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仕文怎麼也想不到,事隔三年,當他再一次來到思源家的時候,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副情景:
白色的西班牙式別墅門口停滿了車,警車、救護車,還有一些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車子。門口站著一名穿著制服的警察,也許因為天氣冷的關系,鼻子凍得通紅。從外面望進去,有些跟他一樣穿著制服的人在走來走去,看不清楚在幹什麼。盡管不是休息日,周圍看熱鬧的鄰居也不在少數,都是中年婦女居多,她們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惋惜還是高興,也或者根本不是,只是當作一種現場直播的電視節目來看。
他的心陡然一沉,有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慌忙間,他也不管是不是符合社區的規定,就把車子隨便地往空地上一停,下了車,快步向別墅的門口走去。
那個「站崗」的警察攔住了他,他告訴對方自己是這家主人的親戚,對方還是不肯放,直到院子裡的某人大聲地叫他「阮先生」,他抬頭一看,是老陳,她在思源家做了七、八年鍾點工,也算是跟他熟悉的。
「他是我們先生的堂弟。」老陳對警察說。她跟三年前相比,沒什麼變化,只是胖了,說話的時候還是帶著濃重的蘇州口音,但此時聽上去,又帶幾分哭腔。
「怎麼了?」仕文其實並不在意能不能進去,而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先生……先生……」老陳顫抖地說,「死了。」
「什麼?!」他大驚失色,張著嘴,腦中一片空白。
「他倒在書房裡,都是血……」說到這裡,老陳再也抑制不住地「哇」地一聲哭出來。
仕文怔怔地站在門口,站崗的警察現在似乎已經打算放他進去了,但是他覺得自己一步也邁不開。可他強迫自己,移動腳步走了進去。
院子裡種著一些牽牛花,跟三年前幾乎是一樣的,但是原本空著的地方現在豎著許多低矮的灌木叢。一樓的大門如今是敞開的,一眼望去,他幾乎覺得這不是思源的家,而是別的什麼人的!
一個矮小的男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他看上去四十歲左右,也許跟思源差不多年紀,沒有穿制服,但仕文直覺地認為他是警察。
「這位是?」男人說話的聲音很細膩,而且異乎尋常地客氣。
「是阮先生的弟弟。」老陳仍舊帶著哭腔說。
「你好,我是負責現場調查的警官,我姓黃。」
仕文看著他,心想:果然……
「你們是親兄弟?」
他搖頭:「我是他的堂弟。」
不等黃警官繼續問,他就迫不及待地說:「出了什麼事?阮思源……」
他怎麼也說不出個「死」字來,好像只要這個字說出來,思源就真的死了。
黃警官正想說什麼,有兩個人抬著一副擔架下來了,那擔架用白布蒙著,什麼也看不到,但仕文直覺白布下面的是思源,於是怔怔地看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如果說他剛才還寄希望於老陳搞錯了,那麼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心底一片徹骨的涼意。
「叫他們把車子開進來,」黃警官說,「屁股對著裡面,不要讓外面的人看到。」
仕文費了好大的勁才弄明白他說的「屁股」是「車屁股」,而不是思源的……
黃警官轉過來問:「阮思源的父母呢?」
「……都已經過世了。」
「哦……」警官沉吟片刻,「那請你先去客廳等一下好嗎,你大嫂也在那裡……還有其他人。等下有些事要跟你們調查,必要的話要制作筆錄。」
仕文點點頭。等黃警官走開,老陳推了推他,說:「我帶你去,阮先生。」
他再一次移動腳步,剛才那個蒙著白布的擔架的樣子一直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他有點後悔,應該去看看思源的樣子。可要是這擔架再次出現在他面前,他也許又不會真的伸手去掀。
阮思源家的布置是完全西式的,簡約又不失莊重,跟主人的性格很相似。仕文跟著老陳向會客廳走去,這才想起了那個他應該稱為「大嫂」的女人——鍾晴。
阮仕文與鍾晴結識還是大學裡的事,但兩人一直不熟,幾乎沒說過幾句話,他只知道她是他同一個系的師妹,後來跟他參加了同一個社團,是什麼社團他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學跳交誼舞之類的吧,反正大學的時候無聊的人很多,這個社團人數頗為龐大。
阮仕文第一次對鍾晴有印象,是因為他大學時的一個朋友,叫祁炎彬。那年辦新生聯誼會的時候,祁炎彬對他說:「你看,那個女孩。」
他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看到的就是鍾晴。她穿著白色的連身裙,黑色的頭髮在腦袋後面扎了一個馬尾,眼神乾淨而純粹,一步步向他們的方向走來。
「我要請她跳舞,你猜她會答應嗎?」祁炎彬說。
「有可能。」仕文報以鼓勵的微笑。
於是祁炎彬就去了,她真的同意了,然後他們成了一對。
在仕文的印象裡,鍾晴是個看上去很完美的女人,她個子高挑、身材運城,不過阮思源也很高大,所以兩人站在一起高度剛剛好。她皮膚很白,臉上的五官很精致,她有一雙大眼睛,眼角的輪廓很深,有點像混血兒。至於漂不漂亮,只能說見仁見智了,反正他一直覺得大學裡比她漂亮的女生多得是,她頂多算是清秀罷了。但讓他印象比較深刻的是,說話的時候她常常會微笑地看著你,眼裡是聰慧的光芒。她其實比仕文還小了一、二歲,可他一點也不覺得她在見識或談吐方面比自己遜色,甚至於,她能夠和比她大了七、八歲的思源很好地交流。她自己經營著一個工作室,據說收入不錯,在業界也頗受好評。待人接物方面,她一直表現得很親切,尤其是家裡的親戚都對她評價頗高,爺爺在世的時候也很滿意這個孫媳婦。
可是,每一次接觸到那雙帶著微笑的眼睛時,仕文心裡都不禁產生一種疑惑:這個女人真的如看上去那麼完美嗎?
他踏進會客廳,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有一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明明已經三十出頭了,受到驚嚇時表情卻還像是十八歲的少女,可是又比少女多了一份堅定。就好像此時此刻,在偌大的會客廳裡,她坐在沙發上,背脊無力地靠在沙發背上,眼神凝滯,微微皺著眉頭,也許想著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想……她就是這樣的表情,任何男人看了都會想要上去安慰她。
仕文意識到,坐在他對面的這個女人跟十幾年前他初次在學校裡見到的已經大不一樣了。
鍾晴大約是注意到了他,連忙起身,重重地點了點頭。他這才發現,她那張毫無修飾的臉上掛著些許淚痕。是啊,丈夫剛剛發生了這樣的事,多半都要哭的吧……
「昨天剛回來的?」她的氣息很微弱,卻還不忘先對客人噓寒問暖。
「嗯。」他點頭,很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看著那張臉,又問不出口。
「他本來還很期待今天你能來,沒想到……」她忽然哽咽地說不下去了,轉過頭,捂著嘴,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痛哭失聲。
她口中的「他」,就是思源吧……
仕文遲疑了幾秒,還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表示安慰,然後他安靜地坐到會客廳另一側的沙發上。這麼做的目的,只是不想尷尬地站在那裡看她哭。
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會客廳裡還有幾個陌生人,也像他一樣,滿臉不安。他想起剛才黃警官那句「還有其他人」,當時他只覺得這句話有哪裡不對,現在終於明白了自己的疑惑:這些是什麼人?他們跟思源又是什麼關系?
坐在沙發另一端的,是一個看上去比思源年紀稍長的中年男人,頭頂已經有脫發的跡象,穿著黑色的西裝套裝,戴著中規中矩的眼鏡,一副標准上班族的樣子。他接觸到仕文的目光,立即客氣地點點頭,對他露出善意的微笑,可是那種笑又像是刻意控制的,連嘴角咧開的角度都精確計算過的笑。
坐在中年男人斜對面黑色單人椅上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他穿著棉布襯衫、休閒西裝和牛仔褲,卻給人一種精致的感覺。他長得很英俊,仕文不禁覺得,他正是他們讀書時最流行的那種帶著深沉憂郁氣質的公子哥。他偶爾幾次接觸到仕文暗自打量的目光,都很快地把頭扭過去,假裝什麼都沒察覺到一般。
會客廳的窗前站著一個女孩,看上去很年輕,可能連二十歲都沒到。她雙手插袋,眉頭緊緊地鎖著,看到仕文在看他,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別過頭去看著窗外。不過只是這一眼,仕文就發現她眼眶是紅的。而且……她和鍾晴的位置恰恰是整個會客廳的兩個最遠的角落。
老陳則焦躁地在鍾晴身旁踱來踱去,時不時低聲詢問她什麼,但每一次鍾晴都輕輕搖頭,一言不發。
沉默地坐了十分鍾,仕文終於忍不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思源是……怎麼回事?」
他知道這不是普通的事件,如果只是突發疾病的話,警察是絕不會來的。但鍾晴卻一直捂著嘴,什麼也不說——像是說不出話了。
一旁的老陳吶吶地開口:「今天下午,我來了以後起初以為家裡沒人,就在樓下打掃。後來太太回來了,太太說先生不可能出去的,所以就上樓看看,結果……結果看到先生倒在書房裡……」
「倒在書房裡?」
「嗯……趴在那裡,一動不動,頭上面都是血……太嚇人了。」
鍾晴聽到這裡,輕哼了一聲,仕文才發現她已經淚流滿面,或許是老陳剛才的話讓她又勾起了痛苦的回憶。畢竟,那個人是她丈夫,而對於老陳來說,不過是一具可怕的屍體罷了。
仕文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也沒有打算過去安慰她。他兀自陷入了沉思裡面,因為對他來說,這也是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過了一會兒,剛才那個矮小的黃警官來叫他們,說是一起去警察局做筆錄。
走出別墅的時候,他抬頭看著天,夕陽出現,天空是暗紅色的,仿佛是不祥的預兆。有那麼一瞬間,他腦中除了思源微笑的樣子,再也沒有別的。
***
牆上的鍾顯示現在已經八點了,阮仕文在警局辦公室外面的走廊裡枯坐了兩個小時,跟他在一起的還有鍾晴、老陳以及下午他在會客室裡見到的那些陌生人。中年男人似乎跟鍾晴很熟悉,總是一邊表達沉痛的慰問之情,一邊殷勤地問她要不要吃點什麼。鍾晴始終搖頭,神色落寞。
他們被輪流召進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八點過十分的時候,仕文終於被帶了進去,裡面有兩張辦公桌,靠窗的那張桌子後面坐著一個男人,就是下午的那位黃警官,他看到他進來,客氣地點點頭,既沒有笑,也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你好,請坐。」警官示意他在桌子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他照辦了,那是一張黑色的皮椅子,他坐上去的一瞬間,甚至能感受到前一個人的體溫。椅子是可以旋轉的,他不太喜歡,好像總覺得自己沒重心一樣。他知道問話的時間不會短,於是把一條腿交疊到另一條腿上,盡量讓自己坐得舒服。
「姓名?」警官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阮仕文。」
「年齡?」
「三十三。」
「跟阮思源是?」
「他是我堂兄。」下午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黃警官低頭在紙上記著什麼:「是『士兵』的『士』嗎?」
「『仕途』的『仕』。」他糾正。
「『文章』的『文』?」
他點頭。
黃警官看著自己在筆錄上寫下的名字,忽然想說什麼,可是還是忍住了。
「那麼,你今天下午本來約好去見阮思源?」
「是。」
「幾點?」
「只是約了下午,沒約具體時間,本來甚至想今天下午就算了。」
黃警官點點頭:「我們在答錄機裡聽到你的留言,說今天下午可能不來了。那為什麼最後又來了?」
「因為突然想起有樣東西不得不今天給他。」
「什麼東西?」
「我媽做的燒鴨,不拿來就要壞了。」
黃警官似乎有點詫異,不知道是因為他把燒鴨當禮物,還是因為他媽媽竟會自己做燒鴨。
「你平時一直跟阮思源來往嗎?」
「我出國之前,是的。」
「你出國了?」黃警官抬頭看了他一眼。
仕文點頭:「三年前,移民去加拿大。昨天剛回來。」
「回來休假?」
「嗯。」
「你是做什麼的?」
「自由職業者。」
「那是什麼?」警官扯了扯嘴角,好像對於這些沒有確定答案的問題都要刨根問底。
「作家。」他只得說。
「啊!」黃警官瞪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剛才就想問,你是那個『阮仕文』嗎?」
他平靜地點了點頭。
黃警官睜大眼睛,訝異地說:「原來你和阮思源是堂兄弟,兩人都是很出名的作家呀!你是寫偵探小說的,他寫社會現實。」
「……」仕文有點麻木地想,就算他對自己表現出極其狂熱的崇拜之情,他現下也沒心情敷衍,哪怕一句。
「你今天本來去找阮思源是打算?」
「三年沒見了,回來當然見個面。」
「你們關系很好?」
「嗯。爺爺家裡,我們這一代,就我和他兩個孩子。」
「啊……」黃警官點點頭,像是可以理解他們之間的感情。
「你幾點到他家的?」警官又問。
仕文抬手看了看表:「四點半吧。」
「那麼之前你在做什麼?」
「我今天凌晨的飛機才到上海,回家就立刻睡覺了,睡到下午起來。」
「那你跟你堂兄關系還挺好的,回來第一個去看他。」
他沉默著,不想多說一句,思源的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一個昨天還跟他通過電話的人,今天就……不在了。
他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只想快點離開這裡。
「可惜啊,沒能見上最後一面。」
黃警官好像是隨口一說,但這番話聽在仕文耳裡,卻覺得格外殘忍。
大概是看到他臉色的變化,警官連忙說:「哦,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
「……」
「你對於你這位堂兄的太太了解嗎?」
他抬起頭,說:「是我介紹給他的。」
「啊?」
「鍾晴是我介紹給阮思源的。」
黃警官看著他:「那麼就是很熟悉嘍?」
仕文卻搖頭:「我跟她不熟,她是我一個同學的朋友。」
「你是特意給他們牽的線?」
他看著窗外,調整了一下坐姿,說:「也不是……幾年前,鍾晴辦作品會,我同學給了我兩張票,我帶思源一起去,然後他們就認識了。」
「可以冒昧問一下你同學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哦……」黃警官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不過眼神很空洞,像是純粹因為程序上的形式才多問一句,「鍾晴是做什麼的來著?圖案設計?」
「就是設計各種花紋,可以印在布料之類的上面。」
「那樣也可以搞作品會?」大概這對於警官來說很難理解。
他點頭:「她在業界很有名。」
「那麼,」警官露出一副饒有興味的表情,好像接下來這一句才是他最終想問的,「他們夫妻之間感情怎麼樣?」
他搖頭道:「我不清楚。三年前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已經出國了。」
「他們結婚三年了,為什麼不要孩子?」
他還是搖頭。
「你這位堂兄從不跟你談論他自己的婚姻生活?他太太可是你介紹的啊。」
「我們……」他頓了頓,「我出國之後,一直很少聯絡。」
「哦……」黃警官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最後決定不再就這個問題追問下去,「大家似乎都對她評價很高,你們的親戚呢?親戚裡面是不是也都很看好他們兩個?」
他點頭。
黃警官仍然盯著他,像是察覺到什麼一般,眼神異常敏銳:「那麼你呢,你也認為她是個很不錯的人嗎,也像其他人一樣很看好他們兩個?」
房間裡忽然變得安靜,阮仕文沉默了一會兒,以一種嚴肅的口吻說:
「事實上,恰恰相反。」
***
「哦?」黃警官那一直客氣的、不動聲色的臉上露出一絲喜悅的表情,仿佛終於找到了跟他有同樣想法的人。
「思源說要跟她結婚的時候,我當即提出了反對。甚至於後來有過幾次激烈的爭吵,雙方都說了一些狠話。」
「狠話?」
他難過地皺了皺眉頭:「就是絕交之類的話,我甚至還對他說,跟她結婚沒有好下場……他很生氣。」
「那當然,人家要結婚的時候你潑一盆冷水,誰都要生氣的。」
他苦笑了一下,大概也覺得自己當初的行為有點不妥:「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三年都沒怎麼聯系的原因。」
「那為什麼一回來第一個就是去見他?」
「因為……」他垂下眼睛,看著自己泛白的指關節,「一個月之前他打電話給我。」
「打電話給你?說什麼?」
「跟我道歉,還說……當初應該聽我的勸告。」
「啊……」警官訝然地點點頭,「他有沒有說原因?」
「……沒有,所以我回來後,就想來見他。」
「那麼,你為什麼勸堂兄不要跟她結婚,你不太喜歡她?」
「……可能吧。」
「為什麼?我覺得她看上去很完美,」警官直言不諱地說,「我今天下午在你堂兄家第一次看到這位太太的時候,就有這種強烈的感覺。不過,這種完美也讓人感到疑惑……」
仕文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不太喜歡她?」
他抬起頭,不答反問:「那你又為什麼對她提出質疑?」
警官像是第一次遇到提出反問的人,先是愣了愣,然後笑起來:「是因為警察的直覺。」
「那麼,」仕文也不自覺地苦笑,「我是因為偵探小說作者的直覺。」
黃警官點點頭:「可是光憑直覺就大力反對堂兄的婚姻,你這個弟弟,是不是也管得太多了?」
他收斂起笑容,垂下眼睛,想了想才決定和盤托出:
「其實,鍾晴曾經結過一次婚。」
「嗯,她現存的檔案和戶籍記錄我都看過了。」
「她丈夫是我的大學同學,關系還不錯,叫祁炎彬。」
黃警官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們在大學裡戀愛,是公認的金童玉女,畢業之後沒多久就結婚了,我們一直認為他們應該過得很幸福。」
「可事實上呢?」
「……事實上,」仕文抬起頭,「鍾晴過得很不幸。祁炎彬結婚後有家庭暴力傾向,也許因為事業上的失敗,這種傾向越來越嚴重。據說鍾晴被打過很多次,有一次甚至報案了,但因為沒有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警察也管不了。她要離婚,祁炎彬不同意,他是個……怎麼說呢,有點固執的人,一旦認准了,就不會放手。」
黃驚訝地看了看他:「那麼你應該對她同情才對吧,那樣的生活簡直是地獄。」
「或許吧……」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可是有一天,祁炎彬喝醉酒回家的時候,不小心滾下台階,摔死了。」
「啊……」
「鍾晴就此解脫了,」仕文說這話時,卻是以一種沉重的口吻,「可是,我們同學之間開始流傳一種可怕的謠言……」
「?」
「是她把祁炎彬推下去的——因為她想不出其他能夠擺脫他的辦法。」
「啊……兩任丈夫都是死於非命啊……」黃警官若有所思道,「但是,這只是謠言,並不可信。」
阮仕文抬起頭,眼神裡有一抹憂色:「你說的沒錯。可是當你知道了這些,再看看她,難道不會有一種想法嗎?是什麼,能夠讓一個經歷了這些不幸的女人,還能保持一種……近乎於天真的、純真的表情?」
黃警官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所以,你懷疑她是裝出來的?」
他點頭。
房間裡的氣氛凝結著,兩個男人都在思考同樣的問題,可是卻又找不出答案。
「警官,思源這件事……是凶殺案嗎?」
「……根據目前的情況看,是的。」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樣的回答,仕文還是免不了一陣反胃,他靠在椅背上,低聲說:「天吶……」
「我想經過你可能已經聽別人說過了,下午鍾點工去阮家打掃,本來以為家裡沒人——她因為已經做了很多年,所以有鑰匙——但是過了一會兒女主人回來了,兩人上樓去找男主人,就發現人躺在書房裡,後腦勺被砸爛了。」
「被……被什麼……」他感到呼吸困難。
「應該是鈍器,還沒確認凶器。」也許因為仕文是偵探小說作家,所以黃警官說得很直接,像是把他當作書裡的那些偵探。
黃警官抬頭看了看牆上的鍾,把幾頁紙推到他面前:「你看看筆錄有問題嗎,沒問題的話簽個字,然後先回去吧。」
仕文點點頭,草草地掃了幾眼,簽好字站起身。
「對了阮先生,你要呆多久?」
他搖搖頭:「多久都可以。」
「也是啊,發生了這樣的事……」黃警官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他,「如果想起什麼,或者有任何線索,就請你立刻打電話給我。」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接過名片,打開房門,徑直走了出去。
這天晚上,阮仕文先是給遠在加拿大的父母打了個電話,兩位老人驚呆了,媽媽甚至一聽到消息就哭起來,大家仿佛都無法相信。他不得不竭力安慰父母,接著又囑咐了幾句,才掛上電話。
他一夜無眠,腦海裡反復出現阮思源的影子。
他們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堂兄弟,思源的父母在他讀高中的時候就因為交通事故去世了,所以有好幾年,思源是在仕文家裡度過的,一直到他大學畢業。仕文的父母也對他視如己出。
小時候,他們總是趁大人不注意的時候爬上爺爺家的屋頂。那屋頂是尖尖的、覆蓋著一片一片的磚瓦。他們喜歡站在屋頂上假裝自己是船員,他站「船頭」,思源站「船尾」,他們自詡是流浪的孩子,在「狂風暴雨」中前行。大一些的時候,思源大約覺得這「游戲」很幼稚,所以每次只是坐在磚瓦上看著他,臉上帶著兄長的微笑。再後來,他自己也厭倦了這一成不變的屋頂,很少上來。直到大伯和伯母去世的時候,大家怎麼也找不到思源,是仕文靈機一動,在屋頂上找到他。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阮思源,把頭埋在雙臂之中,顯得那麼脆弱,不再是他眼中最勇敢的大哥。他走過去,像小大人一樣拍拍思源的肩膀,默默陪著他直到夕陽完全消失。
那天晚上思源說,從今以後他是一個真正的流浪者,屋頂上的流浪者。
在心底裡,仕文一直覺得思源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扮演著一個很重要的角色,甚至於,他開始寫作也是因為思源的鼓勵。
可是,這個人對他來說如此重要的人,竟然死了……就在今天。
他起身,走到窗前,點起一支煙,抽著抽著,就流下淚來。
***
第二天一早,仕文先是開車去了思源住的別墅,但別墅作為案發現場被封鎖了,周圍依舊圍著許多看熱鬧的人,像是叮著蛋糕的蒼蠅。
別墅的占地面積不大,一共三層,外觀很時髦,是思源在結婚前剛買的。房子座落在城郊結合部,整個小區都是這樣獨棟獨院的別墅,仕文猜想平時一定是很冷清的,發生了這件事才一下子熱鬧起來。他在四周轉了幾圈,卻沒辦法進去。他站在外面,看著那幢屋子,想象著思源在裡面的樣子,他不敢想他是怎麼被殺害的,那讓他覺得很難受,就像有人掐著他的脖子,讓他呼吸不了。
遠遠的,有個人在對他招手,他仔細一看,是黃警官,連忙快步走過去。
「警官。」
「你好。」
兩人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你來幹什麼?」黃問。
「……我來看看。」
警官皺了皺眉頭,說:「阮先生,你該不會是想自己調查吧?」
他叫「阮先生」的時候,竟還帶著一股子敬意,仕文苦笑了一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警官卻嚴肅地說:「我讀過你寫的偵探小說,真的寫得很好、很精彩,但是實際的偵破跟小說還是不同的。你不要把那些所謂的『私家偵探』的一套搬到現實生活中來,行不通的,甚至可能妨礙我們警方的調查。」
仕文扯了扯嘴角,心想最後那句才是這段話的重點吧。但他沒有把黃警官的「警告」放在心上,而是問:「有什麼進展嗎?」
黃警官搖搖頭,沒有回答,不知道是「沒有」,還是不願意回答。
他不氣餒:「凶器找到了嗎?」
「暫時無可奉告。」
「那麼有嫌疑人了嗎?」
黃警官頓了頓,說:「你知道,我暫時不能向你透露這些,一切等偵察完畢破案了再說吧。」
說完,他就轉身進了別墅大門。
仕文不甘心地在外面又轉了幾圈,發現實在沒辦法進入,才離開了。
中午,仕文按照親戚給的電話號碼打給鍾晴,可是電話沒有人接,他連著打了幾個小時,都是如此,他開始感到不安,於是摸出黃警官的名片,按照名片上的電話撥了過去。
鈴響了四、五次才被接起來,黃警官用一種溫和的口吻說:「請問哪位?」
「我是阮仕文,」他回答,「我想告訴你,我打了幾個小時鍾晴的電話都沒人接。」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猜對方應該聽得懂他的意思,不管怎麼說,鍾晴也算是嫌疑犯之一。
「哦……」電話那頭頓了頓,「她被拘留了。」
他啞然:「她承認了?」
「沒有。」
「……」
「但是現場有對她很不利的證據。」
「什麼?」
黃警官以一種平靜而淡定的口吻說:「死者臨死前用血在地毯上寫了一個『晴』字。」
掛上電話,阮仕文走到窗前,遙望遠方,那是思源家的方向,盡管相隔萬裡,他仿佛還是能看到那白色的西班牙式別墅的影子。
他不知道思源當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寫下了「晴」字……
這天夜裡他沒有失眠,但即使夢裡,還是被這個問題困擾著。
第二天早晨他在樓下吃早飯的時候,忽然接到了黃警官的電話。
「有進展嗎?」他迫不及待地率先發問。
「還沒有。」
「……」
「我打給你,是想告訴你,我們放了鍾晴。」
「!」他詫異,「為什麼?」
「因為,她有很完美的不在場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