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Fly Away

  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想要成熟就要接受不完美

  趁我還能微笑的時候

  請你轉身 Fly Away

  ——萬芳·《Fly Away》

  何洛旅行回來後,喉嚨一直隱隱作痛,吞嚥口水時覺得嗓子腫起來,一直脹到耳朵,量了體溫,37度5。她去學校的健康中心拿藥,被護士推薦去醫院的門診檢查。美國醫生頗重視呼吸道傳染疾病的防治,將何洛的耳鼻喉徹查一遍,最後診斷為急性咽炎。馮蕭去沃爾瑪的藥房買了一些處方藥,他即將啟程去美東,本來說臨行前帶何洛去海邊的餐廳吃牛排,但看她一幅懨懨的神情,只能不了了之。

  「洛洛不會說話的時候好無聊啊。」舒歌大叫,「每天在屋子裡飄來飄去的。」

  馮蕭解釋:「估計是路上著涼了。」

  「就是,讓你們爬雪山過草地,風餐露宿!」舒歌看了黃石和大提頓的照片,無比羨慕,「早知道這麼好玩兒,當燈泡我也要去。」

  何洛只是微笑著點頭。

  馮蕭拍拍她的腦門:「完了,小面包失聲好幾天,不會聲帶退化了吧?」

  舒歌瞪大雙眼:「好幾天?這都向我匯報,你們也太前衛了。」

  馮蕭聽不懂她的話。

  何洛清楚這個室友在南方長大上學,經常分不清前後鼻音,此刻笑得促狹,不知道又聽成什麼。她扯扯馮蕭的衣袖,示意他早點回家休息。她的嗓子漸漸不那麼痛,但是已經習慣了幾日來的沉默,索性將沉默進行到底。

  田馨在電話裡說:「你不好利索了,可不許來看我!」

  「還怕我傳染你?」

  「當然!我要保證身體健康,尤其不能吃抗生素。」田馨神秘兮兮,把五年大計向何洛簡單闡述了一下。

  「啊?!你們打算要小孩啊!」

  「嗓子沙啞就不要大聲尖叫,要保護聲帶。」田馨多年來不忘自己的美聲本行,時時刻刻注重關愛咽喉,「這樣的話,我博士畢業,小寶寶也可以送去托兒所了,我就輕裝上陣去工作,多好!」

  「有動靜了?」

  「還沒有,我們剛剛有這個打算的。」

  「哦……你真是傳統的居家好女人。」

  「你咋樣?有動靜沒?」

  「我能有什麼動靜?」

  「嘿嘿,不要抵賴哦。」田馨笑得詭譎,「你們出去的照片不是發給我看了?遍地野花的林間木屋,不要告訴我nothing happened。」

  「你去死吧。」何洛惡聲罵她,然後悠悠嘆息,悵然道,「田馨啊,我覺得,我徹底完了。」

  「熟了?如果你很有罪惡感,那就結婚唄,馮蕭難道會抵賴?」

  「熟你個大頭……」

  「嗯?」

  「糊了,我煮了一鍋糊飯。」何洛苦笑,「一塌糊塗的糊。我很努力,想要對他好些,但是發現完全不可能向另一個層面發展。我做不到。這樣勉強著,對他,是不是很不公平?」

  「愛情裡面壓根就沒有什麼公平而言。誰付出多誰付出少,根本就無法衡量的。」田馨嗤之以鼻,「一旦你開始唸唸不忘講究公平,那就不是愛情了。」

  何洛笑了兩聲:「真有哲理!你現在理論修養與時俱進啊。」

  「這是你說的。」

  「我?什麼時候?」

  「當年我問你,都不是章遠的女朋友了,還為他做這做那,對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你就回了我一句,一旦開始講究公平,那就不是愛情了。我當時,可是為你的偉大愛心感動得涕淚橫流。但是你現在,每次說起馮蕭,必然不離公平二字。既然你想冷靜一段時間,就和馮蕭講,還真怕他飛了不成?」

  「不是,他現在剛換了實驗室,很多事情都沒有理清頭緒。等他那邊穩定一下再說吧。」

  「那你還來不來美東看我?」

  「去啊,我還要幫他收拾一下東西。」何洛說,「他陪我走了最艱難的時候,我現在總不能過河拆橋。」

  「嗯,卸磨殺驢。」田馨附和,又笑,「我看你是始亂終棄。」

  何洛病好得差不多,學校要月末才開學,她計算時間,決定去新澤西探望馮蕭。

  新澤西和加州都屬於房價高昂的地區,雖然馮蕭有額外的實習補貼,但為了省錢,他租住在新澤西和賓西法尼亞兩州交界的地方,每天要開車一個小時才能到實驗室,一旦忙碌起來,索性就在隔壁辦公室的沙發上將就一晚。因為何洛來,他才歇了一個週末,週一一早又要去實驗室。公寓後面有一片園子,每家住戶都分了兩壟,何洛從中國店買了一些西紅柿、青椒和韭菜的菜苗,說:「別的種著玩兒,韭菜可以送給你們美國同事。原來你老闆不還點名,要吃那種長得像草的菜?」

  「那是你包的韭菜雞蛋餃子,他們哪兒會做?難道真的當草啃?」馮蕭笑,「改天帶他們回來吃飯,你大顯身手?」

  「沒問題。」何洛要去種菜苗,從馮蕭的衣櫥裡翻出一件寬大的舊襯衫套上。

  「下飛機後你光幫我收拾東西了。累了吧?」馮蕭打開車門,「我上班去,你好好休息吧。」他又轉身叮囑說,「也不用收拾得太仔細。這兒我租了三個月,過一段時間打算換一個地方。」

  「為什麼?這裡環境不錯呢。」

  「換一個距離田馨他們近點的地方,走動起來方便,你似乎愛她多過愛我。」他揶揄,「過兩天,咱們一起去看田馨,好不好?」

  何洛微笑點頭,馮蕭探身在她的面頰上吻了吻。她一身青草的清新氣息,在微涼的天氣裡,柔軟的唇傳遞暖意。

  馮蕭的車行出公寓停車場,何洛站在路邊揮著手,直到他從視線裡消失,才緩緩放下手臂。心情並不輕鬆,似乎無論什麼時機和他講兩個人給彼此一些時間,都是不恰當的,馮蕭換實驗室,做論文,過一段時間答辯,他說爭取四年半以內拿到博士學位,片刻不得閒。然而自己的態度親近而不親暱,難道他會感覺不到麼?

  惟一可以讓人開心一點的事情,就是過些天便可以見到田馨,何洛彎起嘴角,輕快地吐了口氣。路邊放著花木剪、小鏟還有藤筐等園藝工具,她一雙泥手在舊襯衫上蹭蹭,彎腰一一拾起。

  男子修長的手,遞過她的小草耙。

  「Oh, thanks.」何洛起身。對方磨砂皮靴上斑駁的濕印,挽著褲腳邊的洗水仔褲,淺駝色斜紋毛衣,在眼前一一展現。他立在一棵葉子半紅的楓樹下,身後是薄紗一樣的霧,被遠處的灌木叢映成淡青色,

  「章遠!?」何洛在看清來人的瞬間,脫口而出。

  「是啊。」他笑得沉靜,面容疲倦,風塵僕僕逆光而立。章遠也望著面前熟悉的身影,她穿著寬大的男式襯衫,慵懶舒適,剛才微笑著側頭,讓別人吻在臉頰上,晃動的深紅色髮梢灼痛他的雙眼。他磨砂皮的深棕半靴染了露水,涼意從腳下升起,凝結在心尖,冰冷如刀割。

  「你怎麼來的?」

  「偷渡來的。」章遠接過她手中的藤筐,「我來美國參加一個培訓考察,順便來看看你。」

  「我是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地址?」

  「我是克格勃啊……」他揚揚眉毛,「驚訝吧?從天而降。」

  「有點兒。在哪兒培訓?」

  「先去了西雅圖一週,然後硅谷三天,以為你會在學校,可以順路去找你。」

  然後,飛了三千公里來美東,也是順路麼?何洛笑笑,「那下一站呢?」

  「我們要去紐約,所以,正好離你這兒不遠,過來看看。」預備好的話再次被眼前的現實擊碎,無法啟齒。

  已經看到,你可以走了。何洛想這樣講,但面對他倦然的微笑,話到嘴邊卻成了「進來坐,喘口氣再說吧」。

  電子防盜門,沉重的防火門,掛著棕色「Welcome」木牌的房間大門,一扇搧開啟再闔上,便是她在異國的生活。和另一個人的生活。

  爐灶上小火鹵著什麼,濃郁的醬香裡有花椒、大料和桂皮的味道。

  「挺香的。」章遠吸吸鼻子,遲疑地望著門邊一大一小兩雙拖鞋。

  「滷雞蛋、雞爪和豬耳朵,我準備熬一個萬年鍋,以後放這兒。」何洛拿出一雙新拖鞋,「歡迎,你是第一位訪客呢。」

  她打電話給馮蕭,「同學來了,你晚上回來吧?我們一起找個地方吃飯。」

  「哦?田馨麼?真等不及,我們正要去看她呢。」

  「是章遠,他去紐約開會。」

  「哦……好,我下班後就回去。你問問他想吃什麼,如果我回去晚了,你們先吃。」

  何洛轉身,問,「你晚上想吃什麼?」

  章遠想了想,「隨便吃點吧。最近這兩天吃了好多西餐,還有所謂的中餐,又甜又酸的,所以特別想吃東北菜。」

  馮蕭聽見,笑道,「那沒辦法,要何洛親自下廚了,沒問題吧。」

  「好吧。」何洛念了幾樣材料,囑咐他去中國店買,「你還真的要早些回來,否則我沒辦法開伙。」

  「果真是中國人到了哪裡,都要帶著自己的中國胃。」何洛說,「我來了美國這麼久,習慣了吃奶酪吃牛排,但如果讓我連續吃上一個禮拜,心裡也絕對不舒服。」

  「嗯,聽說這邊的中國店東西很全,從北京甜麵醬到台灣沙茶醬,一應俱全。」

  「是啊,美國比歐洲好很多,據說有人帶瓜子過去。」

  「這裡是挺好的。空氣好,人也很友善。」

  何洛問了他們培訓的內容,章遠一一回答,兩個人便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侷促地坐在沙發兩端。她把沒來得及種的菜苗收好,從冰箱裡拿了水果擺在章遠面前,又提了噴壺給吊蘭澆水。

  「聽說,你又要陞官了?」何洛問。

  「嗯?還沒有,最近在提名討論。」

  「哦,提前恭喜你啊。我就知道只要你盡心的事情,就會做好。」

  「八字沒一撇呢。」

  「又謙虛了,如果不是胸有成竹,這麼關鍵的時刻你跑出來培訓?」

  「我知道,來美國這邊的機會難得,我不想錯過。」

  何洛低頭,看著鹵鍋撲撲冒泡,「你在美國還要待多久,紐約有很大的IT公司嗎?」

  「沒有。其實……我的培訓已經結束了,團員們有兩天自由活動時間。明天中午的飛機回國,我的簽證後天就過期。」

  「嗯……時間挺緊的。」

  「是啊,我聽雲微說,你們去了黃石公園,沒想到都要開學了你還不在學校。我昨天去你學校,你室友說你剛來新澤西。」章遠苦笑,「其他團員都從舊金山出境,我自己改了明天紐約出境的機票。」

  「公司派你來學習?」

  「不,自費,還請了年假。」章遠走上前,在何洛身後一步遠的地方站定,「我早就想來了。」

  何洛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走近,轉身微笑,「我們說點別的,好嗎?你還沒有告訴我,到底怎麼知道這裡的地址的。」

  「你的室友真厲害,只說你來新澤西,死活不告訴我你的地址。」

  「的確,沒有誰知道。這個房子馮蕭租得很倉促,還是這邊的中國同事幫忙代找的。」

  「你室友也被我纏得口乾舌燥,勉強同意我進廚房喝口水。」章遠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明信片,愛達荷的土豆,「我在冰箱上發現了這個,後面有一個美東的地址……我也只是碰碰運氣,直接衝到了機場。」

  「你坐的紅眼航班?」為了一個不明確的地址。

  章遠笑容疲憊,他買了夜航機票,到美東時正是凌晨。他從公文包裡拿出一袋東西,說:「險些就把這些和行李一起寄存到紐約機場了,喏,今年的新茶,還有兩本幾米的畫書。」

  何洛伸手接過:「哦,謝謝,我收起來去。」她快步走入書房,手上的兩本書千鈞重,沉沉地拍在桌上,《 布瓜的世界 》和《 遺失了一隻貓 》。最早看的幾米,還是大四冬天的《 向左走、向右走 》。

  書中寫著,她不曾遇見他,他不曾遇見她。

  變化無常是否真的比確定更為美麗?

  何洛站在窗邊,參天的橡樹枝葉搖曳,沙啞嘆息夏天的逝去。她在窗戶的倒影裡看見自己低垂的嘴角,抓起桌上的小鏡子,眼睛微微泛紅。她從抽屜裡拿出眼鏡戴上,感覺心事不再赤裸地暴露在空氣裡,思緒才稍微平和下來。

  早起開機時自動啟動了MSN,狀態是離開,但還是有半屏幕的留言窗口。

  馮蕭說:「平安到達實驗室,點個卯便回來。」

  田馨說:「親愛的你什麼時候來,我想你想的睡不著!」

  舒歌打了一張大大的笑臉,「嘿嘿,吃月餅了嗎?還有額外驚喜奉送。」

  「有驚無喜。」何洛答覆。

  「我終於見到傳說中的章魚,前天在外面坐了大半夜,昨天又來纏我,果真有章魚八爪纏人的本領。他還拿走了你的明信片,我去攔,他居然說『別逼我打女人』,有沒有搞錯?」舒歌立刻回應,「倒是蠻帥哦,可惜有暴力傾向,否則不妨介紹給我哈!」

  「我都知道了。」何洛苦笑。

  剛過中午馮蕭回到公寓,買了青菜豆腐和羊肉,還有一條現殺鯽魚。一進門遞給何洛,「我擅自改了你的菜譜,天氣還熱,就不要吃牛肉蘇泊湯了,鯽魚豆腐湯也不錯。」又沖章遠笑笑,「來了?嘗嘗看,何洛做得很好吃。」

  何洛整理著食材,兩個男生寒暄著。

  章遠說:「我比較喜歡鯽魚糯米粥,養胃。」

  馮蕭笑:「我現在腸胃可好了,都是何洛的功勞,定點吃飯,葷素搭配。原來我在加州,同實驗室裡的中國人總搶著看我的飯盒,羨慕壞了。現在都要有腐敗肚了。」

  章遠說:「工作後難免。」

  馮蕭攤手,「運動少了,她又做得太好吃。」又笑,「何洛總批評我的飲食方式,她脾氣可大了,我每次買可樂或者薯條之類的垃圾食品,她都生氣。她從小就這樣犟麼?」

  「她一直……挺有原則。」

  土豆溜圓,何洛第一刀下去,就有一半骨碌到地上。她俯身撿起來:「新菜刀,用不順手。」

  「我幫你吧。」馮蕭洗了手。何洛搖頭,說:「你今天連續開車那麼久,坐會兒吧。」兩個人推來搡去。章遠看著電話桌上二人的合照,在一面雪牆前穿著夏天的衣服,就和自己此刻的貿然造訪一樣,不合時宜。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在看別人的電影,永遠是觀眾,再無登台的機會。

  「我打算坐晚上六點十分的班車回紐約。」他揚揚手裡的時間表,「明天的飛機,我還是早點趕回市區的好。」

  「這麼急?」馮蕭預備碗筷,「那,何洛你送章遠去公車站吧。老同學多說會兒話。」

  何洛蹙眉,「我不大認路,怕丟了。」

  「多近啊,只一個轉彎,開車五分鐘,昨天去兜風不就是你開車的?」馮蕭幫她端菜,一字一頓地說,「沒問題,何洛,你肯定能找回來的。」

  家常涼菜、蔥燒羊肉、地三鮮、白菜炒黑木耳、鯽魚豆腐湯,還有剛鹵好的雞手豬手,拉拉雜雜鋪滿餐桌。「現在做飯手很快麼。」章遠說,看何洛恬淡地微笑,安靜地擦著護手霜。他想要努力記住她的模樣和這餐飯的滋味,但嘴裡卻吃不出任何味道。

  吃過飯,何洛開車送章遠去公車站。

  「你現在很幸福,是麼?」他問。

  「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對了,我買了房子。」

  「哦?原來是真的。那我上次問你……」

  「上次……本來打算賣了,但是,我還是沒有。捨不得。」章遠說。

  說話之間已經到了車站。「一路平安。」何洛把車停在路邊,揮揮手,「再見。」

  「那,我走了。」章遠下車,走了兩步,轉身回來,遞給何洛一張照片,「我本來以為,你會是女主人的。」說完,他沿著芳草萋萋的斜坡走下去,長途空調大巴即將開出,禿頂的司機搖著制服帽子。

  何洛翻過照片,是從陽台俯拍的小區園景,透過鐵藝雕花圍欄,大門內基石上,四個大字清晰可見,「河洛嘉苑」。

  「河、洛、嘉、苑……」一顆心痛得發木,梗在胸口。她仰起臉,天窗深褐色玻璃外,流雲走得飛快,就和最初來到美國每一個思念的日子一樣,在屋頂眺望遠方,心也是這樣糾結,然而沒有一朵雲停下來聽她的心事,滿腹的落寞無處投遞。

  何洛有那麼一刻的衝動,想要衝到大巴上,說:「走吧,帶我一起走吧。」什麼都不計較,所有的一切都統統拋開。然而馮蕭的話依然在耳畔:「何洛,你肯定能找回來的。」

  猶疑之間,長途汽車隆隆的馬達聲從身邊經過,何洛不忍再看再回想,靠在座椅上,雙手交疊,矇住眼睛。

  茫茫人海中,我們究竟是誰錯過了誰?

  轉身之前 隱約看見了你眼眶中的淚水

  知道我曾經存在在你的心裡 我想 那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