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羊毛的圍巾 黑色布面的大衣
依然還聞的到濃濃的寂寞感受
生命安靜的像消失了 也不會有人發現一樣
——侯湘婷
李雲微野營歸來,怕何洛整個十一形單影隻心情抑鬱,打電話說要過來看她。恰好沈列不辱使命,成功買到車票。何洛索性叫上葉芝,新朋舊友,一同到校外的小餐館吃飯。
見到章遠,李雲微大笑:「老同桌,你要來也不早說,害我白白擔心何洛!」
他拿了菜單,「怎麼能是白擔心?這不清你吃飯?章遠北京第一次放血。」
「趕緊吃!」李雲微說,「我們學校在郊區,晚了不安全,啊,聽說前段時間還有年輕女孩被打劫。」
「今天我路上買的法制晚報還寫了。」沈列掏出來。
李雲微拿過來瞟了兩眼,問何洛,「我一直有個問題,很多報導都寫過,被攻擊的女性將嫌疑犯的舌頭咬掉,然後破案。奇怪,怎麼會?頂多是咬破人家的嘴唇了吧。」
何洛險些趴在茶碗裡,忙捧起來咕咚咕咚喝著,熱得出了一腦門汗。「你看完菜譜了沒有?」慌慌張張從章遠手中搶過來,開始埋頭研究,只覺得所有的眼睛都盯著自己的脊樑。「既然你來北京了,就吃烤鴨吧,還要鴨架湯,加三花,很好喝。」她說。
「好,那就要一套烤鴨。那你要什麼,羊排煲和清炒萵筍絲,好吧。」
二人抵頭商討,偶爾眼神交匯,嘴角都掛著笑容。李雲微忍不住打趣:「你們原來很少這麼膩在一起,怎麼這次這麼含情『邁邁』。」
「量變到質變。」章遠說,被何洛的胳膊肘當胸戳了一下。
「我也覺得何洛這兩天特別開心。」葉芝認真地點頭,「在走廊晾衣服的時候,開始舉著架子跳三步。」
「還是男步。」沈列補充。
說笑間晚餐過半,服務員遲遲不給羊肉煲加湯,酒精爐的淡藍火苗一躥再躥,眼看就要乾鍋了。章遠喊:「服務員,加水,給你十秒鐘!」
「字數太多,沒用的。」李雲微說著,大喊一聲,「小姐!!」
隔了兩桌的男生都回頭望,其中一個頭髮短短的男生盯著李雲微上下打量,在她惱怒地要罵人之前,起身走過來,「你是……李雲微?」
「你怎麼認識我?」她蹙眉。
「我是常風的黃金搭檔啊。」男生爽朗地笑,濃眉朗目,「不認識了?」
「啊!!!許賀揚!咱們一個小學,你是四班的吧!」李雲微拍手,「我想起來了,啊,你不是初中畢業就來北京了?」
「對,來這邊附中的數學競賽班,後來就保送到這個大學了。」
「就說好久不見,你都是一口北京腔了。」李雲微笑,「這兒還有兩位老鄉呢,都是我的高中同學。」一一介紹過,一指何洛的方向,「你們兩個,現在還是大學校友呢。」
「你是章遠?」許賀揚訝異地看,「我早聽說過你,一直沒有見到。」
「你是……」
「許賀揚。」又回頭向李雲微解釋,「我常常在小學奧賽的獲獎名單裡看到你這位同學。有一次,我得了全市一等獎,聽說總共只有兩個,樂得屁顛屁顛的,誰知道一看,靠,居然還有一個滿分獎!喏,就是這個傢伙。」
「哦,好像有這麼回事兒。」章遠想了想,「已經是七八年前了。」
何洛啊一聲,「這麼威風,從沒聽你說過。」
「好漢不提當年勇。」章遠微笑,學小馬哥的語氣,「我不搞競賽很多年。」
「聽說初中全省數學聯賽前夕你打球骨折,如果當初繼續走競賽這條路,也許就是你來北京上高中了。」許賀揚抬手,佯作擦汗,「萬幸!」又說,「不過現在也一樣,殊途同歸,我們又跑到同一個學校了。對,你哪個系?」
「我來看她。」章遠翹起拇指,點點何洛。
「人家是三好男朋友,特地來看何洛的。」李雲微笑。
回去的路上,一片銀杏葉打著旋兒,落在何洛頭髮上。章遠伸手擇下,「銀杏一黃,北京的秋天就來了。」
「怎麼忽然這麼煽情?」何洛笑。
「那時候答應等上了大學,陪你一起去看紅葉……」章遠捻著葉梗,「這個帶回去,作書籤。」
何洛片刻無語。「以後,總還有機會的。」她說。
十一長假轉瞬即逝,章遠走後,何洛無限悵惘。
開始懷念他在的每一天,校園內處處有影子,在食堂裡、樹蔭下、超市中……甚至每每路過宿舍樓門廳的宣傳板,都會有聽到他聲音的幻覺:「懶丫頭,才起嗎?」
周欣顏說,「章遠不如不來,何洛不過偶爾嘆氣;現在倒好,天天嘮叨,簡直是祥林嫂。每次進了食堂,非要坐在他們上次吃飯的地方。」
校學生會招新,沈列跑去當了一個小幹事。課間他說,「幹事,真是幹事兒,天天被支使著跑來跑去,複印打印分發傳單,民工啊。」眾人笑,問他那又何苦。沈列一挺胸:「有好處的,下周體育部組織去看男籃國家隊和美國前NBA代表隊的比賽,我就是聯繫交通事宜的工作人員,也許能搞幾個簽名。」
「啊,那能帶我混進去嗎?」何洛問。
「前段時間發票,你怎麼沒領?」
何洛不好意思說自己一直在發呆,於是笑著嘆一口氣,「算了,那我就不去了。」
「我再幫你問問吧。」沈列飛快地應下來,「交給我好了!」
他交到何洛手中的卻是一張工作證。「這麼牛?」何洛雙眼一亮,「那我不是可以混到球員身邊了?謝謝啦!」
「當然要謝,這可是我自己的。」沈列雙手插兜,腳跟一踮一踮,「沒有多餘的票,我就不去了,反正我對籃球興趣不大。」
「啊,這怎麼好意思?而且,你不是還要聯繫交通?」
「部裡其他人會搞定。」沈列不好意思地搔頭,嘿嘿一笑,「其實啊,我就是一革命螺絲釘,還是邊邊角角作裝飾的,少了我,社會主義大車一步也不停。」機關槍樣的語速。
何洛實在很想去,也不多謙讓,說,「好!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吧!」還特意帶了三五個膠卷。
比賽結束後,她和章遠在電話中說起這件事。
章遠說,「看你興奮的,我還以為你見到喬丹大叔了呢。」
「我也以為會有老牌NBA明星來,誰知道都是當年的三線球員。」何洛笑,「不過看現場還是挺爽的,我冒著被清除出場的危險,一直混到VIP座席區,照了很多很清楚的照片,改天寄給你吧。」
「那你自己的門票是多少排的?」
「我沒有門票,沈列把他的工作證給我了,他現在跑去校會混了。」何洛興致勃勃講了學校裡眾多新聞,應接不暇的講座,親眼看見商業、演藝、文化各界名人,又問,「對了,你們那邊的社團沒有去拉新生麼?都沒聽你講起。」
「我對社團、學生會什麼的不感興趣,也特別不想去給某些學生官僚捧場。」
何洛忍不住笑,「也有為民請命的幹部,對不對,章、大、班、長。」
「其實很累。我想我不大適合。」章遠頓了頓,「你知道,我其實是個散仙,不大喜歡這些條條框框,整天嬉皮笑臉玩世不恭,而且又懶又沒時間觀念……也不善於團結在導員周圍,入黨也不積極……被迫辭職是早晚的。」
「很深刻的自我批評啊。」何洛說,「其實學生會和社團組織的活動也很多,不都是官僚。」
章遠又補充一句:「生活精彩的只是你們學校,我們這邊比較無聊。」語氣凝滯,讓她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期中考試接踵而至,何洛無暇分身,也沒有章遠的音訊。
原來,他還是介意著,學校之間的差異。何洛有些頹然,莫非兩人之間的對白,再不可能如高中一樣隨心所欲?
或者他也在期中考試。何洛想著,預備給章遠打一個電話,打算選幾個話題,兜兜轉轉能想到的,都和學業有關。
徹底被考試洗腦。
故鄉已經北風蕭瑟,兩三日後下了那一年第一場大雪;北京依舊晴空萬里,透過銀杏金黃樹葉的罅隙,天空更顯深幽。
夜來何洛獨坐在寢室裡,臨近九點時去電話亭前排隊,哪怕只講三分鐘,問問天氣也好。
前面的一個女孩子似乎也是大一新生,帶著哭腔形容化學實驗上,如何捏碎了一隻小試管,何洛聽得真切,想到掌心一片片小碎玻璃,頭皮發麻。對方應該是她的男友,軟言安慰,女孩子哭哭笑笑地撒著嬌,一會兒又壓低聲音竊竊地說起纏綿的話來。「想不想我啊,有沒有每天抱著我留給你的熊熊……」
漸漸輕不可聞。
似乎從沒有用這樣嬌嗲嗲的聲調和章遠講過話,何洛想,不知道如果這麼說,他會起一身雞皮疙瘩笑罵自己神經短路,還是會哈哈一聲,然後學回她的語氣?終於輪到她,給章遠打了傳呼,站在小黃帽下等著回話。
有同學過生日,將一身臭汗的章遠從籃球館拉到飯館。他被熏了一身的菸酒氣,回到宿舍已經趕不及去浴室,於是打了兩壺熱水。在水房裡洗頭洗到一半,同寢室的「阿香婆」站在走廊大喊,「你的傳呼響了,北京號碼!」
章遠顧不得冷熱,急急忙忙隨便調了一盆水,三兩下把泡沫沖掉,一邊拿毛巾抹著頭髮,便跑進門搶起桌上的BP機。
秋風驚起落葉,已經帶著涼意。時間一分分流逝,何洛拉高衣領,望著漫天寂寥的星。
後面的男生不斷問:「同學,還要多久。」
「再等五分鐘,好不好?」
「我們都等了這麼久了,你不打,就不要佔著地方。」男生開始抱怨。
不停地念,「唐僧!」何洛憤憤地想,轉身說,「你是想我等五分鐘,然後說上五分鐘;還是現在就打給家裡,然說說上半小時?嗯?」毫不客氣。
「五分鐘,你說的啊……」仍然碎碎叨叨。
何洛冷冷瞪一眼,他才不甘心地閉嘴。
嘀嗒嘀嗒,似乎聽到時間的腳步。男生不再抱怨,但時不時掏出打火機,啪地撳亮,照著電話屏幕上顯示的時間。
何洛初時憤怒,但一轉念,或許他的家人或情侶也在遠方焦急等待著,心便軟下來。
一閃一閃,細微的火苗伶仃搖曳,終於被一陣風吹滅。
「我不等了。」她低低地說,那男生幸災樂禍地「嘁」一聲。
已經二十分鐘。
章遠一路跑出去,剛剛下了雪,幾乎沒什麼人在夜裡吹風打電話。很快找到一個,塞了電話卡進去,發現機器居然凍得連液晶屏幕都不亮了。跑去系裡的導員辦公室,一遍遍撥過去,總是忙音。仔細看了傳呼的時間,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前。
北京應該也降溫了,誰會在冷風中等這麼久?章遠有些悵然。
十一之行可謂喜憂參半,重逢的喜悅來不及細細回味,便被種種煩亂的思緒掩蓋。當何洛說沈列「又能顯擺,好像無所不能,關鍵時刻就出糗」時,對他無異於當頭棒喝。章遠心中明白,何洛不會指桑罵槐,但她是腳踏實地的人,這樣咋咋呼呼的自己,對她而言是否太幼稚太跳脫?她已經振翅高飛,他依舊停留原地,除去責怪自己高考前的年少輕狂和盲目自信,又能埋怨誰?
章遠儘量將不快藏在心裡,然而他感覺得到,自己語氣間的猶疑和煩亂終究還是被何洛捕捉到。為什麼喜歡的是一個心思玲瓏的女孩?他不禁想起「阿香婆」天天倡導的高論,「女子無才變是德」,找一個完全仰視自己的女孩,感情比較輕鬆。
然而何洛偶爾迷糊偶爾慧黠,羞澀沉吟,淺笑輕顰,在他眼中都是難以言述的好。回想當年,與她一應一答之間如沐春風,少年矜持是唯一障礙。
章遠痛恨此刻的疏離與隔閡。
走在回去的路上,才發現自己仍然拎著毛巾,身上卻只有一件薄絨衣,寒風一吹即透。頭髮掛上冰棱,呼吸之間呵出白煙,想著何洛爽朗的笑,藉以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