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國師有時候行事很讓人不解,這種理由說來不覺得牽強麼?又不是市集上的鋪子,怎麼會走錯地方?

轉轉正因和春官夜遊高興得花搖柳顫,一抬頭看見臥房裡出來兩個陌生人,立刻驚得呆住了。

「你們是誰?」她尖聲道,「半夜三更的,怎麼跑到別人家裡來了?」

呼聲引來了道姑,眾人訝然對望,惶惑不安。

蓮燈急得厲害,轉轉這傻子怎麼就不看看她身上的衣裳,大呼小叫招來這麼多人圍觀,萬一暴露了身份,她半夜帶男人跳牆的事豈不是要傳開了!

可是轉轉咦了聲,不知怎麼瑟瑟顫抖起來,用透著水頭的鳥鳴一樣的聲調低呼,「小郎君,我們見過的啊!」一邊說一邊上前,激動地盯著他的臉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上年花燈節有西域樂人搭台獻唱,奴奴就在臺上,咱們眼神有交流的。」

國師貴人多忘事,被她的自來熟搞得一頭霧水,蓮燈卻明白了,原來轉轉念念不忘的小郎君就是眼前這位。她不禁有些為她難過,滿腔思念付之東流,她和小郎君的緣分沒開始就結束了,以後偶爾拿出來回憶一下就是了,橫豎再也當不得真了。

轉轉還沉浸在自己的歡樂裡,捧心道:「你是來找我的嗎?不巧我先前出去了,早知你要來,我一定留在觀裡等你的。」

蓮燈聽得翻眼,剛才還為春官神魂顛倒呢,一轉頭什麼都忘了。

國師不太習慣別人這樣的示好,也無心搭理她,隨口應道:「某來找蓮燈,既然她不在就算了。妖奴,我們走吧!」

蓮燈的反應慢了半拍,看他回頭一顧才知道妖奴就是自己。沒敢開口,怕開口被轉轉聽出來,忙撫膝跟了上去。

轉轉臉上掛不住,滿肚子怨氣油然而生,對她喝了聲站住,兩眼鬥雞一樣盯住她,「怎麼和我家蓮燈穿得一樣?你是什麼來歷?」

國師掂著核桃巧笑嫣然,「蓮燈竟和我家婢女穿得一樣麼?改日我命人送幾匹緞子來,給她做幾件新衣裳。」說罷趾高氣昂地往山門上去了。

一陣寒風吹過,觀裡的人沒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沒見他們進來,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年幼的道姑打了個冷戰,「我聽說國師又閉關了,歲末各種妖孽出來作祟,城中連著死了兩位官員,據說是冒犯了鬼神,被拖下十八層地獄去了……你們可看見?剛才那兩個人腳下沒有影子!」

天上星月無光,地上的燈籠又那麼遠,當然看不到影子了。眾人原本就緊繃著神經,這樣聽來頓覺驚惶,腦子裡反應不過來,只剩唯一的本能,轟地一聲作了鳥獸散。

蓮燈跟著國師出去,走路噔噔有聲,仍舊不太服氣。

國師不耐煩地看她一眼,「你飛簷走壁也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肯定早就被人射死了。」

她嘴翹得很高,「我不是奴婢!」

他愣了下,「本座就那麼一說罷了,你生什麼氣!」

「我也不叫妖奴!」

國師簡直要被她煩死了,「這也是信口胡叫,你記仇還記半天麼?」

他以為她看不出他時時刻刻不忘揶揄她?叫什麼不好,偏叫妖奴,正常的人有叫這個名字的嗎?反正她覺得被他踐踏了尊嚴,本來沒那麼斤斤計較的,幾件事湊到一起,於是就越想越不高興了。

「你可以叫我玉奴啊,我覺得玉奴比妖奴好聽多了,也像個好人家的婢女嘛!現在那群道姑也許在議論我是妖怪呢,這不是自找的嗎!」

國師聽了不以為然,「世上好多人不如妖,妖有無雙的智慧驚人的美貌,他們有嗎?妖抬腳就能從中原踏到江南,他們能嗎?被人說成妖怎麼了?還有人背後叫本座妖道呢,那又如何?他謗由他謗,你同他一般見識,你也像他們一樣心智不全?」

蓮燈被他堵住了話頭,自覺無法反駁,甩袖道:「國師早些回去吧,我有點睏了,恕不遠送。」

他驀然沉下臉,「整夜不睡蹲在人家房頂都不睏,見了本座就喊睏?快到子時了,看過了焰火才許走!」

於是沒辦法,被迫站在凜冽寒風裡呆呆望著天上,間或看到幾戶人家的炮仗咚地上了天,在半空中綻開霎那的火花。

黑暗裡的兩個人保持著仰頭的姿勢站了很久,幸好沒有月亮,否則就是一副對月修煉的詭異畫面。國師等得有點失去耐心了,慢聲慢氣說:「去吃點東西吧!」

蓮燈空著肚子,他也沒吃晚飯,這樣的提議實在很應景,於是一拍即合,往巷口的餺飥擔子走去。

博士是個六十多歲的小老兒,非常簡便地設了一個攤,爐子鍋碗放在平頭車上,旁邊擺了兩三個矮桌,五六張胡床。見他們去了熱心地招呼,問來點什麼,蓮燈說兩碗餺飥,怕國師吃不飽,又對他比了比,「再給這位郎君加個蒸餅。」國師斜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博士響亮地答應了,撩起袖子從麵團上摘面片,動作又快又准。那種薄薄的麵食下鍋片刻就可以撈上來,盛在碗裡灑上一撮波棱菜的碎末,形雖不好,但味道極佳。

蓮燈餓得厲害,出於敬老,頭一碗還是讓給了國師。國師也不客氣,取了筷子再三擦拭,像試藥似的抿了一口,看得蓮燈一陣由衷的唾棄。

第二碗上來,她也顧不上吃相了,易容後面部動起來總覺得有點牽絆,不過也還好,看看國師的五官,很是生動自然,一點都不顯得彆扭。她放心大膽嘬起了麵湯,呼呼聲入耳,國師又厭棄地瞥了她一眼。

和斯文人同桌就是麻煩,他大概沒見過胡人邊吃邊捶桌的激昂,和西域人比起來,她這樣的已經無可挑剔了。

博士把蒸餅從爐膛裡掏出來,放到他們面前的時候絲絲冒著熱氣。國師的手是尊貴的手,經不起炙燙,便指使她撕成小塊,一片一片給他泡在湯碗裡。

蓮燈一邊侍候,一邊試著打探,「上次說要為曇奴尋藥的,有什麼進展嗎?」

國師搖頭,「毫無進展。」

「那怎麼辦……」她細聲喃喃著,「已經過去十來天了,萬一瓶子裡的血失了效,曇奴就死定了。」

想起這個連東西都吃不下了,推了碗筷只管在那裡惆悵。國師今天心情好,吃完了掖著嘴角道:「過陣子再看,屆時還沒消息,大不了本座再替你討一回血就是了。」

她臉上立刻雲開霧散,「真的麼?」

他指了指碗,「吃完。」

她忙道是,筷子把碗沿扣得當當響。國師略牽了下唇角,第一次吃市井裡的東西,並不比想像的難吃。第一次和女人一起用飯,女人的吃相也不是書上寫的那樣端莊。

忽然遠處響起一陣鐘聲,猝不及防的,漫天的焰火潮水一樣席捲過來,聲勢浩大令人心悸。他站起身,負手往遠處看,火樹銀花織造出一個錦繡長安。以前除夕從來沒有進過城,從神禾原望過來,再輝煌也不過是極遠極微弱的光。現在身在其中,才體會到一種龐大的,無處可藏的震撼。

身後的人也是初見這種景象,愉快地歡呼一聲,趕過來和他並肩而立。他側過頭看她,五彩的光點亮她的眼睛,她說真好看,「我來長安這麼久,第一次覺得這個都城有煙火氣。即便是過客,現在也有些喜歡它了。」

他的唇角涼下來,喃喃道:「我一直很喜歡這裡,喜歡……甚至是渴望……」

這場光與火的盛宴持續得不算久,大概兩盞茶工夫吧,漸漸平息下來,只在空氣裡留下揮不去的硫磺的味道。曲終了,人也該散了。國師摸了摸袖袋,發現裡面空空如也,不知是丟了還是怎麼,反正錢沒了,於是只好定眼看著蓮燈。

蓮燈一直很獨立果斷,這是她身上最可愛的地方,覺得自己應該擔負自己,從來不因為性別的嬌柔給別人造成任何負擔。她根本就沒想讓他付錢,大大方方解下自己的荷包擱在桌上,像個初學數數的孩子一樣把銅錢倒在掌心裡,一枚兩枚,數得極其認真。

有時候那種笨拙幼稚的動作更能打動人心,這是長安精於世故的女郎們學也學不來的一種魅力。國師抱著胸在旁觀望,她笑嘻嘻把錢送到博士手上,吃得滿意,很樂於感恩,一定要說一句「很好吃呢」,簡直有點傻。然後辭了餺飥擔子往回走,邊走邊左右觀望,「神使們怎麼還不來接國師?是不是把國師忘了?夜已經很深了,不知曇奴回去沒有,我有點放心不下。」

國師吃飽之後沒什麼脾氣,人也感覺乏了,抬手擊了兩下掌,身後一晃便多出幾道身影。蓮燈鬆了口氣,恭恭敬敬向他們做揖,「我把國師交到神使們手上了,請神使護衛國師回宮。」

國師掩口打了個呵欠,繫上披風的飄帶,也沒作什麼交代,轉身往坊院那頭去了。

蓮燈終於能夠舒展一下筋骨了,這半天拘束著手腳,覺得人都不靈便了。於是施展身形回到山門前,先褪下面具再入觀內,進門見曇奴和轉轉都在,她心裡就安定下來了。

她回身掩上門問:「怎麼樣?那位御醫是什麼說法?」

曇奴倚著褥子搖頭,「和弗居說的一樣,解鈴還需繫鈴人。蕭將軍問我哪裡中的毒,我不敢提起陰陽客棧。畢竟是條人命,大理寺恐怕還掛著案子呢。」

也是個兩難的境地,人已經死了,就算知道哪裡中的毒也沒用,寧可不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蓮燈撐著臉哀歎,「我問了國師,他那裡也沒有消息。我想過兩天再去趟陰陽客棧,摸清那人師從何處,屬於哪個門派。就算毒是他自己研製的,同門總能知道些內情的。」

轉轉幽幽道:「如果有人殺了我的同門,我才不會把解藥交出來。太上神宮那麼大的聲望都查不出端倪,靠你一個人就行了麼?」

曇奴卻很樂觀,「我現在很好,用不著擔心我。弗居那天說了,毒不能一輩子盤踞在身體裡,兩年後如果我還活著,那時候毒應當已經消退了。至於那根芒針,長短只有兩三分,就算在筋脈裡遊走,也不至於要人命的。多虧了有那壺血,好歹苟延殘喘著,捱到毒盡的那一天,也許就好了。」

說起這個純陽血,同樣讓人頭疼。要喝兩年,別人怎麼能夠長期供養?如果沒有那麼多的限制,就算要蓮燈天天割自己兩刀也不要緊,現在國師不肯說出那人是誰,她想打商量也無從談起。

曇奴見她們都愁眉苦臉,有意岔開話題,「好啦好啦,不說我,轉轉和春官相談得如何?可有進展?」

轉轉乾乾一笑,「那人很會裝糊塗,看來是個老狐狸。不過不要緊,我可以用我的美貌和才智降服他。」說到這裡想起了剛才的事,急急忙忙告訴蓮燈,「我今天看見那個小郎君了,回來的時候他正從我們房裡出來,倒是不客氣,還讓婢女煎了茶湯,據說是來這裡找你的。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就是那個比春官還要俊一點的,看樣子十七八模樣。」

蓮燈窘得厲害,「我只同你說,別再惦記人家了,忘了吧!」

轉轉疑惑地覷她,「怎麼?難道你也看上他了?」

蓮燈頓時一個頭兩個大,索性問她,「是不是還有個胡女跟在他身邊?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衣裳?」

轉轉驚訝起來,「你怎麼知道?」

蓮燈扶住額頭說:「那個胡女就是易容後的我,還有那小郎君,他是國師。」

這下轉轉和曇奴同時啊了聲,「國師是個老妖怪!」

「我早就同你們說過國師不老了,那小郎君是他易容的,不過他本身的模樣也差不了多少,略微年長些,更好看些罷了。」

轉轉說天呐,「可坑死人了!」言罷嗚嗚咽咽哭起來,捶胸道,「我的心要碎了,小郎君怎麼是國師呢!他怎麼能這麼騙我!為什麼為什麼……」

另兩個哀致看著她,除了給她遞手絹,什麼忙都幫不上。

第二天來了兩個家僕打扮的人,驅車到山門上,送了好幾匹花色豔麗的衣料,還有首飾香囊並錢兩千貫。

三個窮酸圍著一堆東西讚歎,國師好大的手筆,國師好俗的眼光!花紅柳綠的緞子,很難想像穿在身上是個什麼樣子。

弗居和長安的貴婦有往來,據她說這些都是最時興的紋樣,只有買不起的緞子,沒有做不成的衣裳。比如纏枝與團花可以做訶子和窄袖,小簇花和卷草可以做襦裙,銀花紗羅做畫帛等等。她們如夢初醒,各扯了幾尺料子送給弗居,弗居歡歡喜喜抱著去了。

曇奴看著那張飛錢讚歎,「國師為什麼這麼大方?我們辦的事有風險,同我們有銀錢上的往來,不怕對神宮不利?」

「所以派來的人不是侲子打扮。」蓮燈仔細想了想,「一定是我昨晚請他吃了一碗餺飥,他有心感激我,哎呀這種湧泉相報的性格可真討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