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再見,我的初戀

  再見 我的初戀跟你一起也不枉

  未曾乘風出海怎破浪

  過去 每幅風景請你隨時拿著看

  別忘記你我要繼續盛放

  ——容祖兒

  何洛已經很久沒有和章遠好好聊天。每次拿起話筒來,例行公事的問候一下,說幾句話,就會陷入沉默。說什麼好?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未來太遠,現實太重,過去太有限。

  沉默,吵架的理由都沒有,無法爆發的沉默。

  蔡滿心要去北外報名,參加第二年五月的托福考試,遊說何洛和她一起去排隊。

  「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出國。」何洛說,「要看看章遠的打算。」

  「他們數學專業出國形勢很好啊。」蔡滿心說,「你們慢慢商量,先考個試有什麼關係?就算不出國,找工作去外企,一樣是有利條件;如果讀研,分數高的話,研究生英語都可以免修。」

  何洛告訴章遠:「考著玩玩,未必要申請的。」他反應平淡:「申請也好。」何洛問:「你希望我出國?」章遠說:「是你的未來,我不能替你做選擇。」

  熟悉的對白。三年前,他說,「你自己的事情,要由你自己決定。」

  何洛不快:「我們討論的是兩個人的未來,不是我一個人的;我沒說非要出國,只是想聽聽你的規劃。」

  章遠不想說,他可以想像何洛的反應。她會溫言鼓勵,但是冒險、投機、虛幻、幼稚這樣的字眼藏在字裡行間。一方面她不喜歡死讀書的人,每次說起寢室裡的姐妹,總慨嘆童嘉穎心無旁騖,學得迷迷糊糊,雖然成績好,但不如多多參加社會活動;另一方面,她又總督促他集中精力在學業上。

  何洛似乎有雙重標準。如果當年考入清華,她還會這樣旁敲側擊的勸自己放棄麼?章遠悶悶不樂,同樣的一個人,一次失手,就將他全盤否定麼?

  那年冬天來得早,一場寒流,兩座城市先後降溫,分外寒冷。愛情結冰,回憶被冰凍。冷漠疏離是巨大冰山浮在水面的一角,太多無法溝通的細節,何洛已經疲於對朋友訴說,索性緘口不提。她不知道,章遠和自己一樣,經歷著人生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天。傅鵬決意收山,將章遠推薦給另一個自由程序員,但畢竟關係不親近,對方防範著,多數是給他跑腿打雜的任務。章遠不服輸,從零散聽到的隻言片語中揣測客戶的要求,翻爛參考書,夜以繼日。但提高太慢,他的主張還是常常被否定,或者太幼稚,或者低效率。

  「小夥子,畢竟經驗不足。」他們這樣說。章遠最不想看到別人哀憫的眼神,比輕蔑的目光更讓人難受。他反覆思考著,如何尋找積累的機會,如何獲得認同。他想得太多,竟然已經是期末。

  生平頭一次,知道掛科是什麼滋味。而且是兩門,再多一門紅燈就保不住學位。

  這時何洛回來了,拿了一等獎學金,抑制不住的開心,人前人後意氣風發。一起坐出租車,章遠沉默著。此時不說些什麼,車內的空氣都要降到冰點,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司機來搭話,問:「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何洛笑:「哎呀媽呀,我可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賊正宗。不過後來在北京唸書。」

  司機羨慕:「首都,好地方啊。看國慶遊行,天安門多熱鬧。」

  「我還去了呢。」何洛說得興奮,嘰嘰喳喳說起在北京的見聞來。

  現在還可以附和幾句。如果是以後呢?如果她去了更廣闊的天地呢?自己曾經信誓旦旦說,不是考研和出國才是真本事。可如今,都如同她講過的,Winner takes all.

  是的,同樣的風箏。沒有飛在空中的就是失敗者。而她飛遠飛高,他眺望著,長長的線繃緊,眼看到了捲軸的盡頭。

  春節前後病毒性感冒肆虐,何洛連著燒了一個多禮拜,白天37°,晚上40°。何媽看女兒日益憔悴,心疼得不行,她對何爸說:「你那麼多老朋友,快想想辦法,帶洛洛去看個好醫生。」

  何爸無奈:「這也不是什麼疑難雜症。你去看吧,從赤腳醫生到主任醫師,下的診斷都是一樣。除了吃好睡好打點滴,沒有別的方法。」

  「在這樣下去非要燒壞了不可。你看她現在一天天暈暈乎乎的。」何媽難過得要哭。

  「生點小病好,也順便把體內的其他壞細胞殺掉。」何爸振振有詞的安慰妻子,「發燒其實是很好的全身大排毒。是吧,洛洛?」

  「啊,對啊。我很好。」何洛勉強自己淺淺一笑,「就是睡太多了,有些黑白顛倒。」笑也是很累的事情。她側頭看著夜晚窗外空蕩蕩的街道,心也空白。玻璃窗上有一層半透明的白霜,霓虹的流光幻化著,當年的一幕幕光影重現。夜讓人迷醉。而卡彭特的歌聲怎麼也喚不回昨天,yesterday never once more。

  他怎麼會說那樣的話?一定是自己發燒燒迷糊了,記憶出現誤差,把噩夢當現實。

  章遠說:「分手吧。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人。」

  「別鬧了。」何洛去扯他的衣袖,被輕輕拂開。他轉身走開,留何洛自己站在夜晚八點的街頭。零下三十度,雪落在眉毛上都不會融化。

  他在開玩笑吧。何洛站在原地不動,痴痴傻傻地。最近一直在冷戰,她和他都累得不行。何洛在電話中曾經說過:「我們需要給對方時間,好好冷靜一下。」

  她說我跑累了,想要歇歇;可他說,不用跑了,Game Over。

  Game Over。他可以當作過去都沒有發生,將存檔清零重新來過嗎?何洛不能。

  坐在他身後,傻傻地畫他的側臉,在橘黃色的路燈下,他笑著說:「何洛,我記你一輩子。」

  當螢火蟲輕盈飛舞的時候,他說:「和你在一起,我就會很開心。」

  他們擁抱,親吻,在冬天裡她捧著烤地瓜,他捧著她的手。如果沒有他,她的生命都是空白。而他居然輕描淡寫,說:「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人。」

  何洛在街角驟然迸發,低頭哭泣。可你就是我想要的那個人啊。你曾經牽著我的手,說:「我和你想的一樣。」是嗎?我想的是一輩子和你在一起,那你呢?

  她渾渾噩噩在雪中站了半個小時,整個人都要凍透了。打了一個冷戰,上下牙關碰得咯吱咯吱響,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他轉身的地方,茫然地望著他遠去的方向。「我要回家。」何洛想,趁胸口還有一絲熱氣,快回去。這裡太冷了,母親的懷抱在哪裡?

  車窗外繽紛的燈光打在面頰上,還有滿街歡笑著的人海浪濤,在窗外無聲的翻飛。一切和三年前沒有不同,只是身邊沒有他,沒有羞澀相握的一雙手。

  何洛選了更多的課,讓自己在忙碌中學習遺忘。不是不想挽回,分手來得太快太突然,她尚且不敢相信這已經發生了。寫Email問章遠:「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不要怕我接受不了,我要一句實話。」然而他沒有回答。

  還有繼續追問的必要麼?一定要說,我沒有你就活不下去了。也許這是真的,但何洛說不出口。她有她的矜持和驕傲。

  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好友知道寒假中發生了什麼。田馨頗為忿忿:「章遠生在福中不知福,下次我一定胖揍他一頓,然後栓根繩子把他拽回來。」

  何洛笑了笑,靠在她肩頭,眼角垂下來,低聲嘆氣:「如果拽得動,還會分手麼?」

  「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何洛說,「我最希望的,不是出國,不是讀研究生,是我們兩個能在一起。但每次我都不能心平氣和地說出這句話,好像我低三下四苦苦哀求似的。聽過《我只在乎你》麼?其他的我都很喜歡,可最後一句,『所以我,求求你,別讓我離開你』,太卑微了。」

  何洛的頭腦想要愛的有骨氣有尊嚴,但一顆心卻沒有骨氣地疼著。上微觀經濟課的時候也是懨懨的,在紙上亂畫著蛋糕、冰激凌,說:「這是第一次,他過生日的時候,我沒有送他賀卡。」

  「選了我們系的課,你不專心聽講,還想那個爛人!」蔡滿心氣得去搶她的筆記本。何洛不給,說,「感情是沉沒資本。不一定是因為他處處都作的最好,但卻是我已經投入太多,收不回來。」

  「知道是沉沒資本,你還繼續投資?」蔡滿心撇嘴。

  「是啊,我選擇損失最小化。」何洛笑笑,「我總希望自己不會最後清盤破產。」

  蔡滿心嘆氣:「愛情它是個難題,其實沒什麼道理。」又說,「我從來沒有這麼在乎一個人,你說,怎麼才知道,自己是否愛上一個人?」

  何洛想了想:「初來乍到的愛情,讓你變傻變笨變膽小,在他身邊不敢呼吸語無倫次;但如果真的愛了,會很勇敢,不,是非常莽撞,根本不計較後果。總之,完全不是你自己。」

  蔡滿心鬆口氣,「還好還好,我沒有迷失自己的經歷;我想我以後也不會。沒有什麼比自我更重要。」

  「Sooner or later.」何洛頗不以為然地說,「這話我也說過。但愛情沒來時,說什麼都是空談。」

  所有的討論都是空談。何洛每夜輾轉反側,驕傲的自我被痴情的自我打敗。沒有自尊就沒有吧,低頭就低頭吧,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雖然心太急,更害怕失去你。她想著田馨說過的話,想念就哭出來,這很難麼?如果下次回到他面前,痛哭失聲,他會不會手足無措的擁抱自己,說「別哭了,眼睛變成桃子,我就不要你了」。幾次夢到這樣的場景,醒來時說不出是希冀還是苦澀。

  趙承傑忽然在QQ上發來消息,劈頭就問:「你和章遠還在一起麼?」

  何洛一怔,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並沒有告訴老同桌冬天發生的事情,於是支吾著,「哦,還是老樣子。」

  「我連續幾天看到他和同一個ppmm吃飯,神態親密。」趙承傑說,「我逗他,說給我遮口費,否則就要告訴給何洛。他說,哦,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們已經分手了。他這樣說麼,什麼語氣?無限緬懷,還是雲淡風輕。後者吧。

  他身邊的漂亮女生……何洛狠狠敲著鍵盤:「你都知道了,還來問我?!」

  趙承傑繼續寫道:「難道不是你提出的麼?他們都猜,你去了北京,便看不起留在省大的我們了。」

  何洛心中苦澀,還要打一個笑臉,說:「:) 為什麼不猜是他喜新厭舊?嫌我不夠漂亮。」

  趙承傑沉默良久,頭像才開始閃動,「早先喜歡他的漂亮女生還少麼?怎麼會是他提出的……他那麼愛你,那時候還站了二十多個小時去北京看你。」

  「下機了,下機了!」機房的老師促摧著,「大家趕緊存盤……那邊,那邊的女同學,快走了,馬上斷電。」

  何洛不敢回頭,肩膀聳動,已經淚流滿面。

  他那麼愛你,那麼愛你。

  是的。那麼愛我,愛過我。

  何洛打電話對寢室的人說自己去親戚家,然後背著書包在午夜的大街遊蕩,隨便上了一趟夜班車,流光飛舞的霓虹幻化出無數往事。溫暖的牽手,寒冷冬夜的踟躕,她的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沉默著,眼淚遏制不住地流下來。

  坐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永和豆漿裡寫了一封長信,追述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當我提起筆來,眼淚就忍不住湧出來,哽住呼吸。」她寫著,「你還記得麼?女籃訓練時你捉住我的手掌;我牙疼時你推薦的牙醫;你吃過我的棒棒糖,說酸的牙都倒了;你借了一輛除了車鈴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吹折扣捎帶我去兜風;你一天給我寫四封信;你風塵僕僕站了二十多個小時來看我;你叫我野蠻丫頭;你說,何洛,我記你一輩子。」

  「但你說放手,就放手了。你有沒有想過,此後在我身邊的人就不是你了,或許你並不在乎,是麼?但想到你身邊的那個人不是我,我會難過得心疼,疼得我恨不得自己沒有長這顆心。

  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累。我也想停下來喘口氣,歇息一下。我一直認為我們是同伴,走累了,互相拉一把,誰也不會丟下誰。可是,你說,你走吧,我們不是同路人。我們的感情,是彼此的負擔嗎?」

  她一氣寫下來。第二日是週末,回寢室補覺,睡得神清氣爽,再看自己的信,語氣卑微,如同落難少女匍匐在塵埃裡,親吻王子的腳背,懇請上天救贖。

  章遠可以冷靜地說出分手,沒有爭吵,沒有猶疑,定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又怎麼會是一封信能夠挽回?

  捧出一顆心,哭著鬧著求別人回頭,這樣的事情何洛做不出來。

  如果對方心腸冷硬,搖頭拒絕呢?輸了愛情,至少還要留住尊嚴。

  她不想自取其辱。

  托福考試當日,何洛渾渾噩噩被蔡滿心拉著早起去考場。

  路上涼風一吹,頭腦清醒很多。她沒有吃早飯,口袋裡裝著前一天買的德芙黑巧克力,掰下小小的一塊,細細品嚐著熟悉的香味。

  悠閒如昨日午後,心頭是點點惆悵。

  多少年了,三年,哦,是四年前,那時章遠還遙不可及,每天準時出現在日記裡。想起考的砸鍋賣鐵的物理,想起他教她打籃球,幫她複習,想起期末大考前他遞過來的黑巧克力。

  「放鬆心情,祝你好運!」章遠說。

  「啊,都給我了,那你呢?」

  「我的運氣一直都不賴。」他揚著頭,微笑,何洛被他感染,自信滿滿。世界一瞬間充滿夏天的味道,絢爛起來。

  而此刻,只有朝陽眩目,前路一片燦然。

  「你該為自己想想未來了,不要讓別人左右你的理想。」從考場出來,蔡滿心說,「有的人值得,有的人不值得。他這幾個月,給過你隻字片語的解釋?」

  無從解釋。

  他不是從前的他了。

  就在這一瞬,忽然發現曾經深厚的感情已經荒蕪。

  寢室靜悄悄的,沒有開燈。向南的窗外是高大的法國梧桐,正午明晃晃的陽光斑駁地灑在長木桌上。

  何洛拉開抽屜,裡面一沓雪白的信封,最上面兩個,裝著她寫給章遠的信,不曾發出的信,第一封是自憐自艾的長信;第二封寫在昨天晚上。只有一行字:「明天我要去考托福了,你又在做什麼呢?再見,我初戀愛的人。晚安。」

  疲累,心中無比疲累。

  愛情走到盡頭,人生還漫長。你放手了,我就了無牽掛地去飛翔。

  這些,我都想明白了。請你,給我時間去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