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浮生若夢(下)

  「噢,讓我來看一看,」湯穎戴著大大的眼鏡,卸妝之後的她看上去沒有那麼耀眼,但卻親和力十足,「夢其實是人的一種潛意識,所以解夢是非常有趣的事。」

  梁見飛環顧湯穎的家,所有的家具都是由紅、白、黑色組成,包括那些軟裝飾也是,帶著強烈的個人風格,讓人過目不忘。

  此時此刻,湯穎穿著靠在沙發上,手裡捧著一本《周公解夢》,仔細地翻看。見飛覺得湯穎很適合扮演這樣的角色,就像是吉普賽女巫,對什麼都很有一套歪理。

  「啊,在這裡,」女巫興奮地說,「牛象征來自異性的情愛或□的表達或是暗示,你對此有些擔心。但是……如果夢到一頭被拴著的牛,則表示事情是在可控制的范圍之內,對方有一定的分寸。」

  梁見飛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是你瞎掰的吧?」

  否則,怎麼可能這麼准?

  「你要看嗎?」湯穎作勢要把書遞給見飛。

  「……還是算了吧。」她擺手。

  「所以,你對這個解釋怎麼看?」

  「……我、我不知道,畢竟那只是一個夢。」

  「我剛才說過,夢是人的一種潛意識,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見飛平躺在沙發上,隨手從茶幾上拿了一只紅色的杯墊,細細地摸著上面的花紋:「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是沒弄清楚你今天叫我來你家的目的。」

  「當然是要加深我們的姐妹情誼啊。」湯穎說謊的時候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你還是直說吧,」她歎了口氣,「如果你真的是為了我們的姐妹情誼,就不要這麼拐彎抹角。」

  「那麼,你跟項峰做過愛了嗎?」

  梁見飛因為平躺著,所以被自己的口水咽到了,重重地咳了幾聲:「你倒……真是很直言不諱。」

  「是你自己叫我說的,」湯穎不在乎地聳肩,「我們還是十六歲的少女嗎,需要對這種事情遮遮掩掩?」

  「沒有,」她回答地斬釘截鐵,「我們什麼也沒做過。」

  湯穎仔細看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淡淡地說:「見飛,你真的不愛他?」

  她眼珠轉了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一定要愛他嗎?」

  「不是……」

  「那為什麼用這種口吻?」就好像她如果不迎上去,就吃虧了。

  「我只是擔心你。」湯穎看著她,沒有眨眼睛。

  「擔心我?擔心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這也許是你人生中最後一次遇到好男人的機會?」

  「……」她看著手中的杯墊,倍感壓力。

  「為什麼不好好把握呢,試試也好。」

  「有時候我會想,人一定要有愛情嗎,沒有就不行嗎?」

  「可以,但會覺得孤獨、寂寞。」湯穎一邊吃著甜甜圈,一邊說。

  「如果我很享受呢?」

  「沒有人會喜歡孤獨和寂寞。」

  「有的……」梁見飛想起了自己曾經讀過的一本書的女主角,「也有人寧願享受孤獨和寂寞,卻不願意投身愛情。」

  「那一定是傻瓜!」

  她只能苦笑。

  「你還在想著池少宇?」

  「沒有,」她搖頭,「我已經跟他把話說清楚了。」

  「他怎麼說?」

  「沒怎麼說,就算是……達成共識。」

  「聽上去他還沒對你死心。」

  「……」梁見飛翻了個身,發現自己眼前的是湯穎的腳,於是只得又翻回來,「你說,項峰他怎麼會……」

  「會愛上你?」

  「……」她至今覺得要說項峰愛上她是一件很難以啟齒的事。

  「很簡單,如果你的生活是100%,項峰占據了多少?」

  她想了想,洩氣地說:「50%……或者更多。」

  「對他來說也是一樣的!如果你生活的50%被一個人占據了,你自然而然就會開始注意他(她)、觀察他(她)、了解他(她)。要知道,所有的愛,都是由了解開始的。」

  「……」

  「所以你不愛他我覺得很奇怪。」

  「但……但他不是普通人,他是項峰。」

  「有什麼不一樣?難道他長了四個睪×丸?」

  「……」梁見飛欲哭無淚。

  「他只是比一般人難對付罷了。」

  「這就是問題的重點所在,」她要謝天謝地,胡扯了這麼久,湯穎終於切中要害,「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嘿,你不是跟他唱反調唱了兩年了嗎?」

  「那不一樣,我大不了不幹了,這只是工作。但如果我們真的在一起,我怎麼可能斗得過他!」

  「……所以,到底是你沒有愛上他,還是你的心沒有愛上他?」

  「有什麼區別?」

  「有啊,心是不會騙人的,但你會。」

  「……」

  「好好想想吧,小姑娘。」湯穎拍了拍見飛的臉,起身去廚房了。

  她卻任性地不願去想。

  然而,人是一個如此復雜且矛盾的綜合體,越是不願去想的事,就越盤旋在她腦海裡,久久不能散去。

  這一周的周六,見飛所在的出版公司要舉辦大型訂書會,盡管一年會有好幾次,但最近的趨勢是,越辦越盛大,請來做宣傳的作者也越來越多。項峰會來參加是很早之前就定好的,所以從早上開始,見飛心裡就有點忐忑。

  她八點就到了會場,但幾乎沒什麼需要她幫忙的,她在公司裡是一個有點特別的人物,她是一個殺手鑭,專門用來對付項峰——但在其他地方,卻未必好用。

  李薇負責的雜志也被擺在展台很顯眼的位置,她一早就到了,忙碌地穿梭著,跟發呆的梁見飛形成了顯明的對比。

  見飛忽然想,盡管她和李薇是平起平坐的,但李薇負責的、考慮的事要比她多得多……說不定這就是為什麼一開始李薇對她並不友善的原因。

  她獨自站在會場裡,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到了十點,有同事跑過來通知她項峰到了,於是她跟著走出去,遠遠的就看到項峰穿著一件灰色的大衣,一步步踱過來,手裡還握著一把雨傘。她這才想起,今天是下雨的。

  等到他走近了,她發現他的肩頭蒙著一層薄薄的水珠,就好像盡管有傘,還是免不了要在雨裡行走。他先是站在一邊跟經理聊了幾句,等到經理走了,他才側過頭來看她。

  她扯了扯嘴角,尷尬地說:「不是帶著傘嗎,怎麼還淋濕了……」

  「你知道的,一只手綁著石膏,總是不太方便,下著雨,還要等出租車。」他沒有看她,說話的聲音很沉穩。

  「……你是故意要讓我覺得內疚是嗎?」

  他微微一笑,沒再說話。

  「什麼時候可以拆石膏?」她又問。

  「快了。」

  「快了是什麼時候?」

  他看了她一眼:「你要陪我一起去嗎?」

  「……如果你需要的話。」其實,她只是想知道他什麼時候可以復原,好像一旦他復原了,受傷的事就像不存在一樣,她也不欠他什麼了。

  「那麼如果我需要你做其他事呢?」他忽然湊過來說。

  「……」梁見飛眨了眨眼睛,腦海裡浮現是自己被他壓在身下的畫面。

  他低笑了一聲:「別想歪了,我只是很需要一個洗碗工。」

  「?」

  「你最近沒來,我水槽裡的碗已經堆得老高。」

  「……哦。」

  「哦是什麼意思?」

  「我會來洗的。」

  他點了一下頭,然後走開了。

  她困惑地看著他的背影,在那段所謂的「表白」之後,他反而對她疏遠了。她不敢去他家,他也沒打電話來給她——他們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和編輯的關系——那麼之前的又是什麼?看對方不順眼的男人和女人?

  「我聽說,他是個很難相處的人。」李薇不知道什麼時候雙手抱胸站在她身旁。

  「……」梁見飛翻了個白眼,心想: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獲得成功的人多少有點恃才傲物。」

  「請問你這是在安慰我嗎?」她轉過看她。

  「你需要安慰嗎?」李薇反問。

  「……有時候。」

  「其實我一直不太明白你到底算是什麼角色,我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你卻可以整天整天地不來上班。」

  「說實話我倒是想要跟你交換——」

  「——免了。」李薇回答地斬釘截鐵。

  「?」

  冰山美人看了她一眼,說:「……我聽了你們的節目。」

  「你是說『地球漫步指南』?」

  「嗯哼……」她的聲音是從鼻腔裡發出來的。

  「然後呢?你終於發現項峰是個很難纏的角色?」

  「嗯……算是吧。」冰山美人也有示弱的時候。

  梁見飛驚訝地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對你刮目想看並不是因為你是他的編輯。」

  「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她頓了頓,「如果你能夠處理好跟他的關系,那麼我相信你也能勝任其他工作。」

  「……謝謝。」

  「我可不是在贊美你。」李薇聳肩。

  「好的,我知道。」梁見飛苦笑。

  「他來了……」說完,李薇轉身走開了。

  她抬起頭,發現項峰正看著她,波瀾不驚:「你的上司說,你有時間陪我去吃一頓飯。」

  「早飯還是午飯?」她問。

  「都可以,只要能填飽肚子。」

  她想了想,點點頭。

  最後他們還是在附近找了一家湯包館坐下來,梁見飛發現池少宇和項峰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很在意環境和氛圍,而後者更想要享受一頓美食,至於說店鋪的裝修、餐具的品位、服務生的服務質量等……根本就不在他的考量范圍之內。

  她忽然想到池少宇的話:你不覺得被兩個男人同時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嗎?

  准確地說,應該是:一個已經三十歲而且離過婚的女人,被兩個截然不同的男人同時追求是一件很酷的事吧?

  「在想什麼?」項峰單手幫她倒了茶,拿了一只白色的瓷碟放在她面前。

  「池少宇的話……」她脫口而出。

  他往那只瓷碟裡倒醋,像是很認真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問:「什麼話?」

  「沒什麼,你不會想知道的。」

  「你們經常聯系嗎?」他看了她一眼,又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睛。

  「只是偶爾……」

  他挑了挑眉,不知道這算是相信還是沒信。

  兩人沉默著,這家店的生意並不算很好,可是上菜還是很慢,就在見飛感到一絲焦慮的時候,項峰忽然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問:「可以嗎?」

  「你抽煙……」她怔怔地看著他的手指,關節突出,她常看他用這手指敲擊鍵盤、簽名,但卻從沒見過他用這手指抽煙的樣子。

  「嗯……只是偶爾。」說完,他從米白色的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放進嘴裡,點了起來。

  他皺著眉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在吐出煙圈的同時放鬆眉頭……看起來,男人抽煙的樣子都差不多,就連眼神,也透著一股相似的迷惘。

  她幾乎要認不出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項峰!

  「喂,」她說,「你怎麼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人馬座的阿爾法星系?」

  他微微一笑,用食指彈著煙灰:「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百科詞條』。我是在維基百科上閒逛的時候看到的。」

  「……」也只有他會沒事去逛維基百科網站吧。

  「那麼你呢?」

  「我什麼?」

  「你不是也毫不猶豫地反駁了徐彥鵬嗎?」

  「哦,那個啊……」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其實我不知道潘多拉星球是在哪裡。」

  「……」

  「不過我看你說得那麼肯定,所以就隨聲附和了。」

  他失笑地看著她,忘記彈煙灰:「如果最後我錯了呢?」

  「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你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他看著她,有點訝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可是我現在不就在做一件沒有把握的事嗎……」

  她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他又開始彈煙灰,吸了一口,吐出來,周而復始,一支煙很快抽完了。

  湯包和其他點心終於被送上來,項峰低下頭,吃得認真且迅速,大概是真的餓了。她看著他前額那有些凌亂的頭髮,忽然問道:

  「你的碗……真的堆了很多嗎?」

  年輕女孩的尖叫回蕩在羅馬立柱之間,回蕩在金色的穹頂之下,梁見飛想,如果訂書會不是在這樣宏偉的禮堂裡舉行,那麼這些女孩的叫聲也不會傳得這麼遠、這麼悠揚……可是最讓她吃驚的是,其中的一些尖叫竟然是沖著項峰來的。

  公司專門為他做了一個展台,還立了一塊海報,是關於他今年計劃出版的兩本新書。他們甚至請來了跟他在電影上有合作的導演和演員,一排人齊刷刷地站在簽名牆前面,一時間閃光燈閃得人睜不開眼睛。

  梁見飛瞇起眼睛,看著鏡頭前笑得溫柔的項峰,她差點忘了,他除了是跟她針鋒相對的拍檔之外,也是一個暢銷書作家。

  那個曾經跟他傳過緋聞的女明星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說著什麼,他看她,微笑起來,顯得有些靦腆。梁見飛轉過身,理了理展台上的書,翻開封面,在折頁上就有項峰的照片,是黑白的,他穿著白襯衫,只給了一個側面,但卻是讓人浮想聯翩的側面。每次看到這張照片,見飛都不禁覺得,這就是真實的項峰,骨子裡他想要跟別人保持距離,但又不想離開人群太遠。

  她轉頭看著他,發現他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襯衫,於是嘴角不自覺地浮起一抹微笑。

  她把書放回去,然後轉身向出口走去,外面仍然下著細雨,她看了看天,拉起外套上的帽子,疾步走到她那輛深藍色的休旅車旁,打開門,坐進去。

  她開車上路,迎著冬日的雨,駛上一條她早就爛熟於心的道路。

  她把車開進公寓的地下車庫,搭電梯到了頂層,在包裡摸索了許久,才找到那把幾乎從沒用過的鑰匙。她忽然想起當初項峰給她這把鑰匙的時候,說是「以防萬一,應急用的」。那麼現在應該也算是應急吧,他的碗在水槽裡堆了一周都沒人洗呢……

  房門被打開的一霎那,梁見飛在心裡鬆了一口氣:他沒有耍她,這真是他家的鑰匙。出乎意料之外的是,盡管她這個「鍾點工」有將近一周沒來,但客廳、廚房都看上去很整潔——難道說有其他「鍾點工」來過?

  她在門口換了鞋子,反手關上門,怔怔地走進廚房,水槽裡果然堆著一些碗,但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多,於是她卷起袖子,打開水龍頭,開始做她的家務。

  項峰在幹什麼?還在保持他那個溫柔卻假惺惺的微笑?或是跟某某女明星調情?

  她垂下眼睛,用力搓洗手裡的碗,其實這些碗都不太髒,可她洗了洗,擦了又擦,打開水龍頭,水花四濺。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他對她說「我不是開玩笑的」之後,卻做出一些好像他之前都只是在開玩笑的事。而她卻開始猶豫、開始動搖,開始變得不像她自己了——她心目中的梁見飛,應該是堅強、獨立、永不氣餒。

  她對湯穎說,她不在乎孤獨、寂寞,並且她享受著這一切……那都是騙人的。

  她怎麼會不在乎呢?事實上,她害怕孤獨、害怕寂寞,怕得要死。

  身後傳來鑰匙插在門鎖裡轉動的聲音,梁見飛回頭看著門口,下一秒,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一個男人走進來。他只穿著單薄的白襯衫和灰色西褲,手裡握著一件呢外套,他的頭髮有點凌亂,側臉和下巴上是整片經過修剪的鬍渣,他的眼神犀利,掃過客廳和廚房的每一個角落,最後落在她身上。

  男人明顯鬆了口氣,把大衣丟在沙發上,反手關上門,站在原地沒有動。

  「嗯……」她低下頭繼續洗碗,「我想反正我在那裡也沒什麼事做,所以就先來了,早點洗完,可以早點回家。」

  「……」

  「其實也還好,我數了數,就十三個而已,沒有你說的那麼誇張。」

  「……」

  「對了,」她故作輕鬆地問,「訂書會應該還沒結束吧,你怎麼先回來了?」

  「……」

  自始至終,項峰都沒有回答她一句,只是沉默地站著,像一尊雕像。

  她忍不住回頭看他,客廳的窗簾拉了一半,再加上陰霾的雨天,所以有點昏暗。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可以感覺到他胸膛的起伏。

  他怎麼了?跑過步了嗎?

  就在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項峰忽然快步走過來,那種速度,簡直像一陣風。

  「啊——」她張嘴,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來,因為他的嘴唇咬著她的,那真的是咬,因為她覺得疼,既麻木又疼痛。她能感覺到他臉上的胡渣,很硬,扎在她下巴上,也疼。他的手臂緊緊地箍在她腰上、背脊上,他那只受了傷的右手輕輕托著她的頭,她想,要不是那手掌受傷了,恐怕現在也就不在這個位置上。

  他閉著眼睛,整個人都有點瘋狂,她覺得自己應該要害怕,但奇怪的是,她卻不覺得害怕。

  他忽然放開她,但只是放開她的唇,用一種沙啞且帶著慍怒的聲音說:

  「以後不要一聲不吭地跑開……聽到沒有!」

  【李白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人生就像是一場短暫的夢幻之旅,我們生活在現實中,卻又對夢境身不由己,可是當有一天美夢醒來的時候,我們又會看到什麼?

  現實的丑陋?人心的可怕?世俗的枷鎖?妥協的無助?

  也許這都不算什麼,還有更匪夷所思的東西在等著我們,直到我們終於肯對自己承認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一個美好、卻難以實現的夢。

  然而我想,夢之所以存在於這個世上,並不是要提醒我們它是多麼難以實現,而是要告訴我們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

  任何時候,任何人,都有做夢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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