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紀念館·02

  搭上有如放大版 Mini Cooper 的計程車,我和小綠一同前往市立大學。她說大學位在文教區。

  文教區是個綠意盎然的區域。四處都可以看到小公園,民宅前方也都不約而同是鋪滿草皮的庭院,馬路兩側的人行道則齊整地種著行道樹。

  我感覺這風景相當熟悉。我來過這裏。這種感覺比起所謂的『似曾相識』更來得強烈一些,我甚至可以依稀回想出這裏的地圖。可是我甚麼時候來過的?我在這裏做過甚麼?完全想不起來。

  不久,計程車在一棟紅磚建築物前方停下。建築物牆上佈滿無數雕刻,令人聯想到古代歐洲。

  「這裏就是市立大學。」小綠說。「月村博士的研究室就在這裏。」

  我們從以正面玄關來說略嫌陰暗的入口進入。屋內空氣陰冷且充滿黴味,也沒有算得上是入口大廳的空間。被石牆包夾的通道盡頭是中庭,走廊則在這裏分為左右兩側,成為環繞中庭的迴廊。

  中庭是一片漂亮的草坪,放了幾把白色長椅。

  我跟在小綠身後從右邊繞過迴廊。三名身穿白袍、嚴肅討論著事情的女學生與我們擦身而過。她們甚至沒有看上我們一眼。

  「這裏就是博士的辦公室。」

  小綠在焦褐色的古老門前停步,門上掛著寫有「第十三研究室」的牌子。我有些猶豫,但還是用拳頭敲兩下。

  沒有回應,我要再一次用力叩門時,門突然朝外打開。

  「敲一次就夠了。」盯著我看的來人,是感覺才三十出頭的高個子女性。

  「啊,妳好,呃……」

  她無視一時擠不出話的我,向小綠微笑,「歡迎光臨,好久不見呢。」

  「午安。」

  「呃,我是……」

  「我接到市長的電話了。你是偵探天下一先生吧?請進。」她把門大大地打開。

  進入房間後先看到的是堆得有如比薩斜塔的書塔,而且還不只一座,書塔雜亂林立。房裏牆面像環繞著這些塔似地倚靠著書架;而書上全都罩著一層灰塵,宛如火山噴發後的市街。空氣看起來也有些霧濛濛的。

  「有點亂,請擔待點。我忙得連打掃的時間都稱得上是浪費。」她在堆著高高書塔的書桌另一頭坐下。「你們隨便挑個中意的地方坐,坐在書上也沒關係。」

  「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坐在堆起的圖鑑類上。小綠站著沒坐。

  女子正在閱讀桌上的文件。她的下巴又尖又細,臉頰上有點雀斑,但她好像不打算靠化妝遮掩,筆挺得有如用尺畫出來的鼻梁上戴著一副金邊圓眼鏡。

  「我的臉有甚麼值得觀察的地方嗎?偵探先生?」她突然抬頭看我。「還是你有了跟世上一般男性相同的感想?也就是對於我是個女人感到困惑、不可思議,好奇心受到了刺激?」

  「抱歉。我不該那樣盯著妳看。只是來到這個城鎮以後,我就變得小心翼翼。」我行禮道歉。「我沒有對妳是一名女學者感到意外。聽市長提到妳時,我就隱約察覺到了。」

  「市長怎麼說?」

  「他在提到妳時,用了『魅力十足』這樣的形容詞;而且完全不用男性代名詞指稱妳,這也令我在意。」

  聽到我的話,月村博士稍微聳了聳肩,然後她轉向正面看著我說:

  「我是第十三研究室的月村。」

  「我是天下一。」報上名號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對這個名字漸漸不再感到格格不入。

  「那麼,」月村博士說。「我該說明甚麼才好?還是先帶你去紀念館比較好?」

  「我想先聽聽博士的意見。也就是妳對於盜挖者是誰,心裏有沒有數?」

  對於我的問題,女學者當場搖頭,「沒有。」

  「真乾脆。」

  「如果我心裏有數,也輪不到你上場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既然知道竊賊很可能是關係人之一,應該多少會注意到甚麼吧?」

  「不巧的是無的放矢不是我的嗜好。」

  那堅毅的語氣非常適合這位女學者,而且看來她也同意內賊之說。當然我還沒確定她不是竊賊。

  「那我換個問題,妳覺得竊賊為何要盜挖?說說妳個人的意見就行了。」

  「應該是有竊賊想要獨吞的東西吧?如果被調查小組挖出來,就會變成整個市的公共財產了。」

  「是相當值錢的東西嘍?」

  「也不一定,這類東西是有狂熱收藏家的。」

  「我聽市長說調查木乃伊和地下室,也許可以得到查明這個城鎮歷史的線索?」

  「我們也這麼希望。」

  「可是會不會也有人不這麼希望?比方說那些宣稱自己才是創立者末裔的人……」

  月村博士聳聳肩,「你是指市長?」

  我看見小綠吃驚地抬頭。

  「我聽說這個鎮上有幾個人這麼主張。那麼有沒有可能是這類人士請人或雇人去盜挖的?」

  博士直盯著我看,接著雙手在桌上交握:

  「這個說法要成立,有一項前提──也就是竊賊知道自己要偷的東西是甚麼。」

  「這不可能嗎?」

  「不可能。關於那棟紀念館,我們仍然一無所知。」

  「可是竊賊知道那裏有甚麼是事實吧?若非如此,不可能會去盜挖。」

  聽到我的話,博士用雙手胡亂抓了抓頭,接著站了起來:

  「我帶你去紀念館。讓你親眼看看應該是最容易明白的。」

  ※※※

  我們坐上車胎沾滿泥濘的卡車前往紀念館。座椅雖是長椅式,但三個人並坐在一起還是很拘束。不過這輛卡車似乎是博士的愛車,引擎聲氣勢非凡,卻完全沒有馬力可言。博士不時用腳踹車底罵道,「這破車!」

  卡車在石板路上筆直前進,途中經過幾個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但捲起袖管的月村博士一直將方向盤保持在正前方。

  「到紀念館是一直線。」一旁的小綠像要解開我的疑問似說。「紀念館位在城鎮中心,道路從那裏呈放射狀延伸。所以去紀念館的時候,不管從哪裏前往,幾乎都是一直線。」

  「原來如此。」

  前方不久後出現白牆。博士把車子左轉,沿著白牆行駛。牆壁似乎呈平緩的弧狀,看得到樹木。

  車子不一會就開到牆壁的缺口,這裏似乎是入口,外面放了塊寫著「整修施工,紀念館暫時休館」的牌子。月村博士把卡車右轉開進裏面。一進去就是停車場,現在停了幾輛小型轎車。「又被違規停車了。」博士皺起眉頭。

  停車場再過去是樹林,裏面鋪設著一條寬約三公尺的路。

  沿著那條路抵達的地方有兩根巨大的門柱,再過去是一棟黑色小屋。

  門柱旁有小屋,一個大塊頭男子從中走出來。他穿著破舊的灰襯衫,袖子捲起,上頭罩了件焦褐色背心,留了滿臉鬍子,就像一頭熊。好像是管理員,不過那名男子的氣質與其說是管理員,叫門房更合適。

  「喲,月村館長,怎麼突然來了?」男子蜷起龐大的身軀哈腰搓手。「哎呀,今天日野小姐也一起呀?」

  然後他看向我,一瞬間狐疑地蹙起眉頭,但沒有說甚麼。

  「你後來沒有讓任何人進去吧?」月村博士問。

  「哦,那當然了。這道門一直關得緊緊的。」

  我從管理小屋的窗戶探看。室內有張簡陋的桌子,上面擺著咖啡杯和低俗的雜誌。咖啡還冒著熱氣。廚房好像在裏面。牆邊擺著藤製長椅。

  「即使門關著,也可能有人翻越鐵柵欄進去。」

  「哦,不用擔心啦。有我這兩顆銅鈴大眼盯著呢。」門房指著自己兩顆眼睛討好地笑道。

  「那就好。對了,我們想進去裏面看看。」

  「這倒是沒問題,只是……」說到這裏,門房再次望向我。

  「我來介紹。這位是偵探天下一先生。」

  「哦?偵探先生呀。」他的眼神轉為看珍禽異獸的好奇。

  「市長委託他調查那件事。」

  「啊,這樣啊。那真是有勞您啦。」

  「不過請你不要告訴其他人天下一先生是偵探,不想引起無謂的麻煩。」

  「哦,這我當然明白。我沒那麼傻的。」

  門房把掛在腰間的鑰匙串弄得叮噹響,打開鐵門上的鎖。

  「鑰匙借我,接下來我來帶路。你在外頭看著,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是,我明白了。」門房或許是想見識一下偵探的推理現場,露出極為遺憾的表情,接著交給博士鑰匙串。

  「管理員就他一個人嗎?」我邊走邊問。

  「對,一直都是他一個人。我們預算不足。」博士不滿地說。

  「盜挖事件發生時,他也在那裏嘍?」

  「沒錯。」

  「這個人嘴巴牢靠嗎?不會把我的事洩漏給別人嗎?」

  「其他事情姑且不論,但關於這次的事,他不敢輕率妄為的,畢竟事關他的飯碗。」

  「可是家父說,等案子解決以後,過一陣子就要把他給辭了。」

  「那很好。」我對小綠說。

  說是紀念館,也只是一棟小屋。木製的老門上掛了一個堅固的鎖頭。月村博士從鑰匙串裏挑出一把,打開鎖頭。

  室內有點霉味,地面是泥土地,小小的窗戶附近擺著像是餐桌的桌椅。房間角落有一座原始的暖爐,煙囪延伸到戶外。暖爐的對側擱了一些老傢具。有些有抽屜,也有一些只是單純疊了幾個木箱。

  泥灰牆上處處貼著照片,底下附有說明的紙張。仔細一看,都是某處的富人捐款修復這座紀念館時的照片,或是外國賓客拜訪時的紀念照。

  「我聽說紀念館有二樓?」

  「上二樓的路在這邊。不過二樓幾乎甚麼都沒有。」

  博士打開門,那裏是約一平方公尺的方形空間,有一座梯子立在裏頭。不過這梯子不可能是原有的,看來是最近才重做。

  爬上梯子後是一間約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地板鋪木板,角落有一張床,除此之外空無一物。床上蓋著非常精緻的拼布鋪棉床罩,居然能一直保留至今沒有失竊,實在幸運。

  窗戶對側有一道門。我以為隔壁還有房間,於是抓住門把,然而不管推還是拉,門都文風不動。

  「那扇門打不開。」只把臉露出地板的小綠說。

  「是故意封起來的嗎?」

  「不是,那扇門本來就打不開。」

  「沒有人試著打開過?」

  我問,她輕笑了一下:

  「應該沒有吧。」

  「為甚麼?」

  「就算打開,也甚麼都沒有嘛。」

  「是嗎?不打開看看怎麼會知道?」

  「可是那扇門外就是屋外啦。」

  「屋外?」

  「對。就算打開了,也空無一物,只會掉下去而已。就像卓別林的電影那樣。」

  「那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門?」

  「為甚麼呢?我也不曉得,據說這是紀念館的謎團之一。」

  「哦?」我重新審視這扇門,然後發現門上刻著文字。

  先是將英文字母A到Z全部排列出來,另外又這麼寫:

  「WHO DONE IT?」

  直譯就是:「誰幹的?」可是這句話在偵探小說的世界裏具有另一層意義。WHO DONE IT,指的是以猜兇手為主題的作品。

  「關於這些文字,妳聽說過甚麼嗎?」

  「家父說,這也是謎。」

  「沒人破解出來嗎?」

  「據說沒有。」

  我再看了一次門,沿著梯子下樓了。

  「有沒有看到甚麼中意的東西?」等在樓下的月村博士問。

  我提起奇妙的門。

  「關於那扇門,長年以來也一直讓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她說。「那是出於某種信仰嗎?還是某種咒術性的東西?完全沒有線索可供判斷。或許只是單純的設計錯誤,也有可能是蓋牆壁的材料不足,才拿別處的門來填空罷了。總之現階段沒人能夠確定任何事。發現地下室的時候,我們本來也期待可以解開那個謎。」

  「聽說沒人打開過它?」

  「唔,是啊,我也懷疑打開那扇門能有甚麼意義。不過不管怎麼樣,至今為止沒有任何人打得開它。我們猜想可能是用釘子固定了,但也沒必要刻意去破壞它。」

  「門上寫著字呢──『WHO DONE IT?』」

  「這也是謎團之一。你有甚麼線索嗎?」

  我本來想說那是偵探小說的形式之一,但打消了念頭。因為我覺得不管怎麼想都跟現況無關,而且也不能老是專注在這件事上。

  「那麼地下室呢?」

  「請跟我來。」

  博士走近一個高度大約及腰的傢具,恰好約是舊式冰箱的尺寸。那個傢具和冰箱一樣,前方是一扇單片門,也不例外地掛了堅固的鎖頭。博士打開鎖。

  「會上鎖是因為發現地下室嗎?」

  「當然是的。過去大家都以為這只是個單純的櫃子。」

  「鑰匙有幾把?」

  「兩把。一把在市長手裏。」

  「請讓我看看。」我檢查鑰匙,那是形式很單純的鑰匙。「這種鑰匙要製作備份並不困難。把蠟灌進鎖孔裏面印模的法子或許行不通,但只要借到真的鑰匙,用黏土印模應該不難。」

  「可是鑰匙在管理員手裏呀。」小綠說。

  「問題就在這裏。我認為我們沒有理由無條件信任那個門房。剛才我看到他的手上印滿了一清二楚的紋路。妳們覺得那是甚麼?」

  「紋路?我倒是沒發現。那是甚麼?」

  「那是他直到剛才都用手枕著頭、躺在藤椅上睡覺的證據。藤椅的紋路印在手臂上了。房間雜誌還散落一地,我想那本來是放在長椅上的,但因為會礙到他午睡,所以丟到地上去。桌上有剛泡好的咖啡,我猜那一杯咖啡是睡醒後用來醒腦的。」

  小綠瞪圓眼睛:

  「才發生盜挖事件,他居然敢午睡?」

  「習慣是很可怕的。我想那應該是他平時的午覺時間吧。如果趁他在午睡時偷出鑰匙,並印模打出備份的一份應該也不難。」

  「怎麼這樣!我要去跟爸爸告狀。」小綠鼓起臉頰。

  「不愧是名偵探。」月村博士聽著,笑也不笑地說。

  「這是低階推理。」我內心頗為受用。

  博士把櫃門往前面拉開,裏面一片空蕩,底下鋪著廉價膠合板。她抬起板子邊緣一拉,板子滑動後出現一個四方形洞穴。

  「這就是地下室的入口嘍?」我說。

  「是修理這個櫃子的木匠發現的。」

  「那位木匠有沒有可能就是盜挖賊?」我姑且說說。

  「不可能。他只發現了這個入口,他完全不知情裏面是甚麼狀況。」

  博士把手伸進裏面,取出收在裏面的備用手電筒。打開手電筒後,她把腳踏進狹窄的洞穴裏。好像有階梯。

  「小心進來。腳底容易打滑。」她在洞穴裏說。

  我把手杖擱到櫃子旁邊,慎重地滑進洞穴。果然有階梯,但似乎只是石頭堆成的簡單階梯,就像博士說的,底下有些地方很容易滑倒。

  穿過入口時,我留意不要撞到頭,但進去一看,天花板意外地高。寬度約是一公尺,而且沒有扶手,我扶著冰冷的岩壁走下去。

  階梯盡頭處的天花板吊著一盞煤油燈。博士用打火機點火,四下瞬間變得一片光明。我們的影子在牆面詭異地搖晃著。小綠好像在等煤油燈點亮,才接著走下來。

  眼前是一扇門。雖然是木製的,但門框和門上的橫木是鐵製。右端掛著一個直徑約十公分的圓環,似乎是把手。但博士沒有握把手,而是用雙手推動稍上方處,伴隨著摩擦沙子般的聲響,門朝內側打開了。

  手電筒與煤油燈的光射進緊閉的黑暗之中。我踏進一步,差點嚇得叫出聲。因為眼前倏地浮現一個人影。

  當然,那不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