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圖書館後,眼前是一片未曾見過的景色。
道路不是柏油,而是鋪著石板。建築物的牆壁也多由石材堆砌而成,裏面還有些建築物裝飾著石像,或者在每一道窗框都飾以浮雕。回頭一看,圖書館也是同樣風格,威嚴且獨具一格。
「這裏……是哪裏?」我問小綠。「這個地方叫甚麼?」
「墓禮路市景觀保護區。」
「墓禮路市?這裏是日本嗎?」
「當然是了。您的問題真奇怪。」小綠咯咯笑道。
我和她在石板路上並肩行走。偶爾有汽車駛過一旁,車種都是古典車。路上行人的服裝也讓人聯想到古時候的美好時代,而且不是屬於日本的,是外國。
這裏是哪裏?我怎麼會跑來這種地方?
我回想稍早自己所屬世界的人們的衣著打扮,可是不知怎地,半點都想不出來。大腦像是拒絕想起來。
不久,道路連接到一座有噴水池的廣場。噴水池周圍是一座小公園,立著一尊青銅色的人像。那是一尊男人的雕像,頭戴高禮帽,身穿三件式西裝,伸手指著遙遠的某處,另一隻手則握著放大鏡。
「那是誰的雕像?」我在經過雕像時問。
「沒有名字。他是建立這座城鎮的人。」
「建立這座城鎮的人?他是第一代鎮長還是甚麼嗎?」
「不。」小綠搖搖頭。「他是建立這座城鎮的人。」
「這樣啊。」
我無法理解這個概念,但沒有繼續追問。
以廣場為中心、沿著道路繞過半圈的地方,有一棟紅磚造的古老建築物。小綠告訴我那裏就是市政府。牆上好像畫了甚麼花紋,但幾乎都消失不見。我數了數拱型小窗,它是三層樓建築。
正面有一道一個人打開會相當吃力的鐵門,但現在是開放的。我們從那裏走進幽暗的屋內。
眼前很快就出現一座大階梯。階梯很寬,鋪著深紅色的地毯。小綠走上那座階梯。
我跟著她走上二樓,幽暗的走廊兩旁並列著許多木門。小綠走到走廊最深處,敲敲盡頭處的門。
請進──裏面傳來聲音。小綠打開門。
我首先看到一張皮革大沙發,再過去是桌子,然後是窗戶。一名肩膀寬闊的男子背對窗戶站著,然後他慢慢走近,每走一步,地板就被壓得吱咯作響。
男子漆黑的頭髮全往後梳,亮得宛如每一根頭髮都是鐵絲做的。他漆黑頭髮底下的眼睛熠熠生輝,細細端詳著我。
「這位就是……」
「他就是天下一先生。」小綠看著男子說。
「嗯,我知道。」黑髮男子點點頭。「就跟報上看到的一樣。」他的聲音是清亮的男中音,連我的胃袋都感到那股磁性的震動。
「報上?」
「就是這個。」
男子將擱在沙發前桌子上的報紙遞給我。社會版被折到最上面。
社會版上刊登著這樣的報導:
天下一偵探神機妙算,大破壁神家命案──
以黑白照片印在上頭的是頂著亂蓬蓬的頭髮、穿著皺巴巴西裝的男子,也就是我。
我不知道這宗案子──我本來想這麼說,卻在出口前打消了念頭。壁神家命案──我記得這個案子。
沒錯,我記得那宗案子是這樣的:命案發生在深山村落,時間是下過大雪的隔天,一具死狀淒慘的屍體被發現在密室。
鮮明的記憶在我的眼底復甦,宛如昨天的事一般歷歷在目地回想出來。為甚麼?明明沒經歷過,我怎麼能記得這麼清楚?
還是那宗命案果真是我偵破的?
我開始覺得是如此。壁神傳說──兇手出人意表,是一個女人……
「我是市長日野,感謝您遠道而來。」黑髮男子像要打斷我回想似地說。
「日野?」我望向旁邊的小綠。
「是家父。」她說,輕吐一下粉紅色的舌頭。
「這樣啊。」我點了點頭,視線轉向小綠的父親,然後取出剛才的信函。
「這封信是您寄的嗎?」
「是的。」
「您怎麼知道我的住址?不,更重要的是,您怎麼會委託我?」
「就是這份報紙啊。」日野市長拍拍剛才的報紙。「我讀了這篇報導,得知了您的豐功偉業,認為這次要確實且迅速地解決案子,只能仰仗您了。」市長說到一半還像演講一般微微揮拳,可能是不小心跑出在議會的習慣了。
「您相中了偵探天下一的實力是嗎?」
「是的。我相中了您的頭腦。」市長直截了當地說。
我感到一陣輕微的頭痛。我真的是天下一嗎?如果是,那昨天以前的我是誰?在那個狹小的工作室裏埋頭寫推理小說的是甚麼人?
「噯,總之請坐吧。」
市長請我在沙發坐下。我一就坐,他也在對面坐下。小綠坐在我旁邊。
市長從桌上的水晶盒裏取出一根香菸,用同樣是水晶製的打火機點火。灰白色的煙霧在他面前搖盪。
「勞駕您過來,原因無他。我想請您幫我取回某樣東西。」市長在煙霧另一頭說。
「某樣東西……甚麼東西?」
「被盜挖的東西。」
「盜挖?」
市長用指尖挾著菸,回望窗戶:
「您看到這棟建築物前面的公園了嗎?」
「看是看到了……」
「關於創立者像,我已經說明過了。」小綠在旁邊說。
「這樣,那事情就簡單了。」
「那座雕像叫創立者像嗎?」
「他是創立這座城鎮的人,所以這樣稱呼。可是那當然只是一種象徵,不清楚實際上是否真有那樣一號人物。」
「這件事我也聽令嬡說過了,但我不是很明白創立城鎮是怎麼回事。」
聽到我的問題,日野市長面露些許笑意:
「我想也是,因為連我們都不是很明白。」
「甚麼意思?」
市長把沒抽幾口的菸揉熄在水晶菸灰缸中。
「這座城鎮呢,沒有歷史。」
「沒有歷史……是全新的城鎮嗎?」
「這不是比喻,是真的完全沒有歷史。若要說得更簡單明瞭,那就是歷史不詳。也就是說就連我們居民也不知道為甚麼這裏會有這樣一座城鎮。」
「怎麼可能?」
「也難怪您無法相信,可是請您先從相信這件事開始。若非如此,您會連我的委託都無法理解。」
市長的口氣裏沒有玩笑的成份,也不像在唬我。我看看小綠的臉,然後把視線轉回她的父親。
「請繼續說下去。」我說。
日野市長點點頭,像在說「很好」。
「這座城鎮沒有歷史,但有傳說。根據傳說,這座城市的居民祖先是移民。這裏原本是個空無一人、空無一物的地方,後來有人遷徙到這裏,把它開拓成現在這樣的城鎮。」
「開拓者是嗎?」
「是的。所謂的創立者,就是指第一個來到這裏的人。他當然不一定只有一個人,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完全只是想像中的人物。」
「那位創立者怎麼了嗎?」
「創立者的家在城鎮中心。」
「是配合傳說蓋的嗎?」
「不,是真的房子。從年代來看,的確是初期移民的房子,所以一直都俗稱它為創立者之家。它正式名稱是聖者紀念館,平常都簡稱紀念館。」市長娓娓道來。
「那座紀念館怎麼了嗎?」
「那座紀念館其實在一個月前有了驚人的發現。我們過去一直以為那棟屋子是單純的兩層樓建築,然而卻發現它有地下室。有人偶然發現地下室的入口,然後我們打開那道秘密的門扉一看……」市長賣關子似的不再說下去,看看我的臉,揚起嘴角笑了。「您猜發現了甚麼?」
「難道發現了屍體嗎?」
我當然純粹是玩笑,沒想到市長瞪大了眼睛:
「不愧是天下一偵探!多敏銳的直覺啊。沒錯,我們發現了屍體。」
「真的嗎?」
「不過那不是普通的屍體,是一具木乃伊。我們發現了木乃伊。」
我忍不住深深倒抽一口氣。
「躺在棺材裏?」
「不,坐在椅子上。目前還不清楚那間房間的用途,因為除了椅子,就只有一張簡陋的桌子。」
「所以我猜那可能是木乃伊的書房。」小綠說。
「讀書的房間之類的?」
「詳細調查還沒有進行,木乃伊的身分也還不明。」市長無視於我的玩笑繼續說。「可是對我們來說,這是個大發現。因為這或許可以解開原本徹底神秘的這座城鎮的起源。」
「木乃伊是創立者嗎?」
「不清楚,但可能是。總之對我們而言這件事有必要慎重調查,因此我們組成了調查小組,原本下星期終於要展開調查,然而……」市長說到這裏,抿住嘴唇低低地呻吟。
我想起他剛才的話。
「在那之前發生了盜挖事件是嗎?」
市長遺憾萬分地點點頭:
「所謂萬萬想不到,就是這麼回事。沒想到居然有人闖進那種地方盜挖。」
我總算看出端倪來。
「真像印第安那.瓊斯呢。」我說。
「那是誰?」
「不知道就算了。」我揮揮手。「請繼續說下去。那麼被偷了些甚麼?總不會是木乃伊吧?」
「木乃伊平安無事。至於被偷了甚麼,還不清楚。」
「不清楚?」
「現場留下來的只有把挖開的洞穴填回去的痕跡。只有盜挖者才知道洞穴裏面埋了些甚麼。」
「那麼也有可能甚麼都沒被偷呢,歹徒只是挖了個洞……」
「不,這不太可能。」
「為甚麼?」
「我們調查之後,發現洞穴似乎呈完整的四方形。也就是說,原本應該埋著這種形狀的物品。」
「洞穴有多大?」
「大約這麼大。」市長用雙手比劃不到三十公分的尺寸。「不是正方形,略呈長方形。」
我想像那是一個扁平的便當盒狀物體。
「報警了嗎?」
「不,這件事還在保密。」
「為甚麼?既然發生竊盜案,不是應該交給警方處理嗎?」
「當然,如果這只是一般的盜挖案,我們會毫不猶豫立刻報警。可是狀況沒有那麼單純。」
「甚麼意思?」
市長蹙起眉頭,又伸手拿了新的菸。
「老實說,發現地下室與木乃伊的事還沒有公開。」
「哦,」我舔舔嘴唇,漸漸明白市長的意思了。「可是不是準備好要展開調查了嗎?」
「在有成果之前,調查也預定在暗中進行。」
「為甚麼保密?」
「要讓您瞭解這一點,必須先請您理解這座城鎮的特殊性。我說過好幾次,這座城鎮沒有一個確切的歷史,因此每個人都各自為政,編纂、相信對自己有利的歷史。比方說據我所知,主張自己是創立者末裔的人家就有五家。」
「我們就是其中一家。」
小綠在一旁滿不在乎地插嘴。我吃驚地看市長,「真的嗎?」
「先父這麼相信。」他苦笑說。「他也曾經因為這樣而遭人狙擊性命。」
這似乎不是甚麼可以拿來說笑的事。「感覺有這種可能呢。」
「也就是說,關於這座城鎮源頭的話題,可說是極為敏感的。」
「所以木乃伊的事不能隨意公開?」
「就是這麼回事。」市長深深地抽著菸。
「那知道地下室和木乃伊的人有誰?」
「首先是調查小組的成員。有個叫紀念館保存委員會的團體,是由七名學者及文化人士組成的,他們直接兼任調查小組成員,我也是其中之一;然後是紀念館的管理員、發現地下室的木匠。就這些人。」
「你忘了一個人。」小綠指著自己。
「真的。」日野市長看著女兒微笑,然後把目光移回我身上。「接到發現地下室的報告時,這孩子正巧也在。可是我叮囑過其他人連家人也不能洩漏。」
「可是悠悠之口難杜。」
「您說的沒錯。不過我還是姑且相信他們。」
「這樣啊,『姑且』是吧?」我不禁笑起來。「坦白說,您並不是那麼相信他們?」
「不愧是見微知著的天下一偵探。我想說到這份上,您也可以體會我的心情吧?還有我為何不報警的理由。」
「我非常明白。」
如果盜挖賊就在紀念館保存委員會裏,市長將會顏面掃地,但只要拿回被盜挖的東西,接下來只要處分竊賊,將他從小組裏面除名就好了──市長肯定是在打這個算盤。
「那麼您願意接下這個案子嘍?」
市長以發自丹田的聲音說。口氣雖然沉穩,卻有股壓迫人的狠勁。
「這差事很棘手。」
「但如果您不答應,我就為難了。我能夠仰賴的只有您了,更重要的是您已經知道地下室與木乃伊的事。」
「又不是我刻意探聽出來的。」
「可是我也不能就這樣讓您回去。」
市長的嘴唇微妙扭曲。
「您這是在威脅我?」
「別說是威脅了,我會不擇手段。這就是政治家,即便只是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城鎮市長。」
我盤起雙臂,沉吟起來。我一邊沉吟,注意到自己漸漸融入這個異世界。我就是叫天下一的偵探,來到這裏則是為了某個目的──這樣的想法在心中擴散。
這裏肯定是異次元,不同於我原本居住的世界,所以算是一種平行世界嗎?看來這樣想最妥當,總不可能是死後的世界。
而且在這個世界裏,我被賦予了名叫『天下一』的偵探角色,又面臨了需要我的狀況,我不認為這是偶然。我會闖進這裏且陷入如此棘手的狀況,應該有某種必然性。也就是說挺身面對這個局面將可以解決所有的謎團。
我下定決心說道,「有紀念館保存委員會的名單嗎?」
「我已經準備好了。」市長從外套內袋取出一張紙,放在我前面。「管理員和木匠的名字也寫在上面。請參考。」
「我先收下。」
「只要是搜查上需要的,請儘管吩咐,我會全力配合。」
「我想不久後就會麻煩到您。」
市長點點頭站起來,然後他繞到桌子另一頭,從抽屜取了某樣東西回來。他把東西放在我前面,那是一個褐色的信封。
「這是當前的調查費。如果不夠,請儘管開口。此外,我會另行支付破案之後的酬勞。」
我拿起信封檢視,裏面裝了幾十張印著聖德太子肖像的鈔票【註:日本一九五八─一九八六年流通的一萬圓日幣紙鈔。現行的一萬圓日幣紙鈔的肖像為福澤諭吉。】。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把信封收進內袋,這種時候不需要客氣。
「好了,那麼您要從哪裏開始著手呢?」市長搓著兩手。
「我想先去紀念館看看。」我說。
「好的,叫小綠帶您過去吧。今後也請把這孩子當成聯絡人兼助手使喚。這孩子現在正在放春假。做父親的這麼說似乎不夠謙虛,不過我想她很有用的。」
「放春假?」
這句話讓我發現現在這裏的季節似乎是春天。
「請多指教。」小綠深深鞠躬。
「那裏有誰能夠為我詳細說明嗎?」
「有管理員在,但他應該沒辦法解說吧。我會打電話給館長,請館長跟你們一起去。」
「館長?」
「市立大學的月村博士。月村博士專攻考古學,也是調查小組的組長,是個個性獨特、魅力十足的人。您見到博士一定會大吃一驚。」市長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知道盜挖的事,是吧?」
「當然,不過其他成員還沒人知道。月村博士說最好不要透露出去。」
「原來如此,可是,」我深吸一口氣,看著市長慢慢地吐出氣來。「也沒有理由相信那位博士吧?」
市長的右眉倏地一跳,接著唇角泛起笑容:
「您說的沒錯,博士也是嫌疑犯之一。」
「更進一步說的話……」
「也沒有理由相信我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我沒有笑,縮起下巴。這話並不是在說笑。
「太可靠了。」市長向我要求握手。「不愧是名偵探。」
我沒有回應而是拿起手杖,從沙發上站起來。
「那麼首先就去月村博士那吧,然後再請他跟我們一起去紀念館。」
「祝您成功。」
「走吧。」
我說,小綠活潑地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