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真心話大冒險(上)

  【2.22 真心話大冒險

  「只要如實回答21個問題,就能贏得50萬美元」,聽上去是一筆很劃算的交易,但真正能夠做到的人卻寥寥無幾,甚至有人只回答了幾題就羞愧難當。這就是美國目前非常走紅的電視真人秀節目「The Moment of Truth」——「真心話大冒險」。參賽者必須在數以萬計的電視觀眾面前坦露自己的心聲,那些人類內心最貪婪、最丑惡、最虛偽的一面都被展露無疑。

  比如說,你有一位非常好的朋友,這位朋友醉心於當一名畫家,但事實上在你看來他根本沒有那種天賦,他的畫都是狗屁、一文不值,你會為了贏得1萬美金把內心的想法如實告訴他嗎?或者,你的父母很平庸,但他們畢竟是你的父母,如果有人問你,你是否願意和你父親/母親這樣的人結婚,你會看著你父母的眼睛坦誠回答嗎?抑或是,你已經有了所愛的人,但你還是「碰巧」遇上了一次「無傷大雅」的艷遇,你會把其中的細節向你所愛的人坦白嗎?

  要金錢?還是要隱私?使自己得到滿足?還是傷害別人?這中間的孰是孰非也許可以討論上整整一季,然而,一直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有些話,它不會傷害到別人,相反地也許會讓生活變得更好,並且,如果我們說出這些話,就能夠得到比金錢更寶貴的東西……

  但奇怪的是,我們卻從不說。

  Beta】

  項峰睜開眼睛,一些光線透過窗簾漏進房間來,他用手臂擋在眼前,馬上又睡著了,直到客廳響起重重的關門聲。

  噢……梁見飛,你就不會把門關輕一點嗎!

  他躺了一會兒,發現睡意全無, 便坐起身,發了一會兒呆,決定先去洗澡。置物架上亂糟糟地丟了幾件女式棉質T恤和背心,像是宣告除了他之外有另一個人出現在他的家裡,可是牙刷、毛巾、洗髮水,卻沒有多出一份來,還是原來的樣子,仿佛這裡又只有他一個人。

  他打開水龍頭,等熱水沖刷在浴缸壁上冒出熱氣,便躺了進去,思維如同旋轉木馬般轉動著。

  梁見飛到底是怎麼想的?——這是他一直想問的問題,可是每每話到嘴邊,又卡住了。以往爭鋒相對、言辭犀利的他們,最近頗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總是小心翼翼地揣摩對方,卻不得要領。

  他們之間當然有激情四溢的時刻,每一次他擁抱她、吻她的時候,都有一種強烈的想要時間停止的念頭。這種感覺對他來說很陌生——盡管當然,他知道愛是什麼,他知道男人和女人可能發生的所有的一切——但他總覺得不安,而又無可奈何。

  過去的三十幾年裡,他花了很多時間研究人的內心,自以為那些被人追捧的暢銷小說裡的勾心斗角就是人心的全部,可是用在梁見飛身上,似乎完全發揮不了作用。或許,越是在意一個人,就越想了解她,越了解她,就越覺得無法了解她。

  這是一個死循環,可以說它是狗屁,也可以說是真理。再簡單的人,在某些事上,也會變得復雜起來。說到底,他只想知道,那家伙的腦子裡是如何想的……

  洗完澡,他站在鏡子前刮胡子,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看到不留胡子的自己。有多久?五、六年嗎,還是更久……他之所以留著胡子,起因是某位朋友的一句話。這位朋友是個插畫家,叫做「老於」,比他年長幾歲,有一雙洞察力很強的眼睛,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老於看著他,驚訝地說:啊,沒想到能夠寫出這麼復雜故事的人,竟然長得這麼溫柔……

  他一下子覺得很尷尬,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不知道該放在哪裡,好在老於微微一笑,友善地握了握,沒再說什麼。從那以後,他就開始留胡子,這是一個秘密,他從來沒有對誰說過的秘密,可是他隱約覺得,老於知道,因為有一次他笑著對他說:就算留了胡子,也沒辦法掩飾你是個怎樣的人。

  他並不是要掩飾自己,只是覺得,就像老於說的,一個能夠寫出復雜、罪惡故事的人,不應該是溫柔的,而是同樣復雜、叵測的。好幾次,他在心裡坦誠地分析自己之所以會這麼做的原因,最後覺得,這其實非常可笑,就好比青春期的男孩穿上父親的行頭,硬要假扮大人一樣。他說不清理由,只是想要這麼做而已。

  項峰擦乾臉,去廚房吃了些東西,然後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

  讓他吃驚的是,僅僅一周沒有查看電子郵箱,新郵件竟然一下達到了三十幾封,他點擊打開,多半是各種相識的雜志社或者出版公司的編輯,有的向他約稿,有的問他是不是轉型了。他覺得莫名其妙,便撥通了其中一個編輯的電話。

  「Susan,我可以問問過去的一周裡都發生了哪些事嗎?」

  「你指什麼?」

  「什麼叫做『如果你這裡還有跨界或者玩票的作品,是不是也可以考慮登在我們的雜誌上』?」他讀她發來的郵件。

  「哦,」Susan笑起來,「你那個愛情故事雖然有點稚嫩,不過我個人覺得還蠻可愛的。所以想說,如果你那邊還有類似的作品,或者像是什麼鬼故事啦,兒童文學啦,我都可以考慮幫你刊登。」

  「等等,」他阻止了對方的滔滔不絕,「什麼『愛情故事』?」

  「就是你最近剛在雜志上連載的啊,就是梁見飛公司辦的新雜志……」

  「……」他錯愕地說不出話來。

  「剛開始我也為你捏了把冷汗,因為這跟你以前的風格簡直大相徑庭,大家也都很納悶,你怎麼會寫這樣一個故事出來。可是後來湯穎的評論出來之後,我們就都明白啦,說實話,我覺得很可愛——盡管跟你的風格很不符,但我還是不得不這麼說。」

  「湯穎?」

  「你……不知道嗎?」Susan終於察覺到他的愕然。

  「是的,究竟怎麼回事?」

  「噢……湯穎——你知道的,就是那個書評人——她在很多人對你的連載表示質疑的時候,寫了一個評論,你可以去網上搜索一下,標題是『偵探小說家的跨界之作』之類的,總之,她一說這其實是個愛情故事我們就全都明白了……」

  「好的,」項峰再次打斷她,「謝謝。下次再聯絡。」

  掛上電話,他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焦躁,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寫的是徹頭徹尾的偵探小說!就算惡評如潮,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說那是偵探小說,他根本就寫不來什麼愛情故事……

  抱著這種郁悶的心情,整個下午他都沒有心思工作,梁見飛的公司似乎還在半休假狀態,所以下午她很早就回來了。

  「你……為什麼一臉被人甩了的表情?」她像是覺得很好笑。

  「你不會明白的。」項峰坐在沙發上,頻繁地更換電視頻道。

  她瞪大眼睛:「該不會……你前女友真的帶著兒子找上門來了吧?」

  他很想瞪回去,但望著她那張「震驚」的臉,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笑了。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她說的一遍,她蹙了蹙眉頭,問:「那麼……你為了這件事很生氣?」

  「不,」他搖頭,「生氣談不上,再說我沒理由對任何人發火,如果真的有人做得不夠好,那個人也應該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梁見飛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可是,」項峰歎了口氣,「一個偵探小說家的作品,被誤以為是愛情故事……這難道不是一件足以讓人感到挫敗的事嗎?」

  她在他身旁坐下,靠在沙發背上,用手撐著腦袋:「嗯……但是,你不覺得,這對你來說是一個很好的結果嗎?」

  「?」

  「因為你避免了被輿論評論說你寫得不好的情況,也許這一次你的確寫得不夠好,可是如果大家都以為這是愛情故事,那麼你的職業生涯中就不會有這個敗筆。」

  項峰看著梁見飛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問:「什麼意思?」

  「啊……我不是說你寫得不好,並不是真的說這是你的一個『敗筆』……」

  「我不是問你這個。」

  她也看著他,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梁見飛,」他用一種偵探小說家特有的口吻說,「你知道這件事?」

  「……」

  「……」

  「事實上……」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這個書評是我叫湯穎發的。」

  「為什麼?」盡管隱約已經猜到了,但項峰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

  「因為……因為我不希望你受到抨擊。」

  「哈!那麼你寧可我被誤解?」

  「但……這個結果一點也不壞。而且你的小說裡確實有愛情故事的成份……」

  「那麼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怎麼想的?」

  「……沒有。」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梁見飛,我現在開始有點生氣——不,是很生氣!」

  「……」

  「我無法想象,你竟然……竟然還認為自己做得對!?」

  「……」

  項峰就這樣一臉憤懣不平地站著,以為梁見飛會一直沉默下去直到徹底爆發,或者乾脆一聲不吭地走進浴室關上門,但令他訝然的是,她竟抬起頭,誠懇地說:

  「好吧,如果我當時知道你是這樣想的,我不會請湯穎發表什麼書評。對不起……」

  項峰眨了眨眼睛,原本已經準備好要在發作時用的那些台詞全都卡在喉嚨裡怎麼也擠不出來。他下意識地來回踱了幾步,雙手抱胸,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最後,他歎了口氣,伸手捏住她的臉頰:

  「梁見飛,你就是被派來專門跟我作對的是嗎?」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是因為臉頰被他捏著的關系,還是說她根本就在偷笑,總之,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連眼睛的輪廓也變得很細。

  這天晚上,他摟著她看窗外的煙花時,問道:「我下午口氣那麼差,你一點也不生氣嗎?我以為你會毫不猶豫地跟我大吵一架。」

  「怎麼,你希望跟我大吵一架?」她的臉在五光十色的映襯下顯得很明亮。

  「那倒不是……」

  「這只是工作。我是編輯,你是作家,就這麼簡單。」

  他苦笑:「看來我低估了你。」

  她回頭瞪他,表情帶著得意:「什麼是工作時間,什麼是私人時間,我還分得清。」

  說完,她轉回頭,繼續看煙花,表情是帶有孩子氣的專注。他的下巴抵在她頭頂:「你就這麼有自信,我不是以……其他身份在罵你?」

  「其他身份?什麼身份?」她問得毫無戒心。

  「……」他扯了扯嘴角,「算了。」

  過了一會兒,在遠處沉悶的爆竹聲中,項峰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梁見飛,你愛我嗎?……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那麼你呢?」

  他可以感覺到貼著他胸口的她的身體忽然變得僵直起來。

  玻璃淺淺地倒映出她臉上的表情,像是躊躇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或者,她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

  他伸出手指,在映著她臉孔的玻璃上輕輕劃動,仿佛要在上面畫下她的輪廓、她的眼睛、她的嘴唇……

  他笑起來,透過玻璃的倒影看她,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

  「算了。」這句話聽上去有點苦澀,但奇怪的是,他覺得自己的表情從來沒有這麼溫暖過。

  從來沒有。

  第二天早晨,項峰依舊是被梁見飛關門的聲音吵醒的,不過這一次她其實關得很輕,生怕吵醒他似的,但他……還是醒了。

  他洗澡、刮胡子、吃早飯,跟昨天一樣,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十一點,他開車去梁見飛辦公室樓下,打算約她吃午飯,然後一起去電台直播。車開到停車場,遠遠的他就看到梁見飛上了一輛車,坐在駕駛位上的男人他認識,是池少宇。

  他坐著,木然地看著那輛車轉彎、經過他眼前、然後消失。

  不知道過了多久,項峰降下車窗,從置物箱裡找出半包煙,點了一支,抽起來。他曾經是個煙鬼,但是後來戒了,沒有人叫他戒,只是因為他不喜歡被控制的感覺,他不喜歡被任何人、事、物控制,或者准確地說,他痛恨依賴。他的意志力很堅定,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感到吃驚,原本一天要抽兩包煙的他,竟在半年時間裡完全戒了,不是一支也不抽,而是他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意志力,不會為煙癮所屈服。

  可是現在,他又有一種被控制的錯覺,總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牽動他,那種力量,叫□情。

  他的筆下有過很多愛情故事,不過當然,在他的小說裡,愛情永遠不可能是主角,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配角,所以就算再回腸蕩氣、曲折離奇,那也只是故事。他本人基本上也沒經歷過什麼刻骨銘心的愛情,或者他本來就不是那種會把感情放在重要位置的人,他出自一個由破裂婚姻導致的破碎家庭,所以對於男人和女人之間的認識過於世故,總是抱著寧缺毋濫的態度。不能說他從來沒有對愛情抱有什麼幻想,年少的時候當然有過,可是隨著時光的推移已經變得很少了,甚至完全消失殆盡。

  直到,梁見飛出現在他面前。

  他起初不覺得那是愛情,他認為自己只是對她感興趣罷了,不是男人對女人,而是單純的人與人之間的興趣。可是感情一旦在心中萌芽,就像慢性毒藥一樣,當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他小心翼翼,得到了她,但又不確定,不敢確定,無論是她,還是他自己。但昨晚當他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毫無疑問是愛她的——是男人對女人的愛——盡管沒有小說裡那麼蕩氣回腸、曲折離奇,但他無疑是愛她的。

  這種愛跟十幾歲的時候不同,並不是浮於水面,而是沉於湖底。

  所以,梁見飛就像煙,只不過,是一支戒不掉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