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番外】屋頂上的流浪者(下)作者:項峰

  聽完以上幾段錄音之後,黃警官忽然不再放了,而是坐下來,開始抽煙,並且也遞了一支給阮仕文。後者接過煙,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點燃,辦公室內一時之間煙霧繚繞起來。

  「接下來,我們來談談鍾晴。」

  盡管早就料到了警官會這樣說,阮仕文還是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身子,好像接下來將開始一段讓人心情沉重的對話。

  「我們上周拘留了鍾晴。可是後來還是放了她。」

  阮仕文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吐出來:「嗯……那個『晴』字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啊,」黃警官竟然滿臉堆笑,「我忽然覺得,這情節很像小說,而不是現實生活。我當了這麼多年警察,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現場有個字,而且還直指某個嫌疑人——這怎麼可能?!」

  仕文有點被他的態度弄糊塗了,所以只是皺了皺眉,沉默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警官卻不說了,而是問道:「你怎麼看這個被留在凶案現場的『晴』字?」

  仕文歎了口氣,說:「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想可能是有人想要嫁禍給鍾晴。」

  「為什麼?」

  「直覺。」

  警官又笑了,但並不是嘲諷的笑,反而像是一種贊同:「說下去。」

  「按照鍾晴的智商,不可能會讓……」說到這裡,仕文卡了一下,因為堂兄的死仍然讓他心有余悸,「讓思源留下那種信息。」

  「所以你認為這是凶手在嫁禍她。」

  「也許。」

  「那麼會不會是鍾晴故意的呢?」

  「?」

  「故意留下那種線索,好突顯她並不是凶手。」

  「這……太冒險了吧!」仕文脫口而出,「她不是這種人。」

  「哦?」黃警官忽又露出一副老奸巨猾的面孔,「那麼她是哪種人?」

  阮仕文把煙蒂丟進茶幾上的煙灰缸,明白自己已經進入了老謀深算的警官的圈套。但他本身擁有這樣一種性格:越是明白自己上了當,就越能沉著以對。

  他微微一笑,侃侃而談:「我認識的鍾晴,是一個很有創造力的人,但這僅僅是指某些方面。我認為在大局觀上,她是一個保守的人,不會貿然采取行動。」

  「你很了解她。」

  「不能說很了解,」仕文坦然,「但是既然是我堂兄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我當然會想方設法去弄清楚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警官點點頭:「我相信你對於鍾晴的總結,應該八九不離十。而且,後來我們也找到了她不在場的證明。」

  「?」

  「在她下午回到家之前,直到三點十分為止,她都在工作室附近的一間學校裡講課,有幾十個學生可以作證,並且還有人錄了錄像。從那裡到別墅,怎麼也要30分鍾,所以在找到新的證據之前,我們暫時排除了她的可能性。」

***

  「那麼,在正式聽錄音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想向你求證。」黃警官不緊不慢地說。

  「什麼事?」

  「關於……鍾晴和死者是怎麼認識的,當然,上次你已經說了,在機緣巧合之下,因為你,他們才認識的。但我還是想聽聽你具體的敘述。」

  阮仕文點點頭:「你想知道什麼?」

  「你上次說,你帶死者去參加鍾晴的……什麼會?」

  「作品發布會……或之類的,我不記得上次是怎麼說的,總之就是展示她設計作品的展覽。」

  黃像是記起什麼似的不住地點頭:「是你邀死者一起去的嗎?」

  盡管這個詞在今天下午的談話中已經一再出現,可是每當警官用一種毫無人情味的口氣說出「死者」兩個字的時候,阮仕文還是不免在心裡顫抖了一下。

  「那天下午,」他說,「本來是約好我陪思源去雜志社做訪問的,但是對方臨時有事,就取消了。我因為答應了同學會去參加鍾晴的展覽,所以……就帶著思源一起去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四年前吧。」

  「他和鍾晴結婚是三年前?」

  「是的。」

  「那麼他們認識差不多一年之後就結婚了……」黃警官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他們結婚的時候年紀都不小了吧?」

  仕文回想了一下,才答道:「思源差不多三十七八歲,鍾晴大概……三十歲左右吧。」

  「根據戶籍資料,死者以前一直沒結婚?」

  「是的。」

  「也沒有女朋友嗎?」

  「曾經有一個,談了很多年,可是最後分手了。那可能是……九年或者十年前的事了。之後我就沒聽他提起過有關於戀愛或者結婚的事。」

  黃警官點點頭,忽然話鋒一轉:「那麼你呢?」

  「我?」

  「你也沒結婚?」

  「……是的。」阮仕文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也是因為在女人那裡栽了跟頭嗎?」

  「不……」仕文苦笑,「只能說,緣分沒到吧……」

  「那麼,你帶死者去參加鍾晴的展覽會——是叫展覽會吧——然後他們兩個一見鍾情?」

  「……差不多吧。」

  「他們是雙方都對彼此有意思,還是一方先看上了另一方?」

  「……鍾晴那裡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好像是思源主動的。他看到鍾晴走過來,就對我說,他很喜歡她。」

  「你當時是什麼態度?」

  「我?」阮仕文皺了皺眉。

  「我的意思是,你是竭力反對呢,還是推了他們一把?」

  「……我什麼也沒做,」他平靜地回答,「上次我已經說過了,我並不贊成思源跟她交往。」

  「那為什麼袖手旁觀?」

  「因為……」他咬了咬嘴唇,「因為我以為,他們還沒有到那一步……」

  「啊,」警官點頭「原來如此。可是你不覺得等到他們真的要結婚的時候再去反對就有點太晚了嗎?」

  「也許……」他有點無奈,「但當時沒想那麼多。」

  黃警官一邊抽著煙,一邊走到機器旁,按下了播放鍵。

 ***

  「可以開始了嗎?」黃警官問。

  「可以。」鍾晴的聲音透過喇叭傳來,有點失真。也許因為她剛失去了丈夫,痛苦令她氣息孱弱,聲音沙啞。

  仕文記得案發當晚他錄完口供出來的時候,鍾晴還在走廊裡等著,因此他猜想這段對話是發生在他離開警局之後。

  「很抱歉,」錄音裡的黃警官用一種沉痛的口吻說道,「這種時候我猜想你大概已經不想多說一個字,可是沒辦法,這是工作,相信你也希望盡快破案吧。」

  他的「沉痛」聽上去尤其真摯,只不過這種真摯裡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狡猾。阮仕文一邊這樣想,一邊苦笑著繼續聽下去。

  「是的,我能理解。」鍾晴說。

  「那麼,首先我想請你敘述一下你今天做了些什麼,從早上出門開始說起。」

  「好的……」她頓了頓,「我大概在早晨八點三刻的時候出門,九點一刻左右到達工作室——」

  「——對不起,能不能插一句,你是自由職業者?」

  「嗯……可以這麼說,我是圖案設計師。」

  「啊……」這一句「啊」,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表示恍然大悟,還是根本只是一種敷衍,「那麼,你每天的工作就是設計圖案嘍?」

  「是的……差不多是的。」

  「工作室多大?」

  「三百多平米。」

  「有多少人?」

  「除我之外,還有三個設計師和五個助理,另外還有一些不定期兼職的同事。」

  「這麼多。」黃顯得有點驚訝,大概在他的概念裡,所謂工作室最多也就兩、三個人。

  「嗯。」

  「請繼續說,關於今天早上的行程。」

  「……我到了工作室後,就跟助手一起忙著整理下午講座要用的東西,另外,開了一個會,然後吃午飯。吃完飯,我和兩個助手趕到教室,講座差不多一點開始,三點結束。結束之後,我就回家了。」

  「你還記得是幾點離開教室的嗎?」

  「大約……三點十分吧。」

  「回到家用了多久?」

  「半小時左右。」

  「你回家看到了什麼?」

  「我……」鍾晴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不好的回憶,有點哽咽,「我回到家的時候,老陳已經來了……正在樓下打掃。我問她,先生呢……她說,先生不在家。我說不可能……」

  「可以再插一句話嗎,你為什麼說這『不可能』?」

  「因為……」她頓了頓,「思源約了很重要的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是今天下午在客廳裡的那些人嗎?」

  「是阮仕文。他的……堂弟。」

  「他們堂兄弟感情很好嗎?」黃警官頗有點明知故問。

  「……我不清楚。」鍾晴的這句回答,足足讓人等了一分鍾。

  「為什麼,」黃緊追不捨,「你先生從來沒有對你說過嗎?」

  「他……沒有說過什麼,」她似乎遲疑了一下,才說,「以前他們似乎很好,但是自從我們結婚後,阮仕文去了國外,就很少聯絡了。思源他……從來沒跟我說過,可是我覺得他們兩個似乎為了什麼事情分歧很大,有點互相賭氣的意思。」

  「你不知道是什麼事嗎?」

  「不知道。」鍾晴回答得很堅決。

  「那麼,你為什麼說,阮仕文是很重要的客人?」

  「大約兩周前,他們通了一次電話,從那以後,思源就很高興的樣子,時不時提起阮仕文要回國的事。早上我出門的時候,他還提醒我說,今天阮仕文要來,讓我早點回來,一起吃晚飯。」

  「所以當你回到家得知他不在,就感到很驚訝?」

  「是的。」

  「你叫老陳跟你一起上樓去確認你先生是否在家?」

  「嗯……我好像沒有叫她,她只是跟在我後面一起上去……」她歎了口氣,「我記不清了,也許叫了,也許沒叫……」

  「好的,沒關系,」黃適時安慰,「說下去,上樓之後你看到了什麼?」

  「我想他可能在睡覺,但他不在臥室,於是我又去了書房……」

  接著是大段的空白,期間有鍾晴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以及警官的腳步聲,最後,鍾晴用一種近乎壓抑的口吻說:「我們發現他……倒在地上,都是血。」

  「接著呢?」

  「我打了急救電話。」

  「——等等,」警官頓了頓,「你是說,你打了急救電話?」

  「是的。」

  「你沒有報警嗎?」

  「……」鍾晴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道,「是的,我可能……忘記了。」

  「可是,剛才老陳說你們看到你先生倒在地上,接著你就打電話報警。」

  「不……我打的是急救電話。」

  「用什麼打的?」

  「電話……我是說,固定電話。」

  「為什麼不用手機打?」

  「因為,我的手機在樓下的背包裡,而且,用座機打的話,急救中心立刻就能查到家庭地址。」

  「哦,」警官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麼是誰報的警?」

  「……我不清楚,可能是急救中心吧。」

  「嗯,有可能。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否覺得家裡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我想,」鍾晴頓了頓,「有一瓶酒……」

  「酒?」

  「是的,思源從樓下冰箱裡拿了一瓶酒放在書房的桌上……」

  「酒開過嗎?」

  「是的,他有時會喝酒,我想那瓶酒已經開過了。」

  「你為什麼確定那酒是他從樓下拿上樓去的?」

  「因為那是他很喜歡的一種雷司令酒。」

  然後,錄音結束。

***

  黃警官的一支煙早就抽完了,但他仍舊坐在沙發上,像在等待著什麼,過了大約十幾秒,又一段錄音響起,那是鍾晴被拘留時錄下的。

  「知道我們為什麼把你請回來嗎?」黃警官的聲音與之前略有不同,並不是說語氣上有什麼分別,而是一種直覺,聽上去,他似乎對於事情的來龍去脈有了一定的了解。

  「不知道。」鍾晴在任何時候,都沒有表現出失去理智的樣子。

  「請你來,是有三個問題想要問你。」

  「……」

  「第一個問題,我們的同事在現場死者倒下的地方發現了一個用血書寫的、不太完整的字,經過比較和研究,我們認為是『晴』字,也就是你的名字,請問你有什麼想要說的嗎?」這一次,黃警官在鍾晴面前直白地稱阮思源為「死者」,而不是像之前那樣稱他為「你的先生」或是「阮思源」。

  鍾晴明顯被這個問題迷惑住了,她長時間地沉默,也許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許是正在思考該怎麼回答。最後,在一片靜默中,她緩緩說道:「請問……是在哪裡發現的?」

  警官輕笑了一聲,並沒有帶著任何譏諷的成分,像是純粹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在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特別的地方……?」

  「你知不知道死者的書桌下面有一個10到15公分高的長方形木質矮凳?」

  鍾晴想了想,回答:「我知道,那是他用來墊腳的。」

  「嗯……字就是在那個矮凳側面發現的。」

  「……」

  「矮凳的兩個側面被設計成凹陷進去,如果不是站在窗口的某一個位置,就無法發現那上面還寫著字,我們的同事也是在測試血液反應的時候,才發現的。」

  「……我沒什麼要說的。」鍾晴的回答聽不出任何情緒。

  「是嗎……你不明白死者為什麼要寫這個字?」

  「不明白。」

  問話也許進入到一個僵持的階段,警官來回走了幾步,繼續問:「好吧,那麼我來問下一個問題,有關於……凶器。」

  「……」

  「經過測試和調查,現在基本確定,凶器是書房桌上的鎮紙。」

  「啊……」

  「那鎮紙的成份經過化驗,是某種堅硬度很高的巖石,所以被用來當作凶器也不奇怪,我想問的是,鎮紙是怎麼來的,誰送的?還是死者自己買的?」

  「據我所知,是思源的一位老師送的。」

  「哦,是多久之前?」

  「……我不清楚,但應該在我認識他之前。」

  「鎮紙平時就放在桌上嗎?」

  「有時候,是的。」

  「有時候?」

  「因為思源也用它來壓別的東西……比如窗簾,或者其他別的什麼,我記不清了。」

  「哦……」黃警官似乎陷入了沉思,但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對鎮紙的來歷如此感興趣。

  「最後一個問題,」他忽然說,「你的前夫,也就是那位姓祈的先生,去世當晚,你在哪裡?在幹什麼?」

  鍾晴的聲息一下子在錄音裡消失了,就好像,一個人盡管沉默,卻還在呼吸,但此時此刻,她連呼吸也沒有了。

  幾秒鍾之後,她以一種如釋重負的口吻說:「我在父母家裡,很早就睡了。」

 ***

  「以上就是與本案有關的所有談話錄音,」黃警官又點起一支煙,「不過有一段除外。」

  「?」

  「就是你自己的。我想,沒必要再聽了吧。」

  「嗯。」

  「那麼,可以談談你的看法嗎?」

  阮仕文用手指輕輕撫著下巴,說:「說實話,真是一籌莫展。」

  「偵探小說家的腦袋不管用了嗎?」

  「不,」他苦笑,「現實和小說,還是有一定差距。」

  警官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我覺得有幾個細節很值得玩味。」

  「?」

  「首先是老陳提到的那套從書房被移到樓下廚房的茶具。其次是鍾晴所說的,從樓下被移到樓上的酒——那酒叫什麼來著?什麼司令?」

  「雷司令。」

  「啊,對對。很特別的名字,我後來去查了一下,那是一種白葡萄酒。」

  「是的。」

  「還有一個困惑了我很久的問題是,凶手為什麼挑在這個時間行凶。」

  阮仕文看著警官,不自覺地露出一抹苦笑。

  「怎麼了?」警官問,「我有什麼地方說錯了嗎?」

  「不,沒什麼,」他歎氣,「通常如果在小說裡,警長這個時候應該對於現場留下的那個血字窮追不捨,而不是討論什麼細節。」

  「真的嗎?」警官瞪大眼睛,一副頗為受教的表情。

  阮仕文這才明白,眼前這位警官其實與他給人的第一印象並不同,掩藏在他那雙樸實眼睛後面的,是一顆充滿了智慧的腦袋。

  「我想,既然你這麼說了,一定有你自己的想法,」阮仕文從容地抬起頭,「我願聞其詳。」

  警官對他的「鼓勵」報以感激的一笑,站起身,走到窗台前,說:「關於這個案子,我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一起經過長時間布置的謀殺,還是一宗臨時起意的凶殺?阮先生,關於這個問題,你的答案是?」

  「臨時起意。」

  警官贊同地點了點頭:「是的,用鎮紙來做凶器,就仿佛隨便看到某個看上去還比較稱手的東西,拿起來就往死者頭上砸。」

  「……」

  「但是讓我感到疑惑的是,我們是通過血液測試才確定了凶器,也就是說,任何人一走進案件現場,都無法一眼辨識出哪個是凶器。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什麼?」

  「凶手在行凶完畢之後,有一定的時間來處理現場。但是如果他是打算好要把現場處理完畢才離開,那麼他為什麼要選擇在下午兩點半到三點半之間行凶,要知道老陳每天三點半都會來打掃衛生。」

  「剛才說了,是臨時起意。」

  「啊,沒錯,臨時起意。可是你試著想一下,一個人如果臨時起意殺了另外一個人,是否能夠很冷靜地留下來處理現場?通常殺了人之後都是心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害怕有人會來,所以第一個念頭就是立刻離開,但這個凶手為什麼能夠很篤定地留下來清理現場呢?」

  阮仕文搖搖頭,表示不知道答案。

  「我的設想是,凶手以為這段時間並不會有人來。至於說為什麼,我等一下再來說明。」

  「……」

  「然後來看看老陳說的那套原本應該在樓上書房裡,但卻忽然出現在樓下的餐具。關於這個問題,我們上次也討論過,你甚至認為那是死者拿出來打算招待你的。」

  「沒錯。」

  「那麼會不會是另外一種情況呢?這套茶具也許並不是拿出來『打算』給客人用,而是主人和客人已經用過了,但是客人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於是清洗之後留在了廚房的料理台上。不用說,這個所謂的『客人』就是凶手。」

  「……」阮仕文眨了眨眼睛,說不出話來。

  「至於說死者和凶手用這套茶具喝了什麼,我認為,多半跟那瓶原本應該在樓下冰箱裡,但卻出現在樓上書房裡的酒有關。」

  「為什麼要用茶具喝酒?」

  「哦,這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因為這是一套據說很名貴的茶具,可是誰規定茶具一定要用來喝茶呢?要知道我們的死者可是一個作家,作家是一類很有創新意識的人群——我說得對嗎?」

  「勉強算對吧……」仕文只得如此回答。

  「好的,有了這些推論以後,我心底漸漸浮現出這樣一個人選:首先,凶手跟死者並不陌生,甚至可能很熟悉。其次,這個人了解死者的生活,從行凶後還有時間來處理現場、隱藏真像這一點上來看,凶手似乎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少時間。當然了,符合以上兩點的人很多,鍾晴自是不在話下,老陳、錢編輯,都很有可能。」

  「……」

  「但是除此之外,我還注意到了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剛才我說的,即使是臨時起意行的凶,為什麼是在老陳即將到來前的那一個小時?如果我知道等一下鍾點工就要來了,我就算再恨死者,我也不會去殺他的,除非我豁出去了。但這又跟凶手行凶後處理凶器、茶具等等的行為不符,一個豁出去的人肯定是頭也不回地奔出別墅……」黃警官用他那粗短的手指在木質桌面上敲打著,「所以,我有這樣一種設想:凶手就是老陳——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切就能說得通了。也許她比平時幫傭的時間提早到達了,她與死者之間就借錢產生了爭執,爭吵中,她一時憤怒殺了死者。」

  「……」聽到這裡,阮仕文在腦海裡模擬著凶案現場的畫面,不禁打了個冷顫。

  「不過同時,」警官抬起頭,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還有這樣一種可能……」

  「?」

  「凶手的確是一個對死者和他的生活有所了解的人,但是凶手——出於某一種原因——不再了解死者了。」

  「某一種原因?」

  「是的,某一種。」警官重復著這句話,「比如說,一個死者分手了很多年的女友——關於這一點,我們作了調查,剛才你說死者過去有一個交往了很久但最後分手的女友?」

  「沒錯。」

  「事實上,」警官聳肩,「就是那個派女大學生來給死者送東西的女老師,當然,她一開始就承認兩人已經在交往,或者准確地說,其實他們是舊情復燃。」

  「……」阮仕文驚訝地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或者,」警官繼續他的推論,「凶手是那個叫孫什麼的小流氓——你真的相信死者寫的那本書是以他為原型的嗎?」

  「……我不知道。」

  「其實,我是有點相信的。也許死者以前為了寫好那本書,結交了很多『那一類』的人,姓孫的就是其中之一,且他們可能很熟悉,當然,死者這麼做的目的只是為了自己的書。然後他的書寫得很成功,但書一旦完成了,他和那些所謂的『朋友』之間的『友誼』也到此結束。」

  阮仕文搖頭:「我不認為思源是這樣的人。」

  「那好吧,」警官很快放棄了抵抗,翹起腿,把手上的煙滅了,然後又點了一支,「那麼來說說第三種可能。」

  「?」

  「那就是……凶手去了國外,因為臨走之前跟死者鬧翻了,所以幾年來他們一直沒有聯系……直到最近。」

 ***

  「你是說……我?」

  「是的,你。」警官點頭。

  阮仕文知道,通常有人聽到這樣的指控,應該跳起來義憤填膺地破口大罵,可是他不願意這樣做。相反地,他露出一個冷靜的微笑,把指間的煙蒂丟在煙灰缸裡,不緊不慢地問:「為什麼是我?」

  「這只是一種假設,」黃警官盯著他的眼睛,卻一點也沒有審問的意思,「我一直在想,凶手為什麼會在二點半到三點半之間行凶呢?老陳三點半就要來了啊。後來我意識到,這並不是凶手的錯,因為老陳在口供裡告訴了我這樣一件事:她本來不是三點半這個時間來的,但是因為雇主的不同要求,她來死者這裡的時間在半年前調整過了。也就是說,凶手並沒有料到這一點,認為自己有充裕的時候做善後工作。凶手有時間擦去鎮紙上的血跡,又把茶具放到樓下,接著發生了什麼?」

  「?」

  「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凶手完成了所有該做的事,然後安然無恙地離開;或者,凶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聽到樓下有響動,發現是老陳來了,於是不得不立刻想辦法離開。」

  「怎麼想辦法?老陳不是在樓下嗎?」

  「窗戶。」

  阮仕文聳了聳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還記得樓下花園的灌木叢嗎,一個身高超過180公分的男人,如果雙手抓著二樓書房的窗沿,再加上有腳下的灌木叢借力,想要輕鬆地脫身並不是難事。」

  「這個假設很有創意。」

  黃警官對於所有投給他的鼓舞似乎都抱著欣然接受的態度:「謝謝。為此我們還去二樓的窗沿采集過指紋。」

  「結果怎麼樣?」

  「很可惜,」他一臉無奈,「一無所獲。在這樣一個冬天,有人戴著手套到處行走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再說鎮紙也好、茶具也好,都沒有驗出指紋。」

  「那真的有點可惜了。」

  「不過我有點猜到凶手——也就是你——為什麼要回到現場了。」

  「?」

  「就是因為那個『晴』字。」

  「……什麼意思?」阮仕文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保持著冷靜。

  「我說過,那個用血寫的『晴』字就像是小說的情節,一點也不像是真實生活裡發生的。所以我一開始覺得,只有你這樣的小說家才能想到這樣的方式,來嫁禍鍾晴。但我又立刻打消了這種念頭。」

  「為什麼?」

  「直覺。」警官笑得很開心,「並不是偵探小說家才有直覺,警察也有直覺。借用你剛才評論鍾晴的一句話,我認為在大局觀上,你也是一個不願意冒險的人。」

  「……」

  「我覺得你身上有一種作家的灑脫和隨性,但同時又有一種偵探小說家的敏銳性。一件凶案,現場留下的線索越普通、越不起眼,同時又越多、越繁雜,就越會給破案帶來困難,所以你不會去做留下血字這樣的事。相反地,我認為,那倒可能是本案裡另一位作家可能會做的事情——也就是死者本人。」

  「……」阮仕文扯了一個笑容,繼續沉默。

  「設想你從樓下廚房擺好東西上來,也許你想在現場制造更多線索,可是忽然聽到樓下的聲響,你發現老陳來了,於是你決定迅速離開。你趁她不注意,從二樓的窗口翻到一樓,然而就在你出去的一霎那,你忽然看到了那個踏腳凳邊緣的血字,我說過,那個血字只有在某種角度才能看到,像鍾晴和老陳那樣站在屍體旁是看不到的,而我可以肯定,從窗台外面是可以看到的。所以,你離開後,再三考慮,還是決定回現場。為什麼呢?」

  「……」阮仕文除了面無表情之外,再也不想作出其他的任何表情。

  「會不會,你並沒有你說得那麼討厭你的大嫂——也就是鍾晴——相反的,」黃警官頓了頓,抬眼看著窗外,「其實你喜歡她。」

  「……」

  「啊,是的,一個看似完美的女人,人們常常懷疑她是不是表裡如一?也許90%的人都不像他們外表看上去那麼完美,但鍾晴也許恰恰屬於那10%——或者,她並不完美,可是你喜歡她——那麼她就是完美的。」

  「有證據嗎?」長久的沉默之後,阮仕文第一次反問。

  「沒有,當然沒有,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怎麼會有證據¬——怎麼需要證據?」

  「……那麼指控我是凶手總需要證據吧?」

  「這個……」警官摸了摸鼻子,「當然是要的。」

  「你有嗎?」他盯著他,目光咄咄逼人。

  黃警官迎接著目光,用一種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的口吻回答道:「我想,你應該知道,就算小說裡經常描述什麼『完美的犯罪』,但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我始終相信一句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阮仕文深深地洗了一口氣,緩緩呼出,眼前又浮現起自己少年時和阮思源在屋頂上一起玩耍的場景。天空異常得藍,白雲像薄薄的棉花漂浮在上面,他很喜歡那樣的天空,所以當後來這座城市上空開始布滿驅不散的陰霾時,他決定搬到另一個擁有湛藍天空的城市去。

  他們在屋頂上奔跑,假裝自己是流浪的船員,有時候甚至是海盜。他們感到腳下的城市就是他們的大海,任憑馳騁、遨游。那個時候的他們,是兩個無知、快樂的孩子,從沒想過成人世界是多麼可怕……

  「還記得那瓶雷司令酒嗎?」

  黃警官的聲音把阮仕文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怔怔地點了點頭,像在詢問:「怎麼了?」

  「那是死者很喜歡的酒,這一點,你應該也知道吧?」

  「……沒錯。」

  警官苦笑了一下:「像我這樣落伍的人,聽到什麼『雷司令酒』,就忍不住上網搜索了一下,原來這是一種白葡萄酒。試想一下,久別重逢,你又是出國了幾年才回來,再加上你和你的堂兄之前斷絕的友誼剛剛恢復,所以你來見他的話,多半是要帶禮物的吧——別再跟我提什麼你媽媽做的燒鴨了,我認為那只是你隨口編的借口——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打那通錄音電話,我設想你原本是沒打算來,但是後來因為什麼事你又來了,你帶了一件禮物來,可是你走的時候並沒有帶回去。」

  「你是想說那瓶雷司令酒嗎?」阮仕文一臉平靜。

  「是的。」

  「你能證明那是我帶來的嗎?」

  「……」整個下午,黃警官第一次沉默了。

  「如果不能的話,你就不能證明我去過現場,於是,你也不能證明我是凶手。」

  黃警官坐在沙發上,沉默地抽著煙,直到這支煙抽完,才緩緩地說:「擺在書房的這瓶酒,的確沒有你的指紋,甚至於,我們在上面沒有發現任何人的指紋——連死者本人的指紋也沒有——就跟樓下廚房裡那兩套被洗乾淨、擦乾淨的茶具一樣。」

  「……」

  「可是,」他又說,「我們在冰箱裡發現了另一瓶沒有開過的雷司令酒——在那上面,我們驗出了你的指紋。」

  「這不可能!」阮仕文倏地站起身,直覺告訴他,警官在使用試探或者哄騙的技倆。

  「為什麼這麼說?」黃警官饒有興致地點起第三支煙。

  「沒有為什麼,就是不可能。」

  「因為你已經把酒瓶上的指紋全擦了?」

  「……我想我沒有必要回答你這些假設的問題。」

  「這不是假設,阮仕文,」警官從辦公桌上拿出一份文件丟在他面前的茶幾上,「這是事實!」

  「……」他並沒有打算去看那份報告,同時也並沒有打算再多說一個字。

  「通過這個事實,我有以下的假設:案發當天下午,你帶了一瓶『雷司令酒』作為禮物去了阮思源家,阮思源於是開了酒,你們一起喝。在此期間,你們也許起了爭執或是有矛盾,你隨手用鎮紙砸在他腦袋上。等到你現場清理得差不多的時候,老陳忽然來了,於是你匆忙離開,但你無法帶那樣一瓶酒一起離開,那太大了,於是你把酒瓶上的指紋擦乾淨,然後從窗台出去。臨走的時候,你看到了那個血字,於是……最後你又回來了,假裝臨時改變主意,是因為你媽媽做了可笑的燒鴨。」

  「……」

  「但是有一點你算錯了。」

  「?」

  「阮思源開的那瓶酒並不是你帶來的,而是他自己的。」

  「……」阮仕文張了張嘴,跌坐在身後的沙發上。

  「我問了鍾晴,鍾晴說,書房裡這瓶開過的酒,是死者珍藏的某一年份的雷司令酒,而冰箱裡的那瓶,是今年的。也就是說,你把酒交給死者,你們決定一起喝之後,死者從樓下廚房的冰箱裡取了一瓶他認為值得拿來招待客人的珍藏的酒,把你送的那瓶放進冰箱,然後拿著酒瓶和茶具上樓去了……」警官皺起眉頭,吐出煙圈,「阮仕文,你能解釋一下,我們為什麼會在死者的冰箱裡,發現一瓶上面有你指紋的、今年產的白葡萄酒嗎?」

  辦公室裡變得很安靜,經過了一個下午的假設、提問、回答、辯解之後,這裡忽又變得安靜起來,仿佛此時此刻,並沒有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煙,也沒有一個人扯著嘴角,露出溫暖的微笑。

  「有一點你錯了。」阮仕文說。

  「?」

  「我媽的確做了燒鴨,因為那是思源最愛吃的。」

  「……」黃警官驚訝地看著他,抓了抓腦袋,像是很為這個錯誤的推斷感到懊惱。

  阮仕文翹起腿,娓娓道來。

***

  「我那天之所以決定不去,的確是因為時差倒不過來。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我覺得自己簡直睜不開眼睛,於是打了個電話到思源家,告訴他不去了。」

  「那麼又是什麼促使你去了呢?真的是燒鴨嗎」

  阮仕文笑起來,笑得像一個天真的少年:「不,不是——不過當然了,燒鴨也應該盡快交給他,但我壓根忘了這件事。事實上,我決定立刻就去,是因為我發現我的冰箱一時之間無法制冷。」

  「制冷?」警官忍不住打斷他。

  「是的,」阮仕文點頭,「白葡萄酒要冰鎮過後才好喝。我在機場買的時候,商店提供了可以保持十個小時冰鎮效果的乾冰給我,我本來是想回到家後把酒放在冰箱,可是回家後才想起三年不住的地方,冰箱怎麼可能還在運作,想要冷起來恐怕也得很長時間,於是我決定還是先去他那裡。」

  「……偵探小說家的隨性發揮了作用?」

  「也許是的。」他的自嘲地苦笑,「然後我去了,思源見到我很高興,我的心情也不錯,我讓他把酒瓶打開,一起喝一杯,他就下樓去廚房了。」

  「為什麼要用茶具喝酒?」

  「我想這純粹是他的一個突發奇想,或者……」阮仕文忽然靈光一閃,「或者,他本來並沒有想要喝酒,是打算請我喝咖啡的……因為他知道我時差倒不過來……」

  「……」

  仕文強忍住胸口湧動的異樣的情緒,繼續說:「然後我們開始交談。」

  「談什麼?」

  「談……關於他和鍾晴的婚姻。」

  「他為什麼跟你談這些?」

  仕文搖頭:「我起初也覺得很奇怪,因為一個月前他主動打電話給我,說他想通了,說我當時反對他們的婚姻是對的。然後那天下午,我們坐在他的書房裡,他說……他意識到他和鍾晴的婚姻是錯誤的,他們並不愛彼此,他們都愛著別人……」

  「然後呢?」

  「他說他跟舊情人重遇了,他決定跟鍾晴離婚,然後……」阮仕文深吸了一口氣,「我很憤怒,趁他轉身的時候,拿起鎮紙砸向他的頭……」

  警官怔怔地看向辦公桌上的某樣東西,也許就是死者的驗屍報告,又或者,什麼也不是,他只是想要自己的眼睛擺在阮仕文以外的其他地方。

  「後面的事情,跟你設想的差不多……但我怎麼也想不到,我去樓下的那段時間,他留了一個字在那裡……」阮仕文頓了頓,才說,「能再給我支煙嗎?」

  「當然。」警官遞了一根過去。

  兩人沉默地抽著煙,好像煙草能夠帶他們去他們想要去的地方。

  「為什麼回來?」警官問,「如果你不出現在現場,也許你現在都還沒出現在我的視野裡。」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這個回答顯得有點苦澀。

  「你真的喜歡鍾晴?」

  阮仕文點了點頭。

  「從什麼時候開始?去參觀她的展覽會?」

  「不……」他說,「更早……」

  早在大學的那場舞會時,他就身陷其中了……

  警官像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繼續問:「那麼,你有沒有想過阮思源為什麼要寫那個『晴』字?」

  「……」阮仕文目光渙散地看著窗外,過了很久,才說,「我想,他知道我對鍾晴的感情,所以……如果她受到懷疑,我一定會來站出來……這就是他想要的。」

  「……」

  「……」

  「是不是,只有用這種充滿惡意的想法去解讀阮思源,才會讓你好過一點?」

  「?」仕文回過頭,看著對面這個矮小,卻目光裡充滿了正直的男人。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阮思源這麼做,是想要幫你擺脫嫌疑……盡管你殺了他,但你是他唯一的堂弟,而鍾晴……不過是他將要離婚的妻子。所以臨死之前,他選擇了保護你。」

  「也許吧,」阮仕文嘴角浮現一絲微笑,「也許就像你說的……思源並不認為鍾晴對他來說多麼重要……」

  「……」

  「不過也許,我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才一直無法原諒他。」

***

  一個月之後,阮仕文收到了一封信,獄警交給他的時候,他正在讀思源寫的那本暢銷小說,是講述一個生活於社會底層的年輕人如何爬上權利高峰的。

  他看了信封一眼,心跳不由地加速——他認得,那是鍾晴的字。他可以預見信的內容,那對他來說會是一種折磨,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必須去受她的譴責,必須去受這種折磨,因為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

  他借著燈光,拆開信封,裡面只有一張紙,被整齊地折著,那種整齊的完美程度,堪比鍾晴本人。

  阮仕文:

  得知你對思源的所作所為之後,我很失望,非常失望。

  他的確向我提出離婚,我同意了。並不是因為他背叛我,而是,他認識到我並不愛他,而他也沒有想象中那麼愛我。這很自私,你一定會問,為什麼不相愛的人要結婚?

  因為我和他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愛,所以沖動地選擇從另一個人那裡得到溫暖。思源如此,我也如此。

  不管怎麼說,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很後悔,兩次都做了錯誤的決定。我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堅定,一旦遇到挫折,我總是本能地想要保護自己,而不是誠實地面對自己。

  阮仕文,你還記得大學裡那場我們初次相識的舞會嗎?事實上,我當時走過去,是想邀請你跳我人生的第一支雙人舞。

  不知道,這個邀請,現在還來得及嗎?

  鍾晴

《AB日記》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