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中)

  午後的花店生意很好,玻璃門每打開一次,掛在門框上的風鈴就會響一次。收銀台背後的牆上嵌著一塊塊木質的裝飾板,用來擺放飾品或一些零碎的東西。此時第二格木板上擺著一台迷你收音機,機身雖然小,音質卻很不錯。

  「各位……觀眾下午好,這裡是『地球漫步指南』,我是梁見飛。」女主持人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無精打采。

  「應該是『聽眾』而不是『觀眾』,」男主持人冷冷地接著說,「大家好,我是項峰。」

  「今天由於徐彥鵬臨時休假,所以……節目由我和項峰先生主持。」

  背景音樂的音量大得有點突兀,花店老板抬頭看了看時鍾。

  「來說說本周的主題吧。」項峰忽然提議。

  「哦……」電波裡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恐怕是梁見飛在翻稿件,「本周,讓我們來談一談有關於婚禮和葬禮。」

  項峰輕咳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近日,一件奇怪的離婚案在迪拜引起了很大關注。身為大使的新郎在結婚當天發現新婚妻子不僅長著小胡子,竟然還是斗雞眼!於是他頓感相親時被欺騙了,一怒之下將新娘撇在了婚禮現場,直奔法庭申請離婚。

  「這位不知名的新郎是某阿拉伯國家駐迪拜的大使,已年近40。新郎的友人表示,新郎新娘在舉行婚禮之前有過幾次簡短的會面,但是新娘一直都是蒙著頭巾的,兩人隔著幾尺遠,所以看不清新娘長像實屬正常。後來,新郎覺得新娘脾氣秉性和自己還比較合適就定下了這門親事,結果在婚禮現場就發生了上面的那段尷尬事。

  「當時,新郎和新娘已經簽好了一紙婚書,新郎就上前俯身想吻新娘一下,就在這時他發現新娘的臉居然毛茸茸的,還長著一雙對眼。新郎的友人告訴記者:他當時驚壞了。新娘確實性格很好,但是她一直用面巾罩著臉也是有原因的。離婚不可避免,當時新郎直接就奔向法庭,留下新娘一人獨自哭泣。隨後,法庭立即受理了這起離婚案。」

  「很荒唐,」項峰的聲音依舊是波瀾不驚,「在一個人決定要跟另一個人共度余生之前,他竟然連她的長相也不知道。」

  「那麼男人對於一個女人要求就只是:長相、長相、以及長相?」

  「……不,」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還有身材。」

  「哦,很好,至少你肯說真話……男人根本不關心女人的腦袋裡裝了些什麼,也不關心她的心裡在想什麼,男人需要的只是一具能夠讓他們產生性沖動的身體?」

  「我常常能夠從你身上深刻地明白某些成語的含義,比如——斷章取義。」

  「隨你怎麼說。」

  「那麼女人做了什麼?仗著男人愛她,就任性地為所欲為?」

  「任性?你稱之為任性?」梁見飛簡直要尖叫起來。

  「不然是什麼?」她的搭檔卻聽上去很鎮定。

  「是男人一直習慣於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女人身上,所以如果某一天女人說『不,我不願意這樣』,男人就把它歸結為女人的任性——可笑的『任性』。」

  「任性的確是一件可笑的事——尤其是,當一個人不分青紅皂白地跟另一個人唱反調的時候——她難道沒有用腦子想一想,別人為什麼要這麼說嗎?」

  「不分青紅皂白……」她的音調高了八度,「男人有男人的理由,女人也有女人的理由,也許兩者並不相同,但是你不能要求一個跟你一樣有思維能力的成年人毫無道理地服從——還是說,這就是男人所謂的『愛』?」

  花店老板把一束包裝精美的花遞到客人手中,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孩,看上去正要去約會的樣子。店裡的客人還是絡繹不絕,老板卻時不時抬頭望著牆上那台迷你收音機,眼裡充滿疑惑。

  「我很懷疑女人是不是真的懂得什麼是『愛』,」項峰的聲音聽上去冷冰冰的,「對一個總是固執己見的人,怎麼講道理?告訴她『不,千萬不要這麼做,因為這會讓某個人難過』?」

  梁見飛沉默著,隔著長長的電波,聽不出她究竟在幹什麼。在生氣?在發呆?在思索?抑或是自省?

  過了幾秒鍾,她輕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那麼,簡單粗暴就是對的嗎?」

  「……」

  「事實上,這根本沒有解決問題,反而只會讓問題更復雜。」

  收音機裡再一次長時間地播放背景音樂,也許有十幾秒,也許是幾十秒。

  「好吧,」梁見飛調整了語調,「那麼接下來,讓我們來看看有關於葬禮的新聞——」

  「——別他媽的跟我提葬禮,」項峰說這話時,口吻異常冷靜,但怎麼聽,都像是在發火,「也別跟我提婚禮。凡是跟混蛋有關的事我都不想聽!」

  終於,原本喧鬧的花店倏地安靜下來,老板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奇怪的地球人……」

  梁見飛打開直播室的門,迎面過來的導播看到她的臉,愣了愣,躲到一邊去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駭人,任何人看了都會不由自主地想:還是少惹她為妙。

  哦!是的!千萬別惹她!

  「梁見飛!」項峰在她背後冷冷地喊。

  不是說了別來惹我嗎!她在心中喊,然後快步向樓梯口走去。

  「梁見飛你敢再走一步試試看!」他用一種很少見的憤怒的口吻吼道。

  她繼續走了幾步,但雙腳卻像是不受控制般地慢慢停下來。她有點洩氣,回過頭想瞪他,卻發現所有人都錯愕地看著他們,表情如同蠟像般僵硬。

  項峰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抓著她的手臂進了休息室,然後「砰」地關上門。

  休息室並不大,一眼就能看到每一個角落,此時此刻空無一人,只有牆上的鍾滴滴答答地走著。

  項峰放開她,站在門後,雙手抱胸:「我承認……」

  「?」

  「我的方式有時候是過於簡單粗暴……」

  「……」

  「但你不該說那種話。」

  「……什麼話?」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的側影,她竟被狠狠地打動了。

  「……『我不相信你』。」

  梁見飛咬了咬嘴唇:「那是我……口不擇言。我想說的是,我並不同意你的觀點。」

  「是不是我們以前的那種關系讓你認為,我是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受到傷害的人。」事實上,這並不是一種疑問,也不是一種肯定。項峰安靜地看著她,眼底被黯然淹沒。

  「……」

  「還是說,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傷害了我——」

  「——不是的。」梁見飛皺起眉頭,很想笑,卻怎麼也扯不開嘴角,很想哭,但又擠不出一滴淚。

  也許這個世界上,只有眼前這個男人,能讓她如此哭笑不得。

  「如果我說我不相信你,你會無動於衷嗎?」他仍舊自顧自地說。

  「我說了那是我口不擇言!……」

  項峰看了她一眼,低下頭,雙手抱胸,然後開始沉默。

  梁見飛覺得自己無法忍受沉默,尤其是項峰的沉默,那對她來說是一種煎熬,仿佛他們之間相隔很遠,但她分不清這種距離是誰造成的,也許她有責任,他們都有責任,可她有一種迫切的念頭,就是縮短這令人抓狂的距離……

  忽然,她走上去推了項峰一下。他沒站穩,抬起頭,臉上的表情一覽無遺——

  這家伙在笑!沉默地笑。

  「項峰!」她氣得大喊。

  天知道她剛才為什麼停下腳步,為什麼被他的身影打動,又為什麼因為他的一句話就覺得自己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情——到底為什麼?

  她轉身要走,卻被他一把抱住,緊緊地抱住。

  「好了……」他的口吻變得溫柔起來,就連觸碰到她皮膚的氣息也是暖暖的,「梁見飛……」

  她以為他會說求饒的話,但他卻沒有,依舊是沉默,直到她開始掙扎,他才低聲說:「我很生氣。」

  「……」

  「昨晚我真的很生氣,而且我知道,你也一樣……」他頓了頓,刺人的下巴抵在她臉頰上,輕輕地動了幾下,「可是後來我想,我們如此憤怒,都只是因為同一個『原因』。」

  「……」

  「想到這裡,我就告訴自己,算了吧,何必跟你這個傻瓜計較。」

  梁見飛緊緊抿著嘴,一言不發,像一個賭氣的孩子。

  項峰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笑得很溫柔:「你不問我是因為什麼『原因』嗎?」

  她看著他,搖頭。

  為什麼要問,她已經知道了啊……

  項峰收起笑容,眼神卻仍然溫暖:「你去吧。」

  「?」

  「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只要你覺得對。」

  「……」從字面上說,梁見飛贏了這場戰爭,但她卻覺得,這並不是真正的勝利,至少不是最終的勝利。

  「所以……」項峰的眼神很認真,「別再對我板著臉。」

  聽到這句話,她終於笑出來。

  輸或贏又如何呢?

  他不過是一個想要看她笑的男人,她也不過是一個……願意對他微笑的女人罷了。

  梁見飛和項峰一前一後從休息室走出來的時候,導播面有難色地上來低聲問:「你……沒事吧。」

  她用同樣低沉的聲音回答:「沒事。」

  「那就好……」

  兩人走到停車場,才發現彼此都沒有開車來。說不定,這也是一種默契。

  坐上出租車,項峰對司機報出了自己家的地址。

  「不是說去吃飯嗎?」見飛詫異。

  他笑而不答。

  出租車剛駛上高架路,梁見飛的手機就響了,是世紛打來的。

  「喂?」

  「你現在說話方便嗎?」世紛的聲音聽上去足夠神秘。

  見飛看了項峰一眼,敷衍地回答:「嗯。」

  「我剛剛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想要來跟你求證。」

  「……」

  「怎麼不說話?」

  「你想要我說什麼?」

  「說一些……讓人能夠冷靜下來的話。」

  「哦,聽我的,把腦袋放在冷水龍頭下面,然後打開龍頭。」

  「……那麼說是真的?」

  「……」

  「沉默代表默認嗎?」

  「……隨便吧。」

  但事實上,此時此刻梁見飛腦子裡想的卻是:為什麼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對於感情卻還是想要遮遮掩掩?她到底對什麼感到不安?

  「既然你都證實了,看來這是真的……啊,好多女人免不了要傷心一陣子。」

  「?!」為了……項峰嗎?

  世紛沒有聽出見飛的疑惑,繼續自顧自地說:「你不覺得這件事很突然嗎?」

  「有點……」

  「是因為懷孕了嗎?」

  梁見飛想,要是她現在正在喝水,那她面前這塊玻璃窗就免不了要遭殃了……

  「你先等一下,」她終於覺得有必要把話說清楚,「你到底在說誰?」

  「徐彥鵬啊!」

  「……」她張了張嘴,眼角的余光裡,項峰對於她的這副表情也充滿疑問。

  「不然呢?」世紛聽上去有點不耐。

  「徐……徐彥鵬?」

  「天吶!他去結婚了不是嗎?你自己都在節目裡說他休假了啊。」

  「他的確是……但……」

  「怎麼我們剛才討論不是這件事嗎?」世紛終於明白過來。

  「沒錯。至於說徐彥鵬是不是去結婚了,我真的不知道……」

  袁世紛抱怨了一聲,掛上電話。

  「什麼事?」項峰問。

  「……沒事。」梁見飛用袖管抹了抹額角的汗,一臉不動聲色。

  出租車擺脫了擁擠的高架路段後,很快到了項峰公寓樓下。不出所料的,回家之後,項峰並沒有任何做飯或叫外賣的意思,而是直接拉著梁見飛進了臥室……

  意亂情迷之時,見飛想到下午直播時說過的話,忍不住問:

  「喂……」

  「嗯?……」

  「你不是說……男人只在意女人的臉蛋和身材嗎?」

  「嗯……」

  「可我既不是臉蛋十分漂亮,也不是身材特別好……」

  「嗯……」

  「你為什麼……?」

  項峰百忙之中抬起頭捂住她的嘴:「噓……」

  「?」

  「別說話,我已經被催眠了,別讓我回到現實中來……不然會走火入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