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寂寞太沉重 身邊彷彿只是觀眾 你的感受沒有人懂
難得誰自告奮勇 體貼讓人格外感動 愛上他前後用不到一分鐘
回想戀情的內容 有誰想過有始有終
不過是一時脆弱讓人放縱
穿梭一段又另一段感情中
愛為何填不滿又淘不空
大多數人都相同
喜歡的只是愛情的臉孔
——蔡健雅·《無底洞》
馮蕭秋天便要啟程去美東,臨行前分外忙碌。他手邊還有一個項目的收尾工作,這筆經費是導師從美國國家科學基金申請來的,眼看到了遞交總結報告的時間,同組的幾個研究生都熬紅了眼睛,沒日沒夜地趕截止日期。馮蕭剛剛結束了兩夜和鋼筋的鏖戰,又匆忙趕到舊金山國際機場接機。他月餘沒有理髮,面色晦暗,說兩句話便打一個哈欠。Davis教授轉機日本的時候買了一盒綠茶蛋糕,遞到馮蕭手裡:「不好意思,把洛帶走這麼多天。你現在看起來像一個藝術家,我都快不認識了。」
馮蕭笑著接過何洛手裡的行李:「我看起來很狼狽麼?要不要把臉擋上?」又問,「這次坐飛機有沒有頭暈耳朵疼?我媽說買了些暈機藥給你,有用麼?」
Davis教授聳聳肩:「我下了飛機聽到的還是中文對話,但是經過一個月,我多少能聽明白一點了。」
「噢?您學中文了?」馮蕭問。
「沒有,但是你一定在告訴洛,你很想她,以後不要再和這個老頭子東跑西跑了。」Davis教授笑起來鬍子直翹,「好吧,我給洛兩天假期。」
馮蕭的冰箱裡空空如也,他說:「你不在的時候,冰箱和廚房都是擺設,現在你回來了,它們又可以充分發揮作用了。」
「我是廚娘麼?」
「那我就是車伕。」馮蕭笑,「似乎電視劇裡面,可以湊成私奔的一對兒。」
「那你最近都吃什麼?」
「賽百味,我用六種面包、三種奶酪,還有不知道多少種的魚啊肉啊蔬菜啊排列組合,每天都不重樣。不僅健康,還有,」他拿出一沓兒卡片,「每次吃都會給一個小票,攢夠八個可以再換一個,喏,我把以後幾天的都攢出來了。」
「早飯也吃這些?」
「好久沒吃早飯了,想不起來。這邊的公寓沒有轉租,新澤西那邊的房子合同也沒有簽,那天澆花的時候水太多,灑到電視上,好在還能繼續看。」
「那盆杜鵑呢?我走的時候開得還很好。」
「估計是我放在太陽下曬過了,那天看都蔫了,我去扔的時候遇到舒歌,被她大大地鄙視,說我辣手摧花,還把剩下的盆花都轉移回你們宿舍了。」
「真是一團糟啊。我們出去吃,再去中國超市買菜。」何洛笑,「不過,讓我先給你理個髮。」
「一個單身漢,能對付就對付了,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做什麼?」
「難道單身漢就要打扮成愛因斯坦?去理髮店也就十幾美金,非要留成爆炸式。」何洛把他推到鏡子前。
「首先我沒有時間;其次,他們理得難看,還是老婆手巧。」
「啊?你有老婆了?」何洛噤噤鼻子,「去,找你老婆去!」
馮蕭轉身環住她:「就在這兒,還要抵賴?」
何洛垂首,馮蕭只能看見她烏黑的髮。
「你不在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比想像中要想你。當然不只是懷念我的小廚娘或者是小管家,你知道,我也隨便慣了。還有,我也練習了幾次做菜,不算難吃,改天讓你嘗嘗。」馮蕭的臉頰貼在她的額頭上,聲音有些疲累,笑起來帶著悶悶的回聲,「老闆對我們的工作成果和論文都很滿意,說修改一下可以做畢業論文。雖然這段時間辛苦一點,但還是很值得。實習一段時間後,或許可以轉成工作簽證,拿正式員工的工資,到時候日子就好過了。我想著如果我早點畢業,你這邊就不用太辛苦,節奏可以稍微放緩一些。」
「不放緩節奏也不行了……我可能暫時去不了美東。」何洛說,「那邊只有一家公司接受我做實習,條件苛刻得很。我想我還是留在這兒一學期,把博士論文的開題理出頭緒再說。」
「沒關係,我和導師還有系裡商量過了,可以過去做幾個月實習,再回來繼續寫論文。」馮蕭說,「這樣,隔幾個月我就能回來這兒呆一段時間。」
「這樣租房子很麻煩的,總要轉租來轉租去的。」
「那有什麼辦法?租兩份房子唄,好在實習會有額外的補助。」馮蕭捏捏她的鼻子,「總好過一放假,兩個人就跨著美國飛來飛去,那樣太辛苦了。」
何洛心中感動:「那等夏天碩士結業典禮之後,我先和你一起過去吧,幫你收拾新居。正好,我也可以去看田馨,好久不見她了,很想呢。」
「她不說想來加州玩,怎麼一直也沒有過來?」
「寒假的時候過來了,恰好咱們回國了,所以她和老公去了洛杉磯和聖地亞哥,沒有來舊金山。他們想去海洋世界和迪斯尼,我看了照片,兩個人返老還童,玩得挺開心。」
「她結婚很早啊,是國內就認識的男朋友?」
「不,是來美國之後,閃電結婚。」
「噢……」馮蕭沉默片刻,「對了,這次回國你不是去我們家了麼?我媽和我念叨很久,說『你是男生當然不著急,人家是女孩子,難道好意思讓人家和你先開口』?我爸媽最近打電話,一直問起這件事情,中心思想就是,不要總拖著人家女孩子。」
「嗯?」
「我們,要不要考慮考慮?」他試探地問,「雖然我現在沒有鮮花和戒指,但你知道,訂婚戒指都是比結婚戒指貴的,我總要問問看,有沒有人肯收。」
何洛抬頭,險些撞到他的下巴。「你就知道突然襲擊。」她嘴角微微上翹,若有若無地笑,「我是草履蟲,只有最簡單的應激性。稍微複雜的問題,都不能預留一個提前量。」
「我不是說要你立刻答應。」馮蕭笑,「我也想等半年一年,我這邊工作的事情有了眉目,穩定下來再說。現在這樣也不錯。」
「我也覺得,現在這樣挺好……」何洛暗自鬆了一口氣。她不知道如果馮蕭堅持這個話題,把結婚的事情提到日程上來,又該如何回答。
她打電話,告訴田馨過一段時間會去美東。
「具體時間定了麼?」
「還沒有,要看馮蕭這邊的項目什麼時候結束。」
「如果不是他要來美東,你也想不起要來看看我。」田馨吃吃地笑,「你現在是惟馮同學馬首是瞻啊,夫唱婦隨。難得見你這麼聽話,看來這次是遇到Mr. Right啦。我還沒有見過馮同學本人,趕緊拉出來遛遛。」
何洛辯駁:「你也知道我一向挺忙。」又開玩笑道,「如果只有看你這一個原因,我的確下不了決心花300美金的機票錢。」
「小氣鬼!剛剛還說馮蕭現在能拿到助研和實習生兩份工資。」
「那是他的錢,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們倆還分什麼彼此?這多見外!」田馨笑,「我也不願意吃我老公的,每天都說我有獎學金啊,可以自食其力啊,但是租大房子買新車,還不都是用他的工資?不過我也不在乎了,我是他老婆,他養著我,名正言順麼。」
「不一樣,你是他老婆,是一家人。」
「那你們也趕緊結婚咯!省得你總覺得欠了人家的。」
「他……問我要不要考慮考慮。」
「那你答應沒有?」田馨急問,「還有什麼考慮的啊,總算有人肯要你,趕緊把自己處理出去。我那個日本同學總說,女人是聖誕蛋糕,過了25就不新鮮了;即使現在大家都讀書,也是年夜面條,過了30就是隔夜飯。」
「你嫁人之後,巴不得所有的人都立刻步入婚姻生活,和你作伴當家庭主婦。」何洛笑,「我沒想過這些問題,先把博士拿到手再說。」
「不要拖太久,小心把男朋友拖沒了。你知道在男人心裡,本科生是黃蓉,研究生是趙敏,博士生是李莫愁,博士後就是滅絕師太啦。」
何洛哭笑不得:「你現在怎麼這麼多謬論?我都沒有怕,你很怕我砸在手裡麼?」
「有點……」田馨一本正經,語氣嚴肅,「你大四下學期還有剛來美國的時候,每天忙得沒白天沒黑夜的,只有選課拿了A+才會開心。我真的很擔心,你什麼事情都好強,就這樣稀裡糊塗自己過下去了。」
「如果真的自己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
「看看,你這種心態多危險。女人不嫁人生孩子,再怎麼樣都算不上人生完整了。」田馨說,「你的性格我還不瞭解麼?難得有人把你當孩子一樣寵著,該嫁就嫁了吧。非要像以前那樣,活得那麼辛苦麼?我看了都心疼。還有,生米煮成熟飯就好了,省得你那麼多心思,還想什麼抽菸戒菸的。」
「什麼抽菸戒菸?」
「你回國之前不是很惴惴不安?說擔心看到別人吞雲吐霧,會把自己的菸癮勾出來。你自己也說想要向前走,說不想活到回憶裡,那麼就給自己一點動力和約束啊。」
「結婚,怎麼能趕鴨子上架呢?我還想問問你,怎麼就那麼有勇氣,認識幾個月就把自己嫁了?」
「女人短時間內嫁人,無非兩種心態,第一是覺得自己拖不起了,趕緊清倉處理;第二是覺得眾裡尋他千百度,天雷勾動地火,非君不嫁。」田馨很得意,「那我一眼看對眼了,就嫁咯。」
「我總覺得,一嫁人,這一輩子就這樣塵埃落定了。」
「你怕自己後悔,對不對?」田馨一陣見血,「你不愛馮蕭,至少不夠愛,對不對?當初你和章同學在一起的時候,每一天都恨不得要天荒地老吧。」
「那時候太天真了。」
「對,你也知道,那些都是天真的想法,現在開始,現實一些了。」田馨有些不屑,「現在的章同學很不得我心,如果他來搶親,我倒是可以站在他的立場上。但現在你回國那麼久他都沒把握機會,你又何必為了他,影響和馮蕭的感情呢?」
「他有女朋友了。」
「我暈,那就更不能要了!你早告訴我這個,我就不說什麼蛋糕面條的來刺激你了。」田馨憤憤,「你,記住,給我爭氣點。」
何洛找出當年出國前章遠給她的那封信,摺痕處已經起了毛茬,墨黑的背景上,Q版小章魚打著牌子,眉眼擠在一起,滑稽得有些寂寥。
「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何洛幾次想要扔在垃圾桶裡,終究狠不下心來。
舒歌走過來,拍她的肩膀,何洛手一顫,幾頁紙跌在桌上,被風吹得嘩嘩響。
「嚇死我了!」
「你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舒歌伸手遞來一盒龜苓膏,「坐飛機上火吧?來,祛熱養顏。」她探頭看見桌上的信紙,「這是誰畫的?真可愛。」
「嗯……老朋友。」
「男的?」
「嗯?」
「筆跡很有力啊,一看就是男生,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嘖嘖,很曖昧喲,我要告訴馮蕭去!」
「他知道的。章遠,是我原來的男朋友。」
「呵,在一起住了兩年,我都沒有聽你說起他來。」
「我當自己早就忘記這個人了,現在頂多是普通朋友。」
「是不是終於發現,人的心,是無法命令的?」舒歌拾起信紙,「否則也不會翻得這麼舊。」
「我很久不看了,這次回國又見面,有點感慨而已。」何洛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就是就是,感慨一下也就過去了。」舒歌說,「馮蕭還是很想你的,你不在的時候,他來推走了你的自行車,說是好好維護保養一下。但有兩次我在圖書館門前看到他,他都是騎著你的車子。我還笑他有車不開,睹物思人。他八成是被我說中了,耳朵都要紅了,嘻嘻,你想像不出吧,那麼一個豪爽的人,耳朵變紅是什麼樣子。還有,他也真逗,把所有的盆花都養得那麼沒精神,倒是裡面的雜草長得發瘋。我看不慣,就讓他都拿回來了。」
何洛笑了笑,客廳的窗檯上擺了一排大大小小的花盆,有一紫一粉兩棵風信子、一株百合和一盆弔蘭。都不是難養的花,但馮蕭不大清楚光照、溫度和水分的配合,幾株花看上去都有些瘦弱,夾雜其中的雜草反而茁壯生長,蔥蔥蘢蘢。
「短短幾天,就長草了,生命力真旺盛,野火燒不盡啊。」舒歌叫著。
何洛點頭:「除非連根拔掉。」
「這麼綠,有些可惜呢。草就比花命賤麼?」
「它們也都很好,只是長到了不屬於它們的地方。」何洛的手指繞上細長的草莖,轉了幾圈,用力拽住來,柔韌的葉子頗不甘心,在她指頭上勒出紫紅的痕跡來。她有些懨懨,對於感情,寧願選擇避而不談。馮蕭疲倦的笑容讓她心存歉疚,總覺得自己不肯全情投入,又或是隨著年齡增長,感情的表達就是從熱烈變為平實。無論如何,她都無法開口,說「讓我冷靜一段時間」。
然而心裡的荒煙蔓草,在冰雪覆蓋的年頭裡沉默蟄伏,此刻蠢蠢欲動,春風吹又生。或許田馨說得對,要爭氣點啊。「還有馮蕭。」她想,要對他好些,再好些,否則,怎樣都不公平。
夏天何洛拿到碩士學位,馮蕭的實驗項目也如期收工。一天看《 國家地理 》雜誌的時候,馮蕭忽然抬頭,說:「不如我們出去旅行吧,我怕去實習之後,就沒有這樣的假期了。」
何天緯來參加堂姐的學位授予儀式,聽說兩個人決定去黃石公園,興奮地說:「那是個好地方,幾年前我們全家就去過,去年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和Angela也想去,但是老爸不同意,說我們幾個小孩子開長途太危險。要不是今年我去中國,肯定和你們搭伴。」
「搭伴?拜託,人家甜甜蜜蜜一起去玩,你跟著湊什麼熱鬧?」舒歌白他一眼,「你還是去找Angela比較好。」
「I am over her.」天緯聳肩。
「真是短命的Puppy love。是不是去了一次中國,發現地大物博,美女眾多?」
天緯嘻嘻一笑,不在乎舒歌的調侃,轉身又囑咐何洛二人:「黃石那邊熊很多,不要看它們呆頭呆腦一副老實像,跑起來很快的,如果露營,一定要把吃的藏好,否則會被熊偷襲喲。」
「沒關係,」馮蕭大笑,「我只要比何洛跑得快就可以了。」
何洛從ebay上買了幾張CD,馬修·連恩的《 狼 》、《 風中奇緣 》的原聲唱碟,還有一些印第安曲風的音樂碟。馮蕭在未名空間bbs上泡了幾天,參考別人的遊記制定了一套行程,又在網上預訂了沿途的租車和旅館。兩個人從加州聖何塞出發,乘飛機到猶他州的鹽湖城,然後租了一輛車,一路北上,從115號高速路進入愛達荷州之後,路旁能看到綿延的牧場,天似穹廬,風吹草低。中途休息的時候,何洛在便利店挑冰箱貼一類的紀念品,愛達荷州以盛產馬鈴薯出名,她選了一張明信片,上面是一個缺了門牙的小孩子,抱著一隻和自己體型差不多大的馬鈴薯,眯著眼大笑,金黃色的柔軟頭髮和背景虛化的草垛相映成趣。
「我來給你寄,然後你寄給我。要不然收件人和寄件人都是同一個,自己和自己玩兒多沒意思。」馮蕭說著,在寄信人一欄寫上自己在新澤西的新地址,「這樣地址也離得遠些,省得一看,就是對街的鄰居。」
「都是同一個地址也很好玩兒啊,轉了一圈,自己的卡片又回到自己手上。」何洛低頭繼續尋找,「那我再給你挑一張,我以為會有My Own Private Idaho的劇照呢。」
「什麼電影,沒看過。」
「基努·李維斯主演的,香港的翻譯叫做《不羈的天空》,」何洛嘻嘻地笑,「台灣的翻譯比較有趣,《男人的一半還是男人》。當初似乎在威尼斯影展大出風頭,你可以找來看看。」
「才不看。」馮蕭哼了一聲,「I'm straight!」
他聲音不大,但店裡收款的美國大媽還是聽見了,笑呵呵看著兩個年輕人。
公路穿過綠波蕩漾的牧場,從倒後鏡裡看過去,雲影倏忽飛逝,遠方山色蒼茫。有時地勢平坦,車輛稀少,馮蕭一踩油門,時速便達到100英里。何洛扯扯他的衣袖,「小心點,已經超速了,別被警察抄牌。」一路車行通暢,傍晚便來到黃石公園的西側入口。這是美國最大的國家公園,佔地近9000平方公里,匯聚了峽谷、湖泊、河流、森林、草原種種地貌,公園裡面的主要幹道是一個8字,全部環繞下來有200多公里。兩人計畫在黃石附近住四天,第五天一大早出發,去公園東北角外的熊牙公路,然後驅車南下,在幾十公里外的大提頓國家公園宿營。
熊牙公路一直通到海拔3000餘米的Shoshone國家森林西峰,山腳還是陽光普照的盛夏,到了山頂開始下雪。馮蕭穿著短袖T-Shirt,把夾克衫給了何洛,冷氣還是鑽到車裡來,索性開了暖風。峰頂最高處白霧茫茫,路邊還有半人高的雪牆,馮蕭從工具箱裡翻出扳手,在幾乎凍成冰的牆上寫了「到此一遊」四個字:「英語應該怎麼說?」
「We were here.」何洛歪歪扭扭地添上一行。
「頭一次穿著短袖站在雪地裡呢,來,合張影發回去嚇嚇他們。」馮蕭說著,連打了三個噴嚏,但興致依然高昂,「這些雪牆估計多少年也不會化吧,到時候帶著兒子來看,你老爸老媽當年來過的地方。」
接近傍晚的時候,兩個人穿過黃石來到大提頓公園,路邊碧草如茵,河流縱橫,樹木長得筆直,遠處是綿延的雪山。何洛翻出《 狼 》的CD來聽,連說:「這個地方很像新疆的感覺呢,如果能騎馬那就太棒了。」
馮蕭事先預訂了住處,是傑克森湖畔的小木屋,推開窗,就能看見提頓雪山嵯峨的主峰,山頂冰雪覆蓋,雲霧繚繞。
「喂喂,這就是派拉蒙電影公司片頭的那座山呢!」何洛拉馮蕭過來看。
「我還是先去買兩捆柴禾吧。」他指指地中間的火爐,「我剛才停車的時候問了管理員,這裡晚上只有十幾度,這樣的老式木屋都沒有空調。」
「要點木柴?能著麼?」
「放心,忘記了麼?每次BBQ都是我負責生火,和高手在一起,你怕什麼?」
馮蕭去了快半個小時還沒有回來,何洛坐在室外的木桌旁,肚子餓得直叫,她做了兩個金槍魚的三明治,口水在蛋黃醬和乳酪的香氣誘惑下蠢蠢欲動,忍不住拿出一片乳酪送到嘴裡。
「好啊,我去勞動,你就偷吃。」馮蕭回來,從車後備箱取出木柴。
「哈,誰讓你這麼慢,別說買木柴,砍樹也應該回來了。」
馮蕭接過三明治,咬了一大口:「不知道吃多了的話,會不會都顛出來。」
「顛什麼?」
他笑著,向身後指指,兩個牛仔牽著馬,抬高帽簷,衝著何洛微笑。
「剛才在遊客中心遇到的,明天和後天的起碼旅行都預訂完。人家本來是要下班來交崗,被我軟磨硬泡給拽來的。」
「你口才很好啊。」何洛開心地繞著棕色的馬匹轉了一圈。
「其實很簡單,就是欺騙了善良的美國人民的感情。」馮蕭攬著她的腰,眨眨眼,「親熱點兒,我告訴人家說,咱們是來度蜜月的。」
傑克森湖湖水碧藍,倒映著青色的雪山,夕陽暖紅色的光芒在微波上跳躍。湖畔開滿了寶藍和淡紫的矢車菊,還有叢叢簇簇金黃的小向日葵。何洛戴上牛仔的寬簷帽,聽他們哼兩段不知名的牧歌,馮蕭在不遠處,騎著馬微笑。
月亮出來了,皎潔安靜地映照著雪山,爐子裡的木柴噼噼啪啪響著。何洛白天有些著涼,又想坐在門外看湖光山色,馮蕭說:「剛洗過澡就吹風,小心感冒得更厲害。坐在床邊看也是一樣的。」還拿了一條毛毯把她裹住。何洛抱膝坐在床上,一副委屈無奈的表情。
馮蕭笑了,抬手撥開她的劉海,吻了吻何洛的額頭:「還好,腦門兒不是很熱。」她頭髮還帶著薄荷草洗髮水的清新味道,彷彿有一縷月色附著在髮稍,光澤明亮,引誘著他的手指穿過濕潤的髮絲。馮蕭低頭,輕柔地吻下去,何洛坐不穩,後頸貼緊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漸漸放低,何洛已經感覺到頭髮觸在枕上,又濕濕地貼在臉頰上,很不舒服。她側臉,想把頭髮蹭開,視線從窗口探出去,只看見雪山霧靄繚繞的峰頂,被月光染成淡青色。這樣的夜色太寂寞,何洛忍不住閉上雙眼,想起田馨的話,「難得有人把你當孩子一樣寵著,該嫁就嫁了吧。……還有,生米煮成熟飯就好了。」
毛毯散在床上,她頎長的脖頸伸展進睡衣寬敞的領口,和鎖骨隱約的輪廓連在一起。能感覺到,馮蕭的雙唇沿著這一線吻過來,手掌已經掀起衣襟,游移到她的側腰上,炙熱的溫度傳來,令她心中一滯。
本應是柔情無限的時刻,何洛卻覺得心中有淡淡的憂傷,所有的思緒就和霧靄山嵐一樣,揮之不散,清冷地纏繞在心頭。絲毫觸摸不到那些想法的輪廓,每次想去捕捉,它們就輕盈地散開,然而這霧氣越來越重,漸漸凝結成露珠,掛在眼角,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還不想,就此塵埃落定。
李雲微的外婆跌了一跤,骨傷並不嚴重,但同時誘發了心血管疾病和肺炎。她從深圳趕回去,陪了外婆將近一個月,直到老人身體康復。返程時她路過北京,才大叫吃不消,衝著章遠抱拳稽首:「同桌,你人脈廣,拜託幫我找份新工作吧,我看遲早我要被開除了。」
「你真是不拿我們當朋友。這麼大的事情,就自己扛著,早說我們都能幫幫忙。」
「畢竟是家事,怎麼好意思總麻煩你們?好在趙承傑在市立醫院工作,已經幫了很多忙。」
「外婆好些了麼?」
「嗯,還算穩定,人老了,難免骨質疏鬆,然後加上原來呼吸道就有些問題……」李雲微嘆氣,「這次真是嚇死我了。本來覺得在深圳那邊收入高,想多攢兩年錢,現在看來,還是乖乖回家工作的好。你在那邊認識什麼大公司麼?幫我推薦推薦啊。」
「我認識的一些客戶,倒是在當地有分支機構。」章遠說,「不過肯定要你轉行了,你捨得放棄現在的工作麼?你不是說,很喜歡當高中老師?」
「都習慣了……只要你介紹給我一份高薪的工作,就不算放棄什麼了。」李雲微拍拍章遠的肩膀,「有同桌罩著,我放心。」
「其實,一個人還是很累的。聽說,有人還在等你呢,我是說……許同學。」
「賀揚麼?我不和他一起走,是對的。只不過我用外婆的事情做藉口,不肯出國,很對不起他呢。」李雲微低頭咬著指甲,「我說沒有申請美國的大學,他說可以結婚陪讀。我就發脾氣和他吵架,說他不尊重我,說我放心不下外婆……其實,我是沒有勇氣和他在一起一輩子啊。」
「婚前恐懼症吧?許同學對你不是挺好的?」
「他是很好,不過多數時候,我們選擇是那個喜歡的人,而不是那個最好的人。」李雲微抬頭,「感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到最後,發現沒有辦法勉強自己。是我對不起他。」
「選擇了一個人,就要接受她的決定,說不上誰對不起誰。」章遠說,「還有,最不能勉強的,就是自己的心。就好像彈簧,壓得越狠,彈得越高。」
「那你還選擇這麼壓著?小心憋得吐血!」李雲微瞥他一眼,「你們兩個都是我的朋友,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我希望你們兩個,都可以開開心心的,就算不能在一起,也都要各自幸福起來。」
「她很幸福吧?」
「我不知道。」李雲微沉默片刻,「我只知道,他對何洛很好。你前段時間不是見到何洛了?」
「我不敢多問,怕知道什麼自己承受不了的事情,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吧。」章遠笑著截下她的話,走到窗邊,「最近我們人事改組,緊要關頭。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分出多少時間和心思來想她。我也很累,我所有的投入都沒有回應。有時候,我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又不想給任何自己遺憾的機會。我知道,多等一分鐘,都會讓她離我更遙遠,只是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大概能想到的,只有你好,再見。」
「其實唸唸不忘比說再見還更痛苦,銘記過去,更需要勇氣。」
「那就給我一個機會說再見吧,我會努力說得很瀟灑。」章遠深深呼吸,「最壞的情況,不過是她不愛我。怎麼樣,都不會比這個更糟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