他的需求,很可能拿起好幾顆陀螺來挑選。
而這個猜測是正確的。警方鑑識了展示盒內所有陀螺上頭的指紋,當中有數枚指紋與他們取自岸田名片上的一致。
再來就只剩一個疑點尚待釐清了,那就是,為甚麼岸田不惜如此大費周章也要弄到一條新的抽繩,再連同那個重要證物陀螺一併送給孫子呢?關於這一點,加賀做了個假設:
「岸田要作在十日那天前往兒子住處時,應該曾經發生了一件關於陀螺的小插曲,否則他是不可能把和殺人凶器脫不了關係的陀螺送給孫子的。」
究竟是發生了甚麼插曲呢?為了證實這個假設,此刻加賀正獨自前往岸田克哉的住家,因為他說,從岸田玲子的口中應該問得出答案。
六點三十分整,上杉的手機響了,是加賀打來的。
「我是上杉。」
「我是加賀,我剛離開岸田克哉的公寓大樓。」
「問到了嗎?」
「問到了。我猜的沒錯,岸田要作是在十日將陀螺放進公事包裡的,就是他偷來的那顆陀螺,沒想到卻被他孫子翻出來了。」
接著加賀詳細說明這起小插曲,他說得非常快,但上杉都聽明白了。
「原來如此,都答應要把陀螺送給孫子了,難怪岸田也只能硬著頭皮去生一條抽繩出來啊。」
「關於那條新抽繩不合陀螺一事,以及岸田的不在場證明是毫無意義的,我都輕描淡寫地讓岸田玲子知道了,所以我想,她現在應該正在打電話通知岸田要作或是她先生吧。」
「知道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上杉說完便掛上電話。
過了大約十分鐘,岸田的身影出現在大樓入口,很明顯看得出他神情僵硬。逐漸減弱的陽光,使得四下的陰影愈來愈濃。
上杉朝其他探員打了個暗號,所有人一齊下了車,朝岸田迎面走去。
即使跟前站著人,岸田一時之間也沒太大反應,只是恍惚地抬臉看著上杉,可能他的腦袋已經被太多的思緒塞滿了吧。
直到他意識到眼前的人是上杉,雙眼頓時張得大大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岸田先生。」上杉開口了,「有些事情想請教您,您方便現在和我們走一趟嗎?」
岸田的嘴半張,眼睛圓睜,瘦削的臉頰讓他看上去宛如一具骸骨。
沒多久,他頹然地垂下頭,甚麼也沒說,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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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二十七年前,我的大學學長清瀨直弘先生找上我,說他要成立一家清潔公司,希望我能幫他的忙。當時我的事務所剛開張沒多久,案子很少,於是我二話不說便接下來了。一方面是因為我非常清楚清瀨先生的人品與能力,知道他這個人在事業上應該不可能有太大的失敗。
而事實證明,他經營得非常成功,成果遠遠超乎我的想像,沒想到清潔服務會有那麼大的市場需求。清瀨先生的公司轉眼間便頗具規模了。
應該是在清瀨先生婚後沒多久的時候吧,他為了節稅,決定再開一家公司行號,由他的妻子峰子女士掛名社長。而當然,在帳面上峰子女士是支領薪水的,因此我也幫她開了新的戶頭。戶名雖然是峰子女士,由於這筆錢是做為清瀨社長公司周轉的預備金,實際的管理權都在我手上。
之後過了二十多年,我與清瀨夫婦一直維持著良好的關係,要說有甚麼變化,唯一的狀況就是出在他們夫妻身上。一如你們所知,他們倆決議離婚了,詳細原因,我並不清楚。即使清瀨先生在離婚後便安排前酒店公關小姐宮本祐理進來公司當他的秘書,我能確定的是,清瀨夫婦之所以離婚,並不是因為宮本小姐的介入。至於為甚麼我能這麼肯定,理由請容我稍後詳述。
清瀨夫婦的離婚並沒有鬧上法庭,而是私下達成了協議簽字。峰子女士延請律師幫她爭取到合理的財產分配,當時以夫妻兩人名義開戶的銀行帳戶全都攤開來檢視分配。我當然也在場,但原則上只是列席,這部份並沒有我插嘴的餘地。
關於峰子女士所取得的金額,我想那應該算是合理的數字。由於清瀨先生的戶頭當中沒有任何用途不明的支出,峰子女士也接受了這樣的財產分配。如此這般,兩人和平地達成離婚協議,所以我也一直以為,這個問題已經圓滿落幕了。
然而到了這個月月初,峰子女士突然約我碰面,說她有件事想確認一下,還叫我不要讓清瀨先生知道。在那個時間點,我完全不知道峰子女士是為了甚麼事想找我商量。
我和她在東京車站旁邊的一家咖啡店見了面,峰子女士看上去比離婚前要有朝氣多了,我想她應該是過著非常充實的生活吧,也很替她高興。
稍微話家常了一會兒之後,峰子女士切入了正題。她想問的是關於宮本祐理小姐的事。她問我,聽說清瀨先生找了一位這樣的女子擔任社長秘書,而且她正是清瀨先生的愛人,這是真的嗎?剛才我曾說,我很肯定清瀨夫婦之所以離婚並不是由於宮本祐理小姐的介入,理由就在這。因為在離婚成立當下的時間點上,峰子女士還壓根不曉得有宮本小姐這個人的存在。
對於峰子女士的提問,我回答說不知道,而事實上我也真的不知情。雖然宮本小姐進公司之前是清瀨先生相當捧場的公關小姐,兩人之間不可能毫無瓜葛,但是關於宮本小姐的事,清瀨先生一句話也沒對我透露。
峰子女士說了,她不在乎這位宮本祐理小姐是不是清瀨先生的愛人,她想確定的是,如果他們兩人之間真有男女之情,這個關係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的。聽到這,我終於明白峰子女士的目的了,簡言之就是,假使清瀨先生是在離婚前便有出軌的行徑,峰子女士就打算以此為由爭取贍養費。
我回答她說,我連清瀨先生與宮本祐理小姐是甚麼樣的關係都不清楚,所以就算他們真的有男女之情,我也不可能知道是何時開始的。這時峰子女士便說,不然查一下清瀨先生個人帳戶的金錢流向好了,說不定能查出一些蛛絲馬跡,因為如果宮本祐理小姐是清瀨先生的愛人,清瀨先生一定會拿錢給她,或是買昂貴的禮物送她吧。
我的回應是,關於清瀨先生個人帳戶的金錢流向,在先前離婚協議進行當時,雙方應該就已經確認過了。但峰子女士卻說,清瀨先生會不會是動用公司的錢呢?好比說編造一些名目,將錢直接從公司帳戶匯入愛人的戶頭裡。確實,身為社長是有辦法在這方面動手腳的,但是我否定了這個可能。我對她說,如果清瀨先生做了這種事,要是其他稅務師經手又另當別論,不過清瀨先生公司的金錢進出狀況,是絕對不可能逃得過我的眼睛的。有我掛保證,請妳相信,絕對沒有那種事。
但是峰子女士還是無法釋懷,她甚至說,因為我是清瀨先生的朋友,難保不會包庇他。峰子女士很堅持要我把公司的帳簿調出來給她看,看樣子她是打算自己另外找稅務師或是會計師幫她調查這件事了。
就從這一刻,我心中開始湧上不好的預感,狀況顯然愈來愈不妙。
接著從峰子女士口中,說出了我最怕聽到的話語。她提起大約二十年前為了節稅而成立的那間公司,說希望我將那個戶頭目前的狀況調出來給她看。事實上,在清瀨夫婦協商離婚財產分配的時候,由於那個戶頭內的錢屬於公司資產,並非清瀨先生的個人財產,所以沒有列入財產分配的對象。
我死命地佯裝平靜,一方面內心正掀起狂濤駭浪,原因是,這間節稅用公司有著不能曝光的黑帳。
其實我從數年前,便持續自峰子女士這個以公司社長名義開設的戶頭內盜領金錢,不僅如此,由於清瀨先生將這間節稅用公司的會計帳務全權交由我處理,我便利用職務之便,動手腳將公司資產轉進我個人的事務所,領取遠大於稅務師業務應得的報酬,我想總金額應該有三千萬圓左右吧。
如此五鬼搬運入手的錢,都被我拿去填補債務的大洞了。除了事務所經營出問題,我還因為沉迷賭博而揹了一大筆債務。我一直告訴自己,得趁清瀨先生還沒察覺,趕快把錢還回去,卻無力償還,就這麼拖到了現在。
後來我和峰子女士約好一週後在同一家咖啡店碰頭,那一天雙方就暫時擱下這件事,可是我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的。雖然我拜託了峰子女士先別把我們的商量內容告訴別人,但我要是一直沒拿出帳簿給她看,她勢必會有所行動,搞不好還會透過律師要求直接與清瀨先生交涉,事情要是演變到那個地步,清瀨先生一定會說,他問心無愧,隨便峰子女士想查甚麼就查吧。到那時候,我的人生就毀了。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任憑日子一天天流逝。一星期後,我依約與峰子女士碰面了。她顯得非常焦慮,彷彿我要是再不做出交代,她當場就要衝去找清瀨先生談判似的。這下我也急了,不由得脫口答應她,我這兩、三天內一定會向她報告,但其實我腦中毫無解決方案。
結果那晚我沒甚麼睡,就這麼迎接了翌日的到來,滿腦子只想著該拿峰子女士怎麼辦,渾渾噩噩地完全無法做事,而時間也以遠遠大於平日的速度分分秒秒過去。
那個念頭是甚麼時候鑽進我的腦袋呢?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記得那天傍晚,當我走出事務所時,已經下定了決心。證據就是,我撥了電話去兒子家,說我晚上八點左右會過去。我在盤算的是建立不在場證明。沒錯,那時盤據我腦中的邪惡念頭就是──要讓黑帳不曝光,唯有殺死峰子女士一途了。
我抓著小公事包,打算前往小傳馬町。上次與峰子女士會面時,她就告訴我她的住處在哪裡了。
我搭著地鐵,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在人形町站下了車。那件事就是,我不知道要怎麼殺人。如果是臂力很強的人,或許可以直接徒手掐死對方,我卻對自己的體力毫無自信,而且我也不覺得等一下見到她時,一旁剛好會有適用的凶器。
我想說用刀子好了,於是來到人形町上尋找。人形町有許許多多的店家,終於,我在一家店門前停下了腳步,那是一家叫做「吉佐美屋」的刀具專賣店,似乎是自江戶時代營業至今的老店,展示櫃內擺出成排手工打造的菜刀、剪刀、眉毛夾等刀具。
我被這些利刃所散發的威嚇力深深震懾,尤其當我看到宛如兩把生魚片刀交疊組成的巨大裁縫剪時,不由得心生怯意。
我發現自己無法持刀殺人,因為那並不是單純地切肉剖魚,要是沒有讓對方一刀斃命,就有被對方逃脫的可能;再者就算殺死了對方,也可能濺得自己一身是血;之後凶器要怎麼處理也是個問題。而且話說回來,我在這種地方買刀刃,事後警方一定很快就會查出來了。
不用刀子的話,那要用甚麼當凶器呢?要讓對方沒辦法喊出聲,又不必擔心對方的血回濺到自己身上,我想就只有絞殺了。於是我決定接下來尋找適用的繩子。雖然我繫著領帶,卻不可能拿來充當繩索,因為我覺得領帶的質料纖維會殘留在勒痕上頭,極可能成為證據。
繩索類的東西應該到處都買得到,但是當我走進便利商店打算買塑膠繩,又猶豫了起來,因為我發現店內裝有監視器。警方只要查出凶器是塑膠繩,一定也找得出這家店的。我的手終究是沒伸向塑膠繩,因為我還考慮到繩索的長度,絞殺所需要的長度了不起幾十公分吧,要是一買一整捆,剩下的又該怎麼處理呢?
走出便利商店,我又回到町上晃蕩,尋找哪間店家在販賣可當凶器的繩子。和服店裡有許多種類的繩線,但要是像我這樣的人進店裡單單買一條繩子走,怎麼想都很詭異,店員應該也會留下深刻的印象。接下來我也找到了賣領帶或是皮帶的店家,卻遲遲下不了決定,總覺得不管我在哪裡買了甚麼,都會被店員記住面容。
就在我舉棋不定的時候,我的視線落在那顆陀螺上頭。我沒留意那家玩具店的店名是甚麼,只見店頭擺出成排的木製童玩,而陀螺就在其中。
幸運的是,四下沒人注意到我,而店內似乎也沒人在,我迅速將陀螺放進西裝口袋,旋即離開了那家店。這還是我這輩子頭一次順手牽羊,劇烈的心跳似乎永遠慢不下來。
走到完全遠離那家玩具店的地方,我取下纏在陀螺上的繩子,將陀螺收進公事包。這條繩子感覺非常強韌,應該很適合當絞殺凶器。我將繩子放進口袋,走進了公共電話亭。之所以不使用手機撥打給峰子女士,不用說,當然是不希望在她的手機留下來電紀錄。
峰子女士很快便接起手機,但似乎很訝異我是用公共電話打給她的,於是我騙她說是我的手機壞了。
她好像已經在外頭逛了好一陣子,說她正在回家路上,現在在離她住處不遠的地方。
我對她說,我有事要向她報告,不知道方不方便現在過去她的住處找她?她說她和朋友約了八點碰面,如果能在之前談完就沒問題。我說,我已經在妳家附近了,見個面聊一下,不花甚麼時間的。
然後,我想應該是七點多一點的時候吧,我留心避開他人的耳目,來到了她的住處門前,摁下玄關門鈴。那個時候我已經將繩子從口袋拿出,抓在右手手心裡藏好。
峰子女士絲毫沒起疑,招呼我進屋裡。屋內只有我們兩人。
就在峰子女士背對我的那一瞬間,我扯開手中的繩子,從她身後套上她的頸子,讓繩子在她的後頸部交叉,緊緊絞住。
一開始,峰子女士似乎還沒意會到發生了甚麼事,並沒有太明顯的抵抗。大概過了將近十秒吧,她的手腳才開始劇烈地揮動,用盡全身的力氣試圖掙脫,頭也不停甩動,但她卻沒發出半點聲音,我想可能是發不出聲來。
過沒多久,她癱倒在地,就這麼一動也不動了。我儘可能不看向遺體,將繩子抽離她的頸子。接著我把玄關門打開一道小縫窺看外頭,確定無人之後才走出她家,並且拿手帕將門把與門鈴上的指紋擦掉。
離開峰子女士的住處後,我走到昭和大道上攔計程車,前往我兒子一家子所住的公寓大樓,我想應該不到八點就抵達了。原本是說要過來討論關於我妻子兩週年忌的事,但我甚麼都無法思考,恍恍惚惚的,連閒話家常都得逼自己集中精神才說得出話來。
就在那時,我五歲的孫子從我的公事包裡翻出了陀螺。媳婦問我為甚麼帶著那種東西,我一時想不出完美的解釋,只好瞎掰了個蹩腳的理由說是朋友送的,可是陀螺的繩子被我忘在事務所裡了。其實那個時候,繩子還在我褲子的口袋裡,但是被拿來當殺人凶器的繩子,我說甚麼都沒辦法拿給孫子玩。所以我對孫子說,我下次再把繩子連同陀螺一起帶過來,那天就先將陀螺收走了,當時我便打算去找找看適用的繩子來和這顆陀螺合體。
離開兒子的公寓大樓後,我跑去新橋一家常去的酒吧,喝了點威士忌。這也是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但是其實在那個時間點,遺體已經被發現了吧?這樣的不在場證明根本毫無意義,但不知情的我總覺得盡量不要一個人獨處比較好。後來深夜我回到家之後,便把那條繩子燒掉了。
隔天,命案的消息也傳到了我的事務所,但是畢竟事情才剛爆出來,警方似乎還沒懷疑到陀螺的繩子上頭,我卻一整天恐懼不已,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突然有刑警上門對我亮出逮捕令。
警方第一次找上我,是在十二日那天。刑警在電話上說,由於峰子女士的手機通聯紀錄裡發現了我事務所的電話,方便的話,希望我能告知峰子女士是為了甚麼事情找上我。
我回答說是關於申報所得稅的事。由於峰子女士離婚後打算以翻譯為生,日後勢必需要申報所得稅,而刑警似乎也接受了我的說詞。
警方沒有起疑,這讓我安心了下來,於是傍晚便外出尋找抽陀螺用的繩子,但說是要找,哪裡有在賣呢?我完全沒頭緒。雖然需要的只是繩子這部份,但我想勢必得連陀螺一起買了。我再度來到人形町,因為現在這種年代,要說還有哪兒在賣這種懷舊童玩,我只想得到這裡的店家了。
然而我卻不敢靠近被我偷走陀螺的那家玩具店,所以我在商店街上東逛西看,終於發現一家民藝品店,店頭擺出了木陀螺,有大中小三種尺寸。我將陀螺一個一個拿到手上端詳,與記憶中偷來的陀螺比較大小,最後買了最小尺寸的。走出民藝品店,前往車站的途中,我取下繩子,將陀螺以紙包住,扔進便利商店的垃圾箱,然後直接前往兒子的住處,把前天那顆陀螺連同剛買來的繩子送給了孫子,這下子,一切的罪行掩飾都佈置完成了。
但是,警方並非沒有懷疑到我身上,而且豈止如此,我發現刑警對我的懷疑正日漸加深。當我聽說刑警前往我兒子的住處問話時,內心不安極了,只覺得形跡敗露的那一天終將來臨。
後來,我一得知那位姓加賀的刑警手邊握有我送給孫子那顆陀螺原本所附同款的繩子,就曉得,自己已經逃不掉了。
我知道自己對峰子女士做了不可原諒的事。那時候我不知道發了甚麼狂。應該當下便乾脆地向她坦承自己私吞金錢,並為此贖罪才是。然而我卻為了可笑的自保,奪走了無辜的人寶貴的性命。人是我殺的,我願意接受任何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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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田要作的自白內容沒有明顯的矛盾,而且警方重回現場及現場周邊模擬犯罪經過,也研判一切行徑符合犯罪心理,沒有疑點。此外,調閱清瀨直弘旗下另一間公司的財務紀錄之後發現,確實出現帳目不明的支出至少三千萬圓;而以社長名義開給三井峰子的支薪用戶頭,也有將近兩千萬圓被盜領。關於這些黑帳,清瀨直弘完全沒察覺,將近三十個年頭,他始終信賴著這位稅務師友人。
案情一度陷入膠著的小傳馬町絞殺命案,看來終於得以宣告破案,負責指揮偵查的管理官(註:日本警視廳組織的職位之一,係長之上、部長之下。階級為警視正或警視。)與係長也都春風滿面。
然而,並不是全部的供述都取得了佐證,最大的問題點就是,岸田私吞這一大筆錢的用途為何。他本人說是為了償債,供稱「除了事務所經營出問題,我還因為沉迷賭博而揹了一大筆債務」,但是就調出的紀錄顯示,他的事務所經營狀況並沒有惡劣到需要這麼大筆錢周轉;此外,警方問過所有熟悉岸田的親友──好比清瀨直弘,卻沒人知道岸田曾經沉迷於賭博。
關於這一點,無論問再多次,岸田都重複同樣的回答:事務所之所以目前看起來還撐得下去,是因為自己在帳面上動手腳粉飾虧損;賭博也都是避開別人的耳目,自己私下在玩的。
警方高層之間開始傾向就此結案。橫豎嫌犯已經承認殺人,目前的罪證就已足夠將他起訴了,即使黑帳用途未明,對於定罪方面並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一開始負責審訊岸田自白的是上杉,但後續他便不太去碰這起案子了。本來他就不覺得這次破案是自己的功勞,全都是本地警署的刑警幫忙鋪路的,而且講白了,這次搜查一課其實丟了大臉,所以上杉認為還是別太靠近專案小組才是明智之舉。
梅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手機傳來振動時,上杉正撐著傘走在甘酒橫丁上。他看了看來電者名稱,是加賀打來的。
上杉按下通話鍵,「幹嘛?」
「您現在在哪裡?」
「在外頭。正在散步。」
「如果您在人形町附近的話,能請您陪我去個地方嗎?」
「你又想幹甚麼了?」上杉回了這句之後才驚覺,自己這麼說等於是承認他人正在人形町一帶。
「細節等碰面再和您說,我在人形町車站前的十字路口等您。」加賀匆匆說完便掛了電話。
一等到上杉,加賀立刻大動作地揮手攔下一輛計程車,對司機說:「麻煩到淺草橋。」
「你要帶我去哪裡?」
「您到了就知道嘍。」加賀意味深長地回道。
計程車還沒開到定點停下,上杉已經曉得加賀的目的地是哪裡了,因為他也曾經來這兒走訪調查,正是清瀨弘毅所屬劇團的排練場。
「為甚麼要帶我來這裡?」
「噯,先進去再說吧。」加賀催促道。
狹小的排練場中,劇團團員正在排戲。加賀與上杉一進來,幾道視線便迎了過來,但在加賀點頭打過招呼之後,所有人彷彿旋即對這兩人失去興趣,目光都回到了舞台上。
加賀拉來兩個摺疊椅並排在場邊,邀上杉坐下。上杉一就座,加賀也隨後坐下來。
舞台上的戲劇仍進行著。從佈景以及小型道具都已定位的狀態看來,距離這齣戲的公演應該沒剩多少時間了。
故事進行的段落之間,幕後人員都會迅速地更換舞台上的背景與道具配置,而可能是因為有時間限制,工作人員所有的動作都精準地一次到位。上杉這才體會到,光有演員是不足以成就一齣戲的。
這些幕後人員當中,有一張上杉認得的熟面孔,那就是清瀨弘毅。他頭上綁著毛巾,與其他數名團員一起負責道具的更換,露出運動背心的肩頭因為汗水而濕濕亮亮的。
「那小子沒上台演戲啊……」
上杉悄聲一嘀咕,身旁的加賀便將食指貼上了唇示意他別吭聲。
這齣戲的背景設定似乎是在早期的英國,登場人物並不多,主角是一名上了年紀的老紳士。一路看下去,上杉發現這故事好像是在敘述一名曾經活躍一時的名偵探一邊懷想從前發生的事件,一邊回顧自己的人生。
結果上杉跟著加賀一直看到落幕。雖然是從中途開始看的,上杉的確看得很開心,看完後也頗有感觸。
聽到加賀問他:「還不賴吧?」上杉姑且應了句:「還可以啦。」但其實他內心的評價還要再高一些。
但上杉在意的是,清瀨弘毅直到落幕,都沒有上台演出。所以他這次從頭到尾都是負責幕後工作嗎?
上杉正暗自思索,就聽見清瀨弘毅喊了聲:「加賀先生!」一邊小跑步迎了過來。
清瀨弘毅取下綁在頭上的毛巾,頭髮早已被汗水濡濕。只見他深深地一鞠躬。
「這次真的非常感謝你們的幫忙,我母親在天之靈一定很欣慰。」
「別這麼說,我們只是做好交代下來的工作罷了。──您說是吧?」加賀望向上杉尋求同意,上杉於是點了點頭。「接下來還有很多挑戰,你也要加油哦。」
「我會努力的。謝謝您。」
「你今天沒演喔?」
「是,我暫時不會上台演戲。」清瀨弘毅斷然回道,看得出他眼神中有著某種決心。
「是因為案子的影響嗎?」上杉試著問道。
「那起案子的確是導火線,因為我無法專注在演技上,而被撤下了舞台,不過現在,我反而覺得幸好退了下來。我實在太不成熟了,我想再多磨練自己,等我有了自信,再重新站上舞台。」
你這小子口氣大得很嘛。──上杉暗自嘀咕,心裡卻沒有不愉快,因為眼前這個年輕人身上確實飄散出力圖脫胎換骨的氣息。
「不好意思,我得上工去,那就不送二位了。」清瀨弘毅說完便轉身離去。
「那,我們也走了吧。」加賀說。
「你是為了讓我見那位小少爺,才把我帶來這裡的嗎?」
加賀一聽,顯得頗意外,眨了眨眼說:「他看上去像是個小少爺嗎?」
「呃,也不是啦。」上杉摩挲著下巴,「他的面貌氣質和之前不太一樣倒是真的。」
「對吧?」
「甚麼東西對不對?」
「等一下再和您解釋。再陪我去一個地方吧,不花您多少時間的。」
加賀接著帶上杉前往的地點,是小傳馬町的一家洋菓子店,店後方設有咖啡座,兩人坐了下來。雖然這是蛋糕專賣店,上杉卻和加賀一樣,兩人都只點了冰咖啡。
「我記得沒錯的話,這家店是……」
「是的,這裡就是三井峰子女士遇害之前最後光顧的店。」加賀望向前店蛋糕展示櫃那區,「就是那位店員小姐看到三井女士接起那通從公共電話撥打的來電。」
「所以查出這家店的是你?難怪我的頂頭上司不肯向我們透露。你到底是怎麼找來這裡的?」
「在回答之前,我還有事想請教您呢。我們按順序一件一件來吧。」然後加賀像是要為接下來的長篇述說做開頭似地,喝了口冰咖啡。
他的敘述從人形町一家煎餅屋的小插曲開始。經常出入這家煎餅屋的保險業務員涉嫌三井峰子命案,但是為甚麼他沒有坦承自己的不在場證明以自保呢?
接著是一起某料亭經營者的家務事,解釋了三井峰子家裡那塊被灌了山葵餡的人形燒是怎麼來的。加賀繼續述說著,包括三井峰子常光顧的陶瓷舖、有過數面之緣的鐘錶店老闆、身為翻譯家的友人,每一段故事都和這起命案沒有直接相關,然而上杉聽著聽著,內心不禁暗暗咋舌。這個地方警署的刑警專注在其他探員不屑一顧的細枝末節上頭,即使確認了與案件毫無關係,卻依然一絲不苟地追查直到真相水落石出為止。
後來加賀終於講到了這家洋菓子店。上杉沒想到,這段事情竟然是與剛剛才見過面的清瀨弘毅有關──三井峰子將這家店的懷孕女店員,誤認為是兒子的女友了。
「就是那位女子。」加賀的視線指向站在蛋糕展示櫃後方的女店員,她的腹部的確看得出些許隆起。
「以為兒子有了小孩,開開心心地搬到身邊想守護他們,但是這位眼看要為人父的兒子卻一心想當演員,也沒個固定工作,她覺得自己非得想辦法幫上忙才行,所以腦筋動到向前夫要求贍養費上頭。原來是這麼回事啊。」上杉說著歎了口氣,「難怪那個小少爺整個人像是蛻了一層皮似的,氣質都不一樣了。」
「改變了他的,還有另一件事。」
加賀接下來說出的內容,更是令上杉訝異不已。被誤認為是清瀨直弘愛人的宮本祐理,竟然是清瀨直弘的親生女兒。
「這件事,他們還沒對外公開,所以也麻煩您幫忙暫時保密了。」加賀說。
上杉緩緩點著頭,說道:
「真是沒想到,這次案件的背後還有這樣的內情在啊。嗯,看來那位做兒子的也不得不認真面對自己的人生了,應該是深深體會到父母的可貴了吧。」
「上杉先生,您說到重點了。」加賀將上半身湊向前,「我啊,一邊做著這份工作,有件事一直記在心上。那就是,一旦發生了像是殺人案這麼殘忍的事件,刑警所能做的不僅是逮捕兇手,而是必須追究為甚麼會發生這種事,徹底地查出問題根源才行。因為要是沒有揪出問題核心,日後一定會在某個地方再度發生同樣的憾事。每一起事件真相當中,都有太多值得我們學習的東西了。事實上清瀨弘毅君面對這次的事件,他就學到了教訓,也因此整個人脫胎換骨。但是不止他,上杉先生,您不覺得還有個人也必須透過這次事件有所成長才行嗎?」
原本拿吸管攪著冰咖啡的上杉停了手,看向加賀。
「你想說甚麼?」
「岸田究竟隱瞞了甚麼呢?為甚麼不肯坦白供出一切呢?上杉先生您一定知道吧。」
上杉的視線落在自己手邊,「我聽不太懂你在說甚麼。」
「您會這麼說,是因為您很能瞭解岸田的心情吧。您真的覺得這麼結案就好了嗎?」
「我說過了,」上杉斂起下巴瞪向加賀,「你有甚麼想講的就講,不必拐彎抹角啦。」
「那我就直說了。」加賀的表情沉了下來,那雙眼中有著上杉前所未見的銳利光芒,「只有您能夠讓那位嫌犯吐實了。我拜託您,問出真相吧。」
這個男的……
上杉心想,這個男的果然知情。正因為知道上杉在三年前幹下了多麼愚蠢的事,才會提出這種要求。
「我只想低調地過日子就好。」上杉靜靜地說:「我是個糟糕透頂的男人,根本不配當警察。那時候,我提了辭呈,是硬被留下來的。但是我一直到現在都很後悔,這裡不是我有臉待的地方。」
「您要不要讓那個男的聽聽看您這份後悔的心情呢?」
上杉拿起裝著冰咖啡的玻璃杯輕搖著,杯裡的冰塊發出清脆的聲響。
別開玩笑了。──他低聲咕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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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田要作比之前見到時又更瘦了,臉頰瘦削,眼窩凹陷,即使隔著上衣也能清楚看見他肩骨嶙峋的形狀,簡直就像是一副披上西裝的骸骨。
而他並沒有看向上杉,恐怕他甚麼都沒看進眼裡吧,雙眼一直是呈現失焦的狀態。
「本地警署裡啊,有個很雞婆的刑警。」上杉開口了,「說甚麼這事兒辦得到的只有我了,推都推不掉啊。所以咧,我只好又來審訊你啦,不過說老實話,我也不確定能不能說服你,沒把握呀。不過總之呢,你先聽聽我的故事吧,我能做的也只有這樣了。」
上杉說到這,拿起茶碗啜了一口茶。
「我今年五十五歲了,結婚二十一年。當年很想一結婚就有小孩,卻一直生不出來,直到婚後第三年,我妻子終於懷了身孕,隔年便生下一個男孩子,我真的是高興得都要飛上天去了。」
岸田的表情有了些微變化,只見他的眉毛輕輕一顫。看來他並不是沒聽到上杉的話。
「一方面也因為我是老來得子,對這個兒子真的是寵得不得了,就是所謂的溺愛啦。即使在埋伏跟監當中,我也會避開同事的目光偷偷撥電話回家,聽聽剛學會講話的兒子出個聲也好,真的是傻爸爸一個。但即使我自知是個寵孩子的傻爸爸,卻從不覺得丟臉,甚至一直抱著一種想向全世界炫耀的心情。」
岸田又有了少許變化。他茫然盯著桌面的雙眼開始慢慢聚焦,似乎想看向甚麼東西。
「我真的很疼我兒子,這我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可是啊,疼他和愛他是兩回事。真正的愛呢,是要連這孩子的將來都考慮進去,做出對他而言最好的選擇才是。但是我沒有做到這一點,我只是因為擁有了一個能夠全心全意灌注愛情的對象,而開心不已罷了。」
上杉又喝了口茶。
「當然,孩子總會長大,不可能永遠是個可愛的存在,有時也會惹出麻煩來。每當那種時候,大部份做父親的都會逃開,說工作忙不過來甚麼的,淨是些冠冕堂皇的藉口。而我也一樣。當妻子對我講起兒子怎樣怎樣,我只嫌她煩,從沒想過要坐下來認真地和她討論;而要是妻子為此抱怨,我回她的永遠只有一句話──我還有工作要忙。即使並沒有忙到不可開交的地步,我還是以這句話當擋箭牌,將麻煩事全部丟給妻子,連聽到妻子說兒子好像交了一些不太正派的朋友,我也沒當一回事,樂觀地心想,稍微活潑一點的男孩子都會有這種時期吧。不,搞不好事實上我只是佯裝樂觀、自欺欺人罷了。」
岸田瞅向上杉,但兩人四目一相接,他又旋即垂下眼。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在廳裡待命時,一通電話找上了我。對方是某派出所的駐警,我和他因為某起案子而有過數面之緣。這位駐警說,他們抓到一名少年沒戴安全帽便打算跨上機車上路,但少年說他父親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上杉,所以駐警打了電話過來確認。我仔細一問,沒想到真是我兒子。我非常訝異,因為不要說沒戴安全帽了,他根本還沒有駕照。駐警問我該怎麼處理,我是這麼回他的:『真的很抱歉,這次能不能請你網開一面,放過他呢?』」
啞著嗓子說到這,上杉伸手正要拿茶碗,又停了下來,因為茶碗已經空了。
「那位駐警答應了。他說反正也沒逮到我兒子真的騎著車在路上跑,訓他一頓就放他回家吧。我鬆了一大口氣,因為我兒子才剛進高中沒多久,這件事要是被校方知道,搞不好會要他退學的。但是到後來,當時的這個判斷讓我後悔了一輩子。我應該當下毅然決然地請駐警一切依法辦理、嚴格處分才對,要是當時這麼做了,後來就不會發生那種事……」
上杉發現自己開始有些哽咽,於是連做了兩個深呼吸之後,才繼續說下去。
「當然,我回家之後便罵了兒子一頓,但他顯然沒有把我說的話聽進耳裡,我想是因為我的話語聽不出真心的關係吧。而我是在一星期之後,才醒悟到這一點。我兒子在首都高速道路都心環狀線出車禍死了。他以時速一百三十公里衝進S彎道,卻因為駕駛失誤,猛地撞上牆壁。雖然戴了安全帽,身子卻是肉包鐵。而不必說,他仍然沒有駕照,而且那輛失事機車正是他上次沒戴安全帽被抓到時,向朋友借來打算騎上路的。後來我才曉得,聽說我兒子對於那次被逮的事還很得意,跟朋友說,他被警察抓進警局,但是因為他父親是刑警,警方放了他一馬,所以往後小小違規一下也沒問題的。」
上杉挺直了背脊,望向始終蜷著背的岸田。
「我所做的事,並不是保護做錯事的兒子,而是把他推往更糟糕的路上去。我完全不配當父親,當然,也不配當警官。為人父母的,就算會遭到兒女埋怨,也得把孩子導至正途才行,而且唯有父母辦得到這件事。岸田先生,你犯了殺人罪,自然得為此贖罪,但是你懷抱著謊言是不可能徹底贖罪的,搞不好還會因此衍生出新的罪惡。你不覺得嗎?」
岸田的身子顫抖了起來,而且抖得愈來愈厲害,接著開始發出「嗚嗚嗚……」的呻吟。終於,他抬起了臉,雙眼是血紅的。
請告訴我真相吧。──上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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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的晴空在上方遼闊地開展,但相對地,柏油路面卻氤氳升起惱人的熱氣。上杉抵達這家咖啡店時,背部早已汗濕成一片。
加賀坐在面向馬路的座位,正攤開餐巾紙往上頭寫著甚麼。一見上杉走近,加賀便笑著打招呼:「哎呀,您好您好。」
「你在數甚麼?」上杉一邊在加賀對面坐下一邊問道,因為他看到那張餐巾紙上寫了好幾個「正」字。
「我在數穿著西裝外套的人數。不過畢竟是這種天氣,穿得住西裝外套的人也愈來愈少了呢。」加賀說著將餐巾紙揉成一團。
上杉叫來女服務生,點了冰咖啡。
「已經確認岸田克哉盜用公款了。金額我講了你別嚇一跳,總共八千萬圓吶。」
「是喔?真沒想到呢。」但是看加賀的神情,他似乎不甚關心這個話題。
岸田要作之所以盜領清瀨夫婦的錢,目的並不是償還自己欠下的債,而是因為兒子克哉持續盜用公司公款,眼看就要紙包不住火,哭著向他求救,岸田才不得不出手幫兒子。
「最令人訝異的是,岸田克哉似乎完全不曉得父親是怎麼籌到這些錢的,還單純地以為父親的稅務師事務所賺了不少錢。真是的,有沒有這麼好命呀。順帶一提,聽說克哉的老婆對於先生的盜用公款也是毫不知情,好像也沒意識到自己一家子的生活過得比一般人要奢華哩。」
加賀只是默默望著玻璃窗外的馬路,上杉也跟著看向外面,隔著馬路,對街一家煎餅屋的招牌映入眼簾。
冰咖啡送上來了,上杉拿開吸管,抓起杯子喝了一大口之後,看向加賀問道:
「我有件事想問你。你是甚麼時候盯上岸田的兒子的?」
加賀搖搖頭,「我沒有盯上他呀。」
「是嗎?你不是因為早早便察覺岸田的兒子和這起案子脫不了關係,才會挑上我的嗎?」
加賀偏起了頭,神情像是在說「我不懂您的意思」。
「只要有了你的辦案眼力,搭檔是誰都無所謂,但是你卻選了我,為甚麼?難道不是因為你曉得我兒子的事,盤算著萬一岸田堅持包庇他兒子,就能派我去讓他吐實嗎?」
以結果來看,確實如上杉所言,也難怪他會覺得一切都只是按照這位地方警署的刑警事先寫好的腳本走罷了。
加賀回了他一個溫和的微笑,輕輕搖了搖頭說:
「不是的。您真的太高估我了。」
「那……,為甚麼你會挑上我……?」
「原因有兩個。」加賀豎起兩根手指,「一是,岸田本來就是由您負責的,如果負責人是其他人,我應該會和另外那個人搭檔行動吧。二是,由於我得知了您兒子的事,也聽說了您因為那件事而提過辭呈。我認為,正因為您有過那麼苦澀的經驗,更應該記取教訓好好地發揮在刑警工作上才是,所以我找上了您。」
加賀那澄澈的眼神望了過來,上杉不禁移開視線,以指尖拭去玻璃杯上沾附的水滴。
「不要講得好像甚麼都知道似的。你又瞭解我多少了。」
「不過我的選擇是正確的,對吧?」
「話都是你在講……」上杉悄聲嘀咕。哼,我也多少聽說了你的事啊。──上杉想,不如就這麼頂回去吧。他來咖啡店之前問到的事仍在耳際迴響。
聽說加賀也曾待過警視廳搜查一課,但是,某起命案的法庭上,他以辯護一方的情狀證人(註:瞭解被告生活現狀的證人。)身分出庭作證,此事害得他被調至地方警署,因為當時死者家屬質疑,會這麼遲破案是由於探員個人私情介入,但事實上,正是多虧了加賀的投入查案,那起難解的命案才得以偵破的。
不,還是別說了。──上杉心想,反正對於那件事,加賀一定不曾後悔,這傢伙就是這種人。
「岸田很快就會遭到起訴了。雖然和你相處時間不長,這段日子多謝關照啦。」上杉將咖啡錢放在桌上便站起身。
「歡迎常來玩,有機會再帶您去町上逛逛吧。」
「下次希望是天氣涼一點的季節啊。」上杉說完,朝店門走去。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女孩走進店裡,一身T恤搭牛仔褲的打扮,淺褐色的頭髮左右剪得一高一低,只見女孩子直直朝加賀走去。
「加賀先生,你又在蹺班摸魚了喔?」
「哪有,我在巡邏中。」
「甚麼嘛,在巡邏?你怎麼老在幹這種小警察幹的事啊?」
加賀呵呵地笑了,「來杯香蕉汁如何?我請客哦。」
「不了,我得趕快想出新髮形才行。掰嘍。」女孩子說完便走出咖啡店,穿越馬路,走進了對面的煎餅屋。
「她是對面煎餅屋的女兒。」加賀說:「將來要當美髮師的。」
「再問你一個問題好嗎?」上杉又走回加賀跟前,「加賀君,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加賀一聽,拿起擺在一旁的扇子攤了開來,一邊朝臉搧著風一邊回道:
「不是甚麼值得一提的人物。在這個町上,我只是個新參者罷了。」
《新參者/新参者》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