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關於國師的情況,後來陸續又探聽到一些,蓮燈記得最深的就是春官的一句話,稱他「野鶴精神雲格調」。

這麼一來勾勒出國師大致的輪廓,鬚髮皆白,卻又道骨仙風。也許揮一揮衣袖,就有驚天動地的神功。

曇奴和轉轉熱衷於打探那些秘辛,蓮燈和她們不同,心裡有事,多在神禾原待一天都覺得煎熬。這些日子以來她努力回憶過去,可惜被王阿菩刨挖出來之前的一切依舊渺茫。她不是個思想複雜的人,但是從他們口中聽來的身世讓她感到頹敗。她樹立一個目標,打算不顧一切去完成,然後回敦煌,繼續過平靜的日子。

外面的雪停了,厚重的白覆蓋住蔥翠的枝葉。草木雖然沒受任何影響,氣溫卻很低。她在屋裡攏了半天火,早就不耐煩了。翻出包袱裡的布口袋,提著便出門。

屋前有活水,岸邊有青石。她掃開石頭上的積雪,把袋子裡柳葉形的鐵片倒出來,沾了點水,撚在手裡一片一片磨亮。她喜歡聽鐵片的聲音,用力一吹會發出綿長的嗡鳴,像胡女彈奏的五弦一樣。不過這些鐵片不是樂器,扔出去的時候形成一個聲網,殺敵是次要,主要作分散敵人注意力之用。

天很冷,全部磨完凍得十指發僵,她往手上呵熱氣,回身看,不遠處就是宮牆。琳琅界位於神宮東北角,略走一段路攀上角樓,就可以看見整個長安。

她把鐵片收進口袋別在腰上,穿過竹林到宮牆底下,附近不見有階梯。仰頭看,牆建得很高,恐怕有三四丈。她估算一下退後兩步,把裙裾紮進絛帶裡,點足往上一縱,輕鬆登上了女牆。

神宮裡的景色再好,到底沒法和牆外的世界比。不談白雪紅梅,只說開闊的視野,穹頂低垂籠罩四野,百年長安在風雪裡迸發出滄桑而磅礴的美感。

她凝眉思量,留在這裡什麼都做不了,必須進城去。她在牆頂跺了一腳,打算這就上琥珀塢找曇奴和轉轉商量行程。王阿菩說國師念及往日交情會替她安排妥當,所謂的安排無非是過所和住處。過所如今辦好了,住處還是靠自己解決吧!初來長安就在禁軍和尚書省的人跟前露了臉,似乎並不是個好開端。日後行事要更小心了,萬一有個閃失,連累的恐怕就是一大片。

她轉身從垛口跳了下去,奇怪剛才上來輕而易舉,下去的時候竟出了點意外。牆根下被雪覆住了,看不出有什麼端倪,落地才知道那裡有個坑,也許是排水用的。反正她就像支投壺的箭,不偏不倚插進了凹槽裡,落勢難以控制,腳下邁不開步子,噗通一下雙膝著地。

她嚇了一跳,腳踝有點痛,不知有沒有崴到。稍稍活動一下,幸好沒什麼大礙,頂多是拉傷。她抓著兩把雪安慰自己:「不要緊,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怪長安人喜歡挖坑,還有這裙子,裙裾太長了,否則以她的手段,不可能跌得這麼狼狽。

總之十分懊喪,唯一慶倖的是附近沒人。不過老天爺似乎沒有愚弄夠她,在她還沒來得及站起身時,一片刺有金銀絲流雲紋的袍角飄進她的視線。她愣了下,保持著跪姿抬頭往上看,那個人掖著兩手,面無表情地垂眼打量她。

她打了個激靈,一躍而起,居然是昨晚的吹笛人!他的相貌她還有印象,只是今天的眉目看上去格外冷,這種冷並非帶著戾氣,相反稱得上慈眉善目。可就是這樣俯視眾生的味道,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她往後退了一步,戒備地看著他。天上又飄起細雪,他靜靜站在那裡,深衣和皮膚都是雪白的,像個冰雕美人。

蓮燈總感覺他哪裡不對勁,和他對視半晌才發現,他幾乎不眨眼睛。然而那雙眼太漂亮,深邃寧靜,讓她想起晴空萬里時的天宇。她有點緊張,不知道他來見她是為什麼,囁嚅了下,卻又無從說起。

「王朗兩年前救的就是你?」還是他先開口,嗓音淡淡的,像清水裡落進一片柳葉,一片花瓣。

蓮燈點了點頭,他能說出王阿菩的俗家名字,應該是神宮裡舉足輕重的人物吧!他的身份先不深究,把他和昨晚那個虎視眈眈入夢來的吹笛人對比,卻漸漸恍惚了。分明是同樣的臉,為什麼神情和語氣相差那麼多?也許不是同一個人,說不定是她認錯了。

他微挑了挑唇角,眯起眼,眼裡細碎的金芒仿佛浮在水光之上,緩聲道:「我與王朗是君子之交,你不必行此大禮。」

蓮燈腦子裡嗡地一響,不明白他到底是誤會了,還是有意調侃她。她本來口齒就不伶俐,這下被他堵住了,頓時覺得又尷尬又氣惱。剛才還自我開解他們不是同個人,看來都是她太傻。然而他說和王阿菩有交情,那麼他必定是國師身邊人,也許比春官的職務還要更高一籌。

她暫且顧不上私怨,作了一揖道:「請問神使,國師何時出關?」

他踱上石板路,悠然道:「已經出關了。」

她心裡一喜,跟在他身後問:「我想拜見國師,但不知該往哪裡找他?」

天上的雪紛紛揚揚,落在他的頭髮上。他和長安城裡的男子不同,不戴冠,也不戴巾帽,只用一條玉帶松松束著髮。偶爾有風吹過,髮梢撩動起來,填滿她的視線。他往南指了指,「國師通常在神宮正殿,要見他,可以請盧長史通傳。」

蓮燈得了指點惦記著找盧慶,匆匆向他道了謝就要往南,他轉頭看她一眼,「今日神宮中做下元法事,你現在去找長史,怕人家抽不出空來。」

不說她竟忘了,前殿鐃鈸震天,這時候再去添麻煩未免不識時務,便絞著絲絛頓住了腳。沒想到他也停下了步子,負手問她,「過所辦好了麼?」

她應個是,「多虧了盧長史和春官,尚書省已經替我們補辦了。」

他嗯了聲,略頓一下道:「我和王朗有五年多沒見了,不知他境況可好?」

他和她聊起家常來,這個人算是第一次正面出現,但卻什麼都瞭若指掌似的。蓮燈有些疑惑,「神使和我師父認識很久了麼?」

他低頭算了算,「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這麼說來算是長輩,那昨晚的事如果是真的,就太匪夷所思了。她摸摸袖裡的核桃佩飾,對於那個夢一直存疑,很想把來龍去脈弄清楚,又不確定到底該不該戳穿,一面暗自思量著,一面道:「阿菩一切都好,身體也很健朗。只是常年作畫,洞窟裡光照不好,對他的眼睛很有影響。我曾勸他放棄,他不答應,說有生之年會不停畫下去,直到聖上下旨,派工匠進駐敦煌為止。」

他慢慢點頭,「聖上年邁,未立儲君,這兩年明爭暗鬥不斷,誰也無暇顧及敦煌。其實他大可不必那麼執著,再等上一陣子,朝中紛爭平息,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阿菩說閒不下來,閒下來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她把核桃捏在掌心,灼灼望著他道,「神使覺得一個人有執念可不可怕?」

他還是點頭,「一念起,可建功立業,也可生靈塗炭。」

她聽後笑了笑,「阿菩的執念,是最詩情的建功立業。不光他,他的那位和尚朋友也很令人敬佩。」她下定決心,把那枚核桃佩飾遞了過去,「神使可見過這個?」

他的眼裡平靜無波,稍一頓,伸手來接。廣袖袖沿的雲紋鑲滾蓋住手背,只露出修長的指尖,掠過她的手心,玲瓏而寒冷。他掂在手裡摩挲,語調還和先前一樣,「你從哪裡得來的?」

蓮燈仔細觀察他的神色,奇怪沒有一絲異樣,她歪著脖子說:「從我屋子裡撿來的,昨晚有人闖進琳琅界,我沒能抓住他,被他逃了。不過他落下了這個,特交給神使,請神使辨認。」

他重新把兩手對掖起來,核桃也掩進他的袖子裡,不再看她,淡然道:「這是我隨身的東西,不過兩個月前遺失了,今日失而復得,幸甚。」

他繼續佯佯前行,過了回廊已經有侲子駐守了,看見他,畢恭畢敬叉手行禮。蓮燈沒有追上去,昨晚那人是不是他都不重要,這神宮裡的一切都難以琢磨,她除了受到點驚嚇,沒有別的損失。能夠物歸原主,也是一樁好事。

她在風雪裡目送他,把長裙的勒帶往胸上提提,寬宏大量地感慨:「算了,每個人都有秘密。」她對某些事看得很開,人行至一段旅程,有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人事,只要沒有形成傷害,便不會在生命裡留下痕跡。

她搓了搓手,撣掉肩頭堆積的雪花,腰畔被什麼頂了一下,垂首看,是昨天那隻鹿。

它喜歡同她親近,她笑著在它的犄角上撫撫,「你記得我麼?你叫什麼名字……」突然想起來,她還不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匆匆抬眼張望,他在風雪的那一頭,渺渺的,漸行漸遠。她衝口喂了一聲,他聽見了,回身看她,她踮著腳尖說,「你把東西拿回去,怎麼不說謝謝?」

他大概有點吃驚,但依舊遙遙沖她拱手。

她一鼓作氣又喊:「你叫什麼名字?」

他站在那裡,似乎在思考。蓮燈覺得這人很奇怪,她失憶了,至少還記得自己的名字,難道他的症狀比她還重,連自己叫什麼都要考慮半天?

她卷起衣袖擦了眼睫上的雪沫子,那邊有人弓腰上前替他打傘,猩紅的傘面嵌進琉璃世界,突兀但又分外綺麗。他站了一會兒,到最後也沒有回答她,轉身登上丹陛,往殿宇深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