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浮生若夢(中)

  「Kaltxi!Frapo!Fipo lu Earth Tiran Fyawintxu!」徐彥鵬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從容不迫地說了一段台詞。梁見飛和項峰不約而同地轉頭看著他,表情呆滯。

  「別露出一副看外星人的表情,」彥鵬雙手抱胸,「我只不過在說納威語,意思是『大家好!這裡是地球漫步指南』!」

  「納威語?」見飛挑了挑眉,「你是想說『挪威語』嗎?」

  「不不不!」彥鵬擺著食指,一臉得意。

  「?」

  「是潘多拉星球上納威人的語言,是不是很酷?」

  她很想翻白眼,但她忍住了,男人衡量某件事或某個人時,是以「酷」作為最高階的嗎?

  彥鵬左右看了看,對於兩位搭檔的無動於衷感到震驚:「你們都不知道?這是最近大熱的電影!導演在金球獎上都是以『納威語』致辭呢!」

  「……」仍然沒有人接他的對白。

  「你們也算是地球人?」

  「可以進入本周的地球趣聞環節了嗎?」梁見飛有點不耐煩地問。

  「Kehe!(注:即『No!』)」徐彥鵬生氣地喊。

  「好的,」見飛給他一個敷衍的微笑,「那麼本周的趣聞是關於『夢』。」

  「……」

  「據英國《每日郵報》14日報道,現年36歲的亞當是個普通的居家男人,他白天在廣告公司上班,與同為36歲的妻子凱倫十分恩愛。但到了晚上,亞當的搞笑天分開始顯露,睡夢中的他不自覺地喃喃自語,經常讓一旁的妻子凱倫樂得不行。

  「由於感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職業是網絡產品經理的凱倫開設了博客『夢話男』記錄丈夫的夢話,後來還發展到將聲控錄音機放在枕邊,專門記錄亞當的怪言怪語。在過去5天,『夢話男』博客的點擊率多達50萬人次,超過50個國家的網民都是該博客的熱心讀者。」

  徐彥鵬雙手抱胸,仿佛在說:誰要聽什麼見鬼的「夢話男」!

  可是梁見飛並不在意,依舊讀道:「亞當的夢話確實與眾不同,題材也很豐富多彩,僵屍、企鵝、南瓜以及各式髒話都是其重要組成部分。例如,根據上周二晚凱倫在博客上的更新,亞當在睡夢說:『豬排最好吃,哇,要把它吊在天花板上』。但事實上,亞當從來沒有吃過豬排。

  「丈母娘也成了亞當在夢中抱怨的對象。10日凌晨5時,亞當在睡夢中嘟噥:『你媽又站在門那裡了!把我給埋了吧,埋深點』。而同時,亞當的有些夢話簡直就像充滿童真的詩詞,例如:『噓,噓,我告訴你,你的聲音,我的耳朵,多麼糟糕的組合』;『我正在做枕頭,讓它們慢慢燃燒,讓它們變得鬆軟!嗯嗯嗯,枕頭』;還有『糖果不在天堂唱歌,它們會去收拾雲彩』等。」

  彥鵬眨了眨眼睛,開始探頭看自己面前的播音稿。

  「此外,亞當的經典語錄還包括:『我的底褲竟然與你這麼相襯!但還是把它從你臉上拿開吧』;『我竟然這麼優秀,簡直不敢相信!』;『.我有一只獾、一條狗和一個麻袋』;『不要把鴨子放在那裡,這太不負責任了,把它放在鍾擺上,它會玩得更開心』;『你很漂亮,漂亮、漂亮、漂亮……(安靜了好一會兒,然後忽然說)現在滾開,到其他地方漂亮去吧,我都煩了!』;以及……」

  見飛也眨了眨眼睛,有點困惑,因為她記得準備稿件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這段話,但她最後還是讀了出來:「以及『我不想死!我喜歡做×愛和毛茸茸的動物』……」

  「哦,」彥鵬笑著說,「我也喜歡。」

  她轉頭看他:「你是指毛茸茸的動物,還是……?」

  「這個嘛,」他一臉正經,「……我不便回答。」

  「……」

  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她繼續。

  「和大部分說夢話的人一樣,亞當一開始拒不承認自己說過上述無厘頭夢話。凱倫說,亞當並不會每晚都說夢話,而每次說夢話也不會持續超過5分鍾,只是間隔大約30秒就呢喃幾句。面對妻子凱倫的熱衷記錄,亞當起先不太樂意,也不喜歡凱倫給他播放錄下的夢話,但隨後他漸漸意識到,這只是他的一種潛意識的表達而已。發現這些搞笑夢話很受歡迎後,去年2月份開始,亞當和凱倫還將其中一部分挑選出來,印在T恤和包包上出售。」

  「凱倫一定很愛亞當吧?」彥鵬說。

  「因為他的夢話能印在T恤和寶包包上賺錢?」

  「當然不是!」

  「?」

  「因為她願意在亞當睡著之後看著他,聽他說夢話,記錄下來,而且堅持這麼久。」

  「噢……」見飛覺得窘迫,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竟是一個如此不解風情的人。這些微小的細節之中,是充滿溫情的故事,而她沒有注意到,完全沒有。

  她原本就是這樣的嗎?還是,她漸漸變得無法去發現生活背後蘊藏著的人類最原始的情感?

  怪不得,池少宇說她遲鈍……想到這裡,她不禁悄悄看了項峰一眼,他正垂下眼睛看播音稿,那張沒有表情的側臉上是一片淡淡的胡渣。她有點搞不清楚,這究竟是他的新造型,抑或只是匆忙間忘記刮?

  項峰忽然抬眼看向她,她連忙收回目光,但思緒還在圍繞著他打轉。

  「那麼,」徐彥鵬說,「不如我們都來說一個自己親身經歷的關於『夢』的趣事吧。」

  「……」見飛對於彥鵬這種總是喜歡把話題往自己身上帶的習慣感到無能為力。

  「我先來吧,」他樂此不疲地開始講述,「有一天晚上,我做夢夢到了一個彩票號碼,醒來之後我把號碼記下來,然後去彩票站買了十注相同的,結果你猜怎樣?」

  「……中了五塊?」

  「不!我中了頭獎,獎金是1億8656萬!」

  梁見飛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

  彥鵬一臉微笑:「是不是有點後悔沒有討好我?」

  「現在還來得及嗎?」

  「不過,後來我發現——」他繼續說,卻被從節目開始就一言不發的項峰打斷了。

  「——發現這其實也是個夢,你一直都沒醒來。」

  「……你怎麼知道?!」

  項峰扯了扯嘴角:「這不難猜。難得的是你連中獎的數字都還記得。」

  「……」彥鵬看上去有點無地自容,「該你了,見飛。」

  「……好吧,」梁見飛想了想,「我有一次夢見自己去古墓探險,在地下墓穴裡發現了一具棺材,那棺材很華麗,我懷疑上面嵌著水晶——」

  「——噢,典型的女人的夢。」彥鵬說。

  她瞪了他一眼:「我慢慢走上去,那棺材還在發光,我推開蓋板,看到裡面有一具……」

  「屍體?」

  「沒錯,但你做夢也想不到那是誰的屍體。」

  「誰的,總不會是我的吧。」彥鵬一副嫌惡的表情。

  「你說對了。」

  「?」

  「的確不是你的。」

  「……到底是誰的?」

  「不知道,被白布包著。」

  「那你又說『做夢也想不到是誰的屍體』?」

  「沒錯,我的確是做夢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那是誰的啊……」

  「……」

  「然後!」她說,「那屍體忽然動起來。」

  「……」

  「然後我聽到一聲慘叫,」說到這裡,她頓了頓,「是我自己的。」

  「?」

  「我腳抽筋了,於是用手去抓自己的腳,一邊還發出慘叫。」

  「我覺得很冷……」徐彥鵬撫著自己的手臂,「要是我躺在你旁邊,一定會被嚇死。」

  「我要說的重點就是,當時我旁邊有很多人。」

  「很多人?你在哪裡?」

  梁見飛張了張嘴,卻看到項峰忽然湊到麥克風前,聲音低沉地替她回答:「在發布會上——是我的新書發布會上。」

  「天吶!」彥鵬轉過頭驚歎道,「你是說她在你新書發布會上睡著了,還做夢?」

  「情況比這更糟。」項峰看了她一眼,她連忙移開視線。

  「?」

  「你有沒有見過哪位作家的新書發布會上,有人坐在主席台的座位上打瞌睡,接著在記者熱烈提問的時候忽然抬腿一邊踢翻桌子一邊還大叫『救命啊!我腿抽筋了』……」

  「這個……真沒見過。」彥鵬老實地回答。

  「下次可以問媒體朋友借一卷母帶來給你開開眼界。」

  「喂,你也不用每次都提起這件事吧。」梁見飛抱怨。

  「今天是你自己主動說的。」

  「……但我本來只是想說當時周圍還有很多人在工作而已,沒打算和盤托出啊。」

  項峰抿著嘴,不再說話。看那表情,像是覺得她不可理喻。

  「好吧,接下來該你了項峰。」徐彥鵬看著電腦屏幕,打開早就排好的歌單。

  「該我什麼?」

  「說一個你自己經歷過的有關於夢的趣事啊。」

  「我沒有。」他滿臉無動於衷。

  「可是你……」見飛和彥鵬交換了一個眼神,有一種明顯被欺騙了的感覺。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有關於夢的趣事嗎?」

  「好吧,」彥鵬的聲音聽上去明顯帶著失落,「讓我們來聽幾首歌,是我特地為潘多拉星球的居民們點的,希望你們會喜歡。」

  「……他們聽不到。」項峰說。

  「為什麼?」

  「反正他們就是聽不到。」梁見飛也說。

  「各位收音機前的聽眾們,你們說我為什麼要跟兩個連『納威語』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討論這件事?無知的人臉上總是閃爍著最可怕的光芒……」

  「因為他們距離我們很遠——」她試圖解釋,可是卻看到項峰的手指不耐煩地敲打著桌面。

  「那又怎麼樣?」徐彥鵬雙手抱胸,左右看了看他們,像是隨時準備發出充滿嘲諷意味的冷笑。

  項峰停止了手指敲擊的動作,一臉平靜地說:「因為潘多拉星球是在半人馬座的阿爾法星系,距離我們有4.4光年的距離,而我們的節目……只在銀河系播出。」

  「……」

  直播結束的時候,徐彥鵬一臉憂郁地坐在位子上,像在思考著什麼有關於人生的重要問題。見飛笑著拍了拍他的背,走了出去。

  「可以跟你談談嗎?」項峰的聲音忽然出現在她身後,並且,她感到他近在咫尺。

  「嗯……」她還想說什麼,他已經拉著她走進了一間休息室,不大,卻空無一人。

  他關上門,轉身看了看她,開始沉默。

  他們之間很少有這種尷尬的沉默,但越是尷尬,就越沒有人打破沉默。

  最後,還是見飛先開的口:「你想……說什麼?」

  項峰雙手插袋,靠坐在休息室裡的桌子上,表情凝重:「沒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不是開玩笑的……」

  她知道他要說這件事,但他真的說了,她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窘迫——其實她還沒有準備好——無論是拒絕他,還是接受他。

  「……我知道。」她點頭。

  「……」

  「我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她解釋,「我上次那麼說,是因為我有點不敢相信,不是懷疑你的……你的動機。」

  「……」他還是看著她,一言不發。

  他有一種力量,來自內在的力量,盡管看上去他很擅於通過語言來擊倒別人,但梁見飛卻覺得,項峰是一個內心更強大的人。

  「我一定非要現在給你一個答案嗎?」她開始有點歇斯底裡,這種帶有侵略和壓迫性質的沉默讓她倍感壓力。

  「不,不是……」他的語氣忽然軟化下來,不像剛才那麼咄咄逼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沒有要你現在做任何決定。」

  她也長時間沉默地看著他,終於明白他找她談話的意義,他只是想告訴她:老子現在看上你了,所以有必要知會你一聲。

  她撫著額頭,轉過身苦笑起來,是啊,這才是項峰!

  「那……晚上有空嗎?」

  「沒有。」她本能地拒絕。

  「你不太擅於撒謊。」

  「……」他怎麼會知道?他甚至都沒看到她的眼睛……

  她聽到背後有桌椅移動的聲響,然後是他低沉的聲音:「不管怎麼說……我希望我沒有讓你覺得害怕……」

  說這話時,他就站在她身後,她甚至能夠感受到他的氣息觸在她耳邊的那種曖昧……讓她覺得害怕。可是那種害怕又立刻消失了,因為他走到門邊,轉動把手,打開門。

  「如果有什麼想跟我說的,隨時打我電話……」

  說完,他走出去,輕輕帶上門。

  梁見飛抬起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忽然發現自己最近常常這麼做,像是要把胸中的煩悶全都排解出來似的。但這真的有用嗎?她到底在猶豫、在害怕什麼……

  這天晚上,她獨自一人在家吃晚飯,內容無外乎是杯面加鹵蛋,為了讓自己心情好一點,她還特地加了兩根玉米腸。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顏色非常鮮艷,有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走到她面前,牽起了她的手,她竭力想要看清楚那張臉,可是徒勞無功。他們走在山上,走了很遠很遠,等到達山頂的時候,一頭牛悄悄地來到她身邊。她嚇壞了,她怕牛會沖過來,因為自己穿著紅色的衣服,但那個男人卻捏了捏她的手,什麼也沒說,然後消失了。

  她這才發現,那頭牛的脖子上有根繩子,只是不知道繩子的另一端,是系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