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蓮燈回到琳琅界,收拾包袱準備辭行。那只鹿跟隨她過了木橋,一直沒有走遠。她偶爾抬頭看,它嚼著枝葉踩著碎步,在積雪裡漫行。碰巧對上視線,短小的鹿尾快速搖動,大概是在向她示好。

她笑了笑,把刀打橫放在包袱上。窗外白雪皚皚,耳邊水聲潺潺,是個滿清靜的午後。突然那鹿惶然跳開了,瞪著一雙大眼睛回望,她站起來,看著曇奴和轉轉從那邊跑了過來。

「聽說國師出關了。」轉轉說,「前殿的法事做得差不多了,現在就剩幾個侲子在打醮,咱們看準了時候請人通傳吧!」

曇奴瞥了她一眼,「是請人為蓮燈通傳,我們隔著一道,湊什麼熱鬧!」

轉轉撅嘴說:「我等了很久了,就想看看一百多歲的人長成什麼樣。我曾經見過當今聖上,戴著冕旒,臉上全是指甲蓋大小的黑斑。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百多歲,豈不是老妖怪?」

蓮燈聽她口沒遮攔,蹙眉道:「嘴上留神,被人聽見了會惹麻煩的。」

曇奴嚇唬她,抓著她的下巴做了個揮刀的動作,「胡說八道,先把舌頭割了,再挑斷手筋腳筋。」

轉轉用力推開她,叉腰說:「你總同我作對,我說什麼你都針對我,可是嫉妒我長得好看,有心打壓我?憑什麼你總騎在我頭上?我不服氣!」

她大喊大叫,曇奴輕輕嗤了一聲,「命都是我救的,還敢和我叫板?」

轉轉頓時泄了氣,坐在矮榻上踢了兩腳,「我會還你人情的,等出去你就知道了,外面是我的天下。」

她們總在吵,但是吵完之後不影響感情,可能誰也沒有真正討厭誰吧。越是鬥嘴,越是親密。

曇奴見蓮燈換回了原來的衣裳,行囊擱在榻頭上,自顧自道:「我們沒什麼可收拾的,兩件胡服,卷起來就走。你打算去見國師了麼?」

蓮燈嗯了聲,「我先前得到消息,國師在神宮正殿,等盧長史忙完了請他為我引薦。」

轉轉還在惆悵,「我當真不能見國師麼?蓮燈你帶上我吧,讓曇奴在外面候著。」

蓮燈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好奇,難道就因為國師的年紀比大曆還大?她攤手道:「我也不知國師會不會見我,如果盧長史不阻攔,你大可以進去。」

轉轉很高興,往後撐著雙臂,凸起兩個圓潤的肩頭,自在笑道:「我以前聽說國師能通神,聖上六十歲那年泰山封禪,鹵簿行至山腳,道旁有神人長揖迎接,聖上問身邊人,竟沒一個看見的,後來和國師提起,國師卻能夠準確說出神人的衣著打扮。可見皇帝神遇要靠機緣,國師開了天眼,早就見怪不怪了。」

國師從來都不缺乏奇聞,但在蓮燈看來,有這樣的能力並不是什麼好事。天子代天巡狩,卻和神祗沒有任何交集,便要借國師之口來傳達。裡面孰真孰假不必論證,中原人敬鬼神,敬則生懼怕,這正是統治者需要的。現在到了江山易主的當口,大曆的朝堂渴望新鮮血液啟動頭腦。當今聖上的五個皇子和雄踞關外的十六皇叔定王都明白,誰能得國師相助,誰的一隻腳就踏上了御座,稍加努力,君臨天下指日可待。這樣敏感的身份,國師要獨善其身不容易,所以他才會在神宮內外佈陣,常年閉關不見外客。

蓮燈有很多方面不通,經歷一次大難,就像蓮蓬被堵上了眼兒,什麼都是「只差一點」。但偶爾也有神思清明的時候,比方她連中原的五穀都分不清,政治方面卻有她獨到的見解,也許全得益於有個百里濟那樣的父親吧!

「你為什麼一心想見國師?難道要請國師為你算姻緣麼」曇奴奇異地問轉轉,「就算國師能知過去未來,也沒有淪落到替人算命的地步。你敢提這種要求試試,小心侲子把你扔出去。」

轉轉摸了下鬢角,把散落的頭髮繞到耳後,別過臉道:「反正都要離開這裡了,扔出去正好。」稍後又挪了挪位置,低聲道,「看姻緣是次要的,我們龜茲也有法師,替我看過面相,說我將來大富大貴,少說活到九十八。要是沒有好郎君,能這樣長壽?我是希望國師替蓮燈算算,什麼時候能想起以前的事,什麼時候能完成心願。」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大概就像半傻一樣。不過蓮燈心態不錯,「我無所謂,就算想起來也都是痛苦。人一旦憤怒就沉不住氣,辦事容易出錯,現在這樣很好,我能心平氣和地部署,就算仇人在面前也不會魯莽。我有一雙手,有一柄刀,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就夠了。」說完看了眼更漏,「快到未時了,趕在宵禁前入城,應該可以找到落腳的地方。」把一張疊得很平整的飛錢扔給曇奴,「去錢莊碰碰運氣,也許還來得及兌現。」

到了外面一應都需要花錢,轉轉去北裡活動也需要開銷。這飛錢是當初從粟特商隊劫來的,西域離長安有段路程,報官後處理起來也不那麼及時,說不定還能用。

曇奴把單子掖進袖籠裡,「我聽說少陵原有家陰陽客棧,那裡能接黑市買賣。你替人辦事,別人付你酬勞,只是風險大,但來錢很快。」

那種地方無非是人命交易,不到走投無路時,不考慮走這條路。她抿唇笑了笑,「王阿菩給我取名叫蓮燈,我不忍心讓他太失望。這件事出去後再說,這裡是神宮,別玷污了聖地。」說罷起身到廊下,撐起黃櫨傘眺望連綿的宮殿,喃喃道,「鐃鈸聲小了,我去找長史探探情況。」

她一個人走了,轉轉跳起來要跟出去,被曇奴一把拽了回來,「我從不信命數,小時候有人說我活不過七歲,現在還不是好好的!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住琥珀塢,蓮燈住琳琅界?因為她是王阿菩的徒弟,我們不是。」

中原人的確講究親疏,轉轉聽後灰心喪氣。趴著窗櫺往外看,雪下得很密,蓮燈過了木橋就不見蹤影了。

太上神宮說不上是按照哪種範本建造的,似乎佛與道並行,有種奇怪的莊嚴感。蓮燈邁出界口盡可能傍著廊沿走,怕不小心誤入了什麼陣法,弄得難以脫身。

從琳琅界到神宮中樞有一段路,雪太大,墜在傘面上沙沙作響,不多久堆積起來,微微一抖,成塊地跌落在石板路上。漸漸行至一所殿宇前,殿門森然洞開,台基築得很高,合圍粗的赤柱林立,地上不知鋪的什麼磚,一塊一塊打磨得極其光亮,乍一看,生出波光瀲灩的錯覺。她四下張望,看見那條架在半空中的長廊,再往前是上午走過的竹園。只是四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不知先前侍立的都到哪裡去了。

她猶豫了下,到臺階前熄了傘,正要舉步,空曠的天街兩腋憑空出現很多侲子,一樣的穿戴一樣的身量,列著隊低著頭,從她身旁走過。

這個陣仗有些驚人,她被夾在兩隊之間,更奇怪的是這群人有無窮多,永遠走不完似的。她呆呆站著,才明白這地方是不能輕易來的,沒人引領,到底出問題了。

盧慶說入了陣很難再出來,聽上去十分玄妙。她將信將疑,回身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幾步才發現前面的一切都不見了,沒有長廊也沒有竹園,回身看,連那所宮殿都消失了,眼前只有莽莽的天地,還有那些穿著白衣紅裳,行動像傀儡一樣的侲子。

她站定了,有點迷茫。前後移動不行,要不要試試往上躥?她跳起來,用了很大的力氣高高縱起,可是她在哪裡,侲子就在哪裡,仿佛是被關進了一個匣子,高牆雖然看不到,但真實存在。於是落地後再也不做無謂的掙扎了,撐開傘架在肩頭,安然等著別人來解救她。

殿前臺階上的人看了很久,揚聲笑道:「我以為她會驚慌失措,沒想到是個隨遇而安的人。當初你被困在陣中可不是這樣的,我看著你急得滿頭大汗,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盧慶冷著臉,漠然看了他一眼,「我記得那時是六月裡,天熱得厲害,春官連看了兩個時辰。所以我後來一直很敬佩春官,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徹底。」

放舟原本笑得很開懷,被盧慶綿裡藏針地紮了一下,便不好意思繼續了。他這個人,有時的確不那麼厚道,明明舉手之勞,偏喜歡兜個大圈子。照品階來說,盧慶雖然是內宦,但出任神宮長史,無論如何是從三品的職務,比他這七品顯貴得多。他卻不買他的帳,朝中法度嚴明,神宮裡也有自己的章程。宮門一關,還是司天監說了算。

當然他並不當真那麼惡劣,彼此熟悉了,還是可以融洽相處的。

他調過視線睨那身影,蹀躞帶束出了蜂腰,她穿著胡服,有種英姿颯爽的味道。從他的視角看,天街空曠,只有她一個人靜靜站著。但在她眼裡,那些幻像一刻也沒有停止,因此一動不如一靜,懶得浪費力氣。十五六歲的女郎有這份從容,倒也難得。

他抱胸而立,斟酌要不要去搭救她時,殿裡傳出一記尖銳的竹哨聲,穿雲破霧直擊天街上方。他眯眼看,看到結界破潰時鏡面般的一漾,陣法被解開了。盧慶立刻提著袍角下去迎她,不住安撫「娘子受驚了」。她倒沒什麼表示,對他揖手致謝,臉上連半點驚恐都沒留下。

真是個奇怪的姑娘,不知究竟該說她大膽還是麻木,唯一可以斷定的是目的明確,攻擊性也很強。他勾了勾唇角,轉身回殿內,看著盧慶引她從他面前走過。她低聲說:「我來求見國師,但不知眼下方不方便。」

盧慶道:「座上适才還問起娘子,請娘子稍候片刻,我進去為娘子通傳。」

她的眉心舒展開,斂袖向盧慶道謝,然後像個泥塑木雕,直愣愣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放舟為了引她注目,有意清清嗓子,她這才轉過頭來,欠身叫了聲春官。

他笑得相當坦蕩,仿佛剛才那個興高采烈看熱鬧的人同他毫不相干。待要上前搭訕,盧慶掖著兩手從後殿出來,和聲道:「座上有請,娘子隨我來吧。」

蓮燈跟他入內,發現這裡的殿宇沒有前後之分,同樣朱紅的抱柱和蓮花金磚,不過一邊面北,一邊朝南。但愈是深幽,愈是陰戚。四周寂靜無聲,寬闊的落地罩頂上懸掛半透明的綃紗,殿門上突然吹進一陣風,滿殿的帷幔鼓脹飛揚起來,霎時彌漫起無依無靠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