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2009.2.14
第二天一早,梁見飛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對方說了一通亂七八糟的英文,盡管如此,睡夢中的她還是意識到該起床了。
供應早餐的餐廳在頂樓而不是一樓大堂,餐廳空間並不大,所以在露台上也安排了幾張桌子,如果是春秋天,風景肯定非常好,但二月的羅馬實在不適合在露天邊吹冷風邊享用早餐,所以她還是走到靠窗的位子上坐下,跟對面那個正在看藍皮書的男人說:
「今天我可以不用背你那一袋『不知所謂』的東西嗎?」
男人從書本裡抬起頭:「哪一袋?」
她在心底歎了口氣,回答道:「就是你硬要我帶上飛機的那一袋。」
「啊……」他恍然大悟,「還是背著吧。」
「……」
她決定先填飽肚子,於是起身去自助餐區拿了一些食物回來,專心地吃起來。
「喂,」項峰問,「你過過情人節嗎?」
「……當然。」
「要做些什麼?」
她的煎蛋很硬,不得不用刀才能切開,她咬了一口,覺得口感不太好,於是含糊不清地說:「怎麼……你沒過過情人節?」
項峰聳了聳肩,大致表示沒有。
梁見飛搖了搖頭,感到聞所未聞:「你真的不是同性戀者或性冷感?還是你自己根本不知道?」
「我敢肯定我是個正常的男人。」他回答得生硬。
「可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從來沒有過過情人節,這很『正常』?」
項峰放下手中的書,伸手拿了一塊她盤子裡的面包:「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巧合』。」
梁見飛無奈地抿了抿嘴,發現吃東西的時候最好不要爭辯。
「情人節,」她說,「無非就是兩個人去某個地方約會,然後吃一頓飯,吃過飯親熱一番,最後回家。」
暢銷書作家挑了挑眉,不知道對這個回答算是滿意還是不滿意:「約會通常是指?」
「比如看電影,到處閒逛,就像《羅馬假日》裡的公主和窮記者一樣。」
「那麼吃飯呢,燭光晚餐?」
「未必,總之如果有錢的話就越浪漫越好。」
「女人是一種感性的生物。」他吃完面包,不自覺地舔了一下手指。
「……」
「最後來說說這一天的重點吧。」
「重點?」
「就是你說的『親熱』。」
「哦……」梁見飛訕訕地笑了一聲,「就跟電影裡演的差不多。」
「不需要浪漫嗎?」
「這個……最好也是在浪漫的地方——」
「——會做到什麼程度?」
「啊……那要看雙方進行到什麼程度了——」
「——做完之後回家?還是在一起過夜?」
「視乎具體情況——」
「那麼情人節跟普通的約會到底有什麼不同?」
「——停!」她做了個手勢,「我們為什麼要討論這些?」
「為了完成拍攝工作。」項峰一臉理所當然。
她苦笑:「難道你不覺得,關於這類問題,你還是去問項嶼比較好嗎?」
他想了想,默認地點點頭。
一個小時之後,梁見飛背著那只大大的背包跟項峰一起出發了。今天的目的地是萬神殿、西班牙廣場、許願池等,都在酒店附近,所以昨晚唐先生送他們回來的時候,就已經約好今天的旅程由他們徒步完成。
情人節的氣氛果然跟平時不同,街上有很多情侶手牽著手,時不時停下腳步互相親吻著,這種親吻非常自然,仿佛在2月的第14天,每一個人體內有關於「愛」的因素忽然全部聚集在一起,然後化作親吻,傳達給所愛的人。
梁見飛和項峰沿著酒店門口的街道往南走,著名的「四河噴泉」旁擠滿了街頭藝人,尤以畫家居多,光顧的客人也多是情侶,擁抱在一起,再放肆的笑容也不為過。
項峰拿起相機拍了一會兒,兩人又拿出地圖研究一番,決定先去萬神殿。拐了幾個彎,街道兩旁開滿了各種商店,路過一間燈具店的時候,項峰站在櫥窗前看了很久,才推門進去。
他看中了一只微型台燈,其實與其說那是台燈,還不如說是一只陶瓷的工藝品。他拿在手裡看了看,叫梁見飛從背包裡取出計算器,竟然開始跟老板討價還價。
「天吶……」她轉過身,忍不住嘀咕了一聲。原來,計算器是派這個用場,也真虧他想得如此周到。
跟項峰砍價是一件辛苦的事,但是跟說著一口意式英文的意大利人砍價似乎也不輕鬆,梁見飛站在旁邊看了十分鍾之後,決定出去透透氣。鋪著青石磚的街道上還是人來人往,她在附近的幾個櫥窗前轉了一圈,又回到燈具店門口,項峰似乎已經跟店主達成了共識,因為那個留著大胡子的中年男人拿出一只紙盒,把台燈裝進去,嘴裡念念有詞地說著什麼。
忽然,梁見飛覺得肩頭一沉,接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前拽去—— 一個滿頭卷發的男人出現在她的視野裡,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帶著她的背包跑出了十幾米遠。
「啊……啊……!」她怔怔地指著那個飛快奔跑的男人,嘴裡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拿著!」項峰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店裡沖了出來,把相機包交到她手上,一刻也不停留地追了過去。
梁見飛猶豫了幾秒鍾,正要跟著追過去,那個大胡子店主走出來,拉著她的胳膊說起了意式英文,她反復說了幾句「Sorry!No!」,才勉強擺脫出來。但當她抬起頭四處張望的時候,忽然發現——
項峰和那個小偷……全都消失不見了!
天空依舊是萬裡無雲,只要稍稍抬起頭,就能看見那一片藍色的天空,乳白色的巴洛克式建築上或掛著彩色的棋子,或點綴著顏色鮮艷的盆花,這是一個浪漫節日,可是對梁見飛來說,此時此刻卻是她人生中除了離婚那一天之外,最最糟糕的日子。
她一無所有。錢、手機、護照、地圖……所有的東西都在背包裡,可是背包從她眼前消失了。最可恨的是,項峰留給她一台相機,然後也消失了。
她先是在燈具店門口等了一個小時,但怕那個大胡子店主又來糾纏她,所以來來回回地走著。接著她遇到了一隊中國來的旅行團,她截住導游,那是一個看上去跟她年紀差不多的男人,她把自己的遭遇跟他說了,男人建議她報警,並且借了電話給她,她連忙撥通項峰的手機號碼,但是得到的回答卻是已關機。因為不能耽誤旅行團的行程,導游帶著大隊人馬離開了,臨走的時候,他一臉擔憂地說,像這樣貿然去追歹徒的,說不定會被繞到小巷子裡,非常危險……
梁見飛呆呆地站在原地,越想越害怕,原本想要回酒店去等的念頭被徹底否決了。她背上相機,朝項峰消失的那個方向走去,她決定去找他,不管怎麼說都要找到他!
她沿著熱鬧的大馬路一直走,走進了小巷。羅馬的小巷很窄,沿途是一扇扇木門,讓人想起江浙的古鎮。不知道為什麼,起初那種害怕和恐懼的心情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定,盡管她無法確切地說出這究竟是一種怎樣堅定,盡管心裡還是充滿了彷徨,可是她覺得自己就像是釋迦牟尼的信徒一般,有什麼東西在支撐著她不斷走下去。
偶爾有年輕男人迎面向她走來,她都會小心翼翼地回頭多看幾眼,希望會是那個搶了她包的卷毛。可是如果真的是那卷毛,又該怎麼辦呢……
這一點,她卻完全沒有想過。
她從小巷走到大馬路上,從大馬路走到充斥著游客的廣場,從廣場走到教堂,又從教堂走進另一條小巷。她時不時停下來用視線搜索,想象著各種可能性;她希望知道自己是在朝著哪一個方向走,可是這種希望越來越渺茫;她走了很久,因為太陽已經從頭頂移到西面,她抬手抹去額上的汗,大口喘著氣,忽然很想喊項峰的名字,卻怎麼也喊不出來。
太陽真的開始下山了,她累極了,那些懸掛著情人節促銷廣告的商店、牽手的情侶、各種鮮艷的盆花、留著一頭卷發的男子……所有的一切都再也無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梁見飛想,也許現在唯一能讓她興奮地大叫的,只有項峰……以及美味的食物。
她再也走不動了,於是靠坐在路邊小店的櫥窗前,她覺得自己好像聞到了食物的香味,但四下張望了一番,卻沒有任何發現,於是她告訴自己這是錯覺——只因為她饑腸轆轆。
她想起胸前的相機是項峰的,於是怔怔地拿起來,查看裡面的照片。大多是風景照,不管是斗獸場、「真理之口」廣場抑或是堆滿了貝爾尼尼雕像作品的噴泉,藍天白雲簡直占據了整個畫面的一大半,她都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才是主角。唯一跟大批風景照不盡相同的,是一些人物照,像是昨天下午經歷了「石口驚魂」的她,以及……一張項峰自拍的照片。
那張照片幾乎是黑色的,她猜想是他在自己房間裡,關了燈,借著窗外的燈光拍的。確切地說,她只能看到他半張臉,另一半則隱匿在黑暗中,他面無表情,可是眼裡卻閃爍著溫柔的光芒,像是有什麼要對她說……
梁見飛抬起頭,看著天空中的晚霞,不禁充滿絕望地大喊:「項峰!你這個混蛋究竟在哪裡?!……」
但是,沒有人回答她,連路邊的麻雀都只忙著啄食面包屑,沒空理睬她。
「那個……你在找人嗎?」一位老太太站在梁見飛身旁的店門口,輕聲問。
她嚇得站起身來,因為這位老太太長了一張典型的亞平寧半島女人的臉,深褐色的頭髮,淺褐色的眼珠,身材有些臃腫,笑容卻很熱情。
「要進來等嗎?」老太太對她眨了眨眼睛,又招招手。
可是經歷了這可怕一天的梁見飛卻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所以她只是怔怔地站著,那老太太也站著,兩人就在店門口僵持著,直到一種令人難堪的「咕嚕咕嚕」的聲音從梁見飛的肚子裡冒出來,那聲音很響,至少,在人來車往的大街上,她、以及老太太都聽到了。
愣了幾秒之後,老太太噗哧笑了出來,然後說:「進來吧,吃點面包?……不過我這裡也只有面包。」
梁見飛緩緩回過頭,才發現自己身後正是一家面包店——原來,剛才那陣陣香味並不是自己的錯覺。
「進來吧,」老太太又對她招手,表情很友善,「我可以請你吃面包。」
梁見飛仔細看著眼前的一切,意識到這位會說中文的意大利老太太也不是自己的錯覺。
她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邁開腳步踏進店裡,老太太已經切了幾片土司放在淺綠色的瓷碟上,過了一會兒,她又端了一杯咖啡放在瓷碟旁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謝……謝謝!」梁見飛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還是敗給了食欲。但她仍然保持警惕,盡管臉上掛著感激的微笑,卻不敢去碰那杯咖啡,只是伸手取了兩片土司,站在店門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盤算要是面包裡也被下了藥,自己改如何逃走或尋求幫助。
可是兩片土司下去,她既沒有感到頭暈,也沒有任何不適,只是肚子餓得更厲害。
抓了抓頭髮,她又伸出手,去取碟子上剩下的兩片土司,然後在老太太微笑的注視下,狼吞虎咽地全部吃完。
這時候,有一個男人走進來,跟老太太打招呼。梁見飛嚇得瞪大眼睛,一只手緊緊地抓住門把手,隨時準備落荒而逃。
那男人轉過身,看了她一眼,問道:「中國人?」
她這才張了張嘴,發出一種類似於「嗯」的聲音。
男人——或者確切地說,是一位老先生——長著一張亞洲人的臉孔,兩鬢已經白了,臉上的皺紋很深,可是笑起來卻很和藹,他點了點頭,用如同項峰一般低沉的聲音說:「你好,歡迎你。」
梁見飛是這樣一種人:不會輕易相信別人,可是一旦信了,就會一味地相信。所以項峰常常說:「像你這樣的女人最好騙。」
她每次都板著臉頂回去:「為什麼?」
他又總是輕描淡寫地搖搖頭,表示什麼也不想說。
就好像現在,她看著眼前的兩位「恩人」,一見如故。她把自己的遭遇對他們說了一遍,老太太連忙打電話去警察局報案。過了一會兒,警察局來電話說正派人過來。在等待的間隙,梁見飛又滿懷感激地喝了兩杯咖啡、一只羊角面包、一小塊類似於「千層酥」的點心、兩塊葡萄土司、以及一片薄比薩。
「那麼,你有多久沒有回老家了?」她口齒不清地問。
「四十幾年吧。」老先生感慨地回答。
「我一直鼓勵他回去看看,可是她不聽我的。」老太太笑著說。
「說起來,」她滿足地喝著咖啡,「你的中文講得很好啊……」
「因為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幾年呀。」說這話時,老太太臉上的表情竟然仍像是新婚婦人。
見飛不由地笑了,夾雜著無奈和羨慕的笑。
「你結婚了嗎?」老太太問。
她點了點頭,然後微笑說:「不過又離了。」
「哦……可惜。」
她又搖頭:「跟一個可惡的男人離婚,並沒有什麼可惜的。」
老太太和老先生聽到她這樣說,互望了一眼,相視而笑。
「如果我沒有請你吃面包,你接下去打算怎麼辦呢?繼續找你的朋友嗎?」
梁見飛皺起眉頭想了半天,說:「也許吧。」
「找到什麼時候?」
「找到……他痛哭流涕地出現在我面前,說『你終於來了啊』為止。」說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店門被人從外面用力推開,門廊上吊著的鈴鐺一頭撞在玻璃上,發出慘烈的「叫聲」。有人背著大大的背包疾步走進來,憤怒地大吼:「梁見飛!」
她從座位上跳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是啊,除了項峰,還會有誰?!
「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他不顧其他人驚訝的眼神,絲毫沒有打算掩飾自己的怒氣。
「……」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了那個人,等到從警察局出來竟然發現你消失了!」
「……」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瞪她,「嗯?!」
「……我打過你的手機,但是關機了。」
「那你不會打你自己的手機嗎?!」
「……」
「要不是我又去警察局備了案,都不知道你竟然……你竟然……」
他氣得說不下去,這是梁見飛第一次看到項峰發這麼大的火,他們常常互相冷嘲熱諷,卻很少真的動怒。她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把手伸到他面前,掌心上是一片牛奶土司:
「給你,還……蠻好吃的。」
項峰沒有說話,但神奇的是,他那緊緊糾結在一起的眉頭漸漸平復開來。
小小的面包店裡一片靜默,店主夫婦、包括跟在項峰身後進來的兩位意大利警察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可是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忽然傳來一陣「咕嚕咕嚕」的響聲,這響聲梁見飛覺得很熟悉,卻一時無法記起究竟曾在哪裡聽到過。
「……謝謝。」項峰在她還兀自冥思苦想的時候,一把奪過她掌上的土司,大口嚼起來。
這天晚上,梁見飛第一次坐警車回酒店。一路上,一對對情侶相擁走在夜幕下,她癡癡地看著,心底竟然有一絲羨慕。項峰大概還在生著悶氣,雙手抱胸,一言不發。她側過頭小心翼翼地看他,被他察覺了,又連忙轉回頭。
下車的時候,她發現那警車的車標竟然跟唐先生的車一樣。
「這車叫『阿爾法﹒羅密歐159』。」項峰說。
「『阿爾法』和……『羅密歐』?」她挑了挑眉,想再看一眼,可是警車已經一溜煙地開走了。
項峰沒有理她,徑自背著背包走進電梯,她快步跟上去。
電梯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說明三樓到了。項峰率先走出去,轉身把背包丟給她,然後伸出手:「我的相機呢?」
「在這裡……」她把相機包遞給他。
「你……檢查一下有沒有少東西。」他像是有點不耐。
梁見飛連忙打開背包,仔細翻找了一遍,最後抬起頭,神色凝重地說:「好像……少了一包紙巾。」
「……被我擦汗用完了!」他瞪她。
「哦……」
他打開房門,走進去,開了燈,卻又遲遲沒有關上門。她躊躇地站在他門口,他轉回身看著她,說:「你……」
「?」
他輕蹙著眉頭,仿佛有些什麼話要說,可是最後,他只是輕聲歎了口氣,對她擺手:「沒什麼……」
他關上門,再也沒打開。
梁見飛回到自己房間,在歐式浴缸裡放滿熱水,把自己填進去,閉上眼睛,回想這「詭異」的一天。事實上,徒步和尋找占據了大部分的時間,可是當她回想的時候,滿腦子卻只有項峰沖進面包店對她大吼的場景。更詭異的是,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她對於他的怒火一點也不感到生氣,她甚至覺得,要是換作自己,一定也會大光其火,也許會比他罵得更凶。
大概是因為實在太累了,躺到床上之後,她很快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不停地穿梭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眼前永遠是一條陳舊且油膩的石子路。不管怎麼說,她在夢裡告訴自己:這是一個難忘的「情人節」……
梁見飛和項峰又在羅馬呆了一天,終於完成了尋訪《羅馬假日》的旅程,接著在第四天上午,他們搭飛機回上海。
「好吧,」梁見飛說,「我承認你包裡帶的大部分東西都派上了用場,不過我不太明白的是,這盒回形針是幹什麼用的?」
項峰正在用掌上電腦收發郵件,卻還是抽空看了她一眼,扯著嘴角,沒有說話。
兩個小時之後,當梁見飛因為暈機而大吐特吐的時候,終於知道這盒回形針是派什麼用場的:用來固定裝滿了她嘔吐物的紙袋袋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