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一些東西,人會變得更加大無畏。
以前她還會考慮事後能不能脫身,因為牽掛國師,想和他一起隱居在洞窟,有個看上去很美好的未來,就務必要保重自己。
現在和他分開了,這樣也好,無牽無掛的,可以一門心思去完成她的目標。
曇奴還是覺得遺憾,「如果他把解藥留下就好了,你忘了吞過他的毒,如果有負於他,會腸穿肚爛的。」
蓮燈這才想起來,他們之間還有這層牽扯。其實真的很不公平,她不能負他,那麼他若是傷害了她呢?上次他還說等時候到了,自己也會吞藥對她忠誠,可是一直沒有兌現,以後不知有沒有這個機會了。
她垂下頭,很落寞,「沒關係,我不辜負他,這個藥就不會發作。」
「可是這樣你怎麼嫁人?」曇奴急道,「半路把你拋下,卻要你一輩子守著承諾麼?」
她聳了聳肩,怕曇奴難過,反過來開解她,「就算他沒有拋下我,我也不能嫁給他,所以他在不在都是一樣的。」
曇奴被她弄得無話可說,氣惱之餘越發心疼她。女人陷進愛情裡和男人不一樣,男人隨時可以全身而退,女人一愛便是一生。
好在蓮燈不是個心窄的人,她痛痛快快休息了幾天,等到頭不暈時下地來,換上了短襦長裙,說要往定王府去,去做灶下婢。
曇奴心裡沒底,「你現在的身體怎麼進王府?進去了又能如何?」
她忙著綰頭髮,看看鏡子裡的自己,很覺得滿意,「現在正合適,我身體虛弱,就算他們要試探,我的手腳跟不上腦子,他們看不出我練過武。軍營裡想接近他,必須是他身邊的人才能辦到。後宅不一樣,他要吃要睡,機會就多多了。」
曇奴聽了只得點頭,「既然你都想好了,那今日就去碰碰運氣。不過定王府不那麼好進,還得我來替你引薦。」她整了整她的腰帶,略頓了下又道,「此去有風險,你要做好準備,萬一定王已經知道了底細,我們這回無異於自投羅網,沒有機會逃跑,唯有一死。」
蓮燈心裡當然有數,她自己是無所謂的,只是擔心連累了她。曇奴卻一笑,「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我欠著你呢。別說讓我為你死,就是永世不得超生,我也沒有二話。」
那口鈿裝橫刀在刀鞘裡待了太久,該見見天日了。她把刀取出來掄上一圈,蓮燈掖袖看著,眼裡有淡而哀傷的笑。
簡單收拾了兩件衣裳,蓮燈隨她往定王府去,守門的都是定王帳下死士,乍一見曇奴,驚得目瞪口呆。曇奴向他們揖手,「請為我通傳主上,屬下活著回來,向主上請安。」
校尉仔細辨認她,喃喃道:「果真是曇奴……」揚手命人入內通稟,複低聲道,「你怎麼還活著?」
以前也算是朝夕相處的同僚,問這話,倒像盼著她死似的。曇奴看到這座王府便忍不住想作嘔,但眼下既然選擇回來,就要配合蓮燈演好這齣戲。她含笑道是,「我墜馬後被人救了,所幸命大,活到今天……龐校尉別來無恙?」
大概沒有人能理解她為什麼要回來,死士都是亡命之徒,一群活了今天沒有明天的人。只有苦於不能脫離這個組織,沒見過去而複返的。她當初被遺棄,也算經過九死一生,為什麼不找個地方安安穩穩過下半輩子,還沒吃夠以前的苦嗎?
龐校尉沒有說出口,眼神卻像看傻子一樣。別過臉嗯了聲,見裡面通傳的人出來了,帶了定王的召令,便比了比手,請她進去。
蓮燈跟在她身後,欲上臺階時被攔住了,曇奴忙道:「她是我的恩人,我特帶她來面見主上。」
校尉疑惑地審視了蓮燈兩眼,一個十幾歲的,看上去有些羸弱的女孩,似乎不具備什麼攻擊性。但必要的搜身還是需要的,確定她身上沒有利器,方放她們入內。
曇奴對這裡很相熟,領著蓮燈上了遊廊。定王每常見底下人都在複來亭,這庭院的名字看似有情,實則冷血。她抬頭仰望簷下牌匾,略頓了下,舉步踏進了長亭。
蓮燈挎著小小的包袱亦步亦趨跟著,不好四處張望,只拿餘光睃視。定王府不是她想像中的漠上大家的佈置,遙居關外,常懷思鄉之愁,所以這裡是最正統的長安格局,有威武的門庭,也有精巧的蓮花瓦當。
她去過李行簡府上,區區的禦史中丞果然不能與親王相提並論,定王府的戍衛大約可以同龍首原一較高下,十步一名披甲的兵卒,太陽下曬得滿臉油汗,活像廟裡的泥菩薩。
府裡很靜,只見僕婢來去,沒有任何聲響,廳內隱隱傳出說話聲,高談闊論著當下時局。蓮燈抬頭看,穿過直欞窗,見一個華服的男人面南端坐著,看樣子應當就是定王。
先帝有十幾個兒子,今上行二,定王行十六。兄弟間年齡相差懸殊,今上垂垂老矣時,定王不過四十來歲,正值春秋鼎盛。
一方梟雄,自有他不容小覷的威儀。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名號長期在她耳邊心裡盤旋,真正見到人,恍惚有種恐懼感。
奇怪以前她在長安面對那三個仇家,不管怎樣盤算都可以從容不迫,偏偏這定王能震懾人心。
細細打量,也不是長得多兇悍,相反年輕時也許很俊朗,皇族出身,沒有莽撞的匪氣。
或者越是工於心計的人越是可怕吧,他忽然投來一道目光,蓮燈立刻低下了頭。
他召見曇奴,沒有許她入內。蓮燈便在廊下靜待著,聽他們里間交談。
定王對曇奴的決定很不解,「你為本王出生入死,最後他們回程途中將你丟下,你不恨本王麼?」
曇奴的回答充分體現了作為死士的覺悟,「若不是主上當初伸援手,屬下早已經餓死在道旁了。屬下知道營中的規矩,當斷則斷,不因任何傷亡而擾亂計畫。屬下一時不察受人伏擊,是屬下無能,不敢怨恨主上。」
定王還是信不過她,頓了頓方道:「既然如此,為什麼時隔一年才回來?突厥人挑斷了你的腳筋不成?」
蓮燈聽到曇奴以頭叩地的聲響,一字一句道:「屬下內力盡失,沒有臉面回來見主上。直到前兩日方有了好轉,屬下即便死,也是定王府的人,求主上念在屬下一片赤誠,再給屬下一次機會。」
廳內有了饒室踱步的動靜,定王長歎道:「沒想到營裡居然還有這樣的忠勇之士,好得很。眼下正值用人之時,你能回來,孤心甚慰。本王問你,你的功力恢復了幾成?」
曇奴道:「大約只得六七成。」
定王道好,「營中不缺人手,倒是王妃左右需要人保護。以後便在府內供職吧,聽王妃差遣就是了。」
蓮燈在外聽著,隱約覺得這個定王不簡單。他對曇奴的懷疑沒有因她的辯解減少,也許還會認為她受人指使,既要留下她靜觀其變,又不能讓她熟知軍內的動向。所以乾脆安排她留在王府,王妃的生與死,對他來說遠沒有戰局重要。
曇奴當然求之不得,她不想同蓮燈分開,也沒有想要顛覆定王大軍的宏偉理想。她只要和蓮燈一起,看准了時機幫她完成心願,對她來說就足夠了。
「屬下這次回來帶了個人,我的命是她救的,只因她父母雙亡沒有生計,屬下斗膽求主上收留,給她一口飯吃。」
定王當然會見她,蓮燈靜待人來傳召,得了令仔細整理衣裳頭髮,低著頭跟隨長史進了廳內。
她故意愣愣站著,曇奴提醒她,她才跪下磕頭,趴著磚縫背書一樣說:「求大王收留……小女三歲的時候阿娘過世,阿耶上年也死了,如今只有小女一個人。曇奴離開,小女以後就無依無靠了。村裡有惡人,還有惡狗,小女沒有曇奴會被他們欺負。曇奴到哪裡小女就到哪裡,請大王開恩,讓小女和她在一起。」她磕頭不止,「小女會燒飯、會劈柴、會挑水,什麼粗活都能幹。只求溫飽,不要工錢,求大王收留……求大王收留……」
定王命她起來,負手審視她,「抬頭讓本王瞧瞧。」
蓮燈沒別的長處,裝天真最拿手。也未必要硬套上一個裝字,她的長相本就純良,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嫣然的一點紅唇,有些畏縮的樣子,世上會有殺手長成她這樣麼?
可是他明顯愣了一下,神情變得很怪異,緊緊盯著她看了半晌,「你是哪裡人?」
她說:「回大王的話,小女祖籍在關中,據說是為躲避賦稅,後來才遷到敦煌落戶。我阿耶在漢長城邊上建了房舍,到如今有二十多年了。」
定王緩緩吸了口氣,「今年多大?」
蓮燈怕他起疑,有意少報了兩歲,只說十四。定王蹙起眉頭沉吟了很久,「十四……你叫什麼名字?」
她知道蓮燈是再不能用了,彌渡更是連提都不能提的。想起常做的那個夢,便脫口道:「我叫阿寧。」
定王怔了怔,似乎很惆悵,但是這種表情轉眼就收斂了,頷首道:「既然無依無靠,那就留下吧!」轉頭吩咐長史帶她們下去,複又與軍師研討起了疆域圖。
蓮燈斂裙跟著長史往後院,心頭暗暗高興,進來比她想像的要容易。待她在王府裡紮下根,只要定王暫時不出征,能有一個月時間安排,就足夠她動手的了。
曇奴回頭看她,抿著嘴微微笑了笑,同長史搭話,絮絮拜託他多照應。
長史常陪定王出入軍營,死士營裡女人很少,因此對她有印象,笑著應承道:「府裡規矩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主人面前小心謹慎,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做的事不做,平時手腳勤快就可以了。不過近來王妃脾氣不好,時常發火,曇奴小娘子在她身邊伺候,要分外留神。」說著引她們穿過一扇垂花門往後面大園裡去,邊走邊道,「阿寧是不要緊的,新來的人大多指派到廚司或是花園,不會留在上房。多幹活少說話,是明哲保身的良方。」
蓮燈脆聲應了是,跟著長史在綠意蔥翠的園中穿行。過了一條筆直的甬道,前面就是王妃居住的涼風殿。
她曾聽放舟說起過定王妃,據說是李行簡的姊妹,嚴格來說也算是她的仇人。她做好了準備受她刁難,可是迎頭一個下馬威,也實在讓她有點措手不及。
長史領她們進門,腳抬了一半,不知哪裡飛來的妝匣擲到她面前,匡地一聲,匣子裡的珠翠和花鈿散落了滿地。然後聽見李妃削尖著嗓音罵那個為她梳妝的人,大抵是因為靈蛇髻盤了一個多時辰還沒有完成,王妃不高興了。
兩個奴婢過來善後,在地上團團地爬行著。蓮燈暗叫不妙,腳底下有什麼硌著了,大概就是剛才進門的一瞬間收勢不住踩上的。
她偷偷移開腳,料想沒什麼大不了,誰知李氏早就留了意,看見那片雲母鑲珠花鈿在她腳下變形,便大聲地斥責她,舉著手裡檜扇沒頭沒腦一頓亂揮。
蓮燈莫名其妙挨了打,右邊臉頰和脖頸上辣辣生疼。心想這瘋婆子大概真的好不了了,不分良賤就打人嗎?大曆有法度,賤籍出身才能隨意打罵,她這種算不上自賣,頂多只是投靠,她有什麼道理亂來一氣?
不過這位貴婦眼裡本就沒有良賤的區分吧,凡地位不如她的就是賤民,碎葉城是他們夫婦的天下,大曆的律法在她這裡不管用。
蓮燈很生氣,但是不能發作,換做平時只要伸手就能擰斷她的脖子,可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挨了兩下只好當倒楣。
她依舊垂著眼,李氏站在她面前,氣得身上發抖。編了一半的頭髮垂落下來,姣好的面孔猙獰如夜叉。揚起扇子還想繼續,長史忙上前阻擋,好聲勸道:「殿下息怒,這位小娘子是今日才進王府的,不懂規矩。殿下要打她不難,只是別氣壞了自己的身體。殿下消消氣,奴婢馬上命人再去找上等的雲母和米珠,保管做出比這個還要好的。」
李氏順了半天的氣,慢慢平靜下來。轉身回妝台前,剛才那個癲狂的樣子不見了,心平氣和地坐著,仿佛所有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曇奴咬牙切齒地握住拳,蓮燈離她很近,聽得到她憤恨的呼息。她垂手碰了她一下,要她放心。只是臉上痛過之後變得滾燙,隱約看見頰上墳起一大塊。她抬起手背掖了下,料想是被打腫了。
定王妃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過了一盞茶煙消雲散了,盤弄著腕上的條脫,倚著憑幾看她們。長史把她們的來歷說明,她起身換了一雙屐子,由奴婢攙扶著走到窗下的牡丹花欄前。
「主上怎麼說就怎麼辦吧,不必來問我。」言罷又回過頭,仔仔細細看了那個挨打的丫頭兩眼,「這裡恰好缺個花奴,留下照看牡丹花吧!」
這算是對她剛才遭受橫禍的一種補償,但是長史知道,越是在她跟前,這個新來的就越慘,說不定會成為她專門發洩的對象。於是含笑替她推脫,「鄉間來的人,不懂牡丹的習性,萬一照料不好,白糟蹋了這麼名貴的花。奴婢看園裡缺個灑掃的人,就命她去哪裡吧!等熟悉了王府的規矩,到時候殿下願意抬舉她,再把她調到涼風殿來。」
定王妃也不勉強,懶懶說了句好吧。可是略頓了一會兒又問長史,「你看她像不像一個人?」
長史掖著袖子躬下腰,臉上帶著迷茫的笑:「奴婢看不出來。」
王妃轉過頭哂笑一聲,「你看不出來,主上的眼睛可比你厲害多了。」一面說,一面伸出染了蔻丹的手,尖尖的指甲如同刀鋒,一掐,便將一朵盛放的飛來紅從枝頭掐了下來。然後扭身看魚缸,照著碧波裡的倒影,把花簪在了巍巍聳立的髮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