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日記》
春十三少
第 1 章
角色(1)

  【12.07 角色

  每周一早晨踏進辦公室的時候心情都不太好,今天也不例外。先是被老板叫去訓了一番話,內容無外乎又是約稿、催稿、審稿,他仍然秉持著「大棒加金元」的政策(說得直白一點,就是賞一巴掌再給顆糖吃),我除了點頭,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說。

  忽然想到了「角色」這個有趣的詞,我們每個人、每天都在扮演不同的角色,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裡卻又其實不同。在父母面前是不耐煩卻還保持微笑的孩子,在上司面前是敢怒不敢言的下屬,在朋友面前是想要訴苦但最後往往選擇粉飾太平的傻瓜,在戀人面前……噢,我不知道,我想我暫時沒有資格發表意見。總之,我們需要不停地轉換身份,表象越來越假,但演技越來越真實,甚至於即使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也要忍不住扮演一個讓自己滿意的自我——天吶,忽然發現,這些對於一個三十歲的女人來說,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聽上去是不是很可悲?

  不過,我恐怕連一點點悲涼的時間也沒有,十點了,如果我再不開始著手做那些該做的事,有人會想要殺了我。不知道,會不會因為是下雨天,所以牢騷特別多……

  就讓雨盡情地下吧……

  Alpha】

  梁見飛挪了挪腿,遲疑了一秒鍾,然後按下「發布文章」的按鈕,電腦屏幕先是一陣泛白,接著她剛才輸入的那些文字就出現在白色的背景畫面上,文章的最上方有一排大大的黑色加粗字體:角色。

  她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刮起一股交友網站的風潮,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正出現於或曾出現在她生活中的人們,開始像蜜蜂回巢一樣往她的信箱裡投遞添加好友的請求。經過最初的新鮮感之後,她已不再為「久別重逢」感到欣喜,有的反而是悵然若失,回想起過去種種,忽然覺得時間流逝的速度遠比她想象中的快。

  邁入三十歲的這一年,她開始在網絡上寫日記。她從沒寫過日記,當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周圍那些滿懷心事的姑娘們用各種花樣百出的本子記錄著「生命的點滴」,她卻絲毫沒有這種心情,那時的她忙著從書本裡體驗別樣的人生,根本沒有時間來記錄自己。現在,當年的女孩們忙著成為妻子、成為母親,她們需要扮演好每一個角色,只有她,有大把屬於自己的時間,用某一位好友的話來說就是:如果不寫點什麼,就顯得浪費了。

  她不知道有多少「朋友」會認真讀她的「日記」,她不在意,反正也不是寫給別人看的,那只是對生活的一種回應,有苦有甜,她需要說出自己心底的感受罷了。

  她是少數幾個沒有在這網站中使用真名的人,所以她本人一直奇怪於那些「失散」多年的舊朋友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的,難道只是因為她登在人物頭像上的一張照片嗎?

  「怎麼可能!」她的表姐湯穎說。

  「?」

  「這個原理很簡單,就是你和一些人成為『好友』,這些人和另一些人成為『好友』,於是另一些人就能順著這些人找到你啦。」

  梁見飛聽得頭暈,不過最後還是勉強接受了表姐的說法:也就是說,越來越多的人會順籐摸瓜找到她。

  聽上去很……恐怖!

  她關了網頁,拿起大紅色的咖啡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才下定決心在這個下著細雨的初冬的上午,投入到「出版公司編輯」這個角色中來。

  她盯著電腦屏幕旁的台歷,深吸了一口氣,拿起電話按下號碼,在等待的十幾秒鍾時間裡,她試著說服自己要以一種平和的口吻去開始這段談話。

  「喂?」一個低沉的男人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你好,」她盡量讓自己聽上去是在微笑,「請問稿子寫得怎麼樣了?」

  「……」對方一陣沉默。

  「就是我上周以及上上周都提醒過你的,關於刊登在我們公司某本雜志發刊號上的短篇小說,我想我應該告訴過你,交稿日是在……」她伸手一把扯過台歷,確認時間,「本周三,也就是後天。」

  「哦,」男人聽上去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盡量吧。」

  見飛抿了抿嘴,繼續保持接線生一般客氣的口吻:「不是盡量,是一定要在那個時間交稿的。」

  「嗯……」男人心不在焉。

  她強迫自己不要摔電話。

  「對了……」男人忽然變得疑惑起來。

  「?」

  「你是誰?」

  「……」

  電波兩端的氣氛一時之間有點凝固,即使窗外下著冷到人骨子裡去的冬雨,也冷不過那兩聲從喉嚨最深處冒出來的笑聲——

  「哈、哈……」

  「梁見飛?……」

  「嗯……你答對了。」這一次,她的聲音是從鼻腔的最深處發出來的。

  「給我買兩碗小餛飩,最好十一點之前送到。」

  「……」她張了張嘴,但怕會罵人,於是又強迫自己閉上。

  「你還有四十分鍾。再見。」他的口吻認真而嚴肅,就好像剛剛發布了一個命令。

  掛上電話,見飛覺得心情愈加低落起來。掙扎了幾分鍾,還是站起身,穿上大衣、背上背包,打開門沖了出去。

  電話那頭的男人叫做項峰,書評家們一致認為他是如今最炙手可熱的偵探小說作家,數不清的熱情讀者也間接證明了這一點。近幾年來他的每一本書都能夠打進銷量榜的前十名,是名副其實的暢銷書作者。

  很多時候,編輯與作者之間的關系很微妙,尤其是暢銷書作者,他們是每一家出版公司力爭的對象。項峰還默默無名的時候,見飛所在的這家出版公司的老板便慧眼識英雄,盡管出了一、兩冊當時並沒有大紅的單行本,但老板沒有放棄。緊接著,這位當時年僅二十八歲的青年作家憑借生平第三部長篇小說,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火熱程度迅速走紅於偵探小說界,接下來的五、六年裡,他的書漸漸成了暢銷小說的代名詞,他本人也一躍成為時下最得令的偵探小說作家。可喜的是,他並沒有就此露出一副唯利是圖的嘴臉,除了偶爾的約稿以及少數專欄連載之外,所有的作品仍然委托見飛所在的公司出版,而且據她所知他也從沒有任何提高版稅的要求。

  他是老板眼裡值得信賴的作者,是上司眼裡公司利益最大化的實現者,說不定還是很多讀者心目中的「神」——但見飛想說的是,她不喜歡他,一點也不!

  雨刮器不知道是不是壽命已到的緣故,刮在前擋風玻璃上發出「吱吱」的聲音,不至於刺耳,可是依舊讓人心裡有股難以言說的煩躁。梁見飛在等待紅燈的時候打了個電話,是打給項峰公寓附近餛飩店老板的,她沒有說自己是誰,只說要三碗小餛飩,對方不知道聽清了沒有,敷衍幾句就掛斷了。她駕著深藍色的休旅車穿梭在被雨水籠罩著的城市裡,有那麼一瞬,她仿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生存於這樣的大都市,她覺得自己是一粒毫不起眼的灰塵而已,可是她心底有一個聲音,只叫她向前,不能退縮。

  休旅車停在一條骯髒的小巷邊,拐角處有一間飲食店,梁見飛降下車窗對坐在店門口的老板揮手,老板抬了抬眼皮,讓小妹送來三袋食物——正是她要的小餛飩。她摸出準備好的零錢交在那女孩手裡,女孩的手在這樣一個初冬已經凍得有點發紅,讓人看得心疼,她露出表示感激的微笑,一邊說「謝謝」,女孩也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卻分不清是熱情還是麻木。

  梁見飛踩下油門又一次上路,目的地很快到了,是兩棟並排立在一起的高樓,她駛進地下車庫,十分鍾以後,出現在項峰公寓門前。

  「來了……」門內有個沉悶的聲音說。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被打開,梁見飛抬起頭的時候不禁愣了愣——此時此刻,我們著名的暢銷書作家身上正裹著厚厚的毛毯,他眼圈浮腫、發黑,眼裡充滿血絲,下巴以及臉頰兩邊的胡渣看上去很刺眼,他的嘴唇是乾澀的,甚至有些泛白。

  「我知道你最近在走藝術家的頹廢路線,」她進門,一點也沒有要換鞋的意思,即使項峰從鞋櫃裡拿出一雙拖鞋丟在地上,她也絲毫沒有要開始脫那雙新買的黑色皮靴的打算,「但是,也不用貫徹得這麼徹底,你是作家,不是個性派演員。」

  「我可以把你的話當作是對我外型的某一種不得要領的贊揚嗎?」他沒有理她,徑自接過她手裡的袋子,走進廚房。

  她微笑張嘴,頓了頓,說:「當然——不可以。」

  項峰在解開袋子的一瞬間皺起眉頭,然後兩手撐在大理石桌面上瞪她。

  「?」

  「我不要蔥——你明知道的!」他的表情幾乎像在發怒。

  但她知道他不是,他不過是……心情很差。

  她沒有辯解,徑直走過去,拉開他廚房某一個抽屜,拿出一只銀色的湯匙,平靜地說:「大概是我忘了,用不著沖我吼,我幫你挑出來就是了。」

  說完,她真的開始幫他挑蔥,她挑得很仔細,像是小時候在課堂上從一堆桑葉中挑出已經開始腐爛的那些,唯一不同的是,此時等著吃的不是蠶寶寶,而是一個心情很差的男人。

  「好了。」她把兩只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推倒他面前,然後拿起銀色湯匙直接開始吃另外那碗,湯汁表面布滿了綠色蔥花的,但她卻吃得津津有味。

  項峰臉上的表情有點怪異,仿佛她在吃的是蟑螂而不是蔥,又仿佛……她說不清楚,難道那是感激嗎?但明明沒可能啊……

  他也轉身從她剛才打開的那只抽屜裡拿出同樣的銀色湯匙,認真吃起來。一時之間,整個餐廳裡只聽到他們嘴唇與湯汁碰撞的聲音,粗魯卻引人發笑。

  梁見飛轉過身,忍住笑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己的早午餐。

  「我是來追債的。」十分鍾後,她放下碗,用紙巾不著痕跡地抹了抹嘴,對項峰說。

  但暢銷書作家顯然並沒有要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仍然自顧自地吃著第二碗餛飩,然後以一種令人驚異的、咀嚼的同時卻還保持著的異常清晰的口齒,說道:「如果今天晚上我感覺好一點的話,會開始構思的。」

  「但人家後天就要了!」

  「那就請他(她)等一等。」

  「你……」她看著白色的天花板,盡量忍住心裡的怒意。

  「或者讓他(她)另請高明。」他說這話的時候,眉毛也不抬一下。

  梁見飛雙手抱胸,舌頭舔了舔粘在智齒上的一顆蔥花,她早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當初根本就不應該逞強去答應那個新來的雜志主編。

  「算你狠!」她丟下這句話,就拎起背包走了。

  臨要出門,她又轉回身,板著面孔,低聲說:「明天下班之前——或者後天上午——好歹先給我一、兩萬字,可以嗎?」

  她看著他,這幾乎算是她最大的讓步,就差沒有說「求你了」!

  項峰喝了一口湯,放下碗,用紙巾擦了擦嘴角,緩緩說:

  「請你,出去的時候記得關門。」

  梁見飛的表情在一秒鍾之內飛快地轉變著,奇怪的是,她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發怒的跡象,而是微微一笑,優雅地轉身消失在門後——然後,不出所料的是門框被撞擊後發出的「砰」一聲巨響。

  項峰揉了揉耳朵,把餐桌上的一次性塑料碗收到垃圾桶裡,銀色湯匙被丟棄在水槽,他倒了一杯溫水,裹著毯子回臥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