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放在心裡面

  你和我所有的回憶全放在我心裡面

  到永遠

  ——孟庭葦·《放在心裡面》

  「中午到操場上來,我的第一個進球是送給你的。」

  何洛拿回英語筆記,裡面夾著一張便簽,藍黑的天壇墨水,流暢的勾勒出Q版少年,表情嚴肅地轉著籃球。她忍不住微笑。

  「你笑什麼?」趙承傑問。

  「哪兒有?」

  「分明在笑。」

  「笑你的咖啡髮型!」

  「?」趙承傑不明所以。

  「雀巢啊。」何洛再忍不住,咯咯的笑出聲來。

  「最近吃錯藥了,總抽風。」趙承傑翻過文具盒,用背面的鐵皮照著,不斷按頭髮,「有那麼狼狽麼?」

  同桌對不起了,我真的很想笑,開懷大笑。何洛趴在桌子上,笑地眉毛眼睛嘴唇都彎起來。

  漫長的冬季已經過去,路邊的、屋頂的積雪都開始融化,滴滴答答,乾燥的空氣中因此有一絲潮濕水汽的味道,清新、潤澤。落葉喬木依舊是光禿禿的,枝杈縱橫,但沉積一冬的灰暗已經被濕潤的空氣溶解,深褐的顏色稀釋在微醺的春風裡,淺淺淡淡稱出嫩青色來。消融的冰雪下,枯草悄然探視著季節的變遷,乾黃的草莖一點頭,從空氣中蘸染一絲明媚的陽光,春天便駐足在葉尖,柔柔一點綠,漸漸向下擴散開來。

  剛剛開學,男孩子們就又活躍起來,藉著各種名目相約打球。為了迎接五一後的全市高中籃球聯賽,各年級的校隊成員常常在中午打練習賽。午休只有一個半小時,上午的課結束後,章遠掏出巧克力和牛肉乾,咬兩口,毛衣脫下塞在書包裡。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教室門口,高高躍起,作了一個後仰投籃的姿勢。

  值日生抬了盛飯盒的鐵皮箱子回來,何洛拿了自己的,正要進門,險些和章遠撞個滿懷。她紅著臉,小聲嗔道:「嚇死我了,跑那麼急去投胎啊。」

  「你這麼慢,會看不到第一個進球的。」他飛快地眨眨左眼,比劃一個OK的手勢。

  「第一個進球有什麼好看?」李雲微不明就裡,哈哈笑著,「莫非你有預感,今天只能進一個球?」

  「別說一個球,我看有人是一秒鐘都不想錯過。」田馨搡了搡何洛,「哦,對吧,你們兩個最近很曖昧啊,上學放學都一起走,章遠同學不是騎自行車的嗎?」

  真的,一秒鐘都不想錯過,籃球場上的章遠。奔跑,行雲流水一般,帶著一絲桀驁的冷峻神色,這樣的他看起來遙遠而難以親近,卻磁石一樣吸引著何洛的目光。即使操場上人聲鼎沸,何洛也可以一眼鎖定他的方向,雷達一樣精準。

  或者說,當他出現的時候,披一身粲然的陽光,灼亮的,映得全世界都暗淡黑白。他是人群中的發光體,不容忽略。

  今天的對手是高三聯隊。何洛來到場地時,比賽進行了五分鐘,章遠依然毫無建樹。他本來在全神貫注的防守,忽然放鬆地站直身體,指指對手散開的鞋帶,又沖其他隊員揚手,示意他們不要撞過來。鎮定自若的表情,隱隱透出一股威嚴。

  真是一個大氣又有風度的男孩子。描述章遠時,何洛從來不吝惜自己形容詞。

  他發現了她的存在,沒有笑,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章遠輕鬆地摘下一個籃板,運到中場抽一個空當,迅速地傳給隊友。繼續切下去,躍起,在半空接到隊友的長傳,輕輕一托,籃球刷地射了個空心,白色的籃網不過輕輕晃了兩晃。漂亮的空中接力!他也只是跑到隊友身邊,輕快地擊掌。

  第一個進球,是送給你的。何洛想到這句話,要不住地大口呼吸,才能壓住嗓子眼裡興奮的尖叫。

  球員們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汗水流下來,用衣袖在臉上抹一把,臉上畫了花一般。並沒有什麼渾身清爽的美型少年。

  「我同桌肯定渴了,我看到他撇嘴了。」李雲微說,「何洛,還不趕緊去買水。」

  「她哪兒走得開?!」田馨咯咯地笑,「眼睛上面長著鉤子呢。我去吧。」

  何洛一把沒拉住,田馨已經飛也似的跑去小賣部買了礦泉水回來。「他們今天打得很辛苦啊,又沒有暫停可以休息,心疼吧。」

  何洛乾笑兩聲:「你們都說什麼呢。」又看李雲微,「要買多買兩瓶,場上還有咱們班的呢。」

  「看我幹什麼?又沒有我的心上人。」

  「什麼心上心下的,你是生活委員啊。」

  「嘴硬吧,你就死鴨子嘴硬吧!」田馨拚命推著何洛,「去去,趕緊送水去,你沒看有人拿著冰紅茶虎視眈眈麼。」

  「喂喂,都說了我們沒什麼。」拚命向後抵著,腳尖都壓到場邊的白線了,裁判的目光不時飛過來。

  「那也不能便宜了高一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好,那也等終場結束的好不好,再推我就變成最佳第六人了。」

  球賽結束,章遠走到場邊,撩起T-Shirt的下襬擦汗。何洛被推倒他面前,田馨還不失時機地把水瓶塞在她手裡。「打得不錯。」何洛笑笑,把手背在身後。

  鄭輕音笑吟吟跑上來,「嘿,今天真神勇!華麗的空中接力啊。」

  「如果是空中接力扣籃,才真的很華麗。」章遠颺眉一笑,轉身攤開手說,「給我吧。」

  「抓緊時間洗臉洗手吧。下午第一堂政治課,有隨堂小測。」何洛把礦泉水塞在他手裡,微笑著轉身。

  「啊,你不是最喜歡紅茶的。」鄭輕音嗖地抓過礦泉水,「我這兒有。」

  「白水挺好。」

  「紅茶好!」倔倔地就是不還。

  「那你喝吧。」章遠笑笑,「我帶了這麼大的水瓶。」他比劃著,「一升呢,菊花胖大海,潤肺養顏。」

  「你看,都要上課了,他們還在那兒說個沒完!」李雲微氣鼓鼓地說,「你怎麼轉身就走。」

  「我覺得沒什麼。」田馨老神在在,「何洛的表現太棒了,自信、大氣,這才是正室元配的風範。」

  「你胡說什麼呢?」何洛撲過去扯著她的臉,笑罵著,「小心把你舌頭拽出來。」

  放學後還有不少人在教室寫作業。何洛桌上擺著綠色的小圓盒。

  「哦?蘋果味道的粒粒糖。」李雲微撿一顆放在嘴裡,「真酸啊!」眉毛鼻子擰在一起。

  「我也有。」章遠走過來,亮出一個一樣的糖盒,是淡紫色。

  「你那個是空的吧?」

  「誰說的,都是錢。」章遠晃著,咣啷啷的響。他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打開,露出一盒硬幣,又迅速蓋上,「看到了吧,小金庫!」一臉孩子氣,像努力攢錢買銅鑼燒的機器貓。

  白蓮削了一個蘋果,分一半給何洛。「來,幫我看看這道完型填空。」

  「哎,你插隊!」章遠接過蘋果,咬一口,又遞給何洛,「她答應給我講語法的,賣身契都簽好了。」

  「欠揍啦?」何洛瞪他一眼,「我幫白蓮講題還有蘋果,你給什麼報酬?」

  「給你小費。」章遠邊說邊笑,從李雲微鉛筆盒裡拿出幾枚硬幣。

  「拿你自己的啊。」李雲微跺腳。

  「我要攢老婆本,很費時間精力的!」章遠正色道。

  「反正都是給同一個人的,有什麼關係。」田馨笑著,被彈了一個爆栗。何洛又把蘋果塞回給章遠,「看你牙齦都出血了,多吃蔬菜和水果吧。」

  「受不了你們了,卿卿我我的酸不酸?」李雲微嘆氣,「回家回家,回家吃餃子不用蘸醋。」

  「章遠,我能在你們班寫會兒作業麼?」鄭輕音探頭,「我們的教室向北,太冷了。」

  「小姑娘,我們這兒很暖和,是因為燈泡很多。」田馨點點自己的鼻子,「而且都是超大瓦數的。」

  「我怎麼沒看出來?」鄭輕音蹙眉。

  「你還小,少兒不宜的,看不到。」田馨笑著,後腦勺被紙團精確的擊中。不用看,也知道何洛和章遠二人已經面紅耳赤。

  鄭輕音咬著嘴唇,呼吸的聲音沉重。她仔仔細細看著教室裡零星落座的男生女生,又探尋地看看章遠,「你為什麼不回家?留下來做燈泡嗎?」

  「還沒看出來?他們是電極。」田馨懶懶地說,向身後一指。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鄭輕音看到兩個並肩而坐的女生。她跑到白蓮面前,看了半晌,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就是因為她比我漂亮嗎?」

  白蓮險些被喉嚨裡的蘋果卡到,她咳嗽兩聲,擺擺手,「你認錯人了。我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是她?」鄭輕音打量著何洛,輕輕一哼,又看著章遠,「出來一下好嗎?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章遠微笑無語,望著何洛。

  「我先回家,明天再給你講語法好了。」她開始收拾書包。

  「你聽著也無所謂。」鄭輕音道,「我不怕你聽到。」

  「是不是因為她是第一個和你說的女生,你不好拒絕?」三個人在麥當勞的高腳凳並排坐下後,鄭輕音脫口而出。

  「不是。」章遠搖搖頭。

  「是不是因為她總給你講英語,你很感動?」她又問。

  「也不是。」

  「那她有什麼好?她又不關心你。」鄭輕音眼眶發紅,「你打球出那麼多汗,她也沒有遞給你一塊毛巾;你穿得那麼少,比賽後她也不給你送外套;你中午肯定沒有吃飯,我看你下午就出去買了一個面包,過馬路的時候邊走邊吃,她根本就不體貼你。」說著說著,聲音哽咽,「要、要是換了我,我、我就從、從家裡帶保溫飯盒……我、我比她更喜歡你……」她抽泣著,盯著何洛,「你、你知不知道,擁有卻不珍惜,也……剝奪了別人喜歡他的權利。」

  「你,也看劉墉的書吧。」何洛微張著嘴,只想到這一句話。

  「不珍惜麼?我沒覺得。」章遠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我們都不想在學校做一些黏黏糊糊的事情。」

  「你還護著她……」鄭輕音哭得更委屈,「你真的這麼喜歡她?」她傾身想要靠在章遠懷裡,被他扶著肩頭攔住。

  「對不起。」他說。

  「一點安慰都不給我嗎?」她淚眼婆娑。「那你會擁抱她麼?」

  「當然會。」

  「你會Kiss她嗎?」

  「暫時還沒機會,以後爭取。」手背被某人掐了一下。

  「那……你以後會和她結婚嗎?」

  「這個太遠了吧。」章遠啞然失笑,想了想說,「列入計畫中吧。」

  「如果,你願意一輩子和她在一起,也許是真的喜歡吧。」鄭輕音哀哀地說,趴在桌子上嚶嚶的啜泣。

  這又是哪個作家的人生語錄?何洛嘆氣,繞到她旁邊,「你很直率,很可愛,也很勇敢。」她說,「我知道你心裡很難過,但是,對不起,這件事情,我只能自私一點。」

  「你討厭,我恨你!」鄭輕音把額頭頂在何洛胸口,捶著她的胳膊,「我恨你我恨你。」

  「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一些。」 何洛撫著她的後背。

  「你可佔便宜了。」章遠笑,「我都沒有抱過她。」何洛瞪他一眼。他連忙說,「我去買點吃的,都餓了吧?」

  鄭輕音哭累了,悶頭吃了兩個炸雞翅。奔馳車已經在門前等了多時,她一言不發低頭上車,忽然又搖下車窗,對章遠說:「我喜歡你!現在喜歡,以後也喜歡。如果哪天你不要她了,一定要告訴我。」

  「好。」章遠笑笑,「不過,我想你等不到二十二世紀。」

  「你……」鄭輕音筋著鼻子哼了一聲。

  「現在的小孩子怎麼這麼猛?」章遠看著車影搖頭。

  「我挺同情她的。」何洛說,「喜歡一個人也沒有錯。」

  「你還真大方。」章遠故作嚴肅地點點頭,「嗯,有原配正室的風範。」

  「誰和你說的?」撕爛這小丫頭的嘴。

  「打死也不能出賣我同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原配正室,那就是說還可以有側室,老二老三老八老九。」

  「美死你了,正室都沒有,忘記算命的時候啦?你一輩子沒老婆。」

  「真的沒有老婆?」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

  「真委屈你了。」章遠深情款款,「就甘心這樣沒名沒份地跟著我。」

  「小心我打掉你的牙。」何洛揚揚拳頭。

  「本來,是你說不公開我們在一起的消息。」章遠說,有些鬱鬱,「其實大家都看出來,我們越走越近。」

  「雲微和田馨她們很八卦的。」她低頭,扯扯他的袖子,「我不是不想關心體貼你,只是不想沸沸揚揚,早晚老師和家長都會知道的。」

  「怕什麼,我們耽誤學習了麼?」章遠奇道,「似乎上個期末我們都比原來考得好。」

  何洛心想,你不知道我老爸的想法,他總以為我是個文科女狀元。她一想到何爸的殷切希望就頭大,他指著全學年大榜說,「第40名,如果把那個0去了多好。」

  章遠看她不說話,忙道:「好好,你說保密就保密。可是總有小女生來找我,你不要吃醋也不能生悶氣喲。」

  「自作多情。」

  「啊,你沒發現麼,」章遠摸摸下巴,「我還是很帥的,你要看緊點兒。」

  「那你不能自覺點?」何洛啞然失笑。

  「噢,那我就自覺點吧,看在你給我帶菊花胖大海的份上。」章遠也笑,「哎,我都沒吃飽,再去吃點吧,蘋果派如何?我最喜歡了。」

  「你不是最喜歡紅茶麼?」何洛眉毛一挑,霎霎眼睛揶揄道。

  「還說你不吃醋。」章遠哈地笑了一聲,躲開何洛的流星拳,側身彎腰,附在她耳邊說,「不過,你吃醋的樣子特別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