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浮生若夢(上)

  【2.1 浮生若夢

  通常當人們談起「夢」的時候,是指一件美好的事物,例如:夢想、夢幻、夢寐以求。想要實現卻又苦於無法實現,印刻在腦海裡的景象如同海市蜃樓一般,不斷出現,不斷重復。

  既然有代表美好的「夢」,當然也有代表丑惡的「夢」,例如:噩夢、夢魘、同床異夢。人做了不好的夢就急於醒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夢中的困境,所以有時候形容現實中發生了可怕的事,我們也用「噩夢」這個詞,但這實際上帶有一種祈禱的意味,希望不好的事情不要成真。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夢」,無關褒貶,只是一種純粹的狀態,或者連我們自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美夢還是噩夢。例如:夢境、夢見、夢話、夢鄉、夢游以及……夢遺。

  夢的特別之處在於,它能夠讓人體驗不同的生活。比如牙醫夢見自己駕駛著直升機與007一起逃亡,比如理發師夢見自己在人民大會堂發表演說,又比如,編輯夢見自己吻了一個……處處跟他作對的暢銷書作家,

  我們必須承認,夢,有時候會成真的。

  Alpha】

  這個星期一,梁見飛哪裡也沒去,獨自躺在床上,吃垃圾食品、看肥皂劇、發笑、無所事事。她已經有好久沒有體驗這樣的生活,久到……她心裡由此產生一股罪惡感。

  但她確實什麼都不想做。手指不自覺地撫上嘴唇,她有一種錯覺,好像這唇不是她的,而是其她什麼人的……

  她昨晚推開項峰的時候,脫口而出道:「你來真的?」

  他看著她的眼睛,挑了挑眉,目露凶光:「……什麼意思?」

  她知道他這是在生氣——就好像她知道池少宇何時會生氣一樣——但她並不是質疑他,只是詫異,非常詫異,因為從這個吻裡面,她依稀感覺到了項峰的真實。

  他是真的動情了……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她這才感到窘迫,「我不是說你……」

  我不是說你在玩弄我——但她說不出口,因為眼前這個男人是項峰!

  其實一年前她也懷疑過他,但他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除了偶爾流露出的關心之外,他們依舊是針尖和麥芒。她將之歸結為一種敵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因為她也時常管他的閒事啊,就算再怎麼不對盤也好,相處得久了,總是有感情的——更何況,她一直認為他是無庸置疑的正人君子。那次酒醉後的「暴行」只是意外,她堅信,要是他清醒的話,絕不會對自己做出這樣的事!

  於是她原諒他了,他們依舊是一對愛唱反調的男女,生活沒有任何改變。

  然而當他在跨年的夜晚拎著麻辣燙出現在她家門口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錯了。他的眼神,分明就是擔心她一個人過節會寂寞——除了你所喜歡的人之外,你還會擔心誰的寂寞?

  他變得偶爾會做些曖昧的小動作,或是說些讓人浮想聯翩的話,她假裝沒注意到,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可是他吻了她——真真正正的吻——男人吻女人的吻!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除了錯愕還是錯愕,她雙手抱胸,捂著嘴,不知所措。

  項峰的眼神黯淡下來,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說:「對不起……」

  霎那間,梁見飛竟覺得心有點疼。

  然後他說他要走了,臨走之前還說因為他手骨折的關系,沒辦法幫她洗碗了,讓她自己洗。她點頭,看著他轉身打開門,然後消失。

  她站在客廳中央,看了看牆上的鍾,又看看桌上的碗——多麼希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湯穎,」梁見飛大口咬著蘋果,發出清脆的聲音,「你還相信愛情嗎?」

  電話那頭的美人輕輕一笑:「你不是吧,要是十年前你問我這個問題,我可以跟你聊一整個晚上。」

  「那麼現在呢?」她因為嘴裡塞滿了蘋果,聲音模糊不清。

  「現在……無可奉告。」

  「?」

  「不是不想說,是我自己也沒有答案。」

  「為什麼會這樣?」梁見飛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這就是為什麼項峰讓她感到煩躁的原因——她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相信一個人——就像從未受過傷害時那樣的相信。

  「人呢,看得越多,就越明白夢想與現實的差距,」湯穎頓了頓,像是在喝水,「十七八歲的時候認定『愛情大多天』,只要我愛他,他愛我,就沒有什麼能夠阻止我們。」

  「想想真是覺得……很幼稚……」見飛笑著說。

  「是啊,其實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力量,遠比愛情、地位、金錢來得巨大——那就是命運。」

  她看著自己手中的蘋果,已經被咬得面目全非,誰能想到,五分鍾之前,它還那麼的……完美?她吃吃地笑起來:「跟命運比起來,我們顯得太渺小了。」

  「是啊,我們很難掌控自己的命運,並且愛情不是一個人的,是兩個人的,甚至如果演變為婚姻,那就是十幾個、幾十個人的事——每次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頭疼。我媽一直問我為什麼不找個人定下來,結婚、生個孩子,她說『就算像見飛那樣離過婚,也總比你一直單身好啊』……」

  「……謝謝誇獎。」梁見飛苦笑。

  「可我想要的只是純粹的心動,不想被世俗、丑陋的東西破壞了我心目中最神聖的東西。」

  「所以,」她詫異地說,「你還相信愛情?你還有夢想?」

  「不確定……」湯穎在電話那頭輕聲說,「我不確定我以為的、夢想的愛情,是不是就是真正的愛情。」

  「真正的愛情?」

  「是啊,愛情真的可以被下定義嗎?你怎麼保證你以為的愛情就是別人以為的愛情?」

  「……」聽到這裡,梁見飛不禁感到悵然若失。

  「所以,真正的愛情就是找到一個跟你有同樣愛情觀的人。你所認為的,也是他所認為的,那就夠了。」

  「……所以如果我認為愛情不應該包含背叛,只要找一個跟我一樣這麼認為的人就可以了?」

  「嗯。」

  「……所以如果一對男女都認為愛情可以互相背叛,那也叫□情?」

  「只要他們真的達成一致,有什麼不可以?」

  「我好像領悟到了點什麼,但又隱約覺得你說的根本是狗屁……」

  「哈!」湯穎笑起來,「可是話又說回來,別忘了人是會變的,有些人一開始認為愛情不應該包含背叛,可是後來漸漸覺得可以,那麼愛情就變質了。」

  「哦……」梁見飛撫著頭,「越聽越覺得復雜……」

  「不,不會的,」湯穎說,「你只要跟著自己的心走就可以了。」

  「心?」

  「克林頓曾經說過『我的心將在任何希拉裡所在之處』,盡管後來『拉鏈門』爆發的時候這句話被當作譏諷他的利器,但我一直相信他說這話時是真心的,只不過……後來他變了。」

  「所以心是多麼的不可靠……」

  「錯!心是最可靠的,它不會對你說謊。至於說,你會不會對別人說謊,那就是你的事了……」

  「噢!……」梁見飛哀叫著,「救命啊……」

  「怎麼,你遇到麻煩了?」湯穎的直覺一向很敏銳。

  「……」

  「是誰?池少宇還是項峰?」

  「……」

  「兩者都是?」

  「不……」她想了想,終於承認,「池少宇還好……」

  「所以讓你煩惱的是我們的大作家?」

  「……」

  「天吶!為什麼要煩惱?」

  「你不會懂——」

  「——我怎麼不懂?我除了沒離過婚之外,男女之間的事我有哪樣是不懂的?」

  梁見飛扯了扯嘴角,對這位表姐的佩服又更加深了一個層次:「好吧好吧,可是你不知道項峰是個怎樣的人……」

  「他是怎樣的人?」

  「他……」真的要她形容,她又變得語塞,「他……你難道不覺得他可怕嗎?」

  「可怕在哪裡?」

  「首先,他是一個偵探小說家,我的任何一個謊言、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他都能輕易看穿。其次,據我所知,他一直沒什麼女朋友,一個……一個三十三歲卻很少有固定性生活的男人你不覺得他可怕嗎?」

  「那麼一個三十歲卻沒有固定性生活的女人又怎麼樣呢?」湯穎反問。

  「那不同……」

  「有什麼不同?」

  「男女有別啊——」

  「梁見飛!」湯穎打斷她,「你不是一向堅持男女平等的嗎?你把自己的守身如玉歸為自愛,那麼他為什麼不可以?」

  「……好吧,」她決定讓步,「可是,他常常帶著假面具……」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嗯,這倒是真的。」

  「他對每一個人——除了我——都表現得很友善,可是那副溫柔笑臉的背後是什麼,沒人知道。」

  「!」

  「?」

  「可是你知道嗎,」湯穎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藏一般,「你自己都說,他對每一個人表現得友善,唯獨你除外,所以說不定你就是看到他真面目的那個人!」

  「……我表示懷疑。」她總覺得,項峰是一個遠比他外表復雜的人。

  「哦,見飛,離婚讓你害怕、讓你對愛情失去信心了是嗎?」

  「……也許吧。」她畢竟走出了陰霾,盡管不能說那對她完全沒影響。

  「你應該試著跟隨自己的心。」

  她笑了:「你好像很希望我跟項峰在一起。」

  「是的,」湯穎直言不諱,「我覺得他是個……不錯的男人。」

  「真的?為什麼?」

  「因為……他某些地方跟我很像。」

  「噢!」梁見飛無奈地抿了抿嘴,然後毫不客氣地說,「光憑這一點我就要再仔細認真地考慮考慮!」

  第二天上午,梁見飛早早起床洗了個澡,然後比上班時間早了半個小時到達公司。

  她的辦公桌上是一只積了薄灰的咖啡杯,還有一堆文件,亂糟糟地堆著,也沒人去理。她走過去隨手翻了幾本,都是之前已經處理好了的,於是倒在座位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並不是一個會往自己身上加包袱的人,或者恰恰相反,她擅於卸下包袱。可是有些時候,當她獨自一人安靜地坐著,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的時候,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壓力會慢慢向她湧來,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很難對婚姻失敗後的這幾年時間下一個定論,這究竟是一段怎樣的時光?是好、是壞?是喜、是悲?是充滿希望、抑或失望?是值得,還是說,驗證了一個女人一旦經歷這一切,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但她唯一能夠肯定的是,現實是不會向夢妥協的,至於夢要不要向現實妥協,那就見仁見智了。

  有人敲了敲她辦公室那扇敞開的門,她抬起頭,是李薇。

  「最後一期連載的樣稿是給你,還是按照約稿函上的地址寄給項峰?」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因為你最近都不在辦公室。」

  「你直接寄給他吧,謝謝。」梁見飛由衷地說。仿佛一旦不涉及約稿、催稿,李薇的表情並不會那麼僵硬。

  「好的。」得到了答案之後,李薇就點點頭,踩著整齊的腳步離開了。

  梁見飛忽然發現,這位雜志主編從頭到尾都沒有對她所做的這些事表示出哪怕一點誠意的感謝……但她轉念一想,也許「冰山美人」根本不適合道謝,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生存法則,如果一個人對別人的抱怨視而不見,那麼最後那些抱怨就會消失的。

  過了一會兒,詠倩也到了,看到坐在辦公室裡的她,女孩臉上寫著驚訝。見飛微微一笑,聳了聳肩,表示自己確實來上班了。詠倩連忙進來幫她去泡咖啡,她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手機響起,她從背包裡拿出來,大大的屏幕上寫著三個字:池少宇。

  「……喂?」她先是歎了一口氣,才接起來。

  「我懷疑,」池少宇的口吻頗有些自嘲,「你是所有跟我分手的女人裡面,唯一一個沒有把我拉到『屏蔽名單』裡面去的。」

  梁見飛翻了個白眼:「你想讓我怎麼回答?這就是『前妻』和『前女友』的區別?還是我已經老了,不知道要如何去屏蔽電話號碼?」

  電話那頭輕笑了一聲,才說:「如果我是你,也許我會盡我所能地奚落對方——而不是回答得這麼充滿冷幽默。」

  「說不定這就是為什麼那些女孩都把你列入黑名單的原因。」

  池少宇大笑起來,像是真的覺得很好笑:「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

  「?」

  「我是在離婚之後,才開始真正了解你的。」

  詠倩走進來,把咖啡放在辦公桌上,見飛微笑地向她表示感謝,然後示意她出去的時候帶上門。

  「但你難道不覺得現在說這些已經有點晚了嗎?」確認門已經關上之後,見飛才說。

  「……」

  「……」

  「嘿,」池少宇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沙啞,「你真的愛上那個古怪的作家了?」

  「他並不古怪。」她首先想要反駁的,不是她有沒有愛上誰,而是項峰並不是一個如他外表看上去那麼古怪的人——他只是有點可怕罷了。

  「他很聰明……」第一次,贊美另一個男人的話從池少宇嘴裡說了出來,讓電話這頭的她感到詫異。

  「所以,」他又說,「我沒機會了嗎?」

  梁見飛閉上眼睛,在心底深深地歎了口氣,說:「我想我上次應該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你最後的機會在四年前已經用完了。」

  「沒有特赦嗎?」他苦笑。

  「沒有——如果我說『有』,那也是在騙你,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這算是善良還是殘忍。」

  「我只想告訴你事實,」她頓了頓,「盡管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了婚姻和愛情,但我不想連最後的一點誠實也失去。」

  「對不起,但我——」

  「池少……」她打斷他,「關於我們,關於我們青春的那些夢……已經結束了。」

  「……」

  「……也許有些是美夢,有些是噩夢,但你應該承認……都結束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池少宇才用一種,分不清是無奈抑或是惋惜的口吻說:「背叛的那個人是我,但為什麼你卻可以比我更早認清現實?」

  「……」她拿著電話,微微一笑,想說什麼,卻發現喉間是哽咽的。

  「好吧……」他歎氣,「如果你不喜歡,我不會再說那些了,可是我不會放棄我想要做的事——除非,有一天我真的決定放棄。」

  「……除了『好』之外,我還能說什麼嗎?」

  「嘿,你不覺得同時被兩個男人追是一件很酷的事嗎?」

  梁見飛扯了扯嘴角,終於記得糾正他:「可是項峰沒有在追我!」

  至少,他除了那幾個莫名其妙的吻之外,沒有任何要「追求」她的意思……

  池少宇先是一愣,然後大笑起來:「梁見飛,為什麼你還是那麼遲鈍?」

  「……」

  「所謂的『追求』,並不是准確無誤地跟你說『我要追求你』。」

  「那麼是什麼?」她有點不耐地蹙起眉頭。

  「也許只是一些小事,」他說,「也許是買一塊你愛吃的蛋糕,也許是深夜打一通電話確認你是不是安全地到家,又或者,僅僅是站在某個地方安靜地注視你,直到你需要幫助。」

  「……」

  「怎麼樣,明白了嗎?」

  「池少宇,」梁見飛忽然說,「當年那些女孩子也是這樣被你追到的嗎?」

  電話那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管你信不信,我有極其深厚的被追求的經驗,甚至可以寫一本書,從『欲擒故縱』到『欲迎還拒』,其中的詭計多到你數不過來……但我迄今為止所有有關於追求一個人的經驗,都是拜你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