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蓮燈還是很知道感恩的,專門寫了拜帖送到太上神宮求見國師。
盧長史見她來了很熱情,忙請到閣裡奉上茶湯點心,但臉上不無遺憾,「不巧得很,國師閉關了,究竟什麼時候出關又是未定,娘子今日白跑一趟了。」
蓮燈哦了聲,「也不白跑,好幾日沒見長史了,來看看長史也是應當。」
盧慶受寵若驚,笑道:「承娘子的情,不說看我,常走動走動也是好的。我命人把琳琅界收拾起來,娘子仍舊住那裡可好?」
蓮燈忙說不,「我只是來看看國師和長史,還要回城裡去的。昨天得了國師好多賞賜,我心裡惴惴不安,畢竟無功不受祿,那麼多的東西,我也不知怎麼感激國師才好。」
盧慶掖著手微笑,「國師是慈悲心腸的人,知道娘子們在城中生活不易。既然娘子不願回神宮來,國師也只能在日常開銷上略施援手了。」頓了頓又試探道,「娘子在城中近來都順遂麼?年前出了幾樁命案,驚動了官府。娘子是西域來的,不知道其中厲害,日後行動起來要格外小心才好。」
蓮燈抬頭看他,他的話模棱兩可,似乎是知道內情的,但又不點破,猜不透國師有沒有把她的情況告訴他。無論如何還是要感謝他,她們從敦煌到長安,一路上三個人相依為命,雖說有時張牙舞爪,但大多時候都孤單無依。後來到了神宮,神宮裡的人待她們很和氣,就算國師間歇性的小肚雞腸加刁蠻任性,但那麼一大堆東西送到面前,是個人都會怒氣全消的。比如小肚雞腸立刻變成活得認真,刁蠻任性也只表示性格鮮明罷了。
她跽坐著向他揖手,「多謝國師慷慨解囊,也感激長史的關心。近幾日城裡稽查得很嚴,幸虧早前辦妥了過所,否則府兵登門時不知怎麼應對才好。」
盧慶點了點頭,沉默下來,緩緩踱步到花幾旁,撿了盆栽底下的兩片落葉扔到窗外。略過了會兒才又道:「我在來神宮任職之前曾是禁中內侍,朝裡的事多少知道一些。人身處漩渦之中,往往看待事情不那麼透徹。娘子到長安來……」他搖了搖頭,「捨近求遠了。」
蓮燈聽他說完,腦子裡頓時激靈一下。看來盧慶知道些什麼,起先不提,應當是沒想到她會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現在這個當口指點她,也不知究竟出於什麼原因。但他說捨近求遠,難道真正的仇人在大漠麼?
她直起身趨前兩步,「還請長史指教。」
盧慶張了張嘴,想想又作罷了,只推說沒什麼。忽然聽見外面有急促的鹿鳴聲,忙調頭走了出去。
蓮燈跟上去看,原來是幾頭成年的雄鹿內鬥,巨大的鹿角相撞,在一棵松樹下咬牙切齒地角力。只是奇怪,鹿居然也和人一樣,有事不關己的,也有愛看熱鬧的。蓮燈一眼認出那個熟悉的身影,梅花稀疏,頂著一對小犄角在鹿群裡點足張望,不是國師的愛寵是誰!
「九色!」她叫了一聲,果然它馬上回頭,看見是她,一步三縱向她跑來。蓮燈蹲下迎它,它親昵地撞進了她懷裡。她好好在它腦袋上身上捋了一下,輕聲道,「犄角還沒長好,別老是往危險的地方湊。萬一人家撞到你怎麼辦?等國師出來看見你缺胳膊少腿了,還不得心疼得老淚縱橫?」說完了發現自己失言了,左右看了看,好在盧慶離得遠,在那頭忙著拉架。
九色對她的勸告倒是不怎麼在意,拗過頭在她的脖子上蹭,蹭完了到處嗅,然後把腦袋擠進了她的衣領裡。
蓮燈捂住脖子,抬手在它嘴上拍了一下。真是什麼人養什麼鹿,九色的脾氣和國師很像,無時無刻的感覺良好,無時無刻的不拿別人當回事。
「鹿也要有鹿格,別仗著國師的淫威飛揚跋扈,當心總有一天抓你鋸角放血。」
她恐嚇了它一番,它看她的神氣立刻顯得很不屑,昂頭轉身,扭著渾圓的鹿臀往青石板那頭佯佯而去。
蓮燈笑著目送它,抬頭看天,遠處的雲頭積蓄著雨,如果再耽擱一會兒,下起來就走不脫了。她撫了撫衣袖打算回去,剛轉身發現九色又回來了,僵硬地搖擺著脖子學人做出「跟我來」的姿勢,那模樣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她叉腰看它,「你每次帶我去什麼地方,最後我都很倒楣,你就是為了坑我而存在的吧?」
它的大眼睛直直望著她,一如初見時那樣純潔無瑕。一人一鹿對視了片刻,蓮燈還是決定再信它一回,跟著它繞到院子後面,七拐八拐拐進一片薔薇花架子。走到盡頭才知道這裡和前院隔了一排遊廊,一間大木柞的屋子後面直欞門大開著,前面半遮半掩闔了半邊,穿過遊廊能看見前院暖閣裡的情景。
蓮燈望了九色一眼,不明白它是什麼意思。它拱著腦袋領她前行,再繞過屋角,才看清屋裡的情況,門扉後坐著一個穿山水廣袖罩衣的人,衣裾舒展開來,平整鋪在地板上,人扒著門框盡可能往前探,偷偷摸摸縮手縮腳,不知在看些什麼。
一陣風吹過來,吹起玉帶下的長髮,那髮絲太輕柔,揚起來,能夠看到絲絲縷縷跌落的細節。蓮燈訝然捂住嘴,國師不是閉關了嗎,為什麼在這裡偷看?難道因為送了些東西給姑娘,覺得不好意思了?
她簡直要大笑起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彆扭的人,一百多歲難道不是應該寵辱不驚穩坐釣魚臺的嗎?他一定是不確定自己選的花色會不會被嫌棄,嘴上不饒人,結果自己卻長了一顆磕碰不起的脆弱的心。
九色這次總算幹了件好事,吃裡爬外有時候也很討喜。蓮燈捧住它的鹿頭用力親了一口,沒想到它居然暈了,踉蹌幾步,一下栽倒在地上。蓮燈嚇了一跳,忙把它抱在懷裡,它半睜著眼睛眼神迷離,像喝醉了一樣。
終究是動靜過大,最後還是被國師發現了。他倉惶回頭,見她出現在屋後,頓時有點手足無措。
蓮燈眯眼笑著,一排糯米銀牙整齊可愛,「國師在這裡呐,我來找你,長史說你閉關了,沒想到還能見上一面。」
國師清了清嗓子擺出威嚴來,「正要入塔,遇上一些事,耽擱了一下。」他穿著雪白的羅襪躡蹀而來,站在簷下垂眼打量他們,「九色這是怎麼了?」
蓮燈搖晃了它兩下,囁嚅道:「它可能不近女色,我親了它一口,它就暈倒了。」
國師臉色微變,沉聲道:「沒關係,本座讓秋官替它紮幾針,它自然就醒了。」話音甫落,看著它麻利地跳起來,箭矢似的眨眼就跑遠了。
蓮燈忽然笑不可遏,她從沒發現神宮裡的一切那麼有意思,不像剛來時戰戰兢兢,慢慢覺得很多人和事很可親,會讓人產生一種依戀的感覺。她仰頭叫了他一聲,他傲慢地拿鼻孔對著她,她也還是一味微笑著,「國師送來的東西我都收到了,這麼多的料子和錢,叫我無以為報。我原本就欠著國師的債,這下更還不清了。」
他對錢財看得很淡,太上神宮一百六十年積攢的財富,讓她花十輩子都花不完。反正已經欠了,再多一點又有什麼關係。不過錢和情的主次還是要分清的,他抱胸說:「錢是身外物,不能和另一筆債混淆一氣。我看你身無長物,錢就不指望你還了,畢竟本座對自己人還是十分慷慨的。」
欠債欠出了自己人,這種發展真有些奇怪。不過自己人也沒有什麼不好,蓮燈看他的眼神多了些意味不明的內容。等著吧,等她報完了仇,她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劫回她的洞窟裡去。
國師卻不察,依舊端著架子問她,「那些料子……你喜歡嗎?」
她點頭不迭,「我們都很喜歡,一匹料子能做好幾身衣裳呢,等天氣轉暖了就可以穿了。」
他很高興,不過還是有點憂慮,遲疑道:「你不覺得顏色太豔了嗎?」
還好他有這個覺悟,但受人饋贈不能挑三揀四,蓮燈很體貼地說:「不,城裡的娘子都穿石榴裙,國師選的料子很合時宜。」
這下國師更高興了,不擔心送出去的東西別人不喜歡,也不會為此不敢見她了。他在簷下踱了兩圈,整了整臉色道:「本座入關的吉時到了,你回去吧。」拖曳著衣擺走了幾步,想起什麼來,回過頭又吩咐,「以後離九色遠一點,它還小,經不起美色誘惑,也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鹿。如果認識上出了偏差,對它以後的婚配會有影響……人和鹿是不會有幸福的。」
他說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話,揚長而去了。蓮燈站在那裡撓了撓頭皮,沒再停頓,回到前面同盧慶道別後,匆匆趕回了城裡。
運氣還算不錯,等她進了山門才開始下雨。入夜的時候還是淅淅瀝瀝的,雨腳伴著風聲,忽而一陣掃在窗櫺上。
轉轉忙著納訶子,用深色的鑲滾包裹起團花緞子的四邊,在燈下穿針引線。曇奴剛吃過藥,人有精神了,支起身子擦拭那柄鈿裝橫刀。擦亮了在頭頂上方唰唰揮舞幾下,開始感歎自己太久不運功,拳腳生疏了。
蓮燈托著臉無事可做,想起盧慶的話,心裡一直不能釋懷,「盧長史說我捨近求遠,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真正值得重視的仇人在大漠,難道是和我阿耶官場上有牽搭的人?」
曇奴抬眼看她,「那當初王阿菩為什麼不告訴你,偏讓你跑到中原來?」
這裡面的緣故她也說不清,想了想道:「也許連阿菩都不清楚,也或許是阿菩知道仇人太強,覺得我報仇無異於送死,因此索性隱瞞我吧!」
曇奴沉默了片刻說不要緊,「等長安的事情解決了我們就回大漠,不管仇人是何方神聖,我們一定找到他,把他碎屍萬段。」
轉轉在旁邊幽幽插了一句,「如果當真對手太強,還是得找厲害的人幫忙。等我把春官收入囊中,請他為你出頭多好。」
蓮燈想起國師來,搖頭道:「我不用別人幫忙,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連累不相干的人。我現在只想早早報完仇,然後帶個人回大漠安家。」
轉轉猛然轉過頭來,「帶誰?你有意中人了?不想嫁給放羊的了?」
她抿嘴笑了笑,「我想找個更好的人,看樣子嫁肯定是不能夠的,我可以娶。」
曇奴聽了發笑,「打算強娶麼?可是你別忘了,國師不許你成親,他逼你吃的那顆藥據說一輩子生效,你還打算娶別人,別異想天開了。」
是不是異想天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覺得和國師在一起很有意思。雖然時時刻刻被他欺負,可是他的心一點都不壞。因為吃了那顆藥,又不想孤獨終老,所以只能在他身上打主意了。帶他回大漠,好好哄哄也許就能留下他,還可以帶上九色。然後有阿菩、曇奴和轉轉,夏夜坐在沙丘上架火烤野味,那種日子想起來真讓人高興。
不過國師本事那麼大,想劫走恐怕不容易。還有他身邊的靈台郎們,不說別人了,一個春官就難以招架。
她趴在桌上唉聲歎氣,也許只是個美好的願望,自己逗自己歡喜罷了。湊過去看轉轉縫製的衣裳,針線做得七倒八歪很不美觀,「明天還是拿到東市的彩帛行去吧,請別人做,做最時興的樣子,回頭我用得上。」
高筠死後的十來天她一直處於無所事事的狀態,年過完了,剩下的一個也該解決了。
她去李行簡的宅邸伏守過,節後親朋拜年往來不斷,沒有找到下手的好機會。後來曾經想過混入府裡,但是李行簡比高筠警惕性要強得多,也不一定是察覺有人專門針對百里濟的案子,更多是以為某個集團開始有針對性的向朝中大臣發起屠殺。人越老越是怕死,李行簡出門小心翼翼,身邊多出不少護衛。蓮燈盯了很久,都因為無處插針放棄了。
就這樣連續守了七八日,事情總算有了轉機,李行簡的壽誕將至了。李婕妤的生母半年前亡故,大約覺得還在喪期,家裡不宜張燈結綵,就另擇了地方,在別苑大肆籌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