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他,覺得天一下子變亮了,心裡的陰霾霎時也散了,連背上的痛都不那麼鮮明了。
她撐了一下身子,「國師,你來了!」
他走過來,唇角鄙薄地一撇,站在她榻前趾高氣揚地指點,「你的身手究竟有多差,居然被幾個家奴傷成這樣!本座記得當初王朗至少還能與我過上三五十招,結果教出來的弟子這麼不長進,可見一代不如一代。」
她忙說不是,「李行簡府上有幾個高手,拳腳功夫不在神宮徒眾之下。後來那個廝兒叫起來,又引了二三十人,我就有點招架不住了。」
他啐了口,「什麼狗腳高手,與我神宮相提並論?你自己不濟,別給對手臉上貼金了。」
她怏怏緘默下來,早就料到是這樣,他不來覺得有點寂寞,他來了便沒頭沒腦潑她涼水,打擊她的自信。這個人有沒有一點愛心?對待病人就不能溫和一點麼?
「等我痊癒了就殺回來。」她賭氣式地說,「只怪李行簡警惕性太高,要是像前兩個一樣,就沒有今天的事了。」
他哼笑一聲,「前兩個是無用的廢物,才讓你那麼容易扳倒。你動手前沒有打聽過李行簡的情況麼?他是皇親,和曹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的女兒是今上的枕邊人,妹妹是定王的王妃。」
蓮燈遲疑了下,「碎葉城的定王?」
國師嗯了聲,掖著兩袖感歎,「其實皇族的聯姻說起來真亂,今上和定王都是太宗手上下來的,結果兄弟娶了姑侄。所幸定王遠在關外不得回中原,否則一家聚首,誰該給誰施禮,誰又該給誰磕頭呢?」
他掩唇不厚道地笑起來,蓮燈抬眼看他,這人有時候低級趣味得很,雖說姑侄配兄弟輩分有些亂,古往今來也不是沒有,哪裡那麼好笑!倒是他提起了李行簡和定王的關係,忽然讓她心頭一凜。
盧慶曾說她的仇家在西域,百里都護是戍邊大將,定王是雄踞關外的親王,也許兩者不能共存,李行簡受了妹婿指使,誣陷百里都護也不一定。
她掙扎起來,他站得離她不遠,她奮力拽到他的袍角,痛得兩眼昏花,邊喘邊道:「國師能不能告訴我實情,究竟害我阿耶的是誰?除了李行簡是不是還有定王?」
他怔愣了下,「你自身難保,還管那麼多幹什麼?別亂動,讓我看看傷口。本座帶了好藥來,敷上就不痛了。」
他彎下腰搬動她,讓她舒舒稱稱趴在那裡,然後提著袍子很勉強地在榻沿坐下。
國師覺得這次自己犧牲很大,今天剛換的新衣裳可能要弄髒了,本來嫌這裡不夠雅致,不過看她的可憐樣子也只好將就了。翹著兩根指頭捋開她的頭髮,正打算掀被,沒想到她居然反對,哎了聲道:「還是請弗居來吧!」
他皺了皺眉不悅,「弗居沾花惹草的手難道比本座乾淨?真是不識抬舉,這天底下幾個人能有你這樣福氣,你還挑三揀四,分明是想惹本座生氣!」
他認為自己受到了侮辱,蓮燈卻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她只是覺得男女有別,她再糙也是個姑娘。她的傷在中間偏上那麼一點點,要換藥就得把衣裳脫下來,讓她把背露給他看,她心裡不太情願。
「終歸……國師面前唐突,有礙觀瞻。」
「命都快沒了,有空害臊?」國師很不耐煩,同時覺得她虛偽到家,「聚星池那晚你可是打算讓本座看回來作為償還的,當時何等的大義凜然,今天治傷反倒刁難起來,女郎,可見你思想很複雜啊。」
蓮燈被他堵得應對不上,兩頰火辣辣燒到了耳朵根,支吾了下道:「那今天就算兩清了,行不行?」
他仰著脖子哂笑,「本座救你的命,你卻想同本座兩清,難道你以為看見你血肉模糊的後背,本座能多長塊肉麼?天下怎會有這樣厚顏無恥之人!」
蓮燈簡直要被他說哭了,氣息奄奄地抗議,「我身上有傷,我是病人……」
他乜她一眼,「那麼傷是怎麼來的呢?」
因為技不如人,所以沒有資格拿來炫耀。蓮燈識趣地閉上嘴,說實在的欠了這麼多人情後還想談兩清,就如他剛才說的那樣,太厚顏無恥了。
她不再聒噪,他才有空靜下心來替她查看。
解開右衽褪中衣,這是國師第一次替女人寬衣解帶,感覺有點奇怪。
嘴上雖不饒人,手腳還是放得很輕,她同別的女孩子比起來終歸多了份可憐。
他接到放舟的消息時以為她傷得不輕,但是見她還鬥得動嘴,心裡多少安定了些,可是揭開那層細紗的纏繞,仍舊不免一悸。
是他過於樂觀了,原來傷口深且寬,不像一般刀鋒所傷,恐怕對方的兵刃還是經過改良的。怎樣殺傷性更大,讓人更痛?
打毛了鋒芒,要麼傷不了人,一旦與皮肉接觸,形成的切口就像鋸子劃過一樣,切口不平整,能雕刻出蜿蜒的花來。
他很驚訝,她居然忍得住,也許是習慣了靠自己,知道呼痛和抱怨沒有用,所以再大的苦都經受得起。
他拔開藥瓶上的塞子勻勻替她撒上一層,黃褐色的粉末把那道溝渠填滿,他聽見她嘶地一聲吸了口涼氣,忙停下問她,「很疼麼?」
其實問了也是白問,她當然很疼,他看到她栗栗的顫抖,肌肉因此劇烈收縮起來。可是她說不疼,「沒關係,我忍得住。」
他輕輕歎了口氣,剛才衣裳從下往上撩起,那妖嬈卻新鮮的纖背蜂腰多少勾起他一些雜念。可是現在見她這樣,似乎除了心酸就沒有別的了。
「你要殺李行簡,本座替你辦成。以後不要再去平康坊了,回神宮讀書繡花,做你這個年紀該做的事。」
她愕然回頭看他,用力過猛牽扯到了傷口,不由吃痛呻吟。他彎腰打量她,「怎麼?勞碌得太久,怕過不慣這種生活?」
她說不是,「我只是很奇怪,國師曾經同我說過的話我還記在心裡,如今突然改了主意,倒叫我有點意外呢。」
她偏過頭枕在手臂上,年輕的臉龐稚嫩,鬢角纏綿著細細的絨毛,沉鬱的時候有種寡歡的美。她的心思很單純,因為自己一往無前,就以為別人也同她一樣,認定了就會做到底。
他放下她的衣襟,重新替她蓋上了被褥,抬眼看牆頭那扇高高的小窗,喃喃道:「本座不想契約那麼快失效,你要是死了,我的債向誰去討?」
他這麼說是找臺階下,原本很順理成章的事,變通一下,一切會容易許多。可是她卻拒絕了,拉著長長的調子說:「我不用國師相幫,誰都可以,就不能是你。你看曇奴和轉轉,她們因為我經受那麼多變故,弄得傷痕累累。你和我們不一樣,你在太上神宮尊養,是大曆的明燈,出不得半點意外。」她笑了笑,「你只要袖手旁觀,不用管那些恩怨情仇。如果你的手沾了血,以後仙氣全無了,我會很難過的。」
他很驚訝,她這算是在保護他麼?他頓了很久,歪著頭奇怪地審視她,「你就沒有想過要依靠本座?」
她很老實地說沒有,「阿菩把我挖出來的那刻起,我就打定主意靠自己了。我沒有親人,親人都死了,誰能夠讓我依靠?」
國師對插著袖子沉吟,「那也不一定,血親死完了,還可以發展別的親嘛。」
她有點絕望,別的親大概只有姻親了,可是這條路早就被他斬斷了,現在又說,分明是往傷口上撒鹽。
說起傷口,他帶來的藥很好,剛用上醃漬一樣疼得她差點沒嚎叫,現在痛勁過了,隱約有些涼意,不再是烈烈的燒灼了。她鬆散地長出一口氣,別過臉問:「這藥能加快傷口癒合麼?」
國師踱到矮桌旁坐了下來,含含糊糊道:「應該可以吧!功效還沒試過,待你用完就知道了。」
蓮燈起先很感激他,但發現他拿她來試藥,熱情頓時消退了一半。似乎已經和他過了客套的階段了,開始嘟嘟囔囔抱怨,「用的是什麼方子?萬一有毒怎麼辦?萬一留疤怎麼辦?」
他一聽他的藥遭她嫌棄,立刻拉下了一張臉,「本座連夜為你制的藥,你沒有感恩戴德就罷了,還懷疑會不會有毒?早知道往裡面加二兩曼陀羅,先把你藥倒了再說。」
看他咬牙切齒的模樣,她卻有些高興,忙了大半夜,可見得到消息就很擔心她,沒有即刻趕來是因為藥未製成。她咧著嘴對他笑,「我誤會了國師的一片好意,對不住了,待我能下床再向國師賠罪。」
他驕傲的毛病從來沒有減退過,神情既憤怒又失望,「本座清修已久,難得有興致管你這些雜事,好心倒被你當成驢肝肺了。念你有傷在身,也許還影響了腦子,不同你一般見識。你好生修養吧,本座回宮去了。」
她忙挽留他,一疊聲說:「不不,別走!」
一股驕傲的味道從他渾身上下乃至每個毛孔裡散發出來,還算留情面,他腳下頓住了,但脖子不轉動,只拿眼梢瞥她,「怎麼?還有事?」
蓮燈也不知是不是鬼迷了心竅,抑或像他說的那樣腦袋也受牽連,脫口問他,「國師,你是不是有些喜歡我?」
他詫異地回過身,原本白淨的面孔隱隱泛出青灰來,「你可真會給自己長臉,你有哪一點值得本座喜歡嗎?我早就同你說過,你和九色是一樣的,區別只在九色不會說話,而你會。你沒見九色多喜歡你嗎,如果不是有那麼多共同點,它為什麼獨獨和你交好?」
蓮燈垂死掙扎,「可是你也說了,讓我不要同它走得太近,免得它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鹿。」
國師發現被她帶進了一個怪圈,居然和她討論起人和鹿的問題來了。他拂了拂袖,「反正你只要明白一點,在本座眼裡你和九色一樣就可以了。」
蓮燈萬念俱灰,背上又劇烈地一陣痛,不敢太激動,怕崩裂了傷口,只得自己安撫自己,說不要緊,反正要劫他回去的,管他喜歡不喜歡!
也因為打了這個岔,他倒是沒走,和她眈眈互瞪起來。蓮燈瞪人的功夫差了點,沒多久就敗下陣來,於是換了個招數道:「我渴了。」
國師聽了別過臉,「和本座有什麼相干?」
「我不能下床,只有勞煩國師了。」她獻媚地笑了笑,因為仰頭太久忽然覺得有點噁心,支持不住了,一頭栽了下來。
有時針鋒相對不起作用,反倒是適時的示弱能讓國師動容。她趴在那裡不說話了,他才想起她的傷勢真的很重。一個姑娘家,能夠堅持到現在不容易,看她這麼可憐,倒一回水罷了,應該不會折損他的威儀的。
他打掃了一下喉嚨,提著袍角踱過去,看了看桌上的小火爐,還好窩著炭,水是熱的。
他牽著袖子提起茶吊,往杯子裡注上一點水,仔仔細細把茶具清洗了一遍。蓮燈舔了舔唇,直覺口乾舌燥。
其實杯盞一直在用,不會髒到哪裡去,國師太精細了,同他相比自己大概才是真男人吧!
可是細節太注重,速度明顯就要減慢,她沒敢發表意見,怕惹惱了他,說不定扔下東西就走了。
她渴是一方面,其實更重要的是想留住他,哪怕被他口頭上打壓兩句,至少心裡還是踏實的。
好不容易國師把茶盞端過來,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隨手往前遞了遞。蓮燈抬眼看他,表示自己的手夠不著嘴,國師會意後挑起了眉,「你的意思是……本座還得餵你?」
「國師沒有給九色餵過水嗎?」她有點自暴自棄了,「你既然把我當九色,餵一回水應該沒什麼。」
國師想了想也是,就不那麼計較了,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把杯沿貼在她唇上。
「喝吧,不夠的話本座再給你倒。」他努力把杯腳抬起來,可是試了兩次都沒成功。人仰頭的幅度是有限的,她趴著,只能喝到杯口的那一層。
國師有點著急,扶她起來怕她經不得,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他猶豫了下,臉上破天荒地浮起了紅暈,「要不……本座嘴對嘴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