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喂了一聲,「少年郎,你有話同我說麼?」
那個人沒有回答,略帶鄙夷地轉過了臉,這種不可一世的勁頭讓她想起了九色。
蓮燈疑惑地皺起眉,忽然警覺起來,難道之前幹的那些事引起大理寺懷疑了?這個人的衣著打扮看上去和衙差沾不上邊,傲慢的眼神和動作也不像是個能夠屈居人下的,莫非真像轉轉說的那樣,夜市是培育豔遇的溫床?
她有點哀傷,就算遇上了也沒有希望,她這輩子已經給預定下了,國師不給她解藥,她不敢冒著腸穿肚爛的風險和別的郎君玩什麼情竇初開。
她朝他晃了晃手,「別再跟著我了,看見我的拳頭了麼?」壓低了嗓音警告,「硬得很呢!」
她轉身朝一片開闊區走去,走得極為瀟灑。他抱胸觀望,這種不拐彎的性格有點意思,在他跟前謹小慎微,在外面卻這麼囂張。
不過也許是出於女孩的嬌羞吧,雖然她急於擺脫的方式有點粗暴,其實細想也是有情可原的。至少她沒有被好看的面孔迷昏頭,就這點來說,國師覺得她的表現已經相當不錯了。
她說不許他跟著,他當然不能聽她擺佈。笑話,大路通天,各走一邊,她踩過的泥別人還不能沾了?
國師負著兩手跟在她身後,看看天光,星輝黯淡,連月亮也不見了蹤影。不遠處有個小小的酒肆,搭出一間可以移動的窩棚,簷下吊著燈籠,照亮棚子裡空落落的桌椅。看她的打算是要往那裡去了,除夕夜裡的遊人一般都酒足飯飽了,只有她這樣沒有家宅的才會空著肚子。
她果然走進去,揚聲喚酒博士,扔下幾個五銖錢,要了一把魚乾,一角子酒。中原女子獨自光顧酒肆的不多,她和閨閣女子不同,西域長大的人性情豪爽,沒那麼多講究。大馬金刀往條凳上一坐,即使酒寮空曠,也顯得格格不入。
酒博士縮著脖子把她要的東西端上來,笑道:「娘子今日怎麼一個人出遊?」
「有兩個同伴,不過走散了,我先到這裡歇歇腳。」蓮燈應著,從袖子裡掏出個杏子咬了一口,酸得倒吸涼氣。中原有種吃法,太酸的東西蘸鹽,據說能減淡酸味。便問博士討了一小撮,伏在桌上小心地蘸上一層,再試試,又酸又鹹難以入口。
她來長安不多久,談吐還帶著大漠的味道。酒博士聽出來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站在一旁搭訕,「小娘子是西域來的吧?聽口音不是長安人嚜。」
蓮燈想起來,洛下音裡管魚叫喲,哪怕打扮再中原化,一開口還是會被人認出來。
她笑了笑,「是啊,我是來長安投奔親戚的。」一面說,一面咧嘴把杏子扔了出去。
杏子咕嚕嚕滾到棚子門口,她不經意掃了眼,看見那個一路跟隨她的人也到了酒寮前,進門擇個角落裡的位置,優雅地坐下了。
他離她不遠,也就隔了兩三張酒桌。他如影隨形,蓮燈戒備起來,原本以為他已經離開了,沒想到跟至這裡。看樣子這人有些問題,如果一直這麼下去,她少不得要對他動手了。
她心裡盤算著,叼了根魚乾在嘴裡,看他掃了她桌上一眼,叫了同樣的東西。
養尊處優的人吃不來這種民間的小食,國師不喝酒,倒了一杯只拿來聞。可能因為酒比較烈,聞多了好像要醉,便把酒盞推開了。再看盤子裡的魚乾,拿手指頭撥了撥,表情有點嫌棄。
蓮燈看不下去,遙遙對他指了指,「吃吧,很好吃。」
他把手臂打橫放在桌沿上,態度十分傲慢。抬起眼望她,一雙眼睛深邃得像海一樣。蓮燈微微訝異,覺得自己可能忘記了什麼,這個人應該是見過的,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
她覺得不太安全,如果交鋒,恐怕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再留下無益,只是可惜了這一角子酒。她捨不得浪費,端起來灌了兩口,然後不聲不響起身,很快出了酒寮。
國師扔了酒錢跟出去,一轉眼的功夫不知她去了哪裡,到處不見蹤影。一個人察覺有危險,必定想著趕回落腳的地方吧!他抖了抖袍角轉過身,慢悠悠往雲頭觀的方向踱去。
其實蓮燈並未走遠,她挨在屋角,看著他四處張望,看著他向這裡走來,更加篤信這人不簡單。如果是大理寺的人,用不著這樣故弄玄虛兜圈子,不管他是誰,先制住了他再說。
她在黑暗裡蓄勢待發,抽出袖子裡的絲絛,兩頭緊緊繞在手上。他一點點走近,將到跟前時她一躍而起,原本的設想是勒住他的脖子再拷問,沒想到遇上了高手,他的反應實在太快,鉗住她的雙手順勢一扭,她的兩條胳膊居然被自己的絲絛捆住了。
蓮燈急起來,「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嗤了聲,「眼大無光,靈敏也不足,這樣的身手居然成功兩次,可見是誤打誤撞。」
她認不出他的臉,但聲音聽出來了,身上頓時一鬆,「啊國師,你做什麼要這樣!」
他把她推開,用的力很大,推得她趔趄了好幾步。國師不懂得憐香惜玉,蓮燈也沒有女人需要被呵護的認知,推開了依舊湊上去,看著他的臉喃喃:「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國師之前說會有破綻的,破綻在哪裡?」
她好奇極了,伸出一根手指想摸一下,被他一掌拍開了,「你還想偷襲本座,好大的膽子!」
蓮燈扭著衣角怏怏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一直跟著我,我害怕是哪裡派來的探子。如果早知道是國師,借我兩個膽子我也不敢。」見他橫眉豎目,趕緊岔開話題,「國師也來城裡過除夕麼?沒想到在這裡遇上,真是太巧了。」
他威嚴地嗯了聲,「本座信步走到這裡,居然就遇上了,長安果然還是太小了。」說著朝那煌煌燈火處看了眼,「春官沒有和你在一起?」
蓮燈應個是,「他和轉轉談得來,讓他們說話,我有意讓開了。」
少年郎的臉上露出了意味模糊的笑容,「你倒好,成全了他人,情願自己落單。」
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兩隻眼睛緊緊覷著他,「……笑起來也看不出哪裡不真,國師的易容術真是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了。」說著靦腆一笑,「好奇怪,國師變了一張臉,看上去容易親近了許多。」
他皺了眉頭,冷冷道:「一副皮囊就能讓你改觀麼?本座問你,易容前和易容後有什麼不同?」
蓮燈好好斟酌了一番,「這張面具是照著少年人做的吧,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模樣。」
國師看了她一眼,很不滿意,「本座說過易容的精髓在於反差……」忽然回過神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蓮燈心頭一跳,不知哪裡又戳到了國師敏感纖細的神經,忙改口說不是,「我的意思是這張面具看上去很年輕,但戴在國師臉上沒有任何不相稱的地方,只覺得這位小郎君穩重從容,不可多得。」
這下他的表情才略微緩和些,頷首道:「姿容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再好反倒不真實了。」
蓮燈忙道是,「畢竟這世上能有幾個國師呢!」
馬屁拍對了地方,國師的態度改善了很多。道旁燈籠的光溫柔灑在他臉上,他眉目坦然,換了個輕快的聲調道:「你走後第二天面具就做成了,如何,想不想看看?」
蓮燈很高興,她是個聯想能力比較差的人,如果你籠統向她描述,她或許會一頭霧水,只知道茫然點頭,對一切都沒有要求。可若是有個直觀的效果放在她面前,比方曇奴穿上短襦的樣子,國師易容後的臉龐,但凡她感興趣的,馬上躍躍欲試,心裡一團火熱。
「要、要……」她搓著手說,「在哪裡,國師帶來了麼?」
他拍了拍袖子,然後四下打量,「不過這裡不是個好地方。」
蓮燈很真摯地說:「國師跟我去雲頭觀吧,轉轉和曇奴一時半刻回不來,不會有人打擾國師的。」
他聞言調轉視線,用眼梢乜了她一記,「中原沒有女人邀男人進閨房的習慣,只有最親密的人才能共處一室。」
她卻很是坦蕩蕩,「沒關係,國師是長輩,中原也沒有避忌長輩的習慣。」
這句長輩說得國師嘴角一抽,在她心裡他比王朗還要老得多,不是父輩爺輩,恐怕是祖宗那一檔的吧!
他沒再表示異議,但是心裡不大痛快。慢吞吞跟她往雲頭觀去,她在前面走著,不時回頭看他一眼,怕他走丟了似的。他別過臉不看她,不喜歡她這種尊老式的體貼。她大概看出來了,小心翼翼問:「國師,你不高興麼?」
他一哂,「有什麼值得高興的麼?」
他總是這樣,似乎永遠帶著挑剔。初見時滿好的,至少很溫和很寬容,越到後來越不對,好像她的存在就是惹他不痛快的,要時時刻刻擺張臭臉,好表示他對她有多不滿。
蓮燈本來自尊心很強,對別人的任何一點不友善都能立刻做出回應,但是國師面前她的自尊心就像水裡的泡沫,戳一下就不復存在了。她練就了刀槍不入的心,因為長輩責怪幾句也沒什麼大不了,國師看她不順眼,一定是她做得不夠好。所以要更加寸步留心,爭取讓他產生一點好感。
雲頭觀在角落裡,漸漸遠離夜市,路上就不那麼亮了。她引他走他們來時的路,先前有盞燈籠插在道旁的,就是為了防止返程時看不清路。可是回到那裡,燈籠還在,蠟卻已經燒完了。
她往下探看,悵然道:「忘了吹滅了……」轉身往他面前遞了遞,「國師把它變亮吧!」
他橫過來一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蠟燭都沒有了,怎麼變亮?」
她原本準備提聚星池那晚的,他揮揮衣袖燈籠不就亮了嗎,現在法術卻不靈了……想想還是作罷了,免得又惹他生氣。其實蓮燈自己是不要緊的,就算看不清路,她摸黑也能回去。這不是擔心國師腳下沒根底嘛!她掖著袖子歎了口氣,正傷感,迎面有人打著燈籠過來,到她旁邊往她手裡一塞,錯身走遠了。
她咦了聲回頭望,那人一眨眼就消失了。回想他的衣著打扮,好像是太上神宮的人。她錯愕地看國師,「那位是什麼官?」
國師隨口應了句夏官,說完看她,她把燈籠挑得很低,光線從圈口照上去,一張臉映得鬼魅一樣,紅唇慢慢仰起來,「有人隨身護衛,真好。」
他吸了口氣,「不想讓我拿你當妖捉,就趕緊前面帶路。」
蓮燈忙哦了聲,乖乖轉身引路,自己走得跌跌撞撞全不在乎,只要替國師照亮了腳下就好。
可是她沒領他走正門,轉到一處僻靜的牆根下停住腳,為難地作了一揖,「山門上有小道姑把守,這麼晚了,我帶個郎君回來恐怕惹人非議。道觀是清靜地,總要避諱些的,所以……」她看了看那堵院牆,「我們跳牆吧!」眼看他要發作,提前一步向他合什而拜,「委屈國師了,對不住、對不住。與其被人盤問,倒不如避開她們的視線。我也是為了少些麻煩,絕沒有冒犯國師的意思。」
他想了想也是,君子應時而變,反正他易了容,跳就跳吧!於是給她遞了個眼色,「你先上,本座在後面接應。」
蓮燈也沒覺得哪裡不對,點頭哈腰答應了,恭恭敬敬把燈籠交到他手上,點足一縱,躍上了牆頭。放眼看,幾間靜室裡點著燈,沒有人走動,想必那些小道姑趁著觀主不在,也都偷偷溜出去了。她騰身跳下,手卷喇叭壓聲喊,「好啦,過來吧!」只有風聲陣陣,不見國師動靜。
她有點納悶,難道不告而別了?等了一會兒打算再跳上去看個究竟,他舒展了身形翩翩而至,那弘雅的氣度簡直讓人感歎,即便是幹著不那麼正當的事,他也是光芒萬丈不可小覷的。
蓮燈像迎接菩薩一樣,堆出無比敬仰的微笑把他迎到身邊。帶他進臥房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當初琳琅界是何等清幽的住處,相較之下這裡連神宮的馬廄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