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
也許人到了一定的年紀,腦袋的結構就開始發生變化,一些才剛經歷的事,轉過身,就忘得一幹二淨,可是那些很多年前發生的事呢,卻歷歷在目。就好像這部十幾年前的電影,記得當時半夜悄悄爬起來,把放在客廳裡的錄像機搬回自己的房間,蒙著被子,在那台小小的、顯像管已經有點受潮的電視機前,一邊看一邊抹眼淚。我想,我之所以至今仍對藍眼睛的男人抱有好感,就是因為這部電影。
我的生命中,也同樣經歷過四個難忘的婚禮。第一個,是我父母的。不要覺得不可思議,事實上,我父母結婚的時候,在媽媽那不算太平坦的小腹裡,已經有了我的存在。為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媽媽總是覺得在奶奶家抬不起頭來,可是爸爸和奶奶似乎對此全不在意。後來爸爸給我看他和媽媽結婚時拍的照片,黑白照片上,媽媽露出幸福的微笑,還帶著一點點羞澀。前幾年,奶奶不幸患了老人癡呆症,但每次見到我媽,總是笑嘻嘻的,說:「生下來就好,生下來就好……」
第二個婚禮,是我一位遠方表姑——哦不,也可能是表姨——不過總之,她是我家的一位親戚。在那個婚禮上,當時八歲的我穿著漂亮的禮服,乖巧地拿著只有花童才有資格拎的花籃,站在新人身邊,跟他們一起露出無比幸福的微笑。新娘也許有點高興過了頭,一把抱起份量已經不算輕的我,拼命叫攝影師多拍幾張,然後,她放我下來的時候,悲劇發生了:由於我很喜歡她胸前的閃光片,於是小手緊緊地抓著,「嘶」的一聲,她那件在當時來說非常新潮的抹胸裙就這樣硬生生被我拽下來,露出裡面半截又舊又土的內衣……當時所有人嚇得連尖叫聲都忘記發出來。
第三個婚禮是我堂兄的,因為他比我大了十歲有余,所以我們不常說話,我對他的了解也僅限於「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然而就是這位沉默寡言的堂兄,卻在婚禮主持人笑著問他是否願意跟新娘共度余生的時候,很酷地接過話筒,低聲說了句「很抱歉,我不行」,然後,他摘掉胸前聖潔的白色鮮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場……那一晚,大家也同樣嚇得忘記了尖叫。
最後一個婚禮,則是我自己的。我記得那天的天氣非常好,抬起頭的時候,天空是一片淺藍色,藍得讓人感動得想哭。後來我真的哭了,因為我愛的男人說,會永遠只愛我。……當然最後,他食言了。
現在,我仍然時不時地參加婚禮,奇怪的是,經歷了婚姻失敗的我,仍然會因為婚禮上新郎新娘互許誓言而感動。盡管知道這些誓言並不可靠,盡管知道人與人之間的維系和牽絆隨時隨地將要面臨瓦解,但我還是會感動……
真的很奇怪,不是嗎?
Alpha】
窗外的煙花綻放得很徹底,也許因為在頂樓的關系,從窗口望出去,總覺得那些紅的、黃的、藍的、綠的光,就在眼前。
梁見飛躺在床上癡癡地看著,臉上有一股孩子氣的向往。
「喂,」她輕聲道,「還記得去年情人節嗎?」
身後擁著他的男人低笑了一聲,在她耳邊說:「羅馬假日?怎麼會忘呢……我找了你整整六個小時,都快急瘋了。」
「我也很苦,」她不服氣,「走得腿都要斷了。」
「但我找到你的時候,你正在暖氣底下喝著熱騰騰的咖啡,肚子裡塞滿了好吃的麵包。」
「啊……」她心虛地動了動腿,不再接話。
「如果說之前的情人節對我來說是『無聊』,那麼去年那一次可以稱得上是『慘痛』。」
梁見飛轉過身看著項峰,笑著問:「啊?為什麼?」
項峰輕輕地眨了眨眼睛,手指順著她的眉心滑到鼻尖:「我當時滿腦子都是你被壞人抓去的場景,我書裡的那些觸目驚心的情節全都自動套用在你身上——」
「——也就是說,在你腦海裡,我早就死了很多次?」
「噓……」他的手指按在她嘴唇上,嘴角有一抹微笑。
她怔怔地看著他,忽然想起他在羅馬酒店自拍的那張照片,那時的她以為,被微弱光線籠罩的那半邊臉是真正的項峰,可是現在看起來,隱匿在黑暗中的那一半,才是真實的他。
因為被隱藏著,所以沒有人知道。說不定,那是更溫柔,也更可愛的項峰……
想到這裡,梁見飛也伸出手指,在他的下巴上劃圈:「……那麼,今年呢?」
他笑了笑,卻沒有說話。也許任何一個句話,也抵不上他此刻溫暖的眼神。
「為什麼留胡子?」
「你不喜歡嗎?」
她搖搖頭,輕聲說:「只不過……扎得我有點疼。」
他大笑起來,故意用滿是胡渣的下巴磨她的臉,她尖叫著想要躲開,卻怎麼也躲不開。
臨睡的時候,梁見飛迷迷糊糊之間聽到項峰說:「你猜徐彥鵬要是知道了會有什麼反應?」
她敷衍地「嗯」了一聲,心想:不要說徐彥鵬,連她自己都很吃驚……
第二天一早,梁見飛是被一陣急促的聲音吵醒的,起初她以為是窗外的鞭炮聲,但過了一會兒,她意識到,那其實是門鈴的聲音。
「喂!」她一下子坐起來,看了看身旁仍熟睡的項峰,腦子裡一片空白,「醒一醒!有人在敲門……」
項峰翻了個身,像是打算繼續睡,但終究沒有得逞。
「怎麼回事?」他微睜開眼睛,看著她。
「有人在敲門!」她壓低聲音。
「那又怎麼樣……」
「那又怎麼樣?」她哭笑不得,「說不定門口站著的是你的前女友……身旁還有一個七歲的孩子。她對你勉強而羞澀地笑一笑,說『也許對你來說有點意外,但,這是你的孩子——我們的孩子』……」
「哦,」項峰轉過身看著她,像是頗感興趣,「是男孩還是女孩?」
「……」除了翻白眼之外,梁見飛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還能幹什麼。
「好吧,好吧,」他翻身穿上T恤和運動褲,「我去開門。」
她也慌忙穿上衣服,心裡竟然真的有些忐忑,仿佛真的怕門外的是他的前女友。
項峰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呲牙咧嘴地去開門。門一開,他愣了愣,然後探出半個身子看著房間裡的她:
「被你猜對了。」
「!」梁見飛怔怔地站著,咽了咽口水。
「……別廢話,快讓我進去,外面凍死了!」
項嶼推開項峰,快步走進來,在看到見飛的一霎那,錯愕地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小伙子,接上你的下巴,」項峰關門,走進廚房倒水,「早飯吃了嗎?我這裡有吐司和牛奶。」
「我、我……」項嶼不停地眨眼睛,「你、你……」
「要吃嗎?」他從冰箱裡拿出盒裝牛奶,又耐心地問了一遍。
「……好吧。謝謝。」項嶼摸了摸鼻子,轉身倒在沙發上。
梁見飛走進浴室,關上門,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臉頰兩側是不自然的紅暈……也許連她自己也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樣一個現實:那就是,她戀愛了,跟項峰……
她在浴室呆了很久,等她有自信以一種平靜的表情去面對項嶼的時候,項家的兩兄弟正坐在沙發上聊冰淇淋的口感。她抿了抿嘴,悄悄走過去,坐在牆角的按摩椅上,聽他們說話。
「我們午飯吃什麼?」項嶼注意到她,停下剛才的話題,看著她。
梁見飛聳了聳肩:「我都可以。」
項嶼笑得不懷好意:「這可不像你啊。」
「那麼我應該是怎樣的?」她也不甘示弱。
「應該像一只張牙舞爪的貓。」
梁見飛窘迫地蹙了蹙眉,卻聽到項峰說:「哦,她最近蛀牙,指甲蓋上也有蛔蟲斑,所以你就放過她吧。」
項嶼抬眼看著哥哥,眼角眉梢都是微笑。
奇怪的是,當最後他們討論完去哪裡吃午飯後,項嶼卻說要回家了。他走了以後,項峰獨自在廚房洗早餐用過的餐具,一邊洗一邊吹著口哨。
「項嶼他……怎麼了?」梁見飛忍不住問。
「他跟子默吵架了。」
「啊……」
項峰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然,你以為他這麼一大早跑來幹什麼?」
梁見飛搖搖頭,她想不出項嶼來幹什麼,但她更沒有想到是因為這樣一個理由。
「但他為什麼又走了?」
「因為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這麼簡單?」
他點頭:「對於復雜的人,有時候用簡單的方法比較有效,我只要直接指出他錯在哪裡,我想他自己會思考的。」
梁見飛笑了,起身走到他身後,把臉貼在他的背脊上,輕聲說:「那麼,我們去吃午飯嗎?」
下午,梁見飛回家換了一身衣服,就跟父母一起去奶奶家拜年了。奶奶幾年前患了老人癡呆症,至今也沒有任何轉好的跡象,仍舊一言不發,只是微笑。爸爸每次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雖然口吻有些淒涼,臉上的表情卻是欣慰的:「幸好,什麼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笑。說明她這一生過得還不錯……」
看著奶奶的笑臉,見飛也不自覺地笑了。
吃過午飯,媽媽悄悄把她叫到陽台:「最近怎麼樣?」
「很好啊。」每次父母問的時候,她都是這麼回答。
「有沒有什麼合適的人?」
她看了媽媽一眼,說:「嗯……暫時沒有。」
「哦……」
她轉頭看著遠處灰蒙蒙的天空,心想,要是項峰知道她這麼說,會有什麼反應?
很多時候,他是一個非常內斂的人,即使不高興,卻一點也不願意表現出來。她想象他就站在她身旁,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冷不防聽到她的回答,抬起頭盯著她,像是想要從她眼裡看出些什麼來,但是臉上的表情……臉上的表情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只不過會趁沒人看到的時候掐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說:為什麼撒謊?
想到這裡,她甚至覺得腰上真的被人掐了一把,癢得直想躲開。
「還有一件事……」媽媽輕咳了一下,顯得有些不自在。
「怎麼了?」
「是這樣的,」媽媽頓了頓,「今天早上,我接到了池少宇的電話……」
「……來拜年嗎?」見飛詫異道。
「不是……」
「?」
「他本來是想找你的,但是你手機一直關機。」
「哦,沒電了。」她想不出池少宇有什麼事要找她找到父母家去。
「後來我聽他的聲音不太對,就問他怎麼了,他說……」說到這裡,媽媽歎了口氣,「他母親昨晚過世了……」
「啊……」梁見飛錯愕地眨了眨眼睛,說不出話來。
「不管怎麼說,就算他對不起你,這個婆婆總算也曾經把你當女兒一樣看待,所以……你抽空打個電話給他吧。」
「哦……」她怔怔地點頭,想起過去的種種,心裡很不是滋味。
媽媽走後,梁見飛又獨自在陽台上坐了一會兒,才拿出換上電池的手機,撥通了池少宇的電話。
「喂?」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有一個疲憊的聲音說:「見飛……」
「我媽跟我說了……」她抿著嘴,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和一些,「我很難過。」
耳邊傳來輕輕的苦笑聲,池少宇吸了吸鼻子:「幸好,走的時候,不算太痛苦。」
聽到他說這一句話時,梁見飛忽然覺得很想哭。
她花了很大的力氣忍住眼淚,最後,平靜地問:「葬禮在什麼時候?」
「……周六。」
「……要、要幫忙嗎?」她茫然地問。
池少宇輕歎了一口氣,聲音沙啞:「是的,我很需要你。」
也許換作別的時候,聽到他這樣說,她一定會再考慮考慮,但此時此刻,她卻只能吶吶地應了一句,然後掛上電話。
傍晚時分回到家,看著滿室的寂靜,梁見飛有一種錯覺,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候她和池少宇才結婚一年,她在街上看到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滿懷心事地回家。在家門口,梁見飛遇到了池少宇的媽媽,她總是周末來,說是來看他們的,但其實是來幫忙做家務的。她是一個很少抱怨的婆婆,做家務的時候很仔細、很認真,那一天也許是察覺到了什麼,她竟一直跟她說話,臨走的時候,婆婆在滿室的夕陽照耀下開玩笑地說:「就算你笑起來沒有哭好看,但是我還是喜歡看你笑。」
現在回想起來,梁見飛才發現,自從和池少宇離婚之後,她們已經有四、五年沒有見面,甚至於,連正式的告別也沒有。
梁見飛倒了一杯溫水,站在落地窗前慢慢喝完,不知道過了多久,項峰打電話來問她去不去吃晚飯。
「對不起,」她心情低落,「我想好好睡個覺。」
「你的意思是,在我這裡沒辦法睡好覺嗎?」他故意跟她開玩笑。
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怎麼了?」偵探小說家的觸覺總是比普通人更敏銳。
「……沒什麼,」她輕歎一口氣,「只是,接到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
「……池少宇的媽媽,昨天去世了。」
「……」項峰沉默了一會兒,用低沉的聲音安慰她,「要我過來嗎?」
「……不用了。」她想要一個人呆著。
「別用這種死氣沉沉的口吻說話,」他說,「我會擔心的……」
「好吧……」他沒有說可笑的話,她卻露出微笑。
「明天的直播你可以嗎?」
「我曾經遇過比這糟糕得多的事,最後不是照樣去了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放心地笑了。
「不過,」她又說,「我周六要去參加葬禮。」
「哦,好。」
「你……不反對嗎?」
「我為什麼要反對?」
梁見飛抿了抿嘴,看著手裡的玻璃杯:「嗯……我一直以為你不太喜歡池少。」
「但這並不代表我不尊重他的家人——尤其是,他們也曾經是你的家人。」
「……謝謝。」她眼前浮現出項峰的樣子,下巴上的胡渣雖然很刺人,但他的眼神卻是溫柔的。
「是你總是想要跟我作對,我可沒有。」他在電話那頭笑著說。
她也笑了,甚至真的開始考慮昨晚他睡覺前問的那個問題。
「不過,」梁見飛把玻璃杯放進水槽,「我可能這兩天要先去一次……」
「為什麼?」
「因為今天下午他說想要我幫忙……」她頓了頓,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項峰又沉默了,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的兩次時間都要久,久到……她不禁開口喊他的名字。
「不准去。」他的口氣生硬得可以。
「……為什麼?」
「去參加葬禮是一回事,去幫忙又是另一回事——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也不懂嗎?」
梁見飛有點被激怒了,但還是耐心地說:「其實沒有什麼差別,你就當作……我是去幫助一個你不認識的朋友不行嗎?」
「不行!」項峰斷然拒絕,「你難道不覺得自己的固執很多時候是毫無意義,甚至是……是愚蠢的嗎?」
「為什麼?」她也變得生硬起來,「你憑什麼說我固執,說我愚蠢?」
「梁見飛,我不想跟你吵架,」他適時用一種看似平靜的口吻說,「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去幫什麼所謂的忙,那會讓你和那個男人的關系更復雜。」
「……我不信。」
「……」
「我不信你說的。」
「……」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跟他見面,但是他媽媽過世了,我——」
「——隨便你!」項峰冷冷地打斷她,然後掛上電話。
見飛盯著手機看了很久,頹然倒在沙發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嘴裡鹹鹹的,她抹了抹臉頰,竟然都是淚水。
這到底是出於懷念已經往生的人而留下的悵然的淚水,還是因為憤怒於某個可惡的男人而留下的失落的淚水?
事實上,她自己也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