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轉和曇奴很高興,在外漂泊好幾個月,終於到了目的地,又恰好是人間仙境一樣的地方,滿意程度不消細說。
「噯,真不錯。」轉轉低頭輕聲道,「以前在北裡,連吸口氣都有銅臭味,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踏上神禾原。要是有機會見一見國師,就不虛此行了。」
蓮燈原本猶豫要不要離開神宮,只是見曇奴和轉轉都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把話又咽了回去。
宮人對掖著兩手,白胖的臉上笑容可掬,「時候不早了,三位娘子隨我去住處吧!再過三五日,國師應當出關了。」
門上侲子挑了燈籠來引路,他比手說請,「神宮常年沒有外客,國師閉關前囑託,請阿菩高徒居琳琅界,陪同前來的住琥珀塢。」
一路上三個人互相照應同榻而眠,突然要分作兩處,實在不太習慣。可是客隨主便,不能要求什麼,不過腳下略緩,蓮燈問:「國師知道我們的來歷?」
宮人笑了笑,「因為他是國師。」看出她們不情願分開,也不在意,只道,「三位沒有過所,出了神禾原舉步維艱。敦煌距離長安三千多里,一路上舟車勞頓,還是先安住下來,再圖後計吧!」
這麼一說也確實是,要是又落入那位姓蕭的將軍手裡,恐怕沒有那麼容易脫身了。
宮人領她們各尋去處,神宮的邊邊角角都是殊景,花草侍弄得異常蔥郁。
宮人邊走邊道:「琳琅界與琥珀塢相距不遠,也就幾十步距離,往來很方便。不過有句話要知會三位,儘量不要四處走動。神宮是國師道場,很多地方布了陣,要是不小心誤入,轉一天都出不來。」他複笑了笑,「我初來神宮時就吃過這樣的虧,國師的神鹿要餵食,有一天發現走丟了一頭,四處尋找,沒想到入了陣,就再也尋不到出路了。幸好那時有翠微夫人,才將我解救出來。」
轉轉咦了聲,「神宮裡有夫人?國師可以娶親麼?」
宮人忙擺手道:「慎勿妄言,翠微夫人是國師師妹,因救駕有功封隴西夫人。平時圖叫得順口,都稱她翠微夫人。夫人有旨意在身,暫且不在神宮內。待過兩日回來了,再為娘子引薦。」說著已經到了琥珀塢,他抬手指派,命侲子送曇奴和轉轉進去,和聲道,「二位且安頓,飯菜我再命人送到園裡來。」
轉轉她們並不像蓮燈一樣心思重,愉快地揮揮手,跟著侲子去了。
宮奴複挑燈往前引,正是日夜交接的當口,天地間彌漫了濃重的深藍,庭院和樹木的輪廓鑲上了一圈黑邊,勉強能看清周圍佈局。
琳琅界和琥珀塢不同,溪水環繞,有木橋渡之。這裡沒有院牆,放眼都是怪石,擺得很有野趣。
敦煌黃沙漫天,蓮燈沒有見過這樣靈巧的江南式佈局,人在其中,覺得心曠神怡。
宮人同她搭訕,「娘子路上很辛苦吧?」
她說還好,「剛開始騎不慣馬,坐得屁股疼。」
宮奴啞然失笑,如今的世道學問越多越懂得掩飾,明明很尋常的字眼也弄得羞於啟齒。中原人太講究,不及西域成長的落落大方,想什麼就說什麼,反倒耿直可愛。
蓮燈跟他穿過翠竹林,一間黑瓦紅柱的大木柞屋子就在眼前。
那屋子建得大氣,屋簷深遠,鴟吻粗獷,沿路民居沒有這樣構造的。
宮人拉開直欞門請她入內,垂手道:「娘子就在此間歇下,缺什麼只管派侲子來同我說。我叫盧慶,是神宮長史,專管零碎事體。來者是客,千萬不要拘禮。」一面說,一面俯身替她燃了一爐香,頷首示意,撫膝退了出去。
蓮燈初來乍到,站在這考究的屋子裡有些無所適從。
在敦煌的時候不是住洞窟就是幕天席地,到了這裡才體會到中原人無處不在的精細。
她靜靜四顧,看見銅鏡前的白瓷碟子裡有清水養著的九里香和天竺果,紅白交錯的色彩撞進眼裡,忽然心頭一震,莫名覺得似曾相識。可是再細想,又是茫然一片,沒有頭緒。
也許是以前殘存的記憶吧!她阿耶鎮守安西,畢竟還是中原人。
但凡讀過書的,骨子裡總有割不斷的旖旎和鄉愁,家裡的佈置一定和西域人不同。
比方燃香、養花,精緻到一把香爐一個碟盞,遵從中原約定俗成的審美。
這麼想來就沒什麼可奇怪的了,她很快釋然,到鏡前照了照,雖然一直在路上,臉色相比之前還略好些,大概中原的水土更養人。梳妝匣裡有漂亮的犀角梳子,成套的。她揀了一把梳頭,看見長安貴婦把頭髮盤得驚心,自己打趣綰起來,比劃一下,覺得很可笑,便放棄了。
一整天費心費力,實在有點累了,放下包袱打算休息,剛坐到榻上,突然聽見外面有動靜。透過門上桃花紙往外看,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蓮燈屏息側耳,細碎的腳步聲到了臺階上,踟躕徘徊,並不進屋裡來。又等了片刻,依然是這樣,她咬咬牙,提起金錯刀躍了出去。
原本以為有人,可是出門看,只有一頭鹿在屋前。
橋堍的桅杆上吊著燈籠,蓮燈環顧四周,一切如常,那麼聲響是這鹿弄出來的吧!
她鬆了口氣,低頭看,這裡的鹿是豢養的,所以不怕人。見她闖出來,只是瞪著無辜的大眼睛看她,也不走遠。她試著摸了摸它的腦袋,它昂起頭,反轉脖子蹭她的手,無邪的樣子非常討人喜歡。
蓮燈放下防備坐在臺階上,把刀擱在一旁,專心致志逗弄它。想起身上有炒豆子,解開荷包倒在掌心餵它。這鹿嗅了嗅,大概不合胃口,沒有賞臉。蓮燈托著兩手追問:「不喜歡嗎?真的不喜歡?豆子很好吃……」它沒有搭理她,把頭偏向另一邊。蓮燈遺憾地收回來,鹿不走,她就抱著膝頭怔怔看它。寒冷的夜裡一人一鹿相伴,也有種慰心的感覺。
這梅花鹿身上的花紋不像其他鹿那樣密集,疏疏朗朗的,間或飄過來一兩朵雲頭。頭上犄角才長出寸許長,沒有學會成年雄鹿耀武揚威的氣勢。蓮燈和它對視,它有很漂亮的眼睛,眼裡波光瀲灩,讓她想起月牙泉的湖水。她再想伸手觸摸它,它靈巧地一縱,躲開了。蓮燈悵然看著它走進黑暗裡,忽然有點想念王阿菩,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一個人寂寞得太久,會不會變得又傻又遲鈍。她撿起塊石子,在青磚上胡亂劃了兩筆,抬頭看,那鹿又出現了,嘴裡叼了枝花,慢吞吞朝她走過來。
她很驚訝,「給我的嗎?」扔了石子撲撲手,小心接過花,放在鼻前嗅嗅,一股清冷的香氣。那鹿見她喜歡,便小跑著轉圈,蹄子在青磚上篤篤敲擊,一縱一跳前行,走了一程頓下來望她。她不明白它的意思,遲疑追了兩步,它又把她往木橋那頭引,甚至擔心她沒有跟上,中途會停下等她。
奇怪這裡的鹿有靈性,簡直像人一樣。蓮燈跟隨至界口,記起盧慶的話,不敢再追趕,站在橋上惆悵地招了招手。它頓足搖頭,似乎對她很失望。
長安十月已經很冷了,雖然沒有下雪,卻呵氣成雲。蓮燈一直很怕冷,敦煌入冬前她會儲備好足夠的乾柴,只要有火烤,絕不考慮曬太陽。
這裡的冬天比敦煌冷得多,在外停留久了,手腳有點發僵。正打算回屋裡去,忽然聽見風裡送來一陣笛聲,清脆婉轉,似乎就在不遠處。
蓮燈略通音律,聽曲調不是龜茲樂。自從被王阿菩救活,雖然想不起以前的事,卻每每有靈光一現的時候。
她在十三歲前應該受過不少的薰陶,所以對中原文化有無限的嚮往。站在冷風裡傾聽,笛聲無喜無悲,仿佛出世一般。
好的曲子能勾人魂魄,她循聲而去,細細辨認方位,是從琳琅界東南傳來的,但願不太遠。
有時候做事很難樣樣說出條理來,僅僅因為不由自主。
她把盧慶的警告拋在腦後,踏著被露水浸濕的草地過去,漸漸近了,就在前面。走在半道上細想,不知道尋見了又能怎麼樣,大概只為打聽曲子的名字吧!
她又看見那頭鹿,在她前面奔跑,很快隱入竹林裡。她借著錯落的守夜燈一路向前,越近,聽那笛聲越震心。
燈光幽暗,照出一座九層寶塔,寶塔遺世獨立,和周邊佈局格格不入。
長安的大型建築都有很高的夯土層,她沒有走正門,借由邊緣的竹子從側面攀上去,及到上部,眼前豁然開朗。
空曠的平臺四圍燃著燈,一塊巨石上坐著個衣袂飄飄的人,這樣冷的天氣穿得非常單薄,有風吹過來,吹起烏髮和潔白的廣袖,恍如謫仙。
轉轉曾和她們說起人群裡曇花一現的小郎君,用上了很美的字眼來形容。
蓮燈以前不懂,也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男子。有一回她偷溜進城,聽龜茲樂師唱過,說女人是清流,男人是濁泉。
西域男人滿臉大鬍子,連五官都看不清,還談什麼美醜。
她一度覺得歌詞很可信,現在卻懷疑起來,因為眼前這人實在好看得難以描述。
他有頎長的身形、白淨的皮膚。他的手指修長,每一次按壓笛孔都是一副如詩畫卷。
跳動的火光暈染他的臉,銀鉤在眉,星辰在眼。
如果說西域人生得粗獷,那麼今天遇見的蕭朝都算得上中原人裡俊俏的,可是同這個人比起來,依舊有很大懸殊。
曲子心平氣和,人也如其樂,澄澈得仿佛不屬於這十丈紅塵。蓮燈很納罕,心裡掀起了一點微瀾,原本注意力在笛聲上,見了人卻什麼都忘了。
不知道他是誰,也許是國師的徒眾,大晚上吹笛子,長安人果然好興致。
蓮燈心裡思忖著,笛聲卻嘎然而止了。再細看,巨石上空蕩蕩的,吹笛人憑空消失了。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怎麼能說沒就沒了?
她左右觀望,不見蹤影。風吹過竹林,震起竹浪一片。翠竹頂端稠密的枝葉間隱約有銀鈴叮噹作響,她抬頭看,愕然發現一根細如筷子的竹梢上停著那個吹笛的男子,因為站得高,以一種悲天憫人的角度俯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