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我的愛與自由

  春末時節 適合離別 行色悠閒腳步翩翩

  其實我比你在乎相愛的盟約

  只是不想擋住了彼此的視線

  如果我忘了要回到你身邊

  請你不要懷疑 不要否定

  我們的從前

  ——蘇慧倫·《我的愛與自由》

  春節剛過,章遠便接了一單任務,天達負責技術的副總特意找他談話,要他從研發部門組織團隊,配合市場部參與合同談判。

  任務緊急,剛剛放假回來的同事聽說又要加班,紛紛叫苦不迭。

  碰頭會上,康滿星抗議:「這個項目分明是Mission Impossible!只給我們三個月不到的時間,來搭建同興那麼大一家公司的信息化平台,還要負責設計他們的電子化業務系統,有軟件有硬件,簡直要人命。更何況,現在合同還沒有到手。」她也是去年的應屆畢業生,平時嘻嘻哈哈,工作起來一絲不苟。和她說話最爽快,從不需要拐彎抹角。

  「我們面臨的困難,競爭對手也有。」章遠頷首,「我簡單翻閱了一下材料,同興最初是從南方一個小貿易公司起步,正式掛牌將近十年。我猜,對方八成是要用和國際化管理接軌這樣的噱頭,來做成立十年的獻禮,以及進入大城市和國際市場的敲門磚。」

  「你分析得有道理。」銷售經理方斌翻看材料,「我們談的時候,也會強調時效性,在三個月的時間內,儘可能打造一個強大平台的外殼出來。」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康滿星小聲道。

  「這是滿足不同客戶的不同需求。」章遠笑,「所以這次要我作為技術代表參與談判,是希望我對項目預期的結果有個清晰的脈絡和把握。」

  「你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方斌留下兩個文件夾,笑道,「材料都在這兒,辛苦了。」

  「可不是辛苦?談合同一向是市場部的範疇,現在讓我們也介入,真是要加班到吐血了。」幾個組員抱怨。

  「能參與初期的談判,把主動權握在我們研發組手裡,是好事啊。」章遠給大家一一分配任務,「做一個進度表出來,我們三個月能完成多少,硬件方面我去協調一下其他研發組和供貨商。」又笑,「大家想想看,如果只有銷售人員貿然去談,合同一旦簽訂就是板上釘釘,那時候再對老闆說Mission impossible,可就要夾包走人了。」

  「組長,讓你一說,什麼壞事都變好事。」康滿星吐舌頭,「但是你五月份去美國參加培訓,不會到時候完成不了,留下爛攤子給我們,自己一走了之吧?」

  「怎麼會?我去美國培訓,又不是出逃!如果完成不了,副總肯定取消我的行程。」章遠笑,「為了我能順利出發,拼了老命也要把這單任務按時完成。」

  「呵,原來你也這麼崇洋啊。」康滿星揶揄,「聽到去美國開會就這麼激動!」

  章遠微笑不語。

  在同興公司總部,章遠遇到了朱寧莉,她大學畢業後進了信息產業部下屬的一家軟件公司做銷售,沒想到此次二人各為其主,來爭奪同一家客戶。

  交換名片後,朱寧莉嘆道:「真是冤家路窄,我還說是誰和我們競標。你怎麼不做技術,跑到銷售來和我搶飯吃?」

  「這是我們公司內部精誠團結,上下一心。」章遠正了正領帶,「早知道你在,我們應該再多來幾個人才有勝算。」

  「你想說我話多就明講!」朱寧莉白他一眼,「你這人說話,總是拐彎抹角。」

  「那多傷同學感情。」章遠笑,揮手告別,「不貧了,有機會改天再向您討教。」

  「是天達的章遠啊。」和朱寧莉同來的銷售經理問她,「原來是你的同學,沒有聽你說起過。」

  「我和他一向說話不多。現在還好些,當年見面就吵。」

  「為什麼?看不出來啊。」

  「這個人自視太高。」

  「呵呵,也算是歡喜冤家啊,有這麼優秀的老同學,怪不得你看不上其他人。」銷售經理感嘆,她人脈廣博,業內小有名氣的青年才俊都認識,總惦記著給新來的同事搭鵲橋,「聽說章遠本科畢業就被天達重用,當時嘉隆公司放走了他,現在後悔得不行。」

  「他和我沒什麼關係。」朱寧莉擺手,「這傢伙又自大,又傲氣,比較適合小女生盲目崇拜。」

  「噢?應該有很多吧。」

  「誰說不是呢。」朱寧莉嘆氣,想到張葳蕤,她考了研究生,去哪家大學不好,偏偏去何洛畢業的學校。還振振有詞,說:「當然要報考這裡,人家的英語系好嘛,你要恭喜我。」

  朱寧莉當時就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何洛的確出國了,剩下你和章遠留在北京了。但你不要忘了,他們分手,就是因為何洛考到這所學校,對章遠而言,這是傷心地,你更沒戲了。」

  幾家競標的公司裡,天達給出的進度表最為翔實,章遠提出的幾項技術設想也被同興採納。項目上馬,和時間賽跑,連續幾個月裡晨昏顛倒廢寢忘食。

  不知不覺,何洛的生日已經從日曆上翻過。忽略了,便無從解釋,回頭說太忙我忘記了,無異於雪上加霜。章遠計算日期,項目完工之時,恰好可以趕上在西雅圖舉辦的培訓,此後一路向南,到加州不過是咫尺之間。

  分開將近一年後,要說些什麼,要走向何方,他心裡一點譜兒都沒有。索性不去想,只要能親自站到她面前,比一百句解釋、一千句挽留都有效。

  人算終究難敵天算。

  春末夏初,SARS肆虐的消息一路傳到美國。

  何洛去國萬里,不知道國內的情形到底是如官方所言一切都好,還是如一些人所講北京都成了空城。問了幾個在京的同學,有人開心,說街上每天清靜極了,人少車少,空氣質量都比往常好;有人憂心忡忡,說整個學校都被關閉,好像在坐牢。不知誰傳出3M公司的N95口罩可以有效防止病毒傳播,一時間美國各大超市和建材零售商店的存貨被哄搶一空,多數是華人買了快遞迴國。何洛明知道外國的口罩不比中國厚,然而此時人心惶惶,能買來安慰家人親友也是好的,算著家裡一盒,在深圳工作的李雲微一盒,北京同學多,要兩盒,還有……想到章遠時,她猶豫片刻:給,是否顯得自己過於關心;不給,又似乎耿耿於懷,欲蓋彌彰。

  有了這個念頭,便沒心情安心複習。學校附近幾家店已經被中國學生買空,只能去鄰近鎮上試試運氣。何洛還沒有買車,又不好意思麻煩別人,於是查了列車時刻表,準備搭校車去火車站。馮蕭恰好來圖書館查資料,看見何洛在門前等車,便問她要去哪裡。

  何洛說了自己的打算,馮蕭忍不住笑,說:「你是學生物工程的吧?」

  她點頭。

  「上次你還給我講了好多DNA、RNA、細菌病毒的,還有什麼克隆分子抗生素……」

  「是離子載體抗生素。」何洛糾正。

  「對啊。」馮蕭說,「我學機械的,都知道N95對於病毒而言,是個大眼篩子。你是專業科學家,怎麼也相信這些?」

  「至少能攔住唾液。就是知道SARS沒有什麼辦法防範,我才更著急。」何洛說,「除了買些口罩,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你真要去?」馮蕭打開車門,「我帶你去吧,坐火車下來之後還要再轉公共汽車吧。你也知道美國的公汽,半小時也沒有一輛。」

  「這……太耽誤你了吧?」何洛猶疑。

  「看你心神不寧,怎麼有心情去複習做實驗?」馮蕭堅持,「上來吧,科學家,我們還指著你研究出新型抗SARS疫苗呢!」

  何洛買好口罩,頓時覺得天氣也好起來,有了說說笑笑的心情。馮蕭從隔壁購物中心買了冰激凌給她,說:「你還真是小孩子,剛才一路板著臉,這麼快就開心起來。」

  四月粉紅的重瓣櫻花開得絢爛,兩人坐在一株花樹下邊吃邊聊。

  「我以為自己這段時間長大了很多,」何洛說,「但沒想到還是這樣一驚一乍,毛毛躁躁。」

  「也沒什麼不好,所謂赤子之心,就是要像初生的小孩子一樣。」馮蕭說,「我看好你,你有潛力。」

  「什麼潛力?」

  「保持赤子之心,我早看出來了……」馮蕭頓了頓,大笑,「從你搶面包開始。那時候我就說,誰家丫頭,這麼野蠻?後來發現,是這麼迷糊。」

  何洛笑著搖頭,垂眼看著兩個人的影子,上面鋪滿櫻花花瓣。

  野蠻丫頭,他也說過,真是個野蠻丫頭。

  呆瓜小賊。

  野蠻丫頭。

  似乎,手掌還有那年冬天,高中門外烤紅薯的餘溫。他被燙得跳腳,一邊倒吸冷氣咬著紅薯,一邊含糊不清笑著喊她,野蠻丫頭。

  時光如水,潛藏的記憶是嶙峋的石,總能激起三五朵浪花。

  冰激凌很涼,但牙齒不會疼,因為沒有蛀牙;如果一顆心也完整無缺,那麼怎樣傷懷的往事,都不會讓心頭尖銳地刺痛吧。

  然而心底你曾經存在過的位置,現在是一個空洞。

  「我們往回走吧。」何洛意興闌珊,「也耽誤你很久了。」

  坐在車上,捧著幾盒口罩,發現自己並不知道章遠的通信地址,不知道他去北京後新換的手機號碼,不知道他工作的Email,至於QQ這樣的聊天工具,自己很久不用,號碼都丟失了。

  人們似乎有默契,不在分手的朋友面前說起他們昔日的戀人。破碎過勉力黏合在一起的心,就能漸漸忽略裂痕。彼此生活環境都改變,對方的生活和心思無從知悉。而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自我保護的堅強外殼?

  沒有勇氣和力氣面對未知的歲月了,又何必牽掛呢……想著想著,眼淚就要下來了。

  馮蕭從車內後視鏡裡看到,幾次想開口,又把話吞回去,最後問了句:「花粉過敏了吧。」

  「可能是吧。」何洛低頭找紙巾。

  「在後座上,等一下我給你拿。」正好趕上紅燈,馮蕭鬆開安全帶,轉身。

  就在一瞬間,巨大的撞擊聲傳來。何洛繫著安全帶,身體被大力前推,頭甩向後面,狠狠地在靠背上撞了一下。眼前驟然一黑,又慢慢亮起來,一時間有些暈眩。

  「媽的……」馮蕭罵了一聲,聽起來有些遙遠。

  「啊!」何洛看見他額頭的血跡,探身過來。

  「不要解開安全帶。」馮蕭攔住她,「打911,手機在我右邊口袋……我動不了了。」

  「啊,你的手……?」

  「怕是脫臼了。」

  後面是一車十幾歲的孩子,開了老爸的大吉普出來,搖滾樂聲音震天,雖然踩了剎車,但裝甲車一樣龐大的車體帶來巨大的衝力,仍是尼桑車不能承受之重。

  小孩子們毫髮無傷,一再央求馮蕭不要報警,說家裡會承擔維修和醫療費用。

  「這肯定不行,誰知道有沒有後遺症呢?」馮蕭叮囑何洛不要動,「車輛維修肯定是對方全責,但事故發生時我沒系安全帶,搞不好要我負擔部分醫藥費呢。但你繫了,所以要負責把我們兩個的醫藥費,都從保險公司賺回來喲。」他見何洛面色蒼白,一邊安慰她一邊說笑:「看到了吧,在美國坦克面前,六缸的日本車也就是鐵片。」

  警車和救護車在五分鐘之內趕到,在去醫院的路上記錄了二人的社會安全號和保險信息。馮蕭的額髮被血浸濕,色澤比周圍更深,何洛愧疚,「很疼吧?都是我多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馮蕭左手還能活動,在她手背重重拍了兩下,「不許再祥林嫂了,你剛剛說了不下二十次對不起,我耳朵都生繭子了。倒不如撞暈過去,還能耳根清靜。」

  「呸呸,又亂說了,」何洛強自笑笑,「童言無忌!」後頸仍有些痛,她心有餘悸,抑制不住微微發抖。馮蕭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我們現在不都好好的麼?不要怕,不怕。」渾和的聲音讓何洛安心,漸漸鬆弛下來,她實在疲倦,竟在救護車上睡了過去。

  馮蕭額頭破了,縫了五針,撞車時右手扶在方向盤上擋了一下,造成肩關節脫臼。醫生說了許多肌肉韌帶的名稱,兩個人聽不懂,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又有護士人員走過來,開口便問何洛是否懷孕,如果不確定,可以做一個檢查。

  何洛臉紅,說絕對不可能。

  醫生笑了,解釋道,很多人懷了小孩,但自己不知道,而劇烈的撞擊或許對胎兒有潛在的危害。

  馮蕭也湊熱鬧,沖何洛擠擠眼睛:「順便查查,反正有對方的保險付費。」

  「真該縫住你的嘴巴。」何洛佯怒,但心中明白,他是不想撞車後自己心情緊張,於是又翹起嘴角微微一笑。

  車子送廠檢修期間,對方保險公司付費給馮蕭租車,他特意挑了一輛拉風的黃色雙門跑車,笑道:「打死我,自己也不會買這種車,現在終於有機會可以免費嘗試。」何洛過意不去,總覺得一切因為自己而起,馮蕭替她寬心,說:「保險公司估價,賠了2400美金的修車費,我找的那家中國修車廠,估計只要七八百美金。裡外裡,還賺到了。」看何洛還是鬱鬱寡歡,他揚手,「你這麼自責,不如請我吃飯。」

  「好啊!」

  「讓你破財你還這麼開心,為了讓你更開心,吃頓大餐吧。」

  「多大?」

  「龍蝦吧。」

  「呵,獅子大張口。」何洛笑,「明明是你賺了一千多美金。」

  「小面包,原來你剛才裝憂鬱,引我上套?」馮蕭說,「沒用的,我已經把你那頓龍蝦記在本子上了,隨時催債。」他一向樂天,笑聲爽朗,絲毫不提自己上千美金的醫療費還在雙方保險公司的拉鋸扯鋸中。

  章遠收到李雲微從深圳轉寄來的N95口罩,打電話給她,那邊聲音嘈雜,還聽到有人用粵語吆喝,她的大嗓門抱怨著:「我吃飯呢,老大!你可真是會挑時間。」

  「食堂有什麼好?」章遠笑,「等你來北京,厲傢俬房菜伺候。」

  「才不去!現在北京非典發病率比深圳這邊都高。」

  「那要我飛過去請你?不會先隔離一段時間吧。」

  「別繞彎了。」李雲微笑,「無事不登三寶殿。你神通廣大,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沒事。對了,口罩我收到了。」

  「噢,繞了一大圈,就為了告訴我這個啊……」李雲微拉長嗓音,「那我就放心了,緊俏商品,我還怕郵局私下扣了呢。」

  「她也真是,總愛為別人操心。有她在美國的聯繫方式麼?」

  「沒有,國際長途太貴,從來都是她電話打過來。」李雲微笑,「怎麼,你也聽說她暑假進實驗室幹活,不回來探親,這才著急了……」

  「你說什麼,她夏天不回來了?」章遠打斷她的話。

  「你不知道?」

  「我知道了,剛剛,聽你說的。」

  「想追,去美國追啊。」李雲微說,「你總要有點實際行動!」

  「本來,是可以的。」章遠黯然,笑得無奈。赴美簽證談何容易?心裡惦記了幾個月的培訓項目,卻因為一場非典,組織者認為此時不宜組團大規模出訪,推遲了行程。

  同興公司的項目順利進入收尾階段,客戶邀請市場部和開發組赴宴。章遠說過要逐步戒酒養胃,但偏偏聽到這樣的消息。只要有人敬酒,二話不說,笑著一飲而盡。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不知不覺,便醉得不省人事。

  眾人還以為是年輕人帶領團隊大戰告捷,難免喜形於色,直到看見他吐得七葷八素,一地血紅,才手忙腳亂打了120,送去醫院急診。

  此時是美西太平洋時間上午九點。何洛終日複習頭暈腦脹,在馮蕭大力遊說下,和幾個朋友來到州立公園的湖畔燒烤。高大橡樹蔭蔽,草坪上鋪著紅白格子的亞麻餐布,男生們從車後備箱抬出木炭和醃肉,藤籃裡有面包、紅酒、草莓和蔬菜沙拉。粼粼波光上點點帆影,引火的木柴冒出裊娜的青煙,直升到雲裡去。

  只半日,何洛的脖頸和胳膊就曬得通紅,好在有涼帽擋住臉龐。馮蕭額頭上的傷口明顯,不斷躲避照相機,說自己破相了。舒歌便搶下何洛的草帽,扣在他頭上。

  北京春夜,救護車一路急駛,康滿星急得都要哭出來,不斷埋怨方斌:「你們怎麼都不替章遠擋酒,讓他喝這麼多!」

  方斌攤開手:「我看他也沒推辭啊。莫非東北小夥兒都這麼實在?」

  章遠似乎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到記憶中炎夏的尾聲。他說,不管多少年,我等你;她說,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回來?決絕的言辭,語調上揚,初聽是譏嘲,今日細想,是隱隱的哀婉。

  那一日的天空在燃燒,她的發色層層疊疊,深金棕暗酒紅,被夕陽映襯出金屬般的啞光色澤。然而她的面孔模糊,最後烙印於心的,只有一個背影,伶仃地立在出租車前。當往事漸行漸遠,晚霞燃燒最後一絲玫瑰紅,兩個人心底都堆滿歲月的灰燼。一陣疾風吹過,散成漫天黯然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