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因為項峰的話,又或者是因為梁見飛自己已然改變了想法,總之,第二天上午趁著項峰獨自一人去超市的時候,梁見飛撥通了池少宇的電話。
「你……沒事吧?」她覺得這開場白聽上去很勉強,但她想不出其他的了。
池少宇笑了笑,回答:「嗯。」
「……事情辦得怎麼樣?」
「差不多了吧,畢竟我不是一個人——我是說,還有爸爸和其他的親戚。」
「哦。」
「……」
「……」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池少宇說:「我聽了那節目。」
「?」
「你的電台節目。」
「啊……」那麼,他聽到她和項峰吵架了嗎?
「很有趣。」
「……你指什麼?」
「你們,你和他。」
「……」
「可不可以問個問題。」他的口吻卻不像在提問。
「嗯。」
「你們在一起了嗎?」
梁見飛抿了抿嘴:「是的……」
「我猜到了。」
「……為什麼?」她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因為我聽得出你們是真的吵架。」
「吵架……又怎麼樣?」
「我們以前從來不吵。」
「真的嗎?」梁見飛皺了皺眉,實在想不起來了。
「如果一個生氣了,另一個就陪笑臉。」
「難道沒有我們兩個都生氣的時候嗎?」
「有的。那麼我們就保持沉默,直到任何一個人的氣消了。」
「那麼……你想說明什麼?」
「嗯……」電話那頭的男人低吟了一會兒,像是被逼著承認自己的失敗,「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們從來都是這樣,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問,互相猜測。」
「啊……」她記起了一些片段,雖然過去了很多年,都是些無足輕重的事,她還是把那些片段從腦海深處挖了出來。
「你也很少跟別人吵架。所以……那個人對你來說是特別的。」
「……」
「事實上,我聽了很久——我是說,從我知道你有這樣一個節目開始,就每周聽。」
「……」她有些錯愕。
「不得不承認,」他說,「我第一次聽的時候,就被吸引了。但我說不清究竟哪裡,或者說,是什麼吸引了我。但昨天我忽然意識到了。」
「?」
「你們可以對彼此那麼坦誠,毫無保留,尖酸也好、刻薄也好,那恰恰表明你們信任對方——事實上,這是很多人——當然也包括我,所缺少的。」
梁見飛盤腿坐在床上,雖然眼前沒有任何能夠倒影的東西,但她知道自己在笑,忍不住的笑。
「你在笑嗎?」池少宇問。
「啊……是的……」她詫異地張了張嘴。
他也笑了,笑聲輕微而短促:「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我覺得你變了很多,有時候又覺得一點也沒變。」
「人是復雜的動物。」這句話是世紛告訴她的。
「謝謝你的提醒。」
「不客氣。」
梁見飛忽然對池少宇有了新的認識,印象中那個曾經帶給她快樂和痛苦的人漸漸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在她成長的同時,也成長了的男人。
「所以,我真的沒機會了是嗎?」他問得坦然。
「我想是的。」
「好吧……」他聽上去有些失落,但仍不失幽默地說,「但你要知道,你好不容易從一個陷阱裡爬出來,最後也許又陷入另一個陷阱。」
她被他的說辭逗笑了:「說不定人生本來就是從一個陷阱掉入另一個陷阱。」
「……」
「對了,」她猛然想起自己打這通電話的目的,「我恐怕……不能來幫你的忙。」
「我猜到了。」
「?」
「那位作家毫不避諱地在直播時間大光其火,應該就是為了這件事吧。」
「嗯……」
「儀式改在下周三,那麼……你會來嗎?」池少宇的口吻終究變得落寞。
「會的,我當然要來。」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
「因為我媽一直很想見你……」
聽到他這麼說,梁見飛傷感地捂住嘴,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感覺到自己平緩的心跳。
「好了,我還有事要做,下周見吧。」
「……再見。」
掛上電話,梁見飛獨自坐在鋪著羊毛墊的大理石窗台上,天氣很好,太陽照在她肩膀上,溫暖且真實。
項峰會是另一個陷阱嗎?如果是的話,她該不該跳下去?
客廳裡傳來轉動門鎖的聲音,是他回來了,手上像是提著很多東西,腳步卻顯得輕快。
「晚上做羅宋湯好嗎?」他大聲問。
「嗯!……」
「我買了新鮮的番茄和牛肉。」
「哦……」
「不過我懷疑番茄沙司可能不夠了……」他的聲音漸漸模糊,大概是因為走進了廚房的關系。
梁見飛靠在牆上,看著窗外,怔怔地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感應到什麼似地轉過頭,發現項峰正站在臥室門口,看著她,問:
「你怎麼了?」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池少宇在電話裡說,梁見飛和項峰總是能坦然地面對彼此之後,她卻發現他們之間變得欲言又止起來。特別是,每次當她開完了小差回來,總會發現項峰正默默地注視她,然後在彼此感到尷尬之前,悄悄地走開。
池少宇是對的,但也不完全對。
她和項峰的確能夠坦然地面對彼此,但相比之下,她是個一旦坦然就無法做到隱瞞的人,然而項峰可以,他來去自如,因為他早就習慣了隱藏自己。
她又想起自己曾參加的那場如同鬧劇般的婚禮,最後大家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堂兄之所以逃婚,是因為他愛著別人,而那個人跟他一樣……也是個男人。
她有很多年沒有在家庭聚會上見到過堂兄,所有的親戚都不願提起他,就連他的父母都對他的名字諱莫如深。可是後來有一年過年的時候,那位堂兄竟帶著他的「好友」大方地出現在聚會上,所有曾在背後議論過他的人,都一臉微笑,對於他、對於那位「好友」、對於他們,像是全不介意。
人是多麼復雜的一種動物,他們會對某一種新事物斷然拒絕,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也有可能會全盤接受。她和項峰也是如此,從針尖對麥芒到怦然心動,到底花了多少時間?
然後,他們又能依靠這份心動走多久?
她感到茫然,但每一次看著他的眼睛,她又不由自主地讓自己掉落得更深。
「在想什麼?」項峰從背後靠過來,溫暖的臉頰貼著她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腰上,像是隨時準備不安分地摸進她的T恤裡。
「……沒什麼。」她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撫著手臂。
「你思考時的樣子讓人感到害怕。」
「?」
「像是靈魂出竅。」
「我還以為你會說像是被『催眠』了。」
「哦,」他側過頭看著她,一臉輕快地說,「那麼下面就來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才是真正的『催眠』。」
說完,他的手真的開始不安分起來。
見飛很怕癢,大笑著想要躲他,卻怎麼也躲不開。
他忽然緊緊擁住她,吻她的耳朵,輕聲說:「說不定,我真的被你『催眠』了……」
她笑著別過臉去,不讓他的下巴碰到她的臉,可是躲著躲著,她像發現新大陸似地說:「你的胡子呢……」
項峰抬了抬下巴:「你不是不喜歡嗎?」
「……」她詫異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因為她知道,他很喜歡自己的胡子,比喝牛奶加蘋果醬更喜歡。
「這樣可以碰你了吧?」他用光滑的下巴磨著她的臉頰,眼神很溫柔。
她仍然注視著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擊中了一般,忘記跳動。他真的卸下了所有的面具以及偽裝,坦然面對她。她看到了與自己想象中如此不同的項峰,他固執已見,卻會輕易地相信別人,他性格陰郁,卻有著最單純的微笑和眼神,他世故,但有時候也很天真,他用寬容的眼光看世界,卻比誰都缺乏安全感。
他就是這樣一個古怪卻……獨特的人,他跟她過去認識的所有人都不同,讓人不由地被他吸引。
可是,這樣的他,為什麼會愛上她?
出版公司的假期通常都會在元宵節後才結束,於是梁見飛發現整個二月,她所有的時間幾乎都被同一個人占據了。
「項嶼打電話來,問我們晚上去不去他家吃飯。」項峰鼻梁上架著眼鏡,滿頭亂發,從客廳走進臥室。他穿著一件薄薄的黑色圓領針織衫,手臂上的線條若隱若現。
「哦……」梁見飛坐在窗台上看書,視線搖擺,「那你去吧。」
他走過來,坐在她面前:「我們為什麼不一起去?」
「因為……」她故作調皮地眨了眨眼睛,「去了我也要給壓歲錢呢。」
他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語調中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失落:「你就是不想去。」
她無話可說,好像這個時候,說什麼都只會讓氣氛變得更尷尬,於是她微笑,期望用笑容掩蓋一切。
可是項峰從來不吃她這一套,伸手狠狠地捏她的鼻子,直到捏紅了,才滿意地起身去回電話。
她合上手裡的書,又開始發呆。她最近似乎愛上了在溫暖的午後,在陽光的照耀下,坐在羊毛墊上發呆。這幾天因為項峰在寫作,她發呆的時間更充裕了。她從網上下載了所有她和項峰主持的節目錄音,錄入她的掌上電腦,悄悄地聽。她忽然很想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的。
噢,是的,這個從來沒有說過愛她的男人,是如何愛上她的?
他們在節目中的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濺,笑料百出。她甚至懷疑,每當自己坐在麥克風前,耳機裡傳來導播「開始」的聲音,她就被某個生靈附身了,或者其實,她是「不跟項峰唱反調會死星人」……
唯獨去年夏天的某一次,她意外缺席了,因為公司派她去出差,回上海的時候遇到了強台風,飛機不得不迫降某個小型機場,縱使插翅也難飛。她從不聽自己的節目,所以也從沒想過要把那一期找出來溫習,但在這樣一個被陽光籠罩的下午,耳機裡卻傳來了徐彥鵬溫暖的聲音:
「各位聽眾下午好,又到了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時間。本期節目由於客觀原因,由我和項峰兩人主持,梁見飛乘坐的飛機不知道被刮到哪裡去了,所以如果有想轉台的朋友,請自便吧。」
見飛不禁失笑,哪有他這樣的主持人……
「那麼,缺少了梁見飛,我們本周的話題只能是空缺。來聊點什麼呢?……不如就聊聊天氣吧。」
項峰輕不可聞地冷笑一聲:「兩個男人聊天已經夠無聊了,你還要聊天氣,嫌氣壓不夠低嗎?」
「好吧,」徐彥鵬像是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議,「那麼來聊男人最感興趣的話題怎麼樣?」
「性嗎?」
「別說得這麼直白,會被上頭警告的。我想說的是女人——男人最感興趣的話題當然是女人!」
「……」
「我們都知道,你筆下出現過很多女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是可怕的『凶手』,卻並不討厭,甚至會讓人有一種『如果是我,也會甘願為她這麼做』的想法。所以,你真的認識這樣的女人嗎?」
「認識。確切地說,我們每個人都認識。」
「怎麼說?」
「人是由很多個面組成的,我們習慣於展示自己的某一面,但這並不代表我們不具有其他的面。」
「具體點。」
「比如說,一個內向文靜的女孩,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會變得強悍潑辣。每個人都有底線,一旦觸及到了底線,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我是不是可以用這樣一句話來總結你的意思:狗急了也會跳牆。」
「……也、也可以。」項峰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無奈。
梁見飛坐在太陽低下,露出燦爛的笑容。
「那麼……」徐彥鵬又說,「我們來舉一個實際點的例子。比如見飛,你認為她是個怎樣的人?」
項峰沒有回答,而是反過來問:「那麼你呢?你是怎麼總結她的?」
「嗯……我覺得,」彥鵬頓了頓,「我們親愛的梁見飛小姐是一個非常獨立的女性,聰明、善良、同時又思維敏捷……」
「她不知道正飄在哪裡,不會聽到的。」項峰提醒。
「哦,那麼其實她很固執——不,是相當固執!坦率,但是言辭尖刻,對於看不慣或者無法苟同的人或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出言不遜。而且有時候,我覺得她很天真,根本與三十歲的女人不相符的天真!」
項峰低聲笑著,任何聽到徐彥鵬這番話的人都會笑的——除了梁見飛自己之外。
「該你了。」
「我嘛……」項峰像是有些猶豫,那種遲疑的語調聽上去竟異常曖昧,「我覺得她是個矛盾但是……有趣的女人。」
「矛盾和有趣?」
「嗯。你常常可以在她身上看到矛盾的情況,就好像你剛才說她明明已經三十歲了,有些時候卻表現得很天真,更要命的是,她本人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不過,這也就是我之所以認為她有趣的原因。」
「咦……」徐彥鵬低吟著,像在思索,「我還以為你很討厭她。」
項峰哈哈大笑,既沒有回答「是」,也沒有回答「否」。於是徐彥鵬繼續問:「對於這樣一個『女強人』,在哪種情況下她會表現失常呢?」
「我想……比如,現在?」
「哈!被顛簸的氣流嚇得臉色發白?」
「也許……」項峰的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說不定,她正死死地抓著鄰座禿頂老頭的手,放聲尖叫。」
「……」
「又或者是,抱著空姐大哭?」
「……」
「還是說,」徐彥鵬完全陷入自己的幻想之中,「嚇得臉色發白,最後暈了過去……哈!越想越覺得最後一種的可能性最大。」
彥鵬正在等著項峰接話,但一直沉默著的他卻忽然說:「下面讓我們來聽一首歌……」
梁見飛詫異地撫著嘴唇,節目是被硬生生打斷的,照理說暢銷書作家應該繼續順著話題嘲諷一番,最好再加一些充滿笑料的人身攻擊——反正她遠在千裡之外,根本無法還擊,他還怕什麼呢?
想到這裡,她腦海浮現起那個因為暴風雨被迫停降的夜晚,說真的,她被嚇壞了,但她並沒有像徐彥鵬說的那樣表現失常,她只是一直抿著嘴,緊張地看著窗外,直到飛機安全降落。當然了,她旁邊坐的不是什麼禿頂老頭,空姐也沒有在顛簸的時候到處跑動,一切都跟往常沒什麼差別,不過氣氛確實有些緊張。
下了飛機之後,所有乘客被安排在候機大廳裡休息,等待續航的通知。身邊的人開始打電話,她也不例外,第一通當然是打給父母報平安,第二通則是給電台編導的。然後她就坐下來開始看隨身攜帶的書——或是一本雜志?記不太清了——總之,她慶幸自己至少有可以打發時間的工具。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手機響了,她看著屏幕,驚訝地發現,是項峰打來的。
「喂?」
說完這一句,她仿佛聽到項峰在電話那頭暗自鬆了口氣。接著,他用一種調侃的口吻說:「你死到哪裡去了?」
「某個離上海200多公里的地方。」她的語調也好不到哪裡去。
「在機場?」
「……不然呢?!」
「今晚要住下了嗎?」
「誰知道……」這個時候,她忽然感到有點洩氣,「對了,你不是應該在直播嗎?」
「沒錯。」
「那怎麼還有時間打電話來氣我?」
「嗯……」他頓了頓,像是想要掩飾什麼,「現在是電話連線時間,整個銀河系都能聽到你的聲音。」
「啊……」梁見飛懊惱不已,這家伙打電話來,一定是等著看她笑話的吧!
「跟聽眾們問聲好吧。」他說這話時,有點硬著頭皮的味道。
「大家好!我是見飛……」她也唯有硬著頭皮問候。
「好了,再見。」說完,項峰就突兀地掛斷電話。
耳機裡又傳來項峰和徐彥鵬的聲音,梁見飛收回思緒,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沒有出現在節目裡,甚至,根本沒有什麼「電話連線」的環節……
項峰穿著夾腳拖鞋走進臥室,鞋底和地板碰撞出清脆的聲音,見飛轉過頭看著他,他正在翻箱倒櫃地找東西,過了一會兒,找到了,他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一抬眼,愣愣地問了一句話。
見飛的耳朵裡還塞著耳機,她並不知道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說了些什麼,她只是露出微笑,輕聲說:
「謝謝……」
【婚禮意味著開始,而葬禮意味著結束,有的時候,卻恰恰相反。
事物都有兩面性,但我們常常被蒙蔽了雙眼,只看自己想看到的,忽視了那被我們潛意識所拒絕的另一面。
人的確是復雜的,甚至可以說,非常復雜。我們永遠無法真正、完全地理解其他人,也無法真正、完全地被人理解。
可是,我們不應該拒絕任何去理解和被理解的機會……永遠不要拒絕。
Alp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