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天天天藍

  天天天藍 教我不想他也難

  不知情的孩子 他還要問

  你的眼睛 為什麼出汗

  ——潘越雲

  這兩三個禮拜以來,章遠、日記、出國這三個話題,一家人絕口不提。何洛每天點著檯燈熬到半夜一點,何爸何媽就各捧一本書,在書房陪到一點。「這樣下去你的身體受不了。」他們安慰女兒,「只要你努力學了,考不好我們也不怪你。」

  「我們有賭注的,如果考不好,我自己會怪自己。」

  何洛每天上學時隨身攜帶速溶咖啡,數理化之前連喝三杯,神采奕奕。到了語文課英語課就開始犯睏,實在忍不住就把書本堆在桌子前壘個碉堡,潛伏在後面閉目養神,閉著閉著就睡過去了。

  醒來時,裘老師正比比劃劃講解著琵琶行。何洛小聲問同桌:「喂,講到哪兒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趙承傑答道。

  裘老師走過來,「你剛才說什麼了?」

  「我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如實回答。

  「我看你也淪落了。」裘老師敲敲桌子,「我在台上講,你就非要在台下講!」

  「是……是……」

  下課時章遠說:「淪落人,中午打球去?」

  「靠!什麼我淪落。」趙承傑角力一樣沖上去,「看我不打你!」

  「為什麼打我?」

  「你知道我從來不打女人的!」

  「你中午打球?不是說給我講題?」何洛問。

  「你看你,打哈欠的時候嘴張得比河馬都大。」章遠笑她,「還是老老實實趴在桌子上睡一會兒吧,你現在這是在透支青春。

  期末考試後何洛大病一場,低燒不退,醫生說是疲勞過度。

  田馨打電話來慰問, 「一個禮拜作完十七套數學模擬,你簡直瘋了。不過,這次的成績肯定比上次測驗好很多!」

  「好很多我不敢保證,但肯定比上次好。」何洛說,「因為那是一個壞的極限,只能無限接近,永遠不能到達。」

  「你真是走火入魔了!懶得和你說考試。」隔著聽筒,何洛都能想像田馨在翻白眼,「等你病好了,我們一起去遊樂園,好不好?」 特意加重了「我們」兩個字。

  「都有誰?」何洛問。

  「嘿嘿,你想有誰就有誰。」田馨嗲嗲地笑,「怎麼樣?能出來嗎?」

  「我儘量!」

  何媽要去天津開選貨會,很放心不下女兒的病情。何爸拍著胸脯說沒問題,保證把女兒養得白白胖胖的。

  「那還不如我烙兩張餅套在你們脖子上,而且記得吃完了前面的要轉一轉,後面還有半截兒。」何媽說,「你可以出去大魚大肉,洛洛病了,要在家吃些清淡的。」

  「真是小看我。」何爸轉向女兒,「你胃口還不好麼?我煮過水面,然後拍黃瓜、柿子炒雞蛋,好吧?」

  何洛和母親看著端上桌子的三碗所謂面條,大眼瞪小眼。

  「這是糨糊吧?」何洛問。

  「你的過水面忘了過水吧。」何媽伸出筷子撥撥。

  「啊呀,光忙著搗蒜拍黃瓜了……」何爸辯解,「還能看出來是面條的,對吧?」

  「看著就沒食慾。」何媽放下筷子,「黏黏糊糊的。」

  何洛被熱氣熏的直吸溜鼻子。

  「像不像何洛的鼻涕?」何爸問。何媽恰到好處地配合笑聲。

  「好歹你也是個文人,注意一下形象。」何洛哭笑不得,明白父母在努力緩和家庭氣氛。

  何媽的飛機票都訂好了,不能退,思前想後,決定送何洛去奶奶家小住。何洛蒙頭大睡幾天之後,已經好得差不多,但她樂得離開家裡一段時間,結束當囚鳥的日子。儘管父母沒有明令禁止她和章遠來往,但是兩個人仍是電話都不敢多打,只能趁白天的時候偶爾問候一聲,沒準兒何爸視察了一圈辦公室,中途就殺回家裡噓寒問暖。奶奶家就自由多了,偶爾出去溜躂一圈兒,自然可以拿出擋箭牌:「啊,我給爺爺的紅箭、鳳尾買魚蟲去。」

  此時多半也會聽到婉轉的鳥鳴 爺有些耳背,問何洛:「聽起來是咱們家的繡眼呢!你是不是又把鳥籠布掀開了?」

  「沒有啊,我去看看。」何洛跑去陽台,向街對面揮揮手。虯結蓊鬱的垂柳下,章遠騎著他深藍色的勾賽,單腳支地,上半身籠在樹影中,顯得腿越發的長,水洗藍的牛仔褲,慵懶地像夏日午後的天空。

  風也靜了,萬條綠絲就那樣垂著,他修長的手指在彎彎的車把上打著拍子,不急不徐,清脆婉轉的口哨就從如煙的碧柳後一聲聲蕩漾出來。

  何洛在陽台上探身,比劃一個OK,鳥鳴聲就住了。

  「你學得越來越像了!」她咯咯笑著,「小心我爺爺改天出來,把你捉到籠子裡。」

  「就算你想每天看到我,也不用讓你爺爺來軟禁我吧。」章遠腿一邁,單手將車推到身側,「一起走走吧。」

  「也只能走吧。」何洛有些失望。她剛剛看了《甜蜜蜜》,非常羨慕張曼玉悠悠地晃著腿,側坐在黎明身後,哼一首歌兒: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而他賣力地蹬著,有些歪歪扭扭,扭出一路幸福迤邐的軌跡。

  瞥了一眼章遠的寶貝勾賽,細窄的車胎,沒有後座兒。

  「為什麼賽車沒有車筐和後架?」她嘟囔著,「那你的書包和飯盒放在哪兒?」

  「書包背著,飯盒用塑料袋包好,放在書包裡啊。」章遠笑,「前後那麼多累贅,還能顯出是賽車麼?」

  「噢。」更加失望,「耍帥。」何洛評價著。

  隔了兩日開家長會,平日裡幾個活躍分子都被林淑珍叫去幫忙。

  「剛大掃除過,又要收拾。」田馨抱怨,「這麼熱的天氣,我想去江邊。」

  李雲微打斷她:「別牢騷啦。讓老師聽到,又該說,臉是要天天洗的,讓你們爸媽看到這麼髒的教室,你們不覺得沒面子,我都覺得沒面子!」

  何洛買了寶路的薄荷糖,自己先吃了一片,又遞給大家。她在走廊找到俯身拖地板的章遠。

  「你幫我拿吧,」章遠說,「手髒。」

  「我手也不乾淨,剛剛洗抹布,也沒有仔細沖手。」

  「可你自己已經吃了,還活得好好的,應該是無毒吧。」章遠笑,「掛得最早的肯定是最饞的!」

  「你說我!」何洛飛快地把手背貼在他後頸上,「凍死你!」

  「你手怎麼這麼涼?」他問。

  「咱們學校不是用的地下水麼,大夏天也涼。」

  「是很涼。」章遠說著,握握何洛的手指尖。

  「啊,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田馨正出門,看到走廊轉角牽手而立的二人,急忙遮住眼睛。

  「喂,你們收斂點,不怕被家長看到!」李雲微嗔道,「在過一會兒就該有家長來了。」

  有幾套練習冊剛剛到貨,需要從辦公室搬到教室,發給家長。同學們體諒何洛久病初癒,讓她在教室門口發通知書。

  有家長陸陸續續地到了,何洛問了孩子的姓名,將成績單、排行榜和操行評語一一遞上。

  「我來幫你找成績單吧。」章遠搬了一摞子書本回來,「人開始多了,看你手忙腳亂的。」他並肩站在身側時,何洛有些窘,唯恐自己的父親忽然冒出。

  「不用啦!」她躲開章遠的目光,抬頭看著下一位家長,「阿姨好,請問,您是哪位同學的家長?」

  章遠重複了一遍:「阿姨好,請問,您是哪位同學的家長?」還捏著嗓子,學何洛的語氣。

  「開家長會啊,不要鬧!」何洛瞪他一眼,小聲警告。

  「就是,開家長會,你還鬧!」長髮阿姨把成績單捲成筒,在章遠額頭上敲了敲,「管我叫阿姨?啊?這十多年白養你了!」

  原來是章遠的母親!

  何洛的舌頭忽然開始打結,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你看你,到了學校就瘋玩兒,這襯衫領子,一個裡一個外的,一點都不板正。」章媽一邊給兒子整理衣領,一邊說,「讓同學看到了多笑話啊。」說著回過頭向何洛笑笑,「誒,你是……?」

  「我叫何洛,高一下學期分班過來的。」何洛畢恭畢敬。要活潑不要嬉鬧,要微笑不要大笑,她提醒自己,暗暗挺了挺背脊,又不敢直視章母的眼睛,於是微微低了頭。

  「啊,你就是那個想做外交官的女孩子啊。」章母笑著,「我在初中當英語老師,小遠拿過你的作文回去,寫得真好,我還給學生們唸過。真是個聰明孩子。」

  「其實那些見聞,都是聽舅舅說的,他是外交部的。」已經不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了,腦子根本來不及字斟句酌,因為全部精力都用來控制嘴唇和舌頭,千萬不要結巴,「還是章遠比較聰明,他數理化很好,經常幫助我答疑。」天,還能更官腔,聽起來更像同學間的革命友誼麼?何洛後背開始出汗。

  「我最清楚這個孩子了。」章母拍著兒子的手臂,「他呀,就知道耍小聰明,從來不用功看語法。寫出來的英文是半吊子,一塌糊塗。何洛,你也要多多幫助他啊。」

  章遠推著母親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座,還不忘回頭沖何洛笑笑。

  「你趕緊出去吧!找個牆腳蹲著!」何洛催促他,「一會兒我爸來了!」

  「啊,那我趕緊走。我也很怕他。」章遠想起險些和何爸撞個滿懷,也心有餘悸。

  何爸看到女兒的成績單,全班第四,理科成績明顯提高,數學92,立時笑容可掬起來。

  家長多數時候都覺得自家孩子好,金不換銀不換;然而家長會除外。

  林老師年輕,語氣相當尊重,一條條不足列出來,毋需點明道姓,家長們自然乖乖對號入座。幾十號中年人濟濟一堂,男士們開始謝頂,女士們開始鋦油遮蓋白髮,竟然還要聽老師的訓話。這時候成績不理想的,真想把人家的兒女拉來充數。

  何爸一直擔心女兒考不好,被老師旁敲側擊當作早戀的反面典型,誰知道居然比每次排名都好。當然,他也清楚考前何洛如何點燈熬蠟奮戰到夜闌。看一眼章遠的成績,無論題目多難,理化都不下九十的,數學更是每每接近滿分。

  一時之間說不出應該開心還是不開心。

  散會後何爸打算送女兒回奶奶家,在教室門口恰恰又遇到章遠的母親,少不了寒暄幾句,互相誇獎一下對方的兒女。

  幾個孩子都在門口等各自家長,田馨憋不住,轉身背著門,趴在李雲微肩上咯咯地笑:「喂,看,看,像不像相親大會。

  何洛很開心又回到奶奶家。何爸臨走的時候說:「這次考得好,不要得意;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你要保持啊,記得我們的約定。」

  「只要不退步就好,不用非要進步吧。」何洛掰著手指頭數數,「到畢業還有一年,肯定十來次模擬,這次第四,你告訴我,負數名次怎麼考?」

  「你怎麼越來越抬槓了?」何爸蹙眉。但嘴角仍然笑的,還沉浸在家長會歸來的沾沾自喜中。

  「成年人有時候更能幻想、虛榮。」何洛暗笑。

  第二天,爺爺提了繡眼去遛鳥,婉轉的啼鳴仍然出現在窗外。何洛飛跑下樓,看見章遠推了一輛二八的黑色男車。

  「老式腳閘了,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他說,「不過很結實。」

  「結實?又不是碰碰車。」何洛笑,「你想去撞誰?」

  「這可是我媽媽的嫁妝啊!」章遠拍拍已經有裂縫的棕色車座,「我好不容易從樓道裡搬出來,要是讓哪個胖丫頭壓壞了,怎麼回去交差?」

  「啊……」何洛噘嘴,「你敢說我胖!」

  「你是不胖。」章遠溜著車,一點地,邁腿騎上去,繞著何洛悠悠兜著圈兒,「所以,我也沒說要帶你啊。」

  「那你要帶誰?」 何洛抓住書包架,咯咯笑著。

  章遠走不得,長腿支地。「爪子拿開,我要接胖妞兒去了。」

  「不!」

  「那就上來。」

  「……」

  「胖丫頭,快上來!」催促著,一臉的笑。

  「二八車啊……後架高,我跳不上去。」胖丫頭就胖丫頭吧,何洛滿心都是張曼玉哼著歌,兩條細腿蕩蕩悠悠的畫面,早忘了爭辯這些。

  「那你先坐好。」

  「你會帶人嗎?你都騎賽車。」

  「不會不會,一會兒把你摔到溝裡去。」

  「那算了……」何洛有些退縮,「安全第一。」

  「服了你了!大姐,哪兒那麼多廢話。」章遠笑,「我小學學自行車,用的就是這個,總帶著鄰居的小美女四處兜風。」

  「原來我不是第一個啊!」何洛哼了一聲,重重地坐在後架上。

  「但你是最『重』要的一個。」章遠咬著一個重字,「絕對的,重千斤。」

  「你廢話也真多。」氣得打他後背,「喂,走啊。」

  「你倒是坐好呀!」

  「我坐好了啊。」

  「……」章遠停了停,拖著長音說,「你要扶穩,小心一會兒下坡掉下來。」

  何洛抓著身下書包架露出的一小部分,手貼近身體,不是很舒服。她試探著,小心翼翼的伸出右臂,擦過章遠身側的襯衫。他那麼瘦,襯衫被風鼓起來,衣角蹭過何洛的小臂,有些癢。可她拘謹著,環著章遠的襯衫,環著滿滿一懷空氣。胳膊彎出一道大大的弧線,並沒有切實的碰觸到他。

  「我要走了喲。」章遠一蹬地。何洛怔忡間向後一倒,本能地胳膊一緊。

  慣性。慣性?

  不知道說什麼好。「你腰好細啊。」這對男生算是誇獎麼?何洛想想,還是什麼都沒有講。胳膊並不敢使力,手更是依然翹向手背方向,不曾放在他的腰際。

  她暗暗鼓氣,輕輕放下手。

  章遠忽然呵呵笑了一聲,「喂,你幹嗎呢!」

  「啊……」在車水馬龍的街上,尷尬的臉都紅了。

  「要放就放好,別撓癢!」

  清朗的聲線,些許膛音,帶著細微的共鳴,就這樣嗡嗡的從前面傳來。

  何洛揚起頭。葉子被陽光照的通透,盈人的綠,夏天的陽光微熱,皮膚上有溫暖的感覺。熱風在柏油路上蒸騰起來。青灰的路面起伏著,隱隱抖動,和著何洛的心跳,一拍兒一拍兒起伏的節奏: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

  天空流水一樣清澈、海一樣湛藍。

  每棵樹都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