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晴的工作室就座落在那幢白色的西班牙式別墅的附近,開車單程只需要二十分鍾,這裡是一個類似於商業園區的地方,辦公樓、餐廳、電影院、娛樂中心相得益彰。
一周過去了,阮思源的屍體已經解剖完畢,但暫時還沒有送回來,所以當仕文收到鍾晴的通知說要舉辦追思會的時候,不禁大吃一驚。所謂的「追思會」,其形式跟追悼會差不多,只不過少了一捧骨灰。
他在下午一點左右開車來到鍾晴告訴他的地址,那是一棟四層樓的房子,方方正正,簡直像個火柴盒,可是布局又像是公寓。走上台階之後,是一部寬敞的電梯,也許經常要用來運貨,因此寬度大約有三米。鍾晴的工作室在三樓,電梯門一打開,就有一個穿著黑色套裝的女孩在門口迎接客人,她看到仕文後輕輕點頭,示意他簽到,接著領他進去。
工作室的設施很新,但裝潢設計卻有一種古老的情調,牆上鋪著米白色打底的牆紙,牆紙上有一種特殊的花的圖案,那種花顏色鮮艷,看上去像是玫瑰花,可是花莖上卻沒有刺,之所以說它特殊,是因為花的周圍塗上了一種透明的漆,在燈光的照耀下,隱約發出七彩的光芒。這牆紙簡直與追思會格格不入,但仕文不禁想,事到如今也沒辦法顧及那麼多了吧。
思源突然被害的這件事,已經徹底把平靜的生活打亂了。
剛走進會客室,他就感到一種壓抑的氣氛,靠牆的地方擺放著一張大桌子,桌上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相框,相框裡的人嘴角帶著微笑,仿佛仍在看著這世界。
鍾晴站在角落裡,也是一身黑衣,低垂著頭,臉上的表情很飄渺——他實在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詞——臉繃得很緊,像是隨時會被打碎的瓷器。
他遠遠地看著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張遺像,他其實想走過去祭拜他的兄長,他們曾在一起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時光,他終身難忘,但他又害怕走過去,因為冥冥之中,他從那個女人身上讀到一種危險的訊息,仿佛只要靠近她,就會有罪惡發生。
「你好……」她忽然抬起頭看著他,吶吶地問好。
「你好,」阮仕文欠了欠身子,終於走過去。
他拿起桌上的香,點燃,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念著,然後把香插在面前的香台裡。
「還沒有……什麼進展嗎?」他並不是真的想問,而是覺得此時不得不說點什麼。
「嗯……」鍾晴輕輕點頭。
有個男人走過來,重復著仕文剛才的動作,他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天在思源家客廳見過的禿頂中年男人。
「阮老師發生這樣的事,真是讓人覺得……難過啊……」說著,男人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鍾晴抿著嘴,沒有說話,只是禮貌地道謝。
等男人走了,仕文好奇地問:「他是誰?」
「是出版公司的編輯。」
「啊……」他恍然大悟。
不斷地有人來,但多半是跟思源有工作關系的人,或是夫妻兩人的朋友。親戚只有仕文一個人,他有點疑惑鍾晴為什麼要辦這場追思會,可是在一旁站了半天,還是沒有去問。等到四點半,仕文也決定告辭,臨走之前,他象征性地說:「要是……有什麼要幫忙的,盡管跟我說。」
鍾晴看了他一眼,點點頭,也是象征性的。
***
又一件讓阮仕文意想不到的事發生在三天之後,黃警官打電話給他,請他去一趟警察局,等他到了那間曾經充當過「審訊室」的房間時,午後的陽光正從寬大的玻璃窗外照射進來,燦爛而溫暖,他一下子覺得自己不像在警局,而像是某個中老年活動中心。
「你好,請坐。」這一次,黃警官請他坐在旁邊的沙發上。
他坐下,看著他,等待他要問什麼問題,或是要告訴他什麼事。但黃警官只是把一張光盤放在他面前。
「這是?」
「所有人的口供。」
他訝然,不知道他的意圖。
「想請你來聽一聽。」
「為什麼……」
「你想問為什麼要這樣做?」
「是,這不合你們的規矩。」
黃警官笑了,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是公園裡下棋的老頭:「規矩不規矩,還不是由人決定的?」
「……」
「開門見山地說吧,」黃警官忽然收起笑臉,「這個案子看上去並不復雜,但是卻讓人感到千頭萬緒在其中——我這個成語用得對嗎?」
仕文不得不苦笑著點頭。
黃警官也跟著點頭:「你應該知道,破案的關鍵是案發之後的72小時,現在卻已經遠遠超出了72小時,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畢竟你比我們對於死者了解得多。」
「為什麼是我?」仕文看著他。
「首先,你是阮思源的堂弟,跟他很熟悉。其次,我們很快排除了你的嫌疑。不過最重要的是,你是寫偵探小說的,多少有點這方面的頭腦。」
「……謝謝。」
「在聽錄音之前,我要向你說明一下整個案情,當然,因為你是死者的親戚,所以也是有權利知道,只不過之前在還沒有完全調查清楚的情況下,我們不方便公布,所以希望你不要對任何人說。」
阮仕文任重道遠地點頭,知道接下去說的內容可能會讓他很難受,他告訴自己,就當作是在聽一個偵探故事吧,不要去想那個受害人是思源就行了。
「案發的過程是這樣的,下午三點半左右,在阮家打掃的鍾點工陳阿姨來到阮家,她有鑰匙,所以就自己開門進去了,她因為每天都會來打掃,有時候主人在家,有時候不在,因此當天她開門後發現家裡沒人的時候,也不覺得奇怪。」
「等等,」仕文打斷他,「思源家有三層,她怎麼能斷定家裡沒人?」
黃警官笑了笑,意思是說,你還真仔細:「根據她的口供,她到了阮家之後通常會大聲喊『我來了』,或是『家裡有人嗎』,具體的,等下聽了錄音就知道。」
仕文點頭,示意警官繼續講下去。
「陳阿姨在樓下打掃了一番之後,大約在四點不到的時候,鍾晴回來了。聽說阮思源不在家之後,她很詫異而且肯定地說,阮思源不可能出去,因為下午有很重要的客人要來——我猜,她說的是你吧。」
「但我竟然……來不及……」他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桌上那張光碟出了神。
「於是兩人就上樓去,結果打開書房門一看,阮思源面朝下躺在書房裡,腦袋上都是血。報警記錄顯示,鍾晴是在下午四點過三分的時候打電話報警的,我們的同事在十分鍾內到達現場。經過勘察,警察和救護人員到達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致死原因是失血過多並且頭蓋骨有受重擊後損傷的跡象,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傷痕,而且驗屍報告表明,他也沒有任何其他中毒的反應,所以我們推斷,有人從身後給了他致命的一擊,死亡時間是下午兩點半到三點半。」
聽到這裡,仕文苦笑了一下,他還是無法把受害人當作是一個小說人物。
「還記得當天下午坐在阮家會客室裡的那些人嗎?」
他點點頭。
「你認識嗎?」
「除了鍾晴和老陳之外,我一個也不認識。」
黃警官點點頭:「他們跟你一樣,都是案發之後陸續到達的。」
「什麼?!」阮仕文吃驚地瞪大雙眼。
「很巧,不是嗎?」
「……」
「他們聲稱是跟阮思源約好的。」
仕文愕然,同時有三個人在案發後出現?這意味著什麼?
「他們中一位是出版公司的編輯,一位是大學學生,還有一位……」
「?」
「身份有點特殊。」
「什麼意思?」
「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那個高個的時髦年輕人?」
「嗯……」就是那個打扮得很精致的年輕男子,他還認為他有老派偶像的氣質。
「他是酒吧的公關經理,」黃警官頓了頓,「說白了,就是個拉皮條的。」
「什麼?!」
「你稍安勿躁,」黃警官拍拍他,「聽過錄音後再發表意見。我只是向你介紹他們的背景,但我不希望你因為偏見而蒙蔽了雙眼」
「……明白了。」
「另外我想告訴你的是,凶器已經被我們初步認定了——是死者書房裡的某樣物品。」
「是什麼?」
「這一點聽完錄音之後我會告訴你的。」
「……」
***
黃警官把光盤放進桌上機器裡,按下播放鍵,喇叭裡傳來嗡嗡的聲音,第一段錄音是老陳的。
「把你剛才看到的經過說一遍。」是黃警官的聲音。
「哦……」老陳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戰戰兢兢,「阮先生他……真的死了?」
「是的。」
「唉……太可怕了……」
「你到他家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常?」
「……好像沒有。」
「你幾點到的?」
「好像是下午三點半到了阮先生家……」
「平時也都是這個時間?」
「嗯……以前是四點半的,後來因為我前一家人家減少了一個小時,我就提前來了。」
「家裡一般有誰?」
「就阮先生,因為他是作家,經常呆在家裡。」
「鍾晴呢?」
「阮太太有時候也在家,她好像也不用天天上班的,不過她要一直去辦公室。」
「平時客人多嗎?」
「不多,好像來來去去就那幾個人。」
「哪幾個?」
「好像是出版社的編輯啦,雜志社的人啦……什麼的。」
「哦……今天下午你按時去了他家,然後呢?」
「然後我就開門進去,喊『阮先生』的名字,但是他沒有回應。我聽到屋子裡好像有一點動靜,可是又真的沒人,你知道房子都是這樣的……
「起先開門進去,我好像聽到樓上有什麼聲音,像是什麼掉在地上的聲音,但是我喊『阮先生』,他也不答應,所以我就沒在意。因為房子大了,總有各種奇怪的聲音,以前阮先生住在老房子的時候,那個房子也是家裡沒人的時候會聽到腳步聲,後來才知道是樓上人家的聲音。這個房子雖然是獨門獨戶,但是你知道阮先生很喜歡用木頭,木頭地板、木頭家具,有間房間的天花板竟然也是木頭的。木頭麼,有時候冬天夏天的總會發出點聲音,熱脹冷縮嘛——」
「——然後呢?」黃警官似乎有點不耐煩。
「哦,然後我喊了阮先生,沒有答應,靜悄悄的,我也就沒在意。在樓下收拾屋子,等到太太回來了,聽說先生不在家,她說不可能,因為下午有重要的客人來。我就說真的,因為我喊了好幾聲都沒人答應——」
「——鍾晴是幾點回來的?」
「大概……大概三點五十分的樣子。」
「哦,然後?」
「那麼然後,我就跟太太一起上樓了。太太先去了三樓的臥室,以為先生在睡覺,但是沒有人,所以我們就下來,到二樓書房去,誰知道……」老陳說到這裡氣息有些不穩,「誰知道看到先生……」
「阮思源他是什麼樣子?」
「我也沒仔細看,我只看到……一個人倒在地上,穿的、穿的是阮先生的衣服,頭後面……後面都是血,地上也是的……我、我跟太太就走過去,叫他的名字,他也不回答我……」
老陳開始抽泣,過了一會兒,說道:「我和太太上去搖他,他沒反應,但我覺得他身體還沒冷……太太馬上爬起來打電話,叫救護車……要是我,我連救護車是打什麼號碼都想不起來了呀,我只會打110……」
「……那麼,你有沒有注意到,家裡有什麼跟平時不同的地方,或者你覺得不尋常的地方?」
老陳:「有、有的……」
「什麼?」
「嗯……有一套英國茶具阮先生一直是放在樓上書房的櫃子裡,好像跟書什麼的放在一起的,但是我在廚房擦灰的時候發現在廚房的料理台上,我當時想他什麼時候拿下來了,也沒在意。既然你問起,我想,好像也就這麼件特別的事情。」
「廚房其他東西還動過嗎?」
「不清楚,因為我不做飯,只負責打掃衛生,而且阮先生和阮太太好像生活習慣都很好,用過東西之後都馬上放回原來的地方,所以我不清楚……」
「也就是說,就算被動過了你也不知道?」
「嗯。」
「只有這一點引起你的注意嗎?」
「……好像是的。」
「那麼,」黃警官頓了頓,「阮思源和鍾晴最近關系怎麼樣?」
老陳大概沒想到他會這麼問,發出一個感歎詞,然後回答:「沒什麼吧,他們本來在家就很安靜,在我面前也沒什麼,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關起門來就不知道了,表面上好像還蠻恩愛的,關起門來會發生什麼,誰都不知道,說不定吵得不可開交。」
「你怎麼總是『好像』、『說不定』,全都不太肯定。」
「那……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要是事先知道,我就看看清楚啦。」
錄音裡的黃警官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阮仕文抬頭看了他一眼,覺得有點滑稽。
「你覺得怎麼樣?」警官按下暫停的按鈕,轉身問。
「其實,」阮仕文輕咳了一下,有點不自在地說,「我覺得,她還是抓到了一些細節的,比如那套什麼英國茶具。」
「你有什麼看法。」
他想了想,直言不諱地說:「我認為那是思源拿出來招待客人的。」
黃警官點點頭:「我也這麼認為,但是為什麼會放在樓下的廚房呢?」
「也許是等著用茶具招待客人,先放到樓下去,等客人來了,就可以直接泡咖啡或泡茶。」
「會是誰?」
「應該是個重要的人,因為老陳說他不太用那套茶具。」忽然,他心裡一動,脫口而出,「說不定……是我。」
霎那間,阮仕文只覺得血氣湧上腦門,眼眶也有點發熱。
黃警官拍了拍他的肩,頗有些同情的意思:「但是,你覺不覺得,她在暗示什麼?」
「暗示?」
「沒錯,她最後那句話,其實意思是說,阮思源和鍾晴夫婦在她面前沒有表現出什麼,但是其實背地裡關系很差,吵得很厲害。」
「那她為什麼不直說?」
「哈哈,」警官笑了笑,「這很復雜。不過我想問你,你覺得老陳有嫌疑嗎?」
仕文搖頭:「我不認為是她幹的。」
「為什麼?因為你們很早就認識?」
「不能這麼說,只能說……我覺得她做不出這種事。再說,思源會跟她有什麼深仇大恨呢?不可能。」
「那麼,如果我告訴你,她一直在問死者借錢,但卻無力償還呢?」
「……」仕文訝然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黃警官坦然地點點頭:「我們在死者書房被上了鎖的抽屜裡發現一本記事本,上面有一部分內容是有關於老陳向他借錢的日期、數目等等,從前年開始,前前後後一共借給了她十幾、二十萬,但是『歸還日期』那一欄始終是空著的。」
「但……怎麼可能,為了二十萬殺人……」
「阮先生,」警官歎了口氣,「二十萬對你來說,也許真的不算什麼,但是對有些人來說,就是很大的數目了。」
「但……」他皺了皺眉,還是搖頭,「我相信二十萬對思源來說也不算什麼,說不定他根本就沒想要跟老陳討回來——」
「——可萬一他想要討回來呢?」黃卻忽然打斷他的話,「萬一他不止要討回來,還要加收利息呢,比銀行高得多的利息。」
「思源絕不是這種人!」仕文憤怒地站起來,瞪著眼前這位矮小的警官。
然而警官還是面帶微笑,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我只是說『萬一』,『萬一』懂嗎?」
***
接下來是一個叫錢譯的人的審訊錄音,就是那位禿頂的中年男人。
「你跟阮思源是什麼關系?」錄音裡的黃警官問。
「我是他出版公司的責任編輯。」錢譯的聲音聽上去很樸實。
「哦,什麼出版社?」
「不是出版社,」他糾正,「是出版公司。」
黃警官這個門外漢傻了眼:「有什麼區別?」
「這個……通常一句話解釋不清楚,總之我們不是出版社,簡單點說,我們負責拿阮老師的書去出版社出版。」
「那不就跟中介公司差不多嗎。」黃嘀咕。
「不能這麼說……」錢譯耐心地想要反駁,卻被打斷了。
「——好了,說一下你今天是去阮思源家幹嘛的吧。」
「哦,好的。是這樣的,今天我本來跟阮老師約好晚上七點去送出版合同的,但是阮老師下午打電話來說,晚上可能不行,所以叫我五點左右去,所以我就去了。」
「他幾點打來的?」
「嗯……大概兩、三點的樣子。」
「以前都是這樣嗎,合同由你送去?你經常去他家?」
「對。因為阮老師是很著名的作家,他平時那麼忙,這點小事都由我們來處理。像是簽合同啦,傳遞稿件啦,送樣書啦,凡是可以不必由他親自出面的,我們都會幫他做掉。」
「你一般在他家待多久?」
「如果阮老師有事,一般我送完東西就走了,大概不超過十五分鍾吧。」
「他沒事呢?」
「沒事的話,也有可能坐下來聊聊,那就說不好時間了。」
「在書房?」
「嗯,通常是,有時候也在客廳。」
「所以……那天你是五點到阮思源家的?」
「對。我去的時候,真是……真是嚇了一跳啊。」
「那麼你到那裡去之前在做什麼?」
「就在公司啊……」錢譯被他一問,回答得像是很迷惘。
「那你應該對阮思源也比較了解嘍?」
「嗯,有時候也會聊聊。」
「他最近有什麼反常嗎,有沒有什麼困擾之類的?」
「……好像沒注意到嘛。」
「那他們夫妻關系好嗎?」
「這個……不知道,有時候鍾小姐在,我們也會聊聊。」
「那他昨天跟你打電話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常?」
錢譯想了想,說沒有。
「不過……」他忽又說。
「什麼?」
「最近很少看到鍾小姐……哦,仔細想想,我大概已經有一個多月沒看到她了,每次去她都好像有事不在。」
「她以前經常在家的嗎?」
「算是吧。鍾小姐其實也是自由職業者,我要是早上去的,經常能看到她,因為她一般都是吃過午飯才去工作室的。」
「其他還有什麼嗎?」
「沒有了。」
錄音到此是一片空白,想必是錢譯的問話結束了。
「你有什麼看法。」黃警官起身去給他倒了杯茶。
「沒什麼特別的想法,因為我不認識他。」
「所以沒辦法判斷他說的是真是假?」
阮仕文點頭。
「那我們警察都別破案了,每天接觸的都是不認識的人。」
他苦笑,自嘲道:「所以我不是警察,我只是個寫偵探小說的。」
黃走到他身旁,把杯子放在茶幾上,不動聲色地說:「你覺不覺得這個人在認識阮思源之前,就認識鍾晴?」
「?」
「因為他稱阮思源為『阮老師』,鍾晴是『鍾小姐』。通常如果你先認識一個人,比如說你稱我是『黃先生』、『黃警官』,我老婆你會怎麼稱呼她?」
「……黃太太。」
「對,就像鍾點工老陳一樣,她一直稱鍾晴是『阮太太』,那是因為她先認識了阮思源。」
「……所以,」阮仕文若有所思,「錢譯以前就認識鍾晴。」
「我是這麼猜想的。」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他不解。
黃警官笑而不答,只說:「你要是看著錢譯的眼睛,就會知道他這個人不像聲音聽上去的這麼老實。」
「……你想說什麼?」
「事實上,我去錢譯的出版公司走了一趟,從側面了解了一些情況。他跟妻子十年前孩子剛出生的時候就離婚了,女兒跟著前妻,所以他是一個人,根據公司女同事的說法,他對異性很熱情,很會獻殷勤,公司老板還有合作的作家那裡,他也很會拍馬屁,所以是個大紅人。但奇怪的是,」警官頓了頓,「案發前一個星期開始,他忽然被調離了負責死者新書出版的工作。我詢問了公司老板,老板說是死者要求的。
「然後呢?」仕文有點明白黃警官在追問老陳時那種無奈的心情了。
「所以,其實錢譯的內心說不定是個不動聲色但老奸巨滑的家伙。」
「可他為什麼要害思源?」
「問題就在這裡。」黃警官拿出一個透明塑膠袋,塑膠袋裡裝著一本台歷,台歷上記錄著每天的安排,一看就是思源寫的。
「這是……」仕文接過來,仔細地看著上面的字跡。
「是死者的行程表,他似乎有在台歷上記錄的習慣,所以想知道他哪一天在幹什麼,看一下台歷馬上就能一目了然。」
果然,在案發那一天,台歷的空白處記錄著:文、交稿、學生。
「文」應該是指他阮仕文,交稿大概就是指這位編輯,至於說學生,就不得而知了。
「這裡。」警官用手指了指這個月的第一天。
上面寫著:晚餐 錢譯+巨象。
「什麼意思?」仕文皺了皺眉頭。
「錢譯,就是那個編輯,『巨象』則是一家出版公司——或是出版社?總之不是錢譯工作的那一家。」
「所以……」仕文的思緒在飛快地旋轉著,「錢譯在為他介紹新的出版公司?」
警官笑了笑,不置可否:「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這件事被錢譯現在的公司知道,就糟糕了。」
「但他也不至於要殺了思源。」
「沒錯,如果介紹失敗,最多也就是維持現狀。但是如果——只是如果——原本大家都談好了,但死者忽然拒絕,而且還告訴了錢譯的公司呢?」
「……」仕文總覺得黃警官嘴裡的阮思源跟他所認識的,根本不是一個人。
「而且我們問過了,案發那天原本要來收稿件的不是錢譯,而是其他同事,但是那位同事臨時有事,他就自告奮勇地來了。」
***
接著,阮仕文聽到的是一個顫抖的、稚氣的女聲,應該就是那個學生模樣的女孩。
「我叫……茉莉。」
茉莉?
「『莫問』的『莫』,『茉莉花』的『莉』。」
啊,原來是莫莉——阮仕文心想。
「你是阮思源兼職的大學裡的學生?」
「嗯……」
既然如此,應該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怪不得面對警察的問話如此緊張。
「你今天上午去他家了?」
「嗯……」
「去幹嘛?」
「嗯……去,去問題目……」
「什麼題目?」
「……中國文學的題目。」
錄音裡的黃警官歎了口氣,不知道是無奈呢,還是不想再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你幾點到的?」
「就……四點半的樣子。」
「學校離他家很近嗎?」
「啊?」
「不然你怎麼從學校跑到他家來了?」
「哦……是很近。」
「多久?」
「坐車……大概半小時。」
「你平時經常來嗎?」
「也……也不是經常,一個月,最多來一、兩次,主要看上課的情況。」
「在書房?」
「……啊?」
「我是說,你們都在書房答疑解惑嗎?」
「……啊,嗯,對啊,書房。」
「那你最近有沒有覺得阮思源有什麼異常?」
「他……」女孩大概在考慮,「沒有吧。」
「你認識他太太嗎?」
「不、不認識。」
「你要問的是什麼問題?」
「啊?……」
「你不是說來問老師問題嗎,問的什麼問題?」
「這個……就是……文學上的問題。」
「什麼問題?」黃警官仍然堅持追問。
「我……我忘了……」女孩的聲音聽上去幾乎要哭起來。
錄音到此中斷。
「怎麼樣,」黃警官說,「很有趣吧?」
阮仕文抿著嘴,沒有說話。
「你堂兄平時是個怎樣的人?」問這話時,黃警官一直看著他的眼睛。
「……他是個好人。」
「哦?好人是什麼定義?」
「……」
「是指不會做壞事,還是……心地不壞,但是偶爾也會做些違反道德的事?」
「你什麼意思?」
「說實話,我覺得阮思源跟這個小女孩有不一般的關系。」
「怎麼可能!」
黃警官拍拍他的肩膀:「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在你心目中他一直是你很尊敬的兄長,但是現在首要任務是找出凶手,必須客觀地分析事實。」
「……」
「不過呢,我覺得這個莫莉……跟鍾晴相比,差得太遠,所以不知道阮思源是怎麼想的。而且,你要是見過她,你就會知道,她真的很害怕,但是那種害怕單純得有點可笑。」
「思源不會喜歡這種小女孩的。」仕文還是固執地說。
出人意料的是,警官竟然點頭說:「我同意。」
「?」
「事實上,這個女孩只是來送東西的……幫某人。」
「……」阮仕文平靜地看著他,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那個人,是死者兼職的大學裡的老師,是個女人。」
「來送什麼?」
「一本書。」
「書?」
「嗯,據說是死者要用的。那女孩其實是走讀的,因為家裡跟死者住得很近,所以那位女老師有時候會請她來給死者送東西。」
「你想暗示思源跟那個……女老師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系?」
「我剛才說過,那女孩跟死者有不一般的關系,事實上,這女孩是女老師的侄女。我已經去跟那位老師見過面了,談了一會兒,她承認她和死者是戀愛關系。」
說到這裡,黃警官對仕文聳了聳肩,好像在說:我很抱歉,但你堂兄的確做了這樣的事情。
仕文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盡管非常吃驚,但他只是輕扯了一下嘴角,問:「那麼那位女老師……」
「哦,案發的時候她正好有課,我們經過調查後,已經排除了她的嫌疑。」
***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照在仕文身上,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溫暖,相反的,陣陣涼意席卷他的心頭。警官繼續播放錄音,也許因為設備老化的關系,時不時傳出「呲呲」的雜音。
「你叫什麼名字?」
「孫錦程。」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應該就是那個打扮得很時髦的……公關先生。
「你跟阮思源約好了?」
「沒有。」
「你找他什麼事?」
「請他把書修改一下。」
「什麼書?」
「一本幾年前出版的書。」
「出版了的書可以修改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請他不要把我這個小人物寫在裡面。」
「他把你寫在裡面?」
「嗯,」打火機的聲音響起,年輕男人大約抽了一根煙,「那個角色就叫『孫錦程』。」
「那麼……」警官的聲音聽上去很有耐心,但卻透著一股厭煩的情緒,「你就因為他的書裡有一個人物叫『孫錦程』,所以就來找他,要他改寫?」
「……也不只是名字,連職業都一樣。」
「公關先生?」
「嗯……」這個叫孫錦程的人輕吐了一口氣,繼續說,「其實我也不是第一次來了,以前也來找過他幾次。」
「以前?」即使是一段錄音,黃警官那股霍然警覺起來的勁頭都能被聽得一清二楚,「那麼他答應了你嗎?」
「沒有。」
「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就……請他刪除關於我的內容。」
「他什麼反應。」
「說叫我死了這條心吧。」
「那你為什麼還不死心。」
「沒什麼,只是覺得,他就算不肯改寫,我也有其他事可以找他談啊……」
錄音到此結束。
仕文不自覺地抽了一口氣,說:「這不是敲詐嗎?!」
「真正的狡猾。」黃警官搖搖頭,無奈地說,「說好聽點是狡猾,說得難聽點他就是個無賴。不過我想,說不定死者的書還真跟他有點什麼關系,不然他一次次地來找死者,死者為什麼不堅決地拒絕他或警告他呢,也許死者有些模稜兩可的態度讓他覺得還是有機可乘的,所以仍舊一次次地來找他。」
這一次,仕文無話可說了,他只是皺著眉,靠在沙發背上,思索著什麼。
***
聽完以上幾段錄音之後,黃警官忽然不再放了,而是坐下來,開始抽煙,並且也遞了一支給阮仕文,他接過來,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點燃,辦公室內一時之間煙霧繚繞起來。
「接下來,我們來談談鍾晴。」
盡管早就料到了警官會這樣說,阮仕文還是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身子,好像接下來將開始一段讓人心情沉重的對話。
「相信你也知道,我們上周拘留了鍾晴。」
阮仕文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吐出來:「嗯……那個『晴』字是怎麼回事?」
「這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啊,」黃警官竟然滿臉堆笑,「我忽然覺得,這情節很像小說,而不是真實的事情。我當了這麼多年警察,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現場有個字,而且還直指某個嫌疑人——這怎麼可能?!」
仕文有點被他的態度弄糊塗了,所以只是皺了皺眉,沉默地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警官卻不說了,而是問道:「你怎麼看這個被留在凶案現場的『晴』字?」
仕文歎了口氣,說:「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想可能是有人想要嫁禍給鍾晴。」
「為什麼?」
「直覺。」
警官又笑了,但並不是嘲諷的笑,反而像是一種贊同:「說下去。」
「按照鍾晴的智商,不可能會讓……」說到這裡,仕文卡了一下,因為堂兄的死仍然讓他心痛,「讓思源留下那種信息。」
「所以你認為這是凶手在嫁禍她。」
「也許。」
「那麼會不會是鍾晴故意的呢?」
「?」
「故意留下那種線索,好突顯她並不是凶手。」
「這……太冒險了吧!」仕文脫口而出,「她不是這種人。」
「哦?」黃警官忽又露出一副老奸巨猾的面孔,「那她是哪種人?」
阮仕文把煙蒂丟進茶幾上的煙灰缸,明白自己已經著了道,但他本身就是這樣一種性格:越是明白自己上了當,就越能沉著以對。
於是他微微一笑,侃侃而談:「我認識的鍾晴,是一個很有創造力的人,但這僅僅是指某些方面。但是在大局觀上,她是一個保守的人,不會貿然采取行動。」
「你很了解她。」
「不能說很了解,」仕文坦然,「但是既然是我堂兄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我當然會想方設法去弄清楚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警官點點頭:「我相信你對於鍾晴的總結,應該八九不離十。而且,後來我們也找到了她不在場的證明。」
「?」
「在她下午回到家之前,直到三點十分為止,她都在工作室附近的一間學校裡講課,有幾十個學生可以作證,並且還有人錄了錄像。從那裡到別墅,怎麼也要30分鍾,所以在找到新的證據之前,我們暫時排除了她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