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面具(下)

  項峰是被一陣麻木的疼痛感吵醒的,像是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壓在手臂上,他試著動了動,卻依舊是麻木地疼。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烏黑的頭髮,他伸出右手輕輕撥了撥,見她沒有反應,手指就順著她光滑的背脊一路往下。

  「啊!……」背對著他的人終於忍不住躲開了。

  他扯著嘴角,剛才一定是她想要起身,但他動了一下,她以為他醒了,於是立刻躺下來裝睡。

  「喂,」他的手掌越過她的腰,放在她肚子上,「幾點了?」

  她伸出光潔的手臂從床頭櫃上拿過手表,看了看,悶悶地說:「八點……」

  他低頭在她的背脊上吻了一下,她又要躲開,卻被他牢牢地抓著,最後只能作罷。

  「轉過來。」他說。

  她搖頭。

  「你到現在還要跟我唱反調。」他的口吻很嚴肅,像是隱約在生氣。

  她僵了僵,終於慢慢轉過身,但兩只手卻孩子氣地蒙著眼睛,不看他,也不讓他看。

  他失笑地去拉她的手:「喂,幹嘛?」

  她只是搖頭,雙手仍然蒙著眼睛。

  「你長針眼啦?」

  「你才長針眼呢!」她用手捶他,所以紅腫的雙眼再也無處遁形。

  他安靜地看她,什麼也沒說,一臉微笑。

  她負氣地背轉過身,不理他。

  他的手指在她背脊上畫圈:「快去洗澡,吃過早飯就該回去了。」

  「哦……」她悶悶地應了一聲,卻沒有動。

  「還是說,」他的手指順著她的脊椎一直戳到尾骨,「你想再來一次?」

  「沒有沒有……」她連忙跳起來。

  「喂……」項峰躺在床上,看著她消失在浴室裡,「我的被子……」

  項峰來到樓下餐廳的時候,梁見飛正在跟同事說話,看到他來了,一臉僵硬地轉身向大門口走去,擦肩而過的時候,還不忘用嚴肅的口吻說:「項先生,我在車庫等你,不過你要是想跟大家一起坐巴士的話,也可以。」

  說完,她也不等他回答到底是坐什麼車,就心急火燎地走開了。

  項峰轉頭看著她的背影,一時之間有點哭笑不得。不過他覺得在思索該如何對付這個麻煩的女人之前,他應該先填飽自己的肚子。

  「昨晚你醉得也太快了吧,」湯穎在他對面坐下,「我還沒來得及敬你的酒,你跟見飛就已經消失了。」

  項峰吞下最後一口面包,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抬起頭微微一笑:「那麼,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她盯著他,點點頭,好像這場對話就此結束。

  「從某種程度上說,見飛是個傳統而且單純的人,」湯穎的聲音有一種難得的溫暖,「她表面上對以前的事一點也不在乎,但其實她很在乎——比誰都在乎。」

  「……」

  「她從沒說出口,可是我覺得她認為很少有人會不在乎她的過去,真心愛她。」

  「為什麼?」

  「因為她離過婚。」

  項峰苦笑:「現在是什麼年代?」

  湯穎優雅地聳了聳肩:「但她骨子裡就是這樣:很不服……但又將信將疑。所以……」

  「?」

  「不要輕易放棄。因為我敢說她是一個很值得的人。」

  項峰第一次以一種饒有興味的眼光打量對面這個女人:「我以前只是認為你並不笨,但沒想到你這麼聰明。」

  「謝謝。」湯穎像是早就習慣了任何溢美之詞,優雅地站起身,走開了。

  回去的路上,車廂裡是跟來時一樣的沉默,不過這種沉默,少了一點對立,多了幾分曖昧。

  在高速公路收費口排隊的時候,項峰忍不住問:「你昨晚……為什麼哭?」

  梁見飛揉了揉鼻子,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怎麼想得到,你會真的用強的……」

  他瞇起眼睛看著她:「如果我不用強的,你是不是還要再兜一個大圈子?最後不把我折騰死你是不會罷休的……」

  「你……你覺得你昨晚的行為很光榮嗎?!」她轉過頭瞪他。

  「那倒沒有,」他摸了摸鼻子,不看她,「如果不是項嶼那小子出的主意,打死我也想不到……」

  「什麼?!」她尖叫,「你弟弟叫你來強&奸我,你就……就照做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歎了口氣,「他沒有叫我……」

  她憤憤地瞪他,然後別過臉去。

  「好了,」他握住她的手,「我承認我做的是不太對……但是,結果是好的就行了。」

  「什麼結果!哪裡來好結果!」她甩開他的手,然後補充道,「你、你第一次竟然連安全套也沒戴!」

  他還是去握她的手,笑著安慰說:「我後來不是戴了嘛。」

  她憤怒地低吼一聲:「項峰!我現在不想跟你講話!」

  終於輪到他們繳費,梁見飛用力抽回手,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項峰看著她的側臉,卻一點也不生氣,只是笑。

  車子在細雨中行駛,到項峰家樓下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梁見飛拉上手剎,冷冷地說:「再見。」

  「上去,」項峰伸手捻她的發梢,「我們談談。」

  「我不去。」她雙手抱胸,不肯看他。

  「真的生氣了?」他蹙了蹙眉頭,無奈地苦笑。

  「你給我下車。」

  「我不下。」他學她雙手抱胸,盛氣凌人。

  「你……」

  他側過頭,最後垮下肩膀,歎了口氣:「也許我做的是有點過分……但我是認真的。」

  「……」梁見飛不著痕跡地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答應我一件事。」

  「?」

  「我可以現在讓你走,但是明天我必須看到你。」

  她躊躇了半天,終於點頭。

  他扳過她的下巴,讓她面對自己:「梁見飛,我不是開玩笑的,你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否則我跟你沒完。」

  她垂下眼睛,認真地又把頭點了一遍。

  他在她額頭上印了一個吻,盡管不情願,還是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看著深藍色的休旅車消失在細雨裡,項峰抬頭看看陰霾的天空,忽然不確定現在他是該高興還難過。

  項嶼那小子在電話裡是這樣跟他說的:「像這種死硬派,就先上了再說,否則她永遠下不了決心。」

  他轉身走進電梯,按下頂樓那一層的按鈕,然後靠在牆上發呆。

  昨晚他吻她、進入她的時候,還自信滿滿,可是現在,他忽然又變得不確定起來。她會恨他嗎?盡管他一再保證自己是認真的……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很了解梁見飛,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她。她對他來說就像是一本書,而且是不翻過這一頁永遠不知道下一頁會說些什麼的書,他被這本書迷住了,可是又常常讀得不得其法。

  他走出電梯,打開房門。家裡還是跟昨天之前一樣,光線灰暗,毫無生氣。

  他關上門,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洗手。右手的手掌看上去沒有任何不同,就跟沒綁石膏之前一樣。他打開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加熱後又放了兩勺青蘋果醬。他把溫熱的牛奶喝完,然後走進臥室準備睡覺。

  臨睡之前,他給梁見飛打了一個電話。

  「什麼事?」她的語氣聽上去還是很僵硬。

  「沒什麼,」他說,「只是想告訴你,現在開始有一個人會在意你是不是准時、安全地到家了。」

  項峰這一覺睡的時間很長,半夜十二點的時候,他曾起來一次,吃了點東西又睡了。當他希望時間快點過去的時候,就用睡覺的方式來解決。

  第二天一早,他先是去參加了一個會議,是有關於將他的書改編成電影的會議。導演和編劇滔滔不絕地說著各種設想,他沉默地坐著,開始胡思亂想。

  「怎麼樣?」

  他抬起頭,發現導演正以詢問的眼神看著自己。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什麼?」

  導演看了他一眼,開始點煙:「我說,你今天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從進門開始我就覺得你魂不守捨的。」

  「啊……對不起……」他苦笑。

  「或者我們換個時間再談吧。」

  「謝謝。」他垂下頭,看著自己那已經拆了石膏的右手手掌。

  臨走的時候,導演忽然叫住他:「多嘴問一句……」

  「?」

  「讓你心煩的,該不會跟女人有關吧?」

  「……」他扯了扯嘴角,想點頭,可是又覺得面子上很過不去,所以一時之間有點猶豫。

  「還是說……」這下導演尷尬了,「是男人?」

  項峰猛咳了幾聲,不住地擺手:「不、不,是女人……是女人……」

  「哦……」對方半信半疑。

  他點了點頭,連忙逃也似地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一想到剛才導演臉上僵硬的表情,項峰自己也忍不住覺得好笑。忽然記起項嶼曾經說過:你越是神秘,別人就越是要把你想成歪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快要過年的關系,中午時分高架路上的車很少,他一路馳騁著開到梁見飛公司的大廈樓下。他沒有打過電話給她,可是以他對她的了解,這家伙現在應該正試圖用工作來麻醉自己。

  他搭上電梯來到她所在的那一層,不費吹灰之力就在前台小姐的目送之下徑直向梁見飛的辦公室走去。事實上,他很少來她的公司,所以記憶中的路線已經變得模糊,但幸好辦公室的地形不算復雜,他中途停下來問了一聲,就立刻找到了。

  她辦公室的門關著,門口助理的那個座位上是空的,他四周望了望,然後走上去敲門。

  「請進。」

  他緩緩打開門,她正埋頭在整理東西,地毯踩上去很軟,他悄無聲息地走進去,反手關上門。

  「這麼快——」梁見飛抬起頭看到是他,嚇得說不出話來。

  「還沒吃午飯?」他走到她桌子對面的轉椅上坐下,翹起腿,似笑非笑地問。

  「嗯……」她警惕地點點頭,「不過我叫同事帶了。」

  「能不能打電話給你同事,請她幫我也帶一份?」

  她點頭,卻沒有任何要打電話的意思。

  「好吧,現在來說說你昨晚思想斗爭的結果。」

  「……沒、沒什麼結果。」

  項峰捏了捏鼻梁,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一點:「那麼梁小姐,你想怎麼樣?」

  「我沒想怎麼樣,」她別過頭去,輕聲嘀咕,「是你想怎樣吧……」

  「你到底在生什麼氣?」他倏地起身,雙手撐在桌上,瞪著她。

  她被他嚇得往後靠了靠,才說:「你對我用強的,竟然還問我生什麼氣?!」

  他莫名:「但你最後願意了啊。」

  梁見飛臉色一變,皺起眉頭,看那架勢,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他當空氣。

  「梁見飛……」他試圖繞過桌子,但她立刻起身逃開了。

  他們像兩個孩子一樣圍著桌子轉,一個抓、一個躲,最後還是項峰動作快了一步。

  「梁見飛!」他一把抱住她,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滾……」她掙扎。

  他詫異地看著她,發現她臉上竟然閃過一絲厭惡的表情。

  「我……」此時此刻,他發現自己除了是一個備受挫折的男人之外,什麼也不是。

  「是誰告訴你得到了女人的身體就等於得到她的心?是誰?嗯?」她的表情看上去既悲切又……可愛。

  「……」

  「是項嶼嗎?那你去跟他混夜店吧,別來找我!」

  「我發誓我沒有!」項峰哭笑不得,「我從來沒這麼認為過。」

  「……你的行為、你的言詞不就代表你是這麼認為的嗎?!」

  「我只是……我……」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百口莫辯,「我只是不想再跟你兜圈子了!我想早一點得到你。」

  她看著他,停止了掙扎:「得到我的身體?」

  他瞪著她:「梁見飛,你真的認為我是那種膚淺的人嗎?」

  她抿了抿嘴,氣焰低落下來:「我怎麼知道,你們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尤其是你,你是男人裡面最狡猾的!」

  項峰苦笑:「那你能不能先看看我的表現再判我的刑?」

  「……」

  他盯著她的眼睛,發現她動搖了,於是連忙補上一個自以為最溫柔的微笑。

  梁見飛用額頭撞他的下巴,輕聲說:「你這個混蛋……」

  【我想,面具最大的好處就在於,不論你是哭、是笑、是悲傷、抑或是快樂,除了你自己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人知道。我們用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如果別人無法了解你,那麼也就無法傷害你。然而,戴上面具的我們卻忘記了生命中還有兩個很重要的字——那就是「分享」。

  可惜的是,只有當我們愛上什麼人,才能深刻地體會分享的愉悅。分享心情、分享時間、分享溫暖、分享那些再也藏不住的思念。

  請記住,如果有人冷漠地望著你,說不定,是因為你也曾冷漠地望著他(她)。

  Beta】

  窗外的煙花綻放,爆竹的轟鳴聲占據了整個城市的上空。可是在某一個鋪著羊毛地毯的窗台前,一對男女忘我地親吻著。整個房間除了中央空調那「突突」的風聲之外,就只有他們唇齒碰撞在一起的聲音。

  那聲音綿長而溫柔,就像是泉水,沿著山間青石,一直流到人心裡。

  忽然,梁見飛掙扎著推開項峰的手,輕喘著氣質問:「不是說好只接吻的嗎?!」

  他蹙了蹙眉,微笑著說:「這種話你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