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番外·海覓天·04

  服務員拿來幾種飲料,問Alex喝什麼。「水,謝謝。」小男孩正襟危坐。

  「這裡有可樂,橙汁,還有花生乳喲。」李雲微指過去。

  Alex用探詢的目光看何洛。「好吧,今天破例,可以喝一些。」何洛摸摸他的頭,又對雲微解釋,「美國好多飲料糖分太高了,對小孩子的健康不好,一般我都不讓他喝的。」

  葉芝夾了一塊清蒸魚:「小朋友多吃這個,有營養哦。」

  Alex搖頭:「我和魚有仇。」

  「他喉嚨被魚刺扎過,喝了兩碗醋。」何洛笑,

  把小刺一一摘出,「Alex, 吃一點,比Mommy做的好吃喲,還有,你應該對葉阿姨說什麼呀?」

  「謝謝葉阿姨。」Alex大大方方地笑,還沖葉芝招招手。

  趙承傑嘿嘿了兩聲,夾了一塊三杯雞:「小朋友,那你要叫我什麼?」

  「你也是我媽媽的同學麼?」Alex問。

  趙承傑點頭。

  「真的麼?但是……」Alex眼珠轉了轉,扭頭用英語對何洛說,「But he looks much older than you.」

  雖然口音純正,但畢竟是小孩子,講得慢,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眾人不禁笑了出來。

  但終究不能開懷,一個問題如鯁在喉,何洛不說,眾人也不知如何挑破。

  Alex, 你的爸爸是誰。

  一屋子人悶頭吃飯,只有Alex童稚的嗓音不時響起,拉著何洛問東問西。過不到一個小時,面前的小接碟就換了三四輪,實在不能在勉強肚皮。眾人面面相覷。

  何洛搶著結了帳,又拉住雲微:「我有幾句話,想和你單獨說。」當務之急,是把Alex的存在告訴父母,至於今日的事情將如何傳得滿城風雨,為某些人的生活帶來軒然大波,何洛已經顧不得多想。

  既然回來,便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

  其他人很知趣地起身,表示過幾天在和她聯絡。李雲微拉住趙承傑:「你是男生,你怎麼跑!」

  「你老公不是在這兒?」趙承傑指指常風,「讓他給你壯膽。」然後飛也似地逃了。

  常風拍拍妻子的手背:「我在樓下茶座等你。」

  只剩下何洛,雲微,還有拿著酒家贈送的小風箏,玩得不亦樂乎的小男孩。

  何洛把他攬在懷裡:「Alex, 告訴阿姨,你今年幾歲了。」

  「四歲半。」

  「他生下來的時候六斤不到,因為不足月。」何洛說。

  「他爸爸……是我認識的人麼?」

  何洛點頭。

  「忘了他吧,他……」李雲微低頭,「你要相信,他也是有苦衷的,那時候他的公司……」

  「我這次回來,也不是找他做什麼補償。」何洛把臉頰貼在Alex額頭上,「這是我的寶貝,我不會把他交給任何人。」

  「那你怎麼對Alex解釋的?」李雲微問。

  「我說他死了。」

  「怎麼可以這麼講!」李雲微大駭。

  「這是最簡單的方法,免得小孩子一直追問,他在哪裡。」

  「你們在說我爸爸麼?」Alex問,「媽媽說他聰明能幹,很愛媽媽和我,雖然他不在了,但是我們永遠都愛他!」

  趙承傑敲門進來:「不好意思,我忘記拿大衣了。」恰好聽到Alex的話,瞪大眼睛看著李雲微,「你怎麼回事?!我們不是說好了,不告訴何洛的麼!現在連小孩子都知道了。」

  李雲微衝他拚命的擠著眼睛。

  Alex說:「我知道啊,爸爸在天上,在星星上看著我們。」

  「什麼事情不告訴我?」何洛一愣,旋即明白了前因後果,笑容僵在臉上。

  李雲微握住她的手:「你聽我說,何洛,千萬不要激動。」她的聲音聽起來遙遠疏離,並開始抽泣。

  「原來,你們都在騙我。」何洛立時想到,臉上失了血色,「其實,並沒有什麼千金萬金的,是吧?」她俯身抱起Alex, 推門而出。葉芝等人都站在走廊上,看見她衝出來,都嚇了一跳。何洛目光如電,一個個看過去:「你們都知道的,對不對?」她快步離去,片刻後眾人才緩過神來,互相埋怨:「還愣著幹什麼,追啊!」

  何洛抱著Alex走不快,把他放到地上,牽著他一路小跑,卻不知道要去哪裡。小孩子跟不上她的腳步,喘著氣,喊道:「Mommy, 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何洛聽不清。滿耳似乎依然是剛才逼問下趙承傑的坦白:「Alex一進門,我,我就看出來了……可是,章遠他,四年前……胃癌……」

  Alex踩到冰上,滑了一跤,幸好手被何洛抓著,沒有跌傷。她拂著孩子身上的雪屑,Alex怯怯地問:「Mommy, 你冷麼?你一直在發抖,要不要我把圍巾給你?」

  何洛雙膝一軟,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體,跪在地上,抱住Alex放聲大哭。在聖誕將至的街頭,每棵樹上都是一串串閃亮的金色小燈,《鈴兒響叮噹》的歡快節奏從長街的一邊飛到另一邊。這樣人潮洶湧的城市裡,這樣廣闊的天地間,他不在了,他不在了。

  他在星星後看著我們。

  李雲微和葉芝追過來,伸手去拉何洛,她用力甩開。二人已經忍不住淚,抱住何洛,還有小小的Alex,在街頭哭作一團。

  似乎是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綠樹繁茂,枝椏間漏出高天流雲破碎的光影。他走在前面,不肯回望。何洛追得氣喘吁吁,他停下來,說:「你回去吧。」

  「不!」何洛固執地搖頭,從身後抱住他,「這次,我要和你一起走。」

  他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回去吧,Alex還在等你。」

  何洛猛然一驚,陽光已經浸透窗簾,漫上牆壁。她闔上眼睛,試圖找回夢境。我還沒有看清楚你的臉,不要就這樣結束!

  讓我再看你一眼。

  因為時差的原因,Alex早早就跳起來,披著賓館的浴衣跑來跑去,衣襟長長的拖在地上。他看何洛睜開眼睛,才撲過來:「Mommy, morning!我們下樓吃東西好不好?」

  「你早就醒了?餓不餓,怎麼不喊Mommy?」

  「餓了。」Alex點點頭,「不過昨天常風叔叔說你生病了,讓我好好照顧你。你不是說,生病了就要多睡覺麼?」

  葉芝打來電話,她就在酒店大堂,說:「雲微那邊上課,學生要期末考試,走不開。」

  何洛說:「問你也是一樣的。他在哪裡?我想帶Alex去看看。」」

  葉芝發窘:「不清楚,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雲微通過沈列找我,說你要回來,她自己不敢去見你,拉我們壯膽。」

  何洛「哦」了一聲,給Alex取了煎蛋和餛飩,自己只喝了兩口白粥。葉芝憂心忡忡地看她,何洛抬頭笑笑:「沒事兒。這些年我都是這麼對Alex講的,也不算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極其鋒利的刀劃破身體,在最初是感覺不到痛的,只是嗖的一涼。

  她把Alex交給葉芝照看,去找趙承傑。到醫院時他正在巡房,何洛便去住院處等。沿途看見神色各異的患者和家屬,憂傷的、平靜的、狂躁的、樂天的……有的病房空蕩蕩的,裡面立著紫光燈。給何洛引路的護士解釋說,這是剛剛有患者過世,正在消毒。

  趙承傑惟恐她觸景傷情,連蹙眉頭:「你來這裡做什麼?」

  「那時候,是在你們醫院麼?」何洛問。

  「不是。」

  「哦,也對。你們的長項是心血管。」何洛平靜地看他,「我那年回國,聽說他此前胃出血住過院,但是之後就穩定了,他也比較注意。不是麼?」

  「是。但後來又開始上腹隱痛,消化不良,以為是胃炎復發,和以前一樣,吃了一些抗潰瘍和消炎的藥。等開始消瘦貧血,到醫院一查,就已經是晚期了。」趙承傑一邊說,一邊打量何洛的神色,「年青人的早期診斷率極低,很多人確診的時候,病情已經發展到第三第四期了。」

  「然後呢?」

  「確診兩週後作了手術,切除了2/3的胃。開始恢復得不錯,然後半年後,發現癌細胞經淋巴組織轉移。」

  「會……很疼麼?」她堅持,咬唇,努力不哭。

  「用了止痛藥,最後是嗎啡和杜冷丁。」

  何洛知道,成癮性藥物是用藥的最後階段,此時的生命就像幻覺。

  趙承傑下午還有手術,李雲微到底還是找了別人帶班,和常風一起來接何洛。三人去了河洛嘉苑。天冷時章遠的父母會過來住一段時間,現在臨近春節,他們回去和親友團聚,把房屋交給李雲微夫婦照看。

  房間維持原來的佈置,桌上的天鵝像框已經褪去光澤,合照的二人隔著十年的光陰,嘲笑世事滄桑。李雲微拿過素描本,是他畫的效果圖。何洛走到窗邊,坐在駝色的厚絨圓毯上:「這裡能看到西山呢,傍晚的時候落日照過來,在這裡聊聊天看看書,一定很不錯。」

  她抱著膝,霎一霎眼,淚水就撲簌簌落下來:「我想知道,他還說過什麼。放心說吧,不要怕我受不了。除了這些,我也沒有別的了。」的

  「他做手術後一段時間相對穩定,就來參加我的婚禮。我想可能還有轉機,所以希望他能向你解釋一下。可是……他說沒關係,如果以後有更多的時間,可以再去看你。我說,現在就告訴何洛吧,她一定會回來的。他只是笑,說那樣未免太自私了。」

  何洛淒然一笑:「如果那時候我知道,他或許還能看到Alex。」

  雲微也紅了眼眶:「誰知道呢,或許走得沒有牽掛,也是好事。他本以為過上三五年,你應該有歸宿了,就算知道,也不會……」

  「我會去看Alex的爺爺奶奶。」何洛說,「他們的地址和電話變了麼?」

  「沒有。」李雲微說,「我寫給你。」

  何洛搖頭:「我還記得。」

  回到故鄉,何洛帶Alex去掃墓。她把一束花放在墓前,撫著碑身:「當初你送我的第一束花是黃菊,沒想到,我送你的第一束,也是黃菊。」

  憶起章遠說,我記你一輩子,何洛潸然落淚。

  可是你我都不知道,一輩子,原來這麼匆忙。

  章遠的父母出門置辦年貨,路過小區前的攤床,見一個小男孩踮腳看著煙花爆竹。

  「那個小孩子真像遠遠小的時候。」母親說。

  父親拽著她:「你見到周正一點的孩子就這麼說。」

  「真得很像呢!」她掙脫丈夫,走過去,「小朋友怎麼一個人,媽媽呢?」

  「在那裡,正在買水果。」小男孩跑到旁邊,牽起媽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