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燈被他氣笑了,「你還知道羞恥心是什麼嗎?」
他見她一笑,馬上覺得雲開霧散了,起先不敢對她怎麼樣,現在靦著臉挨過來,諂媚道:「笑了就好,就不生本座的氣了。其實並不是多大的事,你我現在都好好的,這就夠了。」
什麼叫都好好的?她遍體鱗傷,不認為自己哪裡稱得上好。這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分明有很多坎坷可以避免,卻被他耍得團團轉。她看著他,心頭淒涼,「你這人真的很自私。」
他歪著頭想了想,「我確實趁亂為自己謀了點私利,我心機太深,對不起你。但你若不來長安,我們就不可能認識,也不能兩情相悅。所以很多事冥冥中早有定數,你說是吧?」
她雖然覺得他口才了得很討厭,可是細想也不無道理。如果不去長安可能會錯過他,錯過他……對她來說不知是幸運還是遺憾。她只希望有平靜的生活,如今看來這個願望是再不能實現了。
「一個人一輩子可以不動情就好了,像我師父,到死都是孑然一身。但我命裡遇見這樣一個人,只可惜來得有點晚。如果早上五十年,或許可以一起壽終正寢。」他喃喃低語,廣袖下的指尖抬了抬,悄悄握上她的手,「蓮燈,之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對你阿娘也算有了交代,以後就踏踏實實做你的郡主吧!」
她卻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前半句話上,「什麼壽終正寢?你也會死嗎?」
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不是神仙,當然會死。」
她有點慌,「那你什麼時候死?」
他噎了下,「你盼著我死嗎?」
他這種迂回的答問方式讓她心焦,她有點生氣,「你死前能把解藥給我嗎?」
國師舌根一苦,對她的薄情感到受不了,「本座還活著,你就為自己的將來作打算了?我告訴你,無藥可解,吃了就是一輩子!」
她用力白了他一眼,「那你隨便說什麼死不死的,好玩嗎?」
她應該還是擔心他的,就算對他仍有怨氣,但陷在愛情裡的女人心軟,一旦生死攸關,總是很難放開。
他傾前身子,輕輕抱住她。嗅了嗅她領下的幽香,分開很久,幾乎要忘記了。西域的天氣比起中原熱得更長久,他有時候感到燥鬱,心裡也有恐慌。掌中常拽著一團火似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燃燒起來。
他的脖子和她細細的頸項貼在一起,「等時機成熟了,我們就成親吧!」
蓮燈心頭抽搐了下,「我不想成親。」
他變了臉色,「你當真不打算給我個名分?還是剛才世子的話讓你動搖了?」他哂笑了一聲,「說本座年紀大,能做你們的老祖,他膽子不小,敢在本座背後說壞話,不怕本座讓他死於非命嗎?」
蓮燈有時覺得他白活了一把年紀,人情世故全然不通,「辰河說這話的時候恰好被你撞見罷了,人活著,誰不被他人論長短,有什麼可惱的。再說他是以兄長的身份勸誡我,無可厚非。你要是對他不利,今生也不必來見我了。」
他顯得很落寞,「你現在有了家人就看不上本座了,本座不是你最親的人了。」
她歎了口氣,最親的人,他從未成為她最親的人,也從來沒有把她當作最親的人。如果當真愛她,怎麼捨得她歷經這麼多的磨難和波折?
她眯著眼看他,他似乎有些哀傷,她伸手在他眉上描了描,「我聽說長著這樣眉眼的人最薄情……我一直以為愛一個人是本能,就像我愛你,全心全意為你好,很多事連考慮都不用考慮。可是你對我,終究差了幾分。你到底是不擅長,還是所有的情義都是假的?」
他的目光漸漸涼下來,她會這樣評價他,是他做得不夠好,可是她不能懷疑他的心。他鬱悶地饒室遊走,「你覺得我對你不好,我會學,而且我以後一定會是個好郎君。哪怕你不嫁給我,我也會是個好面首。人總要經歷一些事才會慢慢懂得,本座雖然活了很久,動情還是第一次,第一次沒有經驗,請你多包涵。」
所以有的人天生領悟力強,有的人哪怕活成了人瑞,遲鈍還是遲鈍,國師就是這樣的人。
蓮燈面無表情地審視他,他眼神閃爍,想不出好辦法來,決定和她乖乖一下。
他吻得很用心,打算表現好一些討她歡心,可是她依舊不太投入的樣子,他慌起來,難道她真的對他死心了嗎?
簡直是個驚天噩耗,他被打擊得體無完膚,在她唇上舔了又舔,「蓮燈,你怎麼了?不想和我乖乖了嗎?難道你外面有人了?是這王府的人嗎?花匠還是伙房的?」
她氣悶不已,「我就只能找花匠和廚子嗎?」
他愈發惶恐了,「是世子嗎?他是你兄長,兄妹生情為世俗所不能容,註定沒有好結局,你不能和他!」
她被他纏得沒辦法,在他舌上咬了下,他立刻趁機追過來,捧著她的臉一頓纏綿。然後自作主張地有了個主意,「今晚我不走了。」
蓮燈立刻反對,「不行。」
「為什麼?又不是第一次!」
蓮燈說:「上次是怕石盤陀偷偷摸進你帳裡才讓你同我睡的,況且那時候你是女裝,沒人知道你的身份。現在王府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太逾越了讓別人怎麼議論?」
提起和石盤陀有關的那段,國師就覺得不堪回首,以至於到現在在手下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來。但是對於留宿一事,仍舊據理力爭,「我剛才在定王面前也明說了,你是我的紅顏知己,和紅顏知己在一起有什麼不對嗎?」
她把他推開了,只道:「我不喜歡,你的人品有待觀察,眼下就把自己弄得沒有退路,我怕以後會後悔。」
他果真生氣了,她不願意和他同眠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態度。她似乎沒有以前那麼愛他了,這讓國師心慌。
「你剛才說與本座是萍水相逢,這也是在留退路嗎?你究竟想要什麼樣的退路?跟別人嗎?」他加重了語氣,「對本座不忠你會死的!」
「如果你總是辜負我,那麼我就算死,也不要和你在一起。」她這次說得鏗鏘有力,也應該讓他知道任何人都是有底限的,他這樣一再的不拿別人當回事,她再好的脾氣也有無法忍耐的時候。他氣得臉色轉紅,她也不管他,微揚起下巴道,「況且這藥的藥力我又沒試過,萬一又是你拿來誆騙我的,那我把一生傾注在你身上,豈不是太虧了?」
他憤然拂袖,「你不信就試試,到時候本座看著你怎麼死。」
「你不救我?」
他傲然別過頭,「你不愛我了,我為什麼要救你?」
她悽楚地笑了笑,「可你若是不愛我了,我還是會救你,這就是愛之深淺的差別。」
她眼睛裡含著淚,不讓它落下來,可是模樣看上去太委屈,他開始反省,發現自己到現在依舊在令她失望。他怯怯抬眼看她,「我以前的所作所為,好像真的不配做你的郎君。」一面說,一面無限酸楚地點頭,「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喜歡上了別人,藥力發作前你要來告訴我,我不會看著你死的。」他慢慢倒退,一直退到門外,「或者你再堅持三年,三年後即便你沒有移情別戀,我也會把解藥給你。」
他說到最後似乎很絕望,蓮燈在感情方面一向比他敏感,他應當是有什麼隱情沒有同她說吧!她心裡揪了下,忙追出去,他身形杳杳,踏著清風去了。
「臨淵!」她狠狠叫了一聲,「你回來!」
夜空中星輝點點,他的身影一晃就不見了。
有門不走,飄在高處,唯恐別人看不見他?她腹誹著,心裡卻七上八下起來。為什麼是三年?明明說好了一輩子的,難道所謂的一輩子只有三年嗎?他是個太難解讀的人,他的心思既深又淺,或者對家國天下有他決然的處理方式,但是在兒女私情方面,他簡直就是個白癡。
她撫著額頭沉沉歎息,一個比你年長百歲的人,感情方面比你幼稚,她沒能依靠他什麼,反而倒過來事事為他操心,這樣的人,有什麼理由愛著?可是愛情像毒藥,一觸就上癮。大道理上他是完全不夠格的,可是又有那麼多細微處的可笑可愛,實在讓她難以割捨。
定王開始著手經營父女間的感情,畢竟分開了十餘年,女兒的成長他沒有參與,她的母親又死得淒苦,他是發自內心的覺得對不起她。當然要正式認祖歸宗,國師的話雖然有份量,必要的形式還是要做的。定王傳召了醫官和帳下所有大將,來為這次的父女相認做見證。蓮燈割破了手指將血滴在酒裡,看著那兩滴血相溶,沒有感到快樂,只覺得說不出的難過。
這份血緣是再也不能否認的了,她到現在還覺得恍惚,從死裡逃生的罪臣家眷,變成戍邊親王的女兒,讓轉轉知道,恐怕會載歌載舞起來,慶倖時來運轉吧!
定王為這件事大設宴席犒賞三軍,她知道是借了個名頭,實際在為出兵壯行。既然她是他的女兒,有些事還是要盡到提醒義務的。
定王來看她,她請他坐,親自為他斟茶,「我看阿耶常不在府裡,要多小心身子才好。」
定王抿了茶湯,對女兒的貼心很覺歡喜,放柔了聲氣道:「阿耶一生戎馬,早就習慣了風風火火的日子,叫我歇下來,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說著一笑,「國師與我談起你以前的生活,虧得有曇奴相伴,我賞了她一個校尉,讓她回軍中效命。你母親的事,我再三考慮過,是我失職,更因她沒有靠山。所以讓曇奴回營帶兵,將來你出嫁,她帳下兩三百人就作為你的陪嫁,保你在夫家無虞。」
蓮燈聽了有些感動,這世上大概只有親人才會這樣為你考慮了。她做了個揖,「多謝阿耶,將來的事暫且不說,我只想知道阿耶是否當真要向中原出兵。」
他點了點頭,「我外放碎葉城將近四十年了,人說故土難離,在我有生之年,也夢想能重新踏上那片土地,葉落歸根。」
她躑躅了下,「阿耶沒有考慮這裡面的風險麼?萬一有什麼疏漏,到時候阿耶如何自處?」
定王卻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國師乃是大曆的開國元老,有國師助陣,我如虎添翼。你不必擔心,若想助阿耶一臂之力,就替阿耶籠絡住國師。你們之間既然有淵源,情分自然比外人要深得多。」
蓮燈忽然有些失望,對她好,說穿了有一大半是因為國師的緣故。如果昨天國師沒有出現,沒有那句紅顏知己,她就算被他們從刑架上放下來,也沒有這個福氣勞定王大動干戈。她原本有很多話想和他說,想讓他三思,想讓他抓緊兵權,可是聽完了他的要求,忽然什麼都不想說了,潦草頷首,「阿耶放心,我自然向著自家人。」
定王露出笑意,「你們的事,全憑你們自己。阿耶是過來人,不會強求什麼,你自己看著歡喜就好。」
她生出一點嘲弄的心思來,「我與國師相差那麼多歲,阿耶不覺得過於懸殊了麼?」
定王猶豫了下,臉上有無可奈何的表情。如果找個郎子比岳父還大百餘歲,那這個岳父在郎子面前恐怕永遠硬氣不起來了。但現在時局如此,他還有仰仗他的地方。很多時候女兒都作為賞賜功臣的禮物,況且他們彼此有情,不妨順水推舟,既得利益又得人情。
他拍了拍膝頭,「阿耶還是那句話,你自己相看的人,好不好你自己做主。現如今既然沒有定下,再相處一陣子也無不可。」
她慢慢沉寂下來,笑得異常克己,「我明白阿耶的意思了,請阿耶放心,我同國師不會有變的,至少在阿耶需要之時,始終讓他站在阿耶這邊。」
定王對這個女兒的通透愈發滿意,好生褒獎了幾句才離開。蓮燈早就心灰意冷,人人都在利用她,以前是國師,現在又加進了定王。她開始懷念鳴沙山的日子,日出的時候躲在洞窟裡畫畫睡覺,日落之後在沙脊上奔跑。偶爾撿到商隊遺落的小東西,也足夠她開心半天的。可惜了,連那麼好的阿菩都是假的,她僅存的三年記憶裡充滿了謊言,捏造出來的身世,捏造出來的關心和感情。如今謊言在繼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她有點厭倦了,想離開。曇奴回了軍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的意願。待有機會問問她,如果她願意和她一起浪跡天涯,她們還回到以前樣萍蹤不定的日子,沒有了包袱隨意生活,其實也很好。
定王在算計她的感情以捆綁國師,辰河卻在想盡辦法解救她。在他看來自己的妹妹落進一個老妖怪手裡,下半輩子是不能如意了。他有很多好友,都是學道深山的文人雅士,其中不乏才貌兼備者。比起國師來雖然略有不足,但勝在年輕,可以與安寧一起慢慢變老。
大曆是開化的朝代,西域的民風也不拘謹,於是他邀了幾位最拔尖的來王府做客,順便也請郡主看看人。
對辰河的熱心,蓮燈不好意思拒絕,便聽他的指派坐在一架屏風後。屏風是六扇松柏梅蘭紋,大而闊,不會讓人發現她在那裡。他們清談的地方選得也很雅致,獨立的一間大木祚屋子,建在累累花樹下。四面開門,涼風來去隨意。
辰河說:「你不必著急做決定,仔細看過之後再說。如果有合心意的,叩擊屏風三次,我就命人將屏風撤了。」
蓮燈說好,安然坐著,透過預先留好的探口往外看,這裡正可以看清那些年輕郎君的相貌。
辰河挑人的確費了一番大功夫,那些才俊個個談吐文雅,雖從儒家學派,但是思想並不古板。蓮燈靜靜聽他們談古論今,淵博的學識和獨到的見解可以令人茅塞頓開。她才發現自己的眼界委實太窄了,拘泥於恩怨情仇,不知道這世間還有那麼多超脫的東西。
有學問的人在一起,有很多儒雅的消遣,不知辰河是不是事先同他們知會過,他們表現起來不遺餘力。文談過後提起其中一位剛寫成的曲子,於是琵琶、篳篥、羯鼓、方響紛紛上陣。那曲子寫得好,他們奏得也妙,蓮燈在屏後陶醉非常。
她拿檜扇一下一下在掌心擊節,正前仰後合,一個穿著淡紫色深衣,戴著半邊金鑲銀面具的人從後面過來,雪白的羅襪踏在重席上,寂寂無聲。在她驚訝的目光裡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唇上,自顧自地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蓮燈自然知道他是誰,突然有種被捉姦在床的尷尬。那惆悵哀婉的眼波在她臉上一轉,他輕啟朱唇,對她做了個唇形,「本座還沒死呢!」
沒死就公然爬牆,這種習慣真糟糕。蓮燈慌張地舉起扇子遮住口鼻,他從袖袋裡掏出一個胭脂盒,把她的手牽了過來,在屏風外熱鬧的樂聲中悠哉悠哉給她擦起蔻丹來。
蓮燈很意外,他的手指修長白潔,捏著圭筆蘸了鳳仙花汁,很用心地在她的每個指甲蓋上寫滿細小的臨淵,每個指甲能寫五六遍。
這個惡趣味的人,堪稱無藥可救!她想反抗,往後縮了縮,招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他正做著在他看來極有意義的事,就像一張山水畫上要落款蓋章一樣,他沒在她臉上寫他的名字已經很厚道了。她敢背著他相親,這種事還了得?不懲戒,必定還有第二次、第三次。
鳳仙花汁乾起來快,乾了之後顏色停留上十天八天不在話下。他決定以後就這麼做,一旦她心思活絡,就在她手上寫滿他的名字,看她還有臉見其他男人!
蓮燈不敢掙扎,怕動靜太大引起別人注意,只得任他胡來。她有時對他哭笑不得,他的腦子永遠異於常人,繼花瓣之後,他的大作終於落到了她的指甲上。不過他的書法當真很好,徘徊俯仰,容與風流。有時候說人如其字,字如其人,在他身上算是體現得淋漓盡致了。
一屏之隔,外面吹拉彈唱,裡面舞文弄墨。不過這墨是花汁做成的,曖昧起來自是非比尋常。
終於他們的《婆伽兒》奏完了,國師抽空拿筆桿篤篤叩擊了屏風三下,蓮燈大驚失色,但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那廂辰河只當她答應了,心裡高興,忙叫人把屏風搬開。誰知搬開後見郡主跽坐著,一手搭在華服男子手上,正上演一幅美人染甲圖。於是不單世子,在坐的文人們也都驚呆了。
郡主貌美,這名聲早在定王認親時就已經傳開,今天得見其人,婀娜裡又顯昂揚,她的美是種別具一格的美。
再打量那男子,意態閒適,神情自若。雖然面具遮住了半邊面孔,但看得出是個世間難得的絕色。這兩人在一起倒是畫風天成,但明明說好的相親,為什麼會有這樣來歷不明的人物在場?
辰河很失面子,心中不悅,蹙眉叫了聲阿寧。蓮燈難堪地訕笑了下,覺得臉都要丟盡了。
國師卻很大方,轉過頭溫和地笑了笑,「你們談,不必在意我,我只是郡主的面首罷了,無足輕重。」
蓮燈五雷轟頂,在場的人也一臉焦黑。還沒出嫁的郡主居然已經有了面首,雖然大曆從來不重視冰清玉潔這一套,可是公開場合如此不避忌,真真有傷風化。
文人們紛紛拱手告辭,這次的相親宣告失敗。辰河氣得乾瞪眼,匆匆忙忙追趕出去,蓮燈奮力抽回了手,一根手指指著他的面門,「你……」
國師十分無辜,「我什麼都沒幹。」
蓮燈看見指甲上密密麻麻的「臨淵」,氣得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