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也只是須臾吧,忽然大片的黑影出現,從左右兩側鋪天蓋地奔湧而來,帶起了寒徹肌骨的風沙。眾人大驚,橫刀欲上戰馬,那兩路大軍卻不是沖著他們來的,只是相互對戰,一時戰的天昏地暗。

就像站在陣前看兩軍對壘,甚至刀鋒劃起的氣流都能夠感覺得到,但這些是什麼人?仔細看如在雲霧間,他們的披掛都不是現在的式樣,領上紅綢失了本來顏色,泛起蒼黑。還有那臉,仿佛是泥沙堆積起來的,略有震動就會垮塌。他們一本正經地衝殺,有傷亡,卻不見血,所以這是一群年代不明的陰兵,千百年後還在重現當時戰爭的慘烈。

蓮燈感到害怕,握著金錯刀的雙手簌簌顫抖。畢竟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鬼,她是純陰血,別人或許只看到朦朧的一片,她竟能夠看清每個陰兵的臉。那是什麼樣的臉,腐朽的,空洞而蒼白的眼珠子,調轉過視線,即便沒有瞳仁,也能感覺到它在看你。

她惶駭後退,越來越多雙鬼眼看向她,那猙獰的五官浮現出虎狼捕殺獵物前的專注和貪婪。忽然一道黑影向她撲來,仿佛凍了千年的寒冰穿破她的身體,她顫慄著,恍如落進了冰窖裡。

他到這時才發現她在他身後,又急又恨厲聲斥責,「誰讓你出來的!」無數的陰兵開始調轉方向,像一架龐大笨重的機器,對準目標,蓄勢待發。

蓮燈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看來問題出在她的純陰血上,恰好的時間在恰好的地方,也許因為他們恰好的情不自禁,召喚起了這些沉睡千年的惡靈。如果是人,她還可以拼殺一下,可這麼多的異類,似乎是無法抵擋了。

一種尖銳的,幾欲洞穿人耳膜的呼嘯聲乍起,儼然鬼怪的喪歌。她眼睜睜看著成千上萬的陰兵向她襲來,那刻絕望了,料想今天在劫難逃,大概是要屍骨無存了。

可是有一道紅光從他結印的雙手間疾射出去,落在地上,形成一道無邊的半透明的屏障,阻斷了那些陰兵的攻勢。他的衣袖在夜風裡獵獵飛舞,沒有回頭,高聲斷喝:「帶她走!」

夏官匆忙上前拉扯她,「座上會想對策的,請娘子隨屬下暫避。」

她慌忙爬起來,心裡丟不下他,但是不能給他增加負擔。跌跌撞撞往相反的方向奔跑,只覺陰風更盛了,簡直舉步維艱。她回身看,陰陽交戰必定是前者勝,定王的人早跑得不見了蹤影,國師身後卻出現了千軍萬馬,幽幽的藍光裡列隊整齊,聽他號令。她想起辰河說過《渡亡經》能借陰兵,可是他內力折損了很多,這樣做是不是太冒險,會不會被反噬?

她抬頭看天色,天上不見星月。再看前方,塵土飛揚,根本分不清天地。她想上去助他一臂之力,可她不敢,萬一再引起新的混亂,只怕得不償失。她唯有緊盯他的身影,他穿白袍,雖遠也看得清。然而不知怎麼,他的身子忽然矮下去,似乎是跪倒在了地上。

她捂住了嘴,心都要裂了,「國師怎麼了?」她駭然抓住夏官,「他怎麼跌倒了?」

夏官擰緊眉頭喃喃:「原本不過是一場陰兵借道,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渡亡經》只有半部,座上不計後果麼……」

蓮燈推了他一把,「你去幫國師的忙,我自己在這裡不要緊。你去,看看他究竟怎麼了。」

夏官壓著刀搖頭,「我奉命保護娘子,沒有座上命令不敢違抗。」

同樣是靈台郎,放舟的腦子為什麼比他們活絡那麼多?她氣急敗壞道:「他有危險,你還守著我做什麼?快去!」

夏官動搖了,可是晚了一步,陰兵開始交戰。搖山振嶽的呼喊和殺伐充斥整個平原,四野震起了尖利的哭喊。那些陰兵打仗也有死亡,不想變成聻①,只有殊死奮戰。

蓮燈睜大兩眼緊盯著前方,那道白潔的身影在混亂裡飄搖,突地一晃就不見了。這樣的環境,如果有個閃失就是萬劫不復。蓮燈心裡知道,開始慌不擇路,嘴裡喊著臨淵就要往那裡跑,被夏官死死拉住了。

她的神魂都要滅了,為什麼他不見了?夏官試圖開解她,「座上一定是避開了,他知道厲害,不可能留在那裡的,娘子別著急。」

蓮燈冷靜下來,顫聲說對,「是我糊塗了,他怎麼會留在那裡。這麼精明的人,必定會找個安全的地方。」嘴裡說著,心裡不能真正放下。她開始焦急等待這場鬼戰的結束,但時候尚早,離天亮還有三個時辰。

定王派來的人兜了很大的圈子繞過來,找見她,只說請郡主回帳中去。她哪裡肯,不錯眼地盯著他消失的地方,今天夜裡這麼冷,她的臉幾乎要凍木了。抬手摸了摸,滿臉的淚水,止都止不住。

她不敢擅動,必須等一切過去。他招來的人馬很善戰,那兩路陰兵很快潰不成軍。虛幻的戰爭沒有持續多久,大概三刻左右,但對於蓮燈來說,已經比一整夜都要漫長了。

漸漸兵戈止了,鬼影淡了,一陣風橫掃過去,曠野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留下。她發足狂奔,尖聲叫他的名字,可是四野莽莽,沒有他的身影。

他去哪裡了?她發瘋似的尋找,剛才明明在這裡的……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難以表述。她強迫自己不要自亂陣腳,也許他又捉弄她,躲在哪裡偷笑吧!

她一口氣跑了很遠,突然看見前面的草皮上有隱約的白色,她心頭一喜複一憂。掖著袍角過去,不是他,不過是一片殘破的衣襟。她撿起來,抻著料子到最近的火把底下照看,雲緞上盤金線,是他的衣裳。

轟地一個炸雷在她頭頂開花,她不知所措。為什麼會有他的衣裳,碎裂的,成了大大小小若干塊。衣裳在這裡,人呢?她哆嗦著把料子攥在掌心,抬手指派,將跟前的人都分散出去尋找,自己卻不知道應該往哪去了。

先前還那麼好,他們在一起,親近得無所不至。難道只是一場鏡花水月嗎?她安慰自己不會出事的,他是很厲害的國師,會排兵佈陣,會觀星占卜,怎麼能折在這場莫須有的戰爭裡。冷靜下來、冷靜下來,相信他馬上會出現的……可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在他身體回暖,失了一半功力的當口!

她站在那裡哀哀哭起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讓她到哪裡去尋他!

動用了好多人,找了大半夜,到天亮的時候仍舊一無所獲。這一夜是怎麼過來的她已經想不起來了,左奔右突,疲於奔命。去了他的帳中,也去找了定王,結果都不見他的蹤影。

眼下只有夏官和秋官是唯一的希望了,他們是他最倚重的人,他們瞭解他,一定能找得到他。她站在那片草地上等待,曇奴勸她她也不聽,喃喃道:「他一定會回來的……曇奴,他說過不會扔下我的。」言猶在耳,人卻不知所蹤,她心裡煎熬得火燒一樣,捂著臉哽咽難抑。

曇奴沒有辦法,只得順著她的話應承,「國師神通廣大,會安然無恙的。可你這樣終不是辦法,從昨夜到現在繃得像張弓一樣,不怕他回來的時候你已經繃斷了弦麼?聽我的話,回去休息一會兒,我來替你候著,有消息會即刻通知你。」

她如今哪能安心休息,搖頭說不,「我就在這裡等著,哪兒都不去。」

春秋二官終於回來了,沒有帶回任何好消息。

定王長歎道:「國師吉人天相,料也不會有事。但這極陰之地是不能久留了,要是今晚再來一出,誰能抵擋?」轉身同蔡琰商議,「依本王看這就開拔吧,到俄博嶺紮營,再派兩千人四處打探國師消息。」

蓮燈卻不從,「人都走了,萬一他回來找不見人怎麼辦?我不走,要留在這裡等他。」

定王道:「這裡危險,不能因小失大……」

她不管什麼小和大,他這樣的態度叫她寒心。她轉過臉來,寒聲到:「國師為何入阿耶的軍營,又為何弄得現在這樣下落不明?在沒有找回他之前阿耶就要搬營,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鳥盡弓藏?要走你們走,我是不會走的。我要繼續找他,就此與阿耶別過。」

她這麼說,定王有些生氣,卻依舊好言道:「國師是舉足輕重的人物,我何嘗願意這樣!可昨夜的事你也看到了,聲勢如此驚人,再來一次,等著全軍覆沒麼?一頭是國師,一頭是十三萬條性命,換了你,你做何選擇?」

「我自然選國師,別人的死活和我什麼相干?我只要找到他!」

父女兩個頂真吵起來,底下諸將軍也不知道該怎麼相勸。定王動了怒,「這樣大的姑娘了,胳膊肘一心往外拐。你同他就算再好,也不能為此違抗父命,叫人看了說我家教不嚴,像什麼樣子!」

蓮燈倔強地梗著脖子道:「我從小就不在阿耶身邊長大,談家教也是枉然。誰不知道我是剛認的親,就算背後對我有微詞,也不會牽連到阿耶身上。既然未養,又何來的教!」

定王氣白了臉,在帳中來回踱步,不知該如何處置她。想了半天,文的不行只有來武的了,便責令左右將她綁起來,「我這做父親的竟拿你沒辦法,豈不是笑話!你再鬧,我就命人將你送回碎葉城關押,這輩子別想再見他一面!」

她又氣又急,隱約覺得他應該知道些什麼,遂嗚咽乞求:「阿耶有他的下落麼?你好歹和我透露一點,我找不見他五內俱焚,就要死了!」

她這個樣子實在叫人傷心,再和她較真,也怕她傷情過盛。定王沒有辦法,只得放軟了語氣,「國師是有大智者,那樣好的手段,總有辦法脫身的。你聽話,先隨大軍往前五十裡,我再派人在這附近守候,只要國師回來,定讓他找見我們。我記得他曾同我說過,今年命中有一劫,既然是老天註定的,你再不屈有什麼用?且耐下性子來,說不定他安然無恙,羽化成仙了也不一定。」

她沒有定王這麼好的心態,裡面的內情她沒法說出口,自己心裡卻是一清二楚的。他正是最虛弱的時候,這個關口出不得紕漏。她現在真悔斷了腸子,早知道如此,就不該暈了頭同他做那種事。害得他功力大失,落在那些陰兵的腳下,能有什麼好處!

她越想越難過,人昏沉得死了一半。曇奴半抱半扛著將她帶出了大營,定王特許她調回她身邊,好負責她日常的安全。

她倒在馬車裡人事不知,給她吃的不要,讓她睡覺也說不困。好不容易睡了一會兒,睜開眼就到處找人,找不見,伏在那裡嗚嗚痛哭。曇奴沒見過她這樣,以前很獨立的一個人,一旦喪失所愛就變成了這樣。

其實國師的情況的確不容樂觀,他們後來發現的羅衣碎片上有部分沾染了血跡,只是沒讓她知道罷了。一人抗衡數以萬計的陰兵,說起來簡直像山海經一樣。國師是與她們不同,甚至與天下所有的人不同,但是再了得,終究是血肉之軀,吃五穀雜糧,也有他自己的愛和恨。如果到今天不幸遇難,是命數使然,就如同得道的高僧照樣會圓寂,雖可哀,也在情理之中,

她是這麼想的,沒敢和蓮燈說。她現在這個消沉的樣子,恐怕一提就要瘋了。

她爬進車內,輕輕勾開她臉上覆蓋的髮絲,小聲道:「等在埡口紮了營,你不放心的話,我親自回去看。現在不要同定王鬧,鬧到最後無非被他關起來,何必呢!」

她聽了崴過身,失魂落魄靠在她肩上。起先不說話,後來連連啜泣,蚊呐似的說:「我沒想到,真就這樣樂極生悲。我曉得你一定恨我不爭氣,你還在惱他吧,因為他以前那麼不厚道,奸詐狡猾還狂妄自大。可我就是愛他呢,我把身子都交給他了。」

曇奴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她紅了臉,眼裡裹滿淚,囁嚅道:「我不敢同阿耶說,只能把心裡話告訴你。你們一定都覺得我瘋魔了,究竟多深的感情,他一失蹤我就這樣要死要活的。你們不知道,我和他到了這步,雖死也難放下了。」

曇奴臉上惘惘的,「難怪……你這麼糊塗,看看最後坑了自己。」

她也不顯得後悔,「我對這個不看重,既然喜歡,給他是早晚的事。我先和你通個氣,等大軍駐紮我自己回去。我有個預感,他不過是一時迷失了,找不到返回的路。再給他一點時間,他會回來的。」

所以愛他就相信他,是這世上所有女人的通病。她也需要靠這個信念支撐,就算最後失望,慢慢接受會比突然的打擊要好得多。曇奴妥協了,「你說如何就如何,就算你想去海角天邊,我也陪著你。可你要答應我,打起精神來。瞧你吊著半口氣的樣子,我有些怕。」

她苦笑了下,「我難得傷懷一次,就被你這麼挖苦。」然後果真振作起來,在定王面前也不那麼激憤了,定王說什麼都答應。等到沒人看管她時,和曇奴一人牽了一匹馬,按原路退回了扁都口。

連夜跋涉,到天亮時才重新抵達那片平原。走時草地枯黃,一晝夜後竟遍地開滿了指甲蓋大小的黃花。

她將馬鞭別在蹀躞帶上,扶了扶襆頭,看不遠處的峽谷,「昨天那麼多人搜尋,峽外的地皮都要被翻轉過來了,只有扁都口沒有找過。我打算上峰頂,站得高些,說不定能發現他。」

曇奴心說她真是要瘋了,「底下是幾丈厚的積雪,你上懸崖,萬一摔下來,連骨頭渣都不剩。」

她蹙眉道:「那裡是最後的希望,如果他不在,我想他或許真的消失了。」

曇奴窒了下,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死心了。她歎了口氣,「罷,都聽你的。我去找藤蔓,兩個人拴在一起。我先上,你跟在我後面。」

她說不,「我一個人去,你在底下接應我。萬一我回不來,終歸和定王父女一場,你替我報個信,好給他個交代。」言罷轉頭眺望峰頂,堅毅的側臉,比以前更果敢十倍。

曇奴無奈,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扁都口地勢險要,那兩側崖面寸草不生,要找到地方借力都難。她很擔心,蓮燈終究是女孩,沒有男人那麼好的臂力。那懸崖少說也有二三十丈高,怎麼才能一鼓作氣登頂?就算攀上了頂峰,當真能找到國師嗎?無非是姑娘家不切實際的幻想,因為還有一處地方沒有去過,把希望全部寄託在那裡了。

她想勸她三思,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她雖沒有像她愛得那麼深,但記憶裡的那個人也給過她刻骨銘心的感受。丟失了愛人,也許是活著最大的痛。所以她要去找,去就去吧,嘗試過至少不會後悔。

她抓住她的臂彎叮囑:「不管能不能找到,你要活著活來。想想我,還有轉轉,你若是在乎我們,就愛惜自己的性命。」

蓮燈點點頭,抽出匕首挽了兩朵劍花,向峽口走去。

【註】①聻:zhān,人死為鬼,鬼死為聻。鬼之畏聻,猶人畏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