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很挑剔,進來之後連坐都不願意坐,一味抱著袖子立在地心觀望。蓮燈尷尬地笑著,「這裡太簡陋了,請國師包涵。」邊說邊抽出藕荷色的帕子來,端端正正攤在席墊上,比手道,「國師坐吧,在外跑了好久,想必累壞了。且歇一歇,我給國師煮茶湯。」
這回他沒有拒絕,斂袍坐了下來,看她燒水刷茶具,忙得團團轉。
其實他不渴,不過習慣了別人為他服務,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環顧一下室內,陳設簡單傢俱老舊,和他想像中的女郎閨房不一樣。這裡充斥著道教式的簡潔,一桌一椅一櫃,幾乎找不出第四樣東西來。他皺了皺眉頭,「何必非要住在這裡?本座說過太上神宮可以收留你的,就算回去,本座也不會嫌棄你。畢竟你要對本座效忠,本座從來不會為難自己人。」
蓮燈聽了手上一頓,心裡早沸騰得滾水一樣了。吞下那顆藥不是她自願的,她是別無選擇。到現在她都覺得自己遭受的懲罰和她享用到的不對等,既然賠上一輩子,好歹落下點什麼吧,結果記憶裡除了他妖嬈的脊背,就是那張白得瘮人的臉孔。
可是她不敢反抗,可憐巴巴蹲在爐子前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小聲說:「神禾原離長安有幾十里路,不方便。我要報仇,總不能天天來回奔波。」
他抿著唇微抬起下巴,「那報完了仇呢?總要回神宮了吧!」
她說不是,「既然心願了結了,就該回到原來的地方。我離開敦煌好幾個月了,很想念大漠的生活。」
他莫名哼笑一聲,「大漠有什麼好?沙子沒吃夠麼?王朗教出來的徒弟也和他一樣,起先是有點魔症,到後來慢慢就瘋了。你服了我的藥,發誓要對本座效忠的,人都不在跟前,效忠二字從何談起?」
她攤著手說:「那怎麼辦?家總是要回的嘛!那藥不就是不讓嫁人麼,國師也說沒有距離限制的,我回到敦煌還是獨來獨往不就可以了麼。」
那怎麼能一樣!他一副你不開竅的表情,「你以為你偷看了本座,只要一輩子不嫁人就行了麼?你要在本座身邊,供本座使喚!」
蓮燈暗暗腹誹,一把年紀的人偏執又自私,為了那麼一點小過節就要葬送別人的一生,說出來居然還能那麼大義凜然!她別過臉偷偷翕動幾下唇,然後想出了個好辦法,「這樣吧,國師跟我去敦煌,我給國師收拾個漂亮的洞窟,天天陪國師看日出好不好?」
國師神情有點迷茫,眼前浮起一個畫面,無窮無盡的黃沙堆裡,兩個蓬頭垢面的人面向朝陽而坐。一個說好大的太陽,一個說是啊是啊……
他打了個激靈,「本座大任在肩,怎麼能跟你去敦煌住洞窟?再說太上神宮裡也能看日出,爬上宮牆,城南五曲所有的風光盡收眼底,為什麼要到沙漠裡忍受風吹日曬?」
「可是上百年待在一個地方不覺得悶嗎?我是為你好,享得了榮華,也受得起貧寒嘛。」蓮燈見他反對,兀自嘀咕了兩句。知道是自己異想天開了,但帶他回敦煌,這個念頭不知怎麼深深植入她腦子裡,揮也揮不去。
國師對她的好意不領情,說起恩怨來也鏗鏘有力,「現在是你虧欠了本座,不是本座虧欠你。你何嘗見過欠債的像你這樣肆意的?」
蓮燈眨著眼睛道:「債主想討債,不都要追著欠債的跑嗎?」
這下國師沒法回答了,只怪如今人心不古,弄得欠債還錢反而不正當似的。想了想總結出一個道理,「那是因為債主威勢不夠,換了本座,誰敢欠本座半分?」
蓮燈訕訕緘默下來,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實在無可反駁。
鍑裡的水燒開了,發出汩汩翻滾的聲響。她把茶餅碾碎投進去,加了點鹽,拿竹夾攪動,攪出稠厚碧綠的色澤。其實大漠要解渴很簡單,井裡吊起來的水,生喝就很滿足了。敦煌天熱雜事又多,除了那些達官貴人,沒人騰得出空來研究茶道。她的這手本事還是跟弗居學的,茶湯煎成後的第一碗味道最好,她膝行著,捧到了國師面前。
國師那兩根水蔥一樣潔白細長的手指把碗捏了起來,端在鼻前聞了聞,動作非常優雅。她屏息看著他喝了一口,雖然眉頭微蹙,好在沒有說什麼。國師身驕肉貴喝慣了名品,對她們這種尋常的煎茶必定沒興趣。不管好壞如何,蓮燈覺得禮數周到後,接下來就可以談談易容的事了。
「慢待國師。」她笑了笑,「先前國師說面具已經製成了,在哪裡,讓我看看。」
國師探手入袖袋,把卷成卷的面具掏出來扔了過去。蓮燈接住了,小心翼翼展開看,看了半天發現這是個膚白貌美的女郎,笑道:「我這幾日正好想去北裡,有了面具可幫上大忙了。」一面說,一面低下頭往自己臉上扣。
她笨手笨腳,連口脂都點不好,更別說戴面具了。抬起頭的時候五官全移了位,國師看後險些嗆到,只得把銅鏡搬到席墊上,自己坐在她身後給她做示範。
「手勢要輕柔,順著皮膚的紋理慢慢粘上去。就如陰陽兩儀,有它自己的章法和規律,不可逆轉,要順勢而為……」
銅鏡裡照出耳鬢廝磨的兩個人,他的臉幾乎靠到她的鬢髮,說話的氣息打在她耳廓上。蓮燈忽然感到羞怯,心頭急急跳起來。大概因為離得太近了,讓她產生不安全感。她舔了舔唇,變得大氣都不敢喘。他卻不察,兩臂環過來,把她圈在胸前。冰冷的手指劃過她的唇角眼窩,十分輕柔的力道,像月牙泉的水浪,一點一滴漫上來,直到沒頂。
蓮燈看著一張陌生的臉在他手下漸漸成型,這是個帶著胡人五官的面孔,成熟且妖豔。蓮燈定眼看著,心裡漸漸平靜下來。每張臉都有屬於它的人生,易容之後她不再是她,仿佛穿上了堅硬的盔甲,暫時擺脫束縛,可以全心全意經營另一個生命。
兩張沒有血肉供養但同樣無暇的臉,放在一起和諧又恐怖。蓮燈從鏡子裡看他,他似乎也在欣賞,對自己的傑作滿意異常。為了逼真儘量隱藏破綻,所以介面做得較隱蔽,一直延伸到有衣服遮蓋的地方。他似乎有點忘我了,很自然地捋了一下,正捋在她微隆的胸線上。
蓮燈僵了下,他似乎也意識到了,在銅鏡裡和她面面相覷。
「國師……」她囁嚅,「我覺得我們已經扯平了。」
扯平了之類的話是最不能輕易承認的,一旦承認就表示之前所有的協議自動失效,從今往後百里蓮燈又是自由之身了。國師還沒有享受夠不平等衍生出來的快樂,說結束就結束,哪有那麼容易!
他試圖開解她,「易容時身體有些接觸很尋常,值得這樣大驚小怪麼?做人不能只盯著足前這一小片,眼光要儘量放長遠。就如王朗長年在洞窟裡作畫一樣,為了完成心願,浪費青春也毫不在乎……有種精神叫獻身,你既然拜在他門下,應該對這兩個字很有感觸才對。」
他真是巧舌如簧,薅了她一把,還堅定地說服她這完全是為了實現理想必經的過程。易容確實是她求他的,可也不能這樣隨便就被他摸了吧!蓮燈倒不會因此憤怒,她只是覺得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和他重新商討一番。
「中原的女郎應該很重視這個方面,我雖然不是長在關內,但知道摸一下和看一眼的區別還是很大的。」她仔細盯著鏡子裡的人,慢慢浮起一個微笑,「我看這樣吧,兩件事相互抵消,國師覺得怎麼樣?」
國師認真地斟酌了一下,「如果本座認為相抵得過,不用你說,我自己也會考慮。可如今你的注下得太小了,怎麼同本座遭受的屈辱相比?」
他的言下之意是嫌她本錢不夠,嘲笑她不自量力麼?面具下的臉頓時紅起來,奇怪明明是他不講道理,為什麼蓮燈自己也有種提出非分要求後的難堪?她看看自己胸前,確實不夠大,說抵消簡直有點好笑。可她畢竟是個姑娘,不能白白這樣被他輕薄了吧!
「我覺得我們可以再商量一下。」她的聲音變得很沒有底氣,鏡中的兩個人一直保持著曖昧的姿勢,連討價還價都開不了口似的。蓮燈略微讓了讓,「國師賜我一半的解藥吧,另一半我積攢起來慢慢還。」
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語調遺憾,「不是毒,哪裡來的解藥呢!吞下去就是一輩子,想挽回也來不及了。」
蓮燈絕望了,所以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費,摸也是白摸,他不肯讓步,她總不能摸回來吧!她垮下了腰,傷心至極,國師扶著她的肩往上提了提,手指繼續在那張面具的邊角遊走,用半帶誘惑的語調安慰她,「本座剛才什麼都沒感覺到,摸了和沒摸一個樣。所以你不用害羞,本座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你不是也說了嗎,和長輩沒什麼好避忌的,這件事過去就忘了吧!不過本座可以作出一點讓步,比方說下次你遇上過不去的坎,本座可以略施援手,你看怎麼樣?」
怎麼辦呢,聊甚於無。蓮燈落寞地說:「另一個要求國師也一併答應吧,辦完事後我想回敦煌。」
他冷了臉,「你什麼都好,就是有個得寸進尺的壞毛病。」
她想不明白,轉過身同他面對面跽坐著,非常真摯地說:「我背叛國師就要腸穿肚爛,我不敢。我會把國師供在心裡的,每天起來默念國師一百遍,把國師的神像畫在壁畫上。國師徒眾遍天下,缺我一個也沒什麼,就放我回去吧!」
他抿起唇,那張假面很鮮煥,但他透過她的新皮囊,依舊能夠看到她的臉。
「我想找個人做伴。」他慢吞吞道,「雖然九色比你聰明,但它是鹿,不會說話。本座寂寞的時候希望有個人能陪著聊聊,這個人不必太精明,能聽得懂話就行。」然後很篤定地點頭,「你正合適。」
這不就是變相說她笨嗎,原來她的智力已經淪落得和九色一樣了。她愁眉苦臉,「我還是覺得之前的提議不錯,我帶你回敦煌,既可以聽你說話,我也不用背井離鄉。」
他對這個話題有些不耐煩,重重捺了她的耳根一下,「這事暫且不必多言,你的仇還沒報完,等你解決了最後的麻煩再來同本座商量。」
蓮燈一聽這話覺得有希望,忽然異想天開把國師娶回家其實也不錯。這麼漂亮的人,每天什麼都不用幹,就坐在那裡讓她看。她可以出去掙錢養家,國師負責貌美如花,這樣的生活想來也是值得期待的。
她兀自盤算,心裡藏不住事,全寫在臉上了。國師不自覺攏了攏衣襟,看她笑得心花怒放疑心有詐,慍聲道:「又在打什麼主意?」
她不能把自己那些想法說出來,要是再惹他生氣,恐怕不止一粒藥丸那麼簡單了。便推說沒什麼,扭身照鏡子,不停在臉頰上撫摸,「真要是長成這樣多好,回頭我去跟轉轉學舞,這張臉比過所還要有用,別說北裡,就是進梨園都易如反掌。」
大曆的皇族在詩詞歌舞方面有極高的天分,不談政治的時候,他們是最好的藝匠。當今聖上年輕時創辦梨園,樂工只為禁中演奏。她一提梨園就讓他暗吃一驚,看她不聲不響的,恐怕仇人的名單裡還有今上。
他緩緩歎了口氣,初生牛犢不怕虎,沒有正確的引導,將來勢必會栽得很慘。
「梨園有樂工四百,想靠易容術長留,那是癡心妄想。」他舒展兩袖饒室踱步,邊走邊道,「本座欣賞你目標明確,但是人活於世,量力而行才是金科玉律。不要怪本座沒有提醒你,禁中的注意不能亂打,若你有什麼異動危及大曆,本座第一個饒不了你。」
蓮燈惶惶回頭,幾次接觸下來覺得國師算是個易相處的人,但他一旦正色,她心裡還是有些害怕的。其實自己也斟酌過,究竟憑藉一己之力能不能把她認准的仇人都殺了,結果是不能。之前的兩個死在不設防上,第三個必定沒有那麼容易得手。再至大明宮裡的皇帝,那上萬的金吾衛不是吃素的。
她比較識相,點點頭說:「國師放心,我雖初出茅廬,但知道天高地厚。反正皇帝年紀那麼大了,我不殺他,他自己也會死的。」
她說得很直白,理由卻充分,國師瞬間被她弄得火氣全無。能看得開最好,本來就是這樣,花大力氣去殺一個將入土的人,萬一賠上自己的小命就太不上算了。
國師滿意地頷首,剛要誇讚她兩句,山門上傳來說話的聲音,好像是那個龜茲姑娘,用甜得擰得出蜜來的嗓音與人告別。
蓮燈一下子跳起來,驚恐道:「怎麼辦,轉轉回來了!」
國師說無妨,「反正我戴了面具。」
「那我呢?」
國師白了她一眼,「你不也改頭換面了嘛!就裝作走錯地方好了,她不會認出來的。」說著不慌不忙開門,抬腿踏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