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奴大驚,見她側過頭對她一笑,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唇上,示意她噤聲。
曇奴怔怔看著她,她站在簷下,表情平靜眉目清朗,莫說月色裡,就是青天白日也看不出破綻。所以這才是真正的易容,可以隨心所欲變成想變的那張臉。太上神宮精於此道,弗居應當是神宮的人,而且看樣子地位還不低。
大理寺是辦案的牙門,捉拿嫌犯時不講究風度,進了山門大喊大叫,把觀裡的大小女冠全喚了起來。領頭的司直擎著火把左右觀望,問觀主何在。經主①四下尋找沒有看見弗居身影,便道:「觀主想是夜遊還沒回來。」
雲頭觀在長安城裡不算籍籍無名,觀主私生活混亂也已經無人不知,所以那些兇神惡煞的衙役倒不顯得多難理解,只道:「這樣眷戀紅塵還從什麼道!夜遊?火燒了眉毛還有興致胡亂走動。」言罷看見廊下站著人,揚聲道,「今日是誰隨樂坊進了禦史中丞別院,上前來,某有話要問。」
弗居做出怯怯的樣子,那身段和說話的聲氣與蓮燈不同,自成一派。輕挪著步子下臺階,對司直肅了肅道:「回侍官的話,正是奴家。」
那司直仔細打量她兩眼,見小女郎生得面貌姣好,又是那樣嬌滴滴模樣,嗓門頓時放輕了些。不過該例行的盤查還是一樣都不能差的,命李府的人和樂坊坊主來認人,確定都沒有疑義了才道:「你是何時出李府的?你家女郎何在?李府上有刺客行刺你可知道?」
弗居道:「家主隨齊王出遊,到現在還沒回來。家主臨走吩咐奴,說不必奴跟著,命奴先回觀裡來。奴離開中丞宅邸的時候一切如常,並不知道李宅內發生了什麼。」
司直皺了眉頭作勢呵斥,「你如何不隨樂坊一道出府?為什麼一個人先離開?」
弗居期期艾艾道:「請侍官明鑒,奴不是樂坊的人,只因我家娘子和坊主有交情,奴才跟隨娘子進樂坊的。既然家主自去了,奴須早早回觀裡,待家主回來了還要侍奉的。」
曇奴懸著的心漸漸放下來,弗居不愧見多識廣,她可以把自己沒有參與的事編得頭頭是道,不管那些大理寺的人怎麼斷,在她看來是不會有大問題了。
也虧得刺殺李行簡時蓮燈帶著面具,那個挑燈小廝見了本尊根本認不出來,既然身份確認無誤,最後便是驗傷。刺客中了一刀,如果她背上沒有刀傷,那麼嫌疑便可洗清了。
大理寺帶了專門的女醫隨行,請她入內查看,把邊邊角角都摸透了,退出來說沒有差池,司直這才揮了揮手,帶著人馬離開了雲頭觀。
待他們走遠了弗居忙回屋裡,手忙腳亂摸索著從後頸拔出幾支銀針,再抬頭時恢復了原來的容貌,只是像打過一場惡仗似的,額角鼻尖沁出汗,坐在杌子上,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曇奴在一旁目瞪口呆,剛才的一切想起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小聲道:「觀主辛苦。」
弗居喝了水略坐了會兒,然後到鏡前左右比照,萬分慶倖地感歎,「還好鼻子沒有移位,眼睛也沒有變小……」
曇奴很好奇,小心翼翼道:「觀主的易容術……令人歎為觀止。」
弗居揉著臉笑了笑,「這種易容術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用差了五官錯位,連你阿娘都認不出你來。而且很疼,比上刑還疼,可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好本事。」
曇奴掖著手囁嚅:「我們先前一直不知道觀主的身份,觀主還為我解毒,如今想起來是我們太遲鈍了。」
弗居不以為然地一擺手,「不是你們遲鈍,是我偽裝得好。這長安城裡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就是喜歡市井,國師也不勉強我。我在城裡生活好多年了,一直沒有回神宮。」
「那麼觀主是……」
曇奴問了一半停頓下來,料想她應該不會說的,誰知她並不在意,攬著銅鏡道:「我們相識也有一個多月了,我和轉轉又是情同姐妹。其實告訴你們也沒什麼,司天監有五官,春夏秋冬中,我是中官靈台郎。」
這下曇奴怔住了,她原以為她是巫女之類的,沒想到居然和放舟平級。其實什麼品階倒不是最重要的,她只是覺得太上神宮某些地方太奇怪,十分解釋不通。弗居既然是中官,那她隱藏在雲頭觀做女道又是為什麼?
可是心裡有再多疑慮都不能一直追問,有時候笨一點反倒明哲保身。不管他們暗中有什麼打算,目下她最擔心的是蓮燈,便問弗居她的傷勢會不會傷及經脈,弗居道:「皮肉傷罷了,將養幾天慢慢就會好的。不過今天的事鬧得有點大,明日長安城中就要開始大肆搜捕,想要再動李行簡,幾乎是不可能了。」
曇奴看得很開,無論如何活著要緊,能不能報仇都是後話。大不了回敦煌去,宰了高筠和張不疑已經是賺的了,剩下一個李行簡暫時動不了,等三五年之後未必沒有轉機。
那廂蓮燈疼得大氣不敢喘,睡了一會兒到底醒了,睜開眼見一個人背身站著,看樣子像國師。
他來了麼?不知怎麼,蓮燈有點高興,她用力抬起頭喚他,他轉過身來,可惜並不是國師,是放舟。
放舟蹲在她榻前看她,「當真糊塗了,連人都不認識了。」也不同她計較,問她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蓮燈搖了搖頭,「天亮了沒有?」
他推窗看天上星斗,「約莫還有一個時辰。」
她綿長嗯了聲,扒著枕頭勻了很久的氣,又問曇奴,「轉轉回來沒有?」
曇奴也正為這事心焦,蓮燈受了這麼重的傷,轉轉又下落不明,更是雪上加霜。平時她就算荒唐,從不會夜不歸宿,如今又是跟著一個男人出去,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怎麼得了!
「怪我無用,現在只能幹著急。」曇奴忡忡道,「這個活祖宗,好手好腳為什麼不自己回來?是不是遇上了麻煩,或者被齊王扣下做小妾了?真急死人。」
放舟道無妨,「和達官貴人們在一起,最壞無非是這樣。等天亮我派人去打探,說不定還在齊王府。」
蓮燈心裡難過,自己這次栽得毫無體面,要是再賠上轉轉,那就真的一敗塗地了。於是趴在枕上嗚咽,「我一定要殺了李行簡,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把他剁碎了餵狗!」
她的滿腔怒氣無處發洩,人鑽進了牛角尖,隨時會跳起來再戰似的。曇奴忙安撫她,「無論如何先養好身體,你聽我的,近期內想殺他是不能夠了,你稍安勿躁,待事情涼一涼,過了這股熱勁再說。」
她一眨眼就是千般想頭,恨過了一陣又滿是失望,「也許再也殺不了他了,我想回敦煌了。」
放舟卻道:「未必殺不了,只看什麼人動手罷了。你學藝不精辦不到,換個人,探囊取物一般。」
她聽了艱難地看他,「阿兄有辦法嗎?」
他整了整衣袖含蓄一笑,「等你養好傷再說不遲。」
她伏在那裡歎息,越是痛,腦子越清明。人都有惰性,一旦萌生了退意,心境就懈怠下來。她也細想過,如果李行簡暫時解決不掉,她一定要再探盧慶的話,究竟他說的捨近求遠指的是什麼。
她趴得四肢僵硬,稍稍動了動,牽扯到後背,重拳擊中似的疼。她灰心喪氣,帶著哭腔問放舟,「國師什麼時候出關?一定請他來看我。」
放舟有些驚訝,「你們交情有這麼好麼?怎見得國師願意來看你?」轉頭見曇奴還在,壓低了聲在她耳邊道,「你念著國師做什麼?別忘了我們是有婚約的,還敢在我跟前提別的男人,這是不守婦道你懂不懂?」
蓮燈反駁不動,自己心裡卻嘀咕,婚約你個大頭鬼,有也不算數!她就是想見見國師,雖然他不會因為她受了傷就減少對她冷嘲熱諷,但是總覺得多個人在,心裡就可以安定一些。可是轉念想想又不對,擺手說:「別來……算了。」城裡查得緊,萬一委屈了那位不可一世的國師,事情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放舟抱著胸皺起眉,倒並不為她的傷擔憂。習武的人別說挨一刀,就是斷一條胳膊一條腿也沒什麼大不了。如今她這樣惦念座上,看來幾番相處就被人收歸旗下了。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涉世未深容易被表像迷惑,看來也是無力轉寰的事。
她想見國師,他也樂得成全,「天亮我回神宮一趟,把夜裡發生的事詳細向座上稟告,順便替你傳個話,見不見你看他的意思。」轉頭望外面,透過窄窄的一道窗,看見東邊的天幕上浮起蟹殼青來,他操勞了一夜,也覺得有點倦了。打個呵欠伸了伸懶腰,「好好養息,我回去了,等你好些了再來看你。如今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我看得揪心。」邊說邊邁著方步,搖搖晃晃往過道那邊去了。
可是剛邁出密室,迎面遇上了晚歸的轉轉。奇得很,她見了他躑躅不前,滿臉心虛的模樣。放舟納罕,負手道:「現在才回來?她們很擔心你……」話音才落,她捂住了嘴快步與他錯身而過,他頓在那裡,搖了搖頭,迎著朝霞躍過了院牆。
轉轉是哭著進門的,把蓮燈和曇奴嚇了一跳。再三問她怎麼了,似乎蓮燈的失敗和受傷只占了她眼淚的很小一部分,還有一大部分很難描述。蓮燈急得沒法,又不能起身,對曇奴道:「捂住她的嘴,別嚎了。」
曇奴果真上去把她的哭聲按在了掌心裡,蓮燈的聲音這時候才能蓋過她,問她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徹夜不歸?是不是遇見不好的事了?」
所謂不好的事,在她心裡大概就屬於當初薩保那種霸王硬上弓。誰知轉轉哭得更凶了,曇奴的手已經蓋不住她的悲傷,她哭了很久,哭到蓮燈和曇奴都對她無可奈何時,她自覺無趣停了下來,抽抽搭搭道:「昨晚我喝了點酒,酒後……失德,把齊王……那什麼了。」
蓮燈和曇奴驚得合不上嘴,但是「那什麼」到底是什麼?蓮燈連痛都忘了,好奇地問曇奴,「她是什麼意思?」
曇奴一臉茫然,「你要說就說明白,齊王是皇帝的兒子嗎?你把皇帝的兒子殺了?」
轉轉臉紅到了耳朵根,絞著手指說不是,「昨天我是想借著齊王的名頭趕快離開李宅的,可是你們知道,這種有權有勢的人不那麼好打發。他盛意邀我隨他遊船,昨天又是上元,到處花燈歌舞……當時夜有些深了,我一時把持不住,把齊王給……姦淫了。」
曇奴嚇得一屁股坐在杌子上喘大氣,定了半天的神才道:「你是怎麼回來的?幹了這樣的事,齊王能放過你嗎?」
她慌得渾身直打哆嗦,「我是回來同你們說一聲的,眼下沒辦法,我只有出去躲一陣子了。」
蓮燈從這件事想到了自己,看來闖禍之後逃跑是她們這類人的共性。她還好一點,不過是看見國師洗澡,轉轉太惡劣了,她直接把人玷污了。這下子可好,屋漏偏逢連夜雨,該當是一劫。
她還很虛弱,喘了兩口氣,斷斷續續道:「前車之鑒……我覺得躲不是辦法,人家手眼通天,你能躲到哪裡去?只要他想抓你,你就算逃到關外也沒用。你先別急,世上的人不一定個個都小肚雞腸,或者人家並沒有放在心上……況且我覺得吃虧的是你,你連清白都沒了,他還想怎麼樣!」
曇奴這才反應過來,忙道是,「明明吃虧的是你,你為什麼要躲?照理說應該讓他負責,把你娶回王府才對。」
轉轉立刻驚恐萬狀,「我才不要進王府,再說我有喜歡的人了……」想了想複哭起來,「剛才遇見春官我都沒臉見他了,我如今這算怎麼回事呢,好好的沾染了別人,我和他再也沒有未來可言了。」
蓮燈被她哭得頭都疼了,她們關注的重點永遠不在一條線上。轉轉重情,仿佛沒有了愛和被愛就活不下去。她不是,她要盤算的是怎麼從谷底爬上去,怎麼扳回一城來。
可是這綿綿的嗚嗚聲實在讓人受不了,她對曇奴使個眼色,「你帶她回房去吧,好好勸勸她。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
曇奴道好,說讓蓮燈好好休息,半推半抱把轉轉弄了出去。
密室裡靜下來,她開始反思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曇奴中毒,到現在轉轉之事,都是因她而起。她心裡覺得愧疚,百般的難受,伏在枕上哭起來。哭了半截發現有腳步聲,她費力地別過臉看,一小簇陽光照在門前的青磚上,光柱裡細細的粉塵懸浮著,一個穿著春錦長衣的人從外面踏了進來,一手捂著口鼻,眼睛裡滿是嫌棄。
「住的什麼地方,九色的窩棚都比這裡好……聽說有人思念本座,本座今日無事,特屈尊來看看。」
【註】①經主:負責經堂誦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