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第144片 十萬灰飛

  可是,船伕的盤算再度落空,就見那道輕靈的身影往上直升,竟生出一種飛仙不落的錯覺。鐵了心要等到人掉下來,夏蘇卻突然從她眼中消失,迫使她轉頭,才見船尾的人影。

  當風而立,烏髮如絲,那張平常無奇的臉,膚色比雪還晶瑩潤美,五官精緻刻顯,淡淡一抹似笑非笑。

  船伕惱羞成怒,手抖五朵劍花,展開全力,再不多說一句狠話,誓要殺了眼前人,滅去這份閒定。她出生即賊,最看不得他人天生正氣,不必像她一般,生活在光下,卻怕極了光,恨不得太陽隕落,世道永夜,自己方可心安理得。

  夏蘇憑什麼自得?憑什麼閒定?

  若她和她的出身換一換,她也能!

  船伕的招式快若閃電。

  然而,夏蘇的身形如煙如霧,總能比閃電更快。幾個回合下來,不但毫髮無傷,還在船伕胳膊上拉了一個小口子,隱隱見紅。

  「夏蘇,回來。」趙青河的聲音又來。

  幾乎同一刻,夏蘇已落船尾,想都不想,準備往岸上撤身。她想放任自己去依靠趙青河,如今做到。

  船伕雖像無頭蒼蠅,脾性卻大,見夏蘇要走了,劍招就更加凌厲,「想走?!沒門!」

  夏蘇雙足仍立船上,但身子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後傾,衣袖舞似飛昇,聲音輕輕柔柔,卻清晰傳出,「船上本無門,而且你要覺得我的命比這些畫值錢,只管來刺——」音收足出。

  啪!啪!啪!連踢了三隻畫匣子!

  船伕激靈靈嚇出一身冷汗,哪裡還顧得上夏蘇,手腳慌忙地接住兩隻畫匣子,又眼睜睜看第三隻匣子撞進河裡,讓夏蘇當了點足借力的板。

  夏蘇漂亮上岸,鞋不濕,衣裙不亂,冷眼望著船伕拿網子,狼狽打撈那隻落水的畫匣,她卻從容又從定,目光輕誚。畫是真是假,其實不重要,貪婪的心認為人命不值錢,這才最可笑。

  「妹妹,水上好玩嗎?」調侃的語氣,爽朗的音色,明月下的影子並不清冷。

  「十分過癮。」她想,她從趙青河那裡學到的,並非泰山崩於前而不動容,卻是如何讓自己活得舒心。

  「妹妹何不毀了那七幅禍害?幾萬兩銀子打水漂,我覺得更過癮。」看畫匣子上船,船伕打開匣蓋,立刻鬆口氣的模樣,令趙青河反覺不爽。

  「人證已死,再毀了物證,是你傻,還是我傻?」夏蘇反問。

  趙青河呵呵沉笑,與有榮焉的語氣,壓了腦袋,貼近耳側,好像非要弄出點曖昧才甘心,「妹妹沒白跟我這麼久。」

  夏蘇不躲,一轉臉,鼻尖幾近頂了鼻尖。

  兩人四目相接,一處情思爆出一處花火,五彩繽紛,隨即消散沉寂,沉入彼此的幽眼星海,無邊無際,卻有彼此陪伴,也無懼無畏。

  「人跑了。」半晌,夏蘇別開眼,望著空水寂流,已將扁舟推遠。

  「妹妹都知道留著物證,我難道還不懂留著人犯?」趙青河隨夏蘇的目光看去,一撇笑,「就剩兩個,再死多一人,另一人就從此逍遙了,這種傻事我可不幹。」

  「你知道是誰?!」夏蘇驚訝,卻又不那麼驚。

  「差不多了,就等大驢和喬連的消息。」趙青河的網撒得比任何人都深都遠,現在已到網出水面的時刻。

  「姓紀的和他手下們……」夏蘇想起萬里閣的炸象,不覺身上發寒。

  趙青河看在眼裡,「萬里閣都成廢墟了,妹妹這會兒才知道膽顫心驚。」笑她膽小太遲,「那些人全死了,雖說有幾個是我料理的,不過大多都是被炸沒的。當時,姓紀的和我正交手,卻突然中了暗箭,毒發身亡。他死也不肯閉眼,大概是明白誰幹的,又不明白為何。其實很簡單,唯利是圖的人沒有義氣,走夜路的時候可以共擁秘密,橫豎皆在玩命,一旦想走正道,利益不夠分,自己的命也金貴,察覺異心就滅口,然而疑心越重,乾脆殺光才能安穩。妹妹和我,還有一大筆可能的財富,只是給了那人一個很好的藉口,將最終要拋棄的傢伙們集中在一塊兒全滅。」

  「你和我卻還活著。」夏蘇微蹙眉。

  「兩種可能。第一種,他覺得我們逃不出爆炸。第二種,我們只是他計畫中的餌,無所謂生死。妹妹覺得是那一種?」這時候,趙青河仍不忘教她。

  「第一種吧。他沒道理不想我們死。老紀這些人在前,炸樓在後,是雙重確保我們必死無疑。但他低估了我們,不知梓叔厲害,不知我能跑,不知你能以寡敵——」

  「格老子的!你倆!」老梓出現在林邊,蹲腰撐膝直喘氣,片刻抬起一張凶臉,「老子當人死了,想給你們收屍,結果你們倒好,跑河邊卿卿我我。娘的,好歹給老子報個信,老子就不管了!」

  趙青河笑聲朗朗,牽了夏蘇的手往林子走去,「老梓叔,我冤枉,要是真能卿卿我我,我還高興認了,偏偏連蘇娘一根頭髮都沒碰著,好不無辜。」

  老梓則冷笑連連,「老子是少了一條腿,不是瞎了眼。你小子這會兒牽的,不是蘇娘,是什麼?豬蹄兒?」

  夏蘇黑了臉,不敢大聲回嘴,耷拉著腦袋瓜,又開始模仿式的自言自語,「老子又不是豬,哪來的蹄子?到底是幫老子,還是幫外人,給老子弄弄清楚得好。」

  老梓聽不見,趙青河聽得見。他曾見她,在桃花樓芷芳屋裡老子老子的說話,如今終知出處,不由大笑,手牽得更緊。這麼有意思的姑娘,他要是不抓緊,會一輩子遺憾的。

  三人回到萬里樓前,天色已經放亮,小小的火舌仍在舔卷,四處生煙。

  那棟莊重華美的藏書閣,似頃刻覆沒,成為一堆再無生命的焦黑殘骸。

  春風過,夏風起,十萬卷書,本該伴荷湖,本該伴香山,本該伴君子與明月,化作了灰飛。

  夫子們的哀號之聲,不絕於耳,哭得人心淒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