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翻了一下日歷,才發現我們竟然離新的農歷年這麼近了,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徐彥鵬摘下眼鏡,用布輕輕地擦拭著鏡片,「可是不管怎麼說,還是很高興各位能在每周二的下午三點到六點堅持收聽我們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在節目開始之前,想要跟大家先報告一個好消息。」
他看了看項峰,又看了看見飛,才高興地說:「我的兩位搭檔今天因為臨時有事所以必須提前一個小時結束直播,也就是說……咳咳,在五點到六點的時間裡,是彥鵬以及所有粉絲們單獨狂歡的時間!」
背景音效裡傳來喇叭、薩克斯、鼓以及口哨的聲音,項峰不禁側頭看了他一眼,很想一腳踹在他背上。
「好吧,那麼本周的趣聞有些什麼呢?」彥鵬又對鏡片哈了兩口氣,才戴上。
「是關於『臉』。」
「臉?」
「是的,」項峰點頭,「『臉盲症』患者通常辨認不出任何人的臉,與『臉盲症』患者截然相反的是,美國紐約38歲女子詹妮弗卻擁有一種超常的臉部辨識能力——她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一張曾經見過的臉,哪怕是20年前在地鐵車站擦肩而過的人。詹妮弗的『超憶症』能力讓醫學專家們深感困惑,他們已經開始對她的大腦『認臉功能』展開研究,並希望從詹妮弗身上找到『人臉辨認』的奧秘,從而幫助甚至治愈那些壓根記不住任何人臉的『臉盲症』患者。」
「所以,」梁見飛說,「她只是記憶力非常好,還是說她在辨別人臉方面比較厲害?」
「我想應該是後者。」他沒有看她,並且他猜她也沒看他。
「噢……」她發出一聲感歎,然後就不作聲了。
項峰繼續讀道:「詹妮弗稱,她最初發現自己有點與眾不同,是在一次和家人一起外出度假的時候。當時,她在飛機上看到了一名毫無名氣的演員,她只在電視上看過他一次,就立即認出他來。她的家人不相信她的話,但當他們和這名演員進行交談後,結果證明她果然是正確的。
「不過,直到詹妮弗上了大學後,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不同。詹妮弗回憶說:『我在進入大學的最初幾周中認識了許多人,我幾乎記住了每個見過一面的校友的臉,不管我們的見面有多麼短暫。3周後我又在一個學校派對上遇到了一些熟人,可他們都不再記得我。我當時想,這些人真會裝假,3周前我們還在學校的自助餐廳中見過30秒鍾,我無法相信他們現在就已經不認識我。』可事實上,那些校友的確不記得她。」
「那是當然的,」彥鵬攤了攤手,「如果你長得不是很……標志性的話,鬼才記得什麼時候跟你在餐廳見過半分鍾。」
項峰沒理他,繼續說:「詹妮弗稱,不管什麼樣的臉,只要她見過一面,那麼她事隔多少年後都不會忘記。即使是她孩提時代見過一面的人,即使是20年前在地鐵上見過一面的人,即使這個人頭髮變白、臉上長出皺紋,但詹妮弗如果再次見到他,仍然會記得他是誰。」
「天吶!也就是說,我化成灰她也認識我!被這樣的女人纏上豈不是很可憐……」彥鵬苦笑。
「難道你希望你所有的前女友都忘了你?」梁見飛笑著揶揄道。
「站在一個情聖的角度來說——」
「——情聖?」項峰挑了挑眉。
徐彥鵬露出一個他自以為最迷人的微笑:「——沒錯,從情聖的角度來說,我當然希望所有愛過我的女孩都對我有十分美好的回憶。」
「我懷疑這很難。」梁見飛無情地提醒。
「可是站在一個好男人的角度來說——」
「——好男人?」項峰把稿紙翻到後一頁,開始準備下一個話題。
「是啊,」徐彥鵬有點咬牙切齒,「從一個不介意常常被兩個搭檔插話的好男人的角度來說,我希望她們能忘了我,這樣她們才能更好地投入到下一段感情中去。」
「她們會的——而且迫不及待。」見飛點頭。
「那麼……」項峰忽然轉頭看著她,「女人真的非要徹底忘記上一段感情才能投入到下一段當中去嗎?」
「也許,」她遲疑地點了點頭,「但這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
「?」
「就是說,人如果要投入下一段感情,必須要忘記上一段,可是並不是忘了上一段的感情就一定能有新的開始。」
「為什麼?」他看著她,沒有眨眼。
「因為……」她終於抬起頭看著他,眼神閃爍。
「因為害怕?恐懼?」
「不完全是……」她低下頭,不再看他。
「那是為了什麼?」他蹙起眉頭,第一次發現梁見飛在感情上其實是一個死硬的頑固派。
「因為曾經感同身受……」這個時候,徐彥鵬忽然淡淡地說,「因為受過傷害,感到痛苦,即使已經淡忘了,已經不在乎了。可是如果當時傷得很深,是很容易就被喚起回憶的,當有一個新的機會出現在自己眼前,就會不自覺地想到以前的痛苦,所以就會猶豫、就會遲疑,不管面前的誘惑有多大……」
「……」
彥鵬歎了口氣,發現項峰和梁見飛都屏息看著他,於是眨了眨眼睛,無辜地問:「我說錯了嗎?」
兩人不約而同地搖頭,又不約而同地沉默。
「所以啊,」他下結論,「不管是『臉盲症』還是『超憶症』,人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必然有自己的痛處。」
「如果是你,你希望你的女朋友得『臉盲症』還是『超憶症』?」
徐彥鵬瞇起眼睛想了想,最後不緊不慢地說:「我希望她得『持續性沖動綜合症』。」
「……」
項峰抬手看了看表,五點過三分,梁見飛那輛深藍色的休旅車緩緩停在他面前,他打開車門坐進去,系上安全帶,然後對她說:「走吧。」
也許因為新年假期即將到來,高速公路的收費口顯得有些擁擠,梁見飛不耐煩地用指關節敲打著車窗,沒有任何規律可言。
「能安靜點嗎?」項峰忍不住說。
她抬眼看了看他,放下手指,打開車裡的收音機,立刻傳來徐彥鵬愉悅的聲音:「終於擺脫了那兩位煩人的搭檔,不知道各位銀河系的朋友是不是也著實鬆了口氣?……」
「你還是去敲玻璃窗吧。」他投降。
梁見飛笑著關上收音機,外面下著小雨,車子緩緩地前進,一片寂靜中,只聽到雨刮器刷著擋風玻璃的聲音。
項峰看著窗外:「如果現在忽然下起大雪,我們被困在高速公路上,你會怎麼做?」
「嗯……」梁見飛沉吟了一會兒,「我會等。因為第二天一定會有人來救我的。」
「如果第二天沒有人來呢?」
「那就再等一天。」
「第三天還是沒有人來。」
「我會帶上所有有用的東西立刻離開這裡。」
「那你為什麼不第一天就走?」
「因為第一天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所以,」他收回視線,看著身旁的她,「踏出第一步是最艱難的,但其實並不一定如想象中那麼難。」
「……」她嘟了嘟嘴,「你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為什麼?」他有點不高興。
「……沒有為什麼。」
他賭氣地別過頭去,心想:最可怕的人是你才對。
終於過了收費口,因為下雨,高速公路上的車子都行駛得並不快,他們一路沉默,直到下了高速路,梁見飛向他問路,他才生硬地回答。
年會依舊辦在去年那家五星級酒店,他們到的時候,隱約能看到宴會廳裡狂歡的景象。因為到得晚,所以地下車庫裡離電梯近的車位全都停滿了,他們只能停在角落裡。項峰下了車,徑直向電梯走去,梁見飛鎖好車,快步地跟了過來。
或者其實准確地說,她是奔跑著追上他。
頭頂傳來「滋滋」的聲音,他感到她又靠近了幾步,幾乎是緊緊跟在他身後。
「我曾經寫過一個謀殺案,被害人就是在無人的地下車庫裡被殺的,」項峰若無其事地停下腳步,抬頭指了指天花板,「她因為看著燈管上的老鼠,沒有發現身後的凶手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梁見飛不自覺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天花板,他悄悄伸出手,在她背上輕拍了一下。
「啊!……」她尖叫地轉過身,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是他的惡作劇後,憤怒地瞪他。
項峰哈哈大笑,繼續向電梯走去,梁見飛想要發作,但還是跟上來,甚至伸手抓著他的手臂。
等電梯的時候,他微笑著湊到她面前,看著她的眼睛:「我還以為,做了兩年的偵探小說編輯,你已經對此習慣了。」
她別過臉去,一副賭氣的樣子。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最喜歡看她這個樣子。所以才常常故意惹她生氣。
他們搭上電梯,來到二樓,電梯門一打開,兩人都被熱鬧的景象嚇了一跳。紅色的地毯兩邊是各種花籃,地上有零碎的彩色紙屑以及絲帶,宴會廳大門前有一張長長的簽到台,周圍站著許多人,人們臉上無一例外地蒙著一層紅暈,眼神雀躍,仿佛還沒有開始喝,就已經醉了。
「項峰!」一個略微發福的中年人走過來跟他握手,他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應付了幾句,就聽到那中年人對梁見飛關照說要好好招呼他。
走進會場,他忍不住問:「剛才那是誰?」
「是我們老板啊!」梁見飛白了他一眼,像是不可思議。
他錯愕,指了指門口:「可是,你們老板不應該是禿……禿……」
「是啊,」她一邊跟同事打招呼一邊瞪他,「他用你那些書賺來的錢去做了植發,很自然吧?以後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去幫你問他討一張名片。」
「我才不需要!」他也瞪她。
會場比去年大,桌數也比去年多,項峰不禁有點頭暈。他們被安排在最靠近舞台的那一排,同桌的人都親切地跟他打招呼,他卻感到莫名,直到梁見飛悄悄告訴他這些人去年也跟他們同一桌,他才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臉盲症」。
「也不能怪你,」梁見飛扯了扯嘴角,低聲說,「因為人如果決定要改變什麼,一年的時間足以有天翻地覆的變化。比如那個胖子,他比去年足足重了60斤!別驚訝,還有你左邊那位戴紅色絲巾的小姐,她去打了瘦臉針,去年她的臉盤可能比馬桶圈小不了多少……不過最可怕的是你對面那位老先生,他最近不知道中了什麼邪,開始戴隱形眼鏡,還去染了頭髮。」
「他可能遇到了什麼人……」項峰湊到見飛耳邊說。
「我也覺得是……」她皮笑肉不笑。
「喂!」一個聲音出現在頭頂,「我覺得你們兩個真的很喜歡咬耳朵。」
項峰略微抬起頭,終於發現這張臉他見過,只是一時之間想不起她的名字。
「湯穎……你怎麼會在這裡?」梁見飛冷冷地問。
「我也是你們公司的客戶之一啊,」湯穎捏了捏她的臉,笑著說,「你還不趁今天好好地討好討好我。」
「……」但她除了翻白眼之外,沒有其他任何表示。
「你好。」湯穎向項峰伸出手。
他禮貌地握了握,一臉微笑,沒有說話。
他記得梁見飛的這位表姐是一個難纏的角色,所以最好敬而遠之。幸好這時候台上的司儀宣布晚會就要開始了,湯穎什麼也沒說,轉身回到自己那一桌去了。
「喂,」趁著燈光暗下來,司儀在台上講話的時候,項峰湊到梁見飛耳邊,低聲說,「為什麼我感到這像是一場鴻門宴。」
「嗯,你發現得不算太晚……」
過了一會兒,她走開了幾分鍾,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兩個信封,把其中一個遞到他手上:「你的房門鑰匙。」
他接過來,遲疑了一下,問:「我……跟誰住?」
「……」她警惕地眨了眨眼睛,「你一個人。」
「哦……」項峰假裝若無其事地把信封塞進上衣口袋。
這天晚上,他對於敬酒又是來者不拒,梁見飛幾次扯他的衣袖、瞪他、或是嚴辭提醒他,他都不為所動,他甚至要拉她到舞台上去跳舞,最後被她拼命阻止了。
「別喝了,」梁見飛幾乎是以強硬的手段從他手裡奪過酒瓶,用食指指著他的鼻子說,「你該回房間睡覺了。」
他一臉迷惘地看著她,也許嘴角還掛著傻笑,沒有反對。
他跟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一一打了招呼,然後靠在她身上走出會場,電梯門關上的一霎那,他甚至還能聽到會場裡喧鬧的呼喝聲。
但世界在霎那間安靜下來,在鋪著厚厚的俄羅斯地毯的電梯裡,他能聽到的,只有自己和她的呼吸聲。
「喂,」梁見飛冷冷地說,「我等會兒幫你開了門,你自己進去,然後我就走了。」
「哦……」她在怕什麼?怕他像去年一樣嗎?
電梯門打開,走廊裡一如既往地沒有人,她扶著他跌跌撞撞地來到房間門口,他從上衣口袋拿出信封交給她,她打開門,把他往牆上一推,轉身就要走。
他倒了下去,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然後不出所料的,梁見飛的臉出現在他眼前。
「項峰!」她搖了搖他的肩膀,他半睜著眼睛,露出微笑。
她又拍了拍他的臉,最後無奈地說:「別躺在這裡,至少回床上去。」
她站起身,關上門,然後來扶他的肩膀,但他知道自己的重量,她憋紅了臉也只讓他移動了幾公分。
他睜開眼睛,搖搖晃晃地撐起自己的身體,她用力扶著他的背脊:「項峰,你能站起來嗎?」
他點頭。
她如釋重負:「我扶你去床上躺著好嗎?」
他仍然點頭。
他並沒有花很多力氣就在她的幫助下站了起來,走到床邊,重重地躺下去。
梁見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拉上窗簾,幫他在床頭開了一盞小燈,又從冰箱拿了一瓶礦泉水放在他枕邊,接著就轉身要走。
「喂……」他拉住她的手腕。
「?」
「你上次不是問我……去年有沒有醉嗎?」
「……」她看著他,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
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答案是……沒有,從頭到尾都沒有。」
「……」她一臉錯愕。他很喜歡看她這副表情。
「另外……」
「?」
「……今年也沒有。」
說完,他稍一用力,梁見飛就倒了下來。她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慘白、沒有血色,他翻身壓住她,左手的手指撫著她的嘴唇:「為什麼不尖叫,你難道不害怕嗎?」
她張了張嘴,這才恍然大悟地開始尖叫。可是尖叫聲立刻就停了,因為他低下頭含住她的嘴唇,還有她那僵硬的舌尖。
她開始掙扎,可是他抓著她的雙手,膝蓋緊緊地抵著她的腿,讓她動彈不得——畢竟,經過去年那一次,他也算是「有經驗」了。
她還在掙扎,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在扭動,連脖子也左右搖晃著想要甩開他,可他就是緊咬著她不放,她的掙扎是一種本能,他的堅持也是一種本能。
她終於漸漸停了下來,他吻她,很溫柔,卻還是感覺不到回應。
忽然,他抬起頭,借著燈光看她,才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
項峰挫敗地低吼一聲,抵著她的額頭,說:「別這樣,見飛……別這樣……」
「……你這個混蛋!色狼!」她一邊哭一邊叫,可是叫聲顯得很微弱。
他又吻她,但不是嘴唇,而是她的額頭、臉頰、眼睛,所有她眼淚流過的地方,輕柔地,就好像那些淚水都那麼的……神聖。
「對不起……」他低喃地吻著,終於感到她的身體不再抵抗他。
「我……我手疼……」
她的聲音帶有濃重的哭腔,他覺得心髒緊緊地縮了一下,然後拉過她的手,放在燈光下仔細地看,手腕果然被他握紅了,他輕輕地蹙了蹙眉頭,看著她,像是在等待發落。
梁見飛咬了咬嘴唇,輕聲說:「你手……不是骨折嗎……」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伸出左手,扯掉了右手的繃帶。
「你的手好了……」她錯愕。
項峰挑了挑眉——那當然,哪一個霸王會在手還沒好的時候去硬上弓呢?
「你——」她還要再說什麼,他卻已經低下頭,再一次吻住她。
她的身體先是僵硬的,然後那些本能的抗拒慢慢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足以融化他的溫度。他伸出那只已經拆了繃帶的右手,細細地去解她的紐扣。
「告訴我,」他吻她的耳朵,「你的襯衫都是這麼多扣子的嗎……」
梁見飛只是淺淺地嚶嚀了一聲,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