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前朝墓葬,距今已有將近兩百年的歷史,墓裡葬著古回回國的貴族,據說是位十分了得的王侯,當時是統領著碎葉城的。定王在此紮根之後,也派人保護這個墓葬群,不過時間越長守墓人越不經心,所以花點錢,輕易就能潛進去。

今夜星輝黯淡,是個動手的好機會,石盤陀帶著他們及四個幫手悄悄入墓園,邊走還邊嘀咕,「其實這麼危險的事你們不必來,在驛站等我的消息就是了……」說著借微弱的燈光轉頭看,發現他的美人好像和往常有點不同。眾人都換了夜行衣,混在一起沒有特別的裝飾來區分男女,美人鬆鬆攏著頭髮,臉還是這張臉,身形卻似乎起了變化,寬肩窄腰大長腿,看上去怎麼有點像男人?他心裡納悶,難道是被毒氣熏著了產生的幻覺?他疑惑地望著她,美人目光眄睞,向他遞了個眼色,他回過神來,立刻振奮起了精神。

這是個家族墓,墓地分佈按北斗排列,那個長有押不蘆的墓在罡位上,就是勺柄的位置。從這裡看過去沒有什麼特別,但是照到一線光亮,就隱約升騰起扭曲的彩色的芒,基本可以確定無誤了。

石盤陀給大家分派了浸泡過蘆筍汁的布帶,讓她們離得稍遠些,自己帶著手下人找墓道的入口。一般入口在方城和寶頂之間,可是這裡很奇怪,大概回鶻人怕盜墓,把入口做得特別隱蔽,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三個人站在一旁,看他們繞著墓轉了很久,甚至爬上了墓頂也沒能有任何發現。蓮燈有點著急,再耽擱下去天都要亮了,便紮上布帶打算親自上陣。

國師一把抓住了她,「你去做什麼?」

她說:「時間有限,天一亮就來不及了。你們在這裡等著,我過去看看。」

他皺了眉,抬頭看天色,的確耗時太久了。石盤陀是極精明的人,連他都找不到入口,恐怕別人就更難了。他沒有太多時間,今天必須把事情辦妥。抬手擊了擊掌,那些隱藏在暗處的神宮護衛從四面八方冒了出來。

眾人都很驚訝,呆呆看著那些錦衣的徒眾拉線丈量。天下的墓葬都有一定的規律,什麼門對什麼位,單憑肉眼尋找很難發現。國師精通奇門遁甲,其實這些對他來說並不太難,只要有了工具和供他差遣的人,很快就可以找到。

果然在月城下的影壁上有了發現,夏官拱手叫了聲座上,示意他看凹陷的那片低窪地。他點了點頭,埋在地下的火藥被點燃了,因為目標範圍很小,並沒有引發太大的爆炸。轟地一聲悶響,煙塵過後見地上出現一個方形的口,裡面黑洞洞的,散發出陰冷的寒氣。

石盤陀幾乎嚇傻了,美人帶來的人行動敏捷,分明訓練有素。他忽然感到驚懼,她們究竟是什麼來歷?他只想要個溫柔多情的妻子,從來沒有想要捲進什麼紛爭裡。

既然有這麼多人幫忙,他可以退出了吧?他踟躕不前,身後有人在他後背推了一記,他踉蹌了下,被迫跟他們進了墓道。

國師把自己的布帶替蓮燈紮上,怨聲道:「那顆鮫珠你到最後都沒有討回來,看看眼下,要派用場的時候才知道它的好處。」

她疑惑地看他,為什麼事事都在他預料之中似的?當初他贈她鮫珠,難道就是為了應付今天麼?

他好像有點心虛,調開了視線不去看她,自己舉著火把,把她護在身後。

蓮燈回身拉曇奴,曇奴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墓道內很潮濕,幾次打滑險些摔倒。四周的氣味也不好聞,腐朽發黴的濕氣透過紗布的絲縷充斥鼻腔,令人窒息。

石盤陀完全成了探路的工具,腰上被人頂著刀尖,他艱難地回頭看,「長安,這是做什麼?」

國師輕飄飄看了他一眼,「想活命就閉嘴,找到押不蘆自然不會難為你。」

他失望了,美人的嗓音也變成了男聲,他魂牽夢縈了好幾天的,原來一直是個男人。他欲哭無淚,心頭泣血,喃喃道:「你怎麼能騙我呢……」

國師充耳不聞,墓道往前是一座墓門,墓門是厚重的巨石,需要眾人合力才能將它推開。

到底是幾百年的墓葬,底下陰氣很重,盛夏的季節也凍得人渾身哆嗦。蓮燈擔心曇奴經受不住,低聲道:「你不能再往前了,我去找骸骨,你留在這裡等我。」

曇奴抓住她不放,國師見了一笑,「怕麼?蓮燈說得對,你的身體經不住陰寒,還是留在這裡為妙。」轉頭指派了兩個人,要他們陪她在這裡守住入口。

他們繼續往前,火把照著前路,地上綠意斑駁。仔細看,原來通道裡灑滿了錢幣,經過長年的腐蝕,銅錢起了厚厚的一層綠苔。

石盤陀還在嘟囔,國師攢了幾天的火就快要爆發了,甬道的盡頭就是前室,他在石盤陀屁股上踹了一腳,「進去探,再囉嗦本座宰了你!」

石盤陀沒有辦法,舉著火把畏畏縮縮進了洞口。

前室相當於一戶家宅的廳堂,極盡奢華地鋪排著,幕牆上繪製了大副色彩豔麗的壁畫,墓室四角堆滿殉葬的物品和祭祀用的禮器。

不過石盤陀發現他們倒的確不是沖著隨葬品來的,回回雖然算不上十分富庶的國家,貴族們過的卻是優於百姓萬倍的生活。

活著享受不完,死了也要帶到地底下,所以回回國的墓葬,相對於其他西域國家要鄭重得多。

他們對那些隨處擺放的金銀器皿不屑一顧,看來是見慣了大場面的。

美人只顧催促他往後室裡去,石盤陀回頭望了他一眼,「押不蘆就在前面,你不蒙口鼻,小心中毒。」

他抬了抬下巴,「用不著你操心,前面帶路。」

石盤陀無可奈何,摸著墓壁往前走,過了一座漢白玉門,前面就是安放棺槨的墓室。後室較之前室更華麗,高拱的墓頂上繪滿了日月星辰,牆角端正供著琴棋書畫和日常穿戴的用品,一切如常,可就是墓主人的棺槨顯得十分詭異。

這座墓並不是一個人的墓葬,回回貴族臨走帶了七名殉葬者,七具棺材眾星拱月似的圍繞著中間那具金棺,每具棺材的蓋子都半開著,從縫隙裡探出一根粗壯的莖,彙聚起來,供養頂上那個巨大的類似人頭的怪東西。

蓮燈嚇了一跳,屍體腐爛後的惡臭差點把她熏吐,連國師都忍不住了,抬起衣袖掩住了鼻子。她壯了壯膽從他身後探出去看,那個東西只是長得像人頭,其實應當是個碩大的菌子,底下的根須同人參差不多,但比人參大了百倍不止。

那就是押不蘆!她高興起來,打算過去探看,被石盤陀阻止了,「劇毒傷人,不能直接上手,要等根莖離了棺材和土,藥性才會消失。」

神宮的人用不著國師吩咐,繩索往來幾次拋擲,將露在棺材以外的部分綁了個嚴實,十幾人彙聚起來向一個方向拖拽,拖得棺材七倒八歪,最後只聽一聲輕響,終於將那個毒物連根拔了出來。

蓮燈沒見過這麼噁心的東西,它的根莖穿透骸骨,那細而透明的須在火光下蠕蠕爬動,像千萬條蚰蜓。眾人倒退兩步,有點不知所措,還是石盤陀上前拿火把去燒,稍一接觸立刻焦黑了一大片,這押不蘆怕火。

根須燒完了,石盤陀歡喜得直拍手,「我這麼大的毒參,果然好東西。拿到中原去賣,不知能置辦多少間房舍呢!」撿起來交給蓮燈,笑道,「拿著,這是你的了。」

蓮燈卻搖頭,蹲下挑了一截腿骨敲斷,揚了揚手道:「我要的是這個,押不蘆就歸你了,當作這幾日的報酬。」

所以很大程度上算是各得其所,石盤陀頓時不那麼難過了,失去了愛情得到金錢,買賣不算虧本。粟特人是這樣的,有發財的機會一定不會錯過,同來的人趁機抓了幾把珠寶兜在懷裡,歡天喜地地離開了。

蓮燈對錢財不看重,手裡掂著那截斷骨往回走,走了兩步發現國師不見了,慌忙四處找,看到耳室裡有亮光,他擎著火把,站在一個鐵匣前出神。

蓮燈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匣裡放著一方丹書鐵劵,赤鐵上用金箔和朱砂撰寫,密密麻麻兩種文字,一種是漢文,另一種大約是類似契丹或回鶻的文字。她不明就裡,抬眼看他,他的臉上流露出她從沒有見過的表情,有些癲狂,仿佛是嚮往了許久,克制不住的急切。

他上前兩步,小心而虔誠地伸手去觸,碰到了邊角,立刻被火燙了似的縮回來,滿臉錯愕。

蓮燈歪著腦袋看他,「臨淵,你在幹什麼?」

他轉過身來,把兩手放在她肩上,「蓮燈,我想要那個。」

她點了點頭,「墓主早就死了幾百年了,你想要就拿啊。」

可是她不懂,她沒有開天眼,見到的不過是一塊赤鐵。在他看來鐵劵卻燃著熊熊烈火,他的純陽血會助漲它的威勢,膽敢觸碰,會被燒成灰燼。

所以現在到她回報的時候了,他拉過她的手,摩挲她腕上的皮膚,不知什麼時候割出一道口子,血滔滔地流了出來。她惶駭但順從,他沒有看她,也不說話,只是用力把傷口按在鐵券的棱角上。她開始渾身打顫,他知道她痛,這方鐵劵會吸她的血,如果運氣不好,可能會把她吸乾。他心裡莫名難過,卻不能回頭。花了這麼大的力氣帶她來這裡,現在他渴望的東西就在眼前,不能因為一時婦人之仁就放棄了。

他師父曾經告訴他方法,「需要一個純陰血的人,心甘情願地餵飽它。即使是臨死的前一刻,也不能夾帶任何怨恨。」

他撫摸她的臉,低頭親她,「蓮燈,我愛你。」不知道這話對她是不是安慰,如果她會死,希望她不會討厭他。

蓮燈是個傻姑娘,隨時願意為她的壓寨夫人犧牲。她渾渾噩噩地想,愛比喜歡又進了一層,他說愛她,真奇怪,原來國師也是可以愛人的。

她忍痛笑了笑,冷汗順著鬢角流下來,她有點羞愧,現在一定很醜。

頭暈得厲害,他的臉是重影的。她轉過頭看那面鐵券,像潮汐漸漲,她的血居然全部灌輸到裡面去了。

紅色的鐵慢慢變得暗沉,漫過一大片字跡,到達末端,快要覆蓋住邊角了……

可是她掀不開眼皮,忽然迎頭一個巨浪拍來,落進了無邊的黑暗裡。

一切都結束了,他垂著兩袖站在那裡。低頭看,她臉色蒼白。他抬起手指壓在她的脖頸上,動脈只有微微的一點跳動。

他放下她,從匣子裡取出丹書鐵劵,嘲弄地發笑。剛才火焰滔天,現在卻只是個鐵疙瘩。

他跨過她往耳室門前去,吩咐秋官,「關墓室門的時候把曇奴推進去,讓她們有個伴。」

秋官道是,為他引路退回前室。

鞋底踩在無盡的銅錢上,哢哢輕響。他走得很慢,分明應該很滿足,卻又覺得好像丟了什麼,心裡七上八下。

蓮燈留在這裡,他朦朧的愛情也留在了這裡,真的要這樣嗎?

他一步一步,越走越沉重,忽然停下來,奪過一支火把便往回走。他以前不懂什麼是恐懼,可是現在卻感到害怕。

向耳室裡奔跑,十來丈的距離那麼遠,跑得心急如焚。還好她在那裡,他把她抱起來,緊緊摟在懷裡。不管能不能活,不該遺棄她。

他帶她出了地宮,曇奴看見她的樣子很震驚,但沒有說一句話。她是聰明人,不管墓室裡發生了什麼事,她現在最該做的就是保持沉默。

當然驛站是不能再回了,神宮的人早就滲透進碎葉城,在城中一隅安排了落腳的地方。也不必擔心粟特人走漏風聲,他們參與後得了好處,第二天天一亮就腳底抹油了。

曇奴不知道應該責怪誰,蓮燈躺在那裡奄奄一息,她除了哭沒有別的辦法。

其實罪魁禍首還是她,要不是她中了押不蘆的毒,蓮燈不會進墓室,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她打探不到她受傷的原因,她的傷口被包紮起來了,但是她忘不了當時是怎樣的觸目驚心。

國師什麼都沒說,他應當也很著急,讓人熬補血的藥來親自餵她。走投無路時割破自己的手腕讓她喝血,可是她喝不進去,血流得到處都是,他暈血,搖搖晃晃就栽倒在了她榻前。

可是他終究不能停留太久,他還有他要辦的事。蓮燈三天之後依舊沒有起色,他便率眾離開了。

曇奴看著人事不知的蓮燈,眼淚都要流乾了。她是失血過多,人就像個紙片,幾乎沒有份量。

她看慣了她活蹦亂跳的樣子,一路上忙前忙後照顧他們,騎在馬上唱紅狐狸是她最快樂的時候。現在這樣了無生氣,她拿什麼來救治她?

有時候覺得人情薄如紙,國師和她這麼好,最多也只守了她三天,果真男人是最靠不住的。所幸老天眷顧,蓮燈很爭氣,堅持了幾日,漸漸清醒過來了。

她說:「禍害活千年,我一定是個妖孽。」

曇奴卻笑不出來,更加兢兢業業地照顧她。她偎在她肩頭歎息:「還好我有姐妹。」一面又擔心她身上的毒。曇奴說早就已經解了,她昏迷了七天。

她身體好些後,就開始謀劃怎麼進定王府。關於國師,她只是覺得悵惘,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他會飛得很高,她困不住他。

曇奴對她受傷的經過耿耿於懷,「你腕上口子到底是怎麼來的?只要再深一點兒,你的手就廢了。」

她很傷心,但是沒打算把真相告訴曇奴,她還向著他,想要維護他。含含糊糊地掩蓋,說可能是採押不蘆的時候不小心刮到的。又問怎麼離開地宮的,曇奴說是國師帶她出來的,她稍稍覺得安慰,至少他沒有扔下她,也算不錯。

她轉頭看窗外風吹芭蕉樹,葉片拍打著,聲勢如浪。不知道他現在去了哪裡,還在不在碎葉城。

他要對付定王,可定王大權在握,除了暗殺,沒有別的辦法。她答應過要助他一臂之力的,答應的事不能反悔。況且他說愛她,她可能有點傻,已經信以為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