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皇子間的戰爭一旦興起就無法停息,比如一隻碗,磕破了重鋦,裂痕在了,這碗就廢了。天家是眼裡不揉沙的,沒有給條退路的說法。戰事提上了日程,就照著計畫去做,死也好活也好,全憑自己的造化。

信王和庸王的聯軍打過了蒲州,一路往長安進發。眼看京畿近在眼前了,梁王果真請命平亂,率三萬羽林軍出城五十裡應戰。梁王是皇后的掌上明珠,生得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氣,不過敢作敢當倒是十分值得稱頌的。也許是急於立功證明自己吧,帝后反對也沒有起絲毫作用。他一意孤行,披上了戰甲,結果因為沒有作戰經驗,首戰便失利。被庸王的副將追至黃河邊,據說落水,不知所蹤了。

定王聽後很高興,對手死一個少一個。他看著沙盤上的小旗子笑道:「我們的大軍,到了該過金城郡的時候了。信王和庸王目下雖結盟,但離長安越來越近,人心便越來越浮動。且看著,到最後他們雙方必有一戰。我等可伺機先助其中一方獲勝,剩下的那個損兵折將,自然不堪一擊,到最後再將另一方吞併,便可直取長安。」

辦法自然是好辦法,問國師的意思,國師亦是應允的,不過略有些疑義,「長安不見得那麼好破,朝中有的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梁王身死,聖上必定要大力平息政變。還有我們這方,三道聖旨過後不撤軍,視同謀反。如今殿下該做的,就是及早與二王中的其中一方結盟,這件事需悄悄進行,不可大張旗鼓。」

定王聽了頷首,「但不知應該派誰去說合。」

國師道:「那兩位王足智,隨意打發個人去恐怕不能輕信。若殿下信得過,便讓本座走一趟吧!」

這是萬萬不能的,國師在某種程度上的功能類似傳國玉璽,他到了哪方,哪方就有稱帝的可能。如果他被那些小輩裡的王爺說服了,或者倒戈一擊,聯合信庸大軍來攻打他們,那麼屆時他當如何自救?定王不是傻子,這種問題看得十分透徹,要緊的東西絕不鬆手,國師這樣的寶貝在他順利登極前有大作用,如何拱手讓人?

他笑了笑,體恤道:「前兩日的事叫國師折損了元氣,國師當好好靜養,不宜長途跋涉。既然需要個有分量的人出面,我看就勞煩蔡都護跑一趟,帶上本王親筆書信,都護到就如同本王到。」一面說,一面看蔡琰的反應。

蔡都護點頭應允,轉身對國師拱手,「大王說得甚是,扁都口的那場鬼戰,在下到現在仍心有餘悸。國師此一役頗傷神,還是留在營中將養。大王倚重國師,軍中諸事都要煩勞國師出謀劃策。從此處到蒲州不過兩三千里,某快馬加鞭,半個月就能往返,請大王與國師靜待某的好消息就是了。」

國師笑得溫文爾雅,一把摺扇掩住了口,只余星辰一樣朗朗的眼睛,眼波一轉,和聲道:「如此也好,那就偏勞都護了。此事宜早不宜晚,我看今天就是黃道吉日,都護收拾行裝,早早出營去吧。」

蔡琰領命回帳準備,定王讓人伺候筆墨,很懇切地寫了一封書信。待到落抬頭的時候猶豫了,問國師當寫誰,國師緩緩踱步,想了想道:「信王的勢力比庸王弱,要聯合,自然是聯合弱者攻打強者。錦上添花不過圖個熱鬧罷了,雪中送炭才彌足珍貴。兩軍交戰之初不必相助,等到他們戰得氣息奄奄時,殿下黃雀在後,屆時想如何料理,都由殿下說了算。」

他們聊作戰,聊得十分投機。蓮燈在一旁聽著,只覺裡面步步都是陷阱,有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況味。也許身在其位不狠必死吧,在戰爭中仁慈是最可笑的。她靜靜站著,腦子裡思緒紛雜,忽然聽見定王叫她,和聲招呼著:「阿甯來,陪阿耶和國師共飲一杯,預祝阿耶旗開得勝。」

蓮燈道好,接了卒子送來的酒壺替他們斟酒。想起國師不飲酒,便有意替他少斟些,定王見了將壺嘴往下壓了壓,朗聲笑道:「酒須斟上十分滿,軍中人,不講究小家子氣。」

蓮燈無奈,捧起酒盞和他們碰杯,國師臉上淡淡的,轉過頭掩袖而飲。換了平時定然推諉著只喝半杯,沒想到這次竟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轉眼一杯酒便下肚了。

他們把酒言歡,直到天色將暗,國師才從定王帳裡出來。出來的時候微醺,慢吞吞走了一程,停下來仰頭看月亮。蓮燈跟在他身後,聽他喃喃:「本座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月亮了……」

她心裡納悶,很久是多久?離上次中秋賞月也並不算太久,聽他的語氣倒像闊別多年似的。

他回過身來,對她慵懶一笑,「你看今夜月色美不美?」

她聽了抬眼看天,「今天是下弦月,不覺得哪裡美。」

他撐著腰唔了聲,「月有盈虧,別人喜歡滿月,本座倒更喜歡這彎彎一線。」說罷腳下步履蹣跚著,走進自己的大帳裡。

她跟進去,看他醉了,打算安頓他睡下。他自己上了矮榻,靠著卷雲紋的榻頭打盹。現在的天氣已經很涼了,這麼歪著會受寒的。她輕聲喚他,「我鋪好了褥子,你睡到褥子裡去。」

他微微睜開眼,無意識的叫她的名字,「蓮燈……」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鼻子有點發酸。他回來這兩日好像在刻意和她保持距離,沒有一句甜言蜜語,也沒有任何暖心的舉動,她都快覺得自己不認識他了。現在連突然叫她一聲,她的心也會跟著顫一顫。

她勉力按捺住,替他蓋好被子,輕聲說:「你睡吧,酒醉了最難受,睡醒就好了。」

他抬起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後慢慢向下遊移,落在她的手腕上,「傷都好了嗎?」

她舉起手指向他動了動,「都好了,你別擔心。」然後沉默下來,心裡實在空得難受,彎下腰說,「我想乖乖一下。」

他遲疑著,「乖乖?」

她開始擔心,覺得他可能失憶了。以前提起乖乖,哪怕相隔十丈遠,也會不顧一切奔過來,現在卻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她受不了這個反差,怨懟地望著他,「你不愛我了?」

他說:「沒有。」

「那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你愛我?」她把他拖起來,撅著嘴說,「乖乖我,乖乖我才信。」

他似乎不理解乖乖的意思,但見她嘴撅了一寸高,大概明白了,略掙扎了下,方把唇靠過去。

蓮燈閉上眼感覺,僅僅只是唇瓣相貼,他似乎有些畏縮,和以前又是天壤之別。她忽然感覺寒冷,為什麼她覺得他不是他?至少不是原來的他。她心裡一慌,這種莫名其妙的預感就像井噴,壓都壓不住。她就勢捧住他的臉,在臉頰輪廓的邊緣細細撫摸,沒有介面,不是戴了面具。然後把指腹緩慢挪過去,觸他耳後隱藏在頭髮下的那一片皮膚,沒有發現銀針,再正常不過。

越是這樣她越難過,曇奴和她說,男人最在乎的就是女人的身體,如果隨便許了他,他認為一切得來太容易,就學不會珍惜。所以她是太沒把自己當回事,過早給了他,於是他不在乎她了。

她推開他,神色黯然,「你休息吧,我還有些事要辦……」

她要走,他伸手拉住她,「你怎麼了?」

怎麼了……應該她來問他怎麼了。為什麼分開兩天,他就變得這麼奇怪。還有她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她熟悉的,這又是怎麼回事?她勉強挑了下嘴角,「你換熏香了?」

他倏地冷了眉眼,也不應她,就那樣不帶感情地看著她。

她落荒而逃,逃進帳外的夜色裡,反而覺得安全了。撫胸站了很久,不知道剛才的問題從何而起,她面對他,有時會覺得害怕,實在太不尋常了。難道他招陰兵的時候被哪個孤魂野鬼奪了軀殼嗎?她知道他沒有易容,可又說不上來的怪異,很多細微的地方與原來不同,只要仔細留意,就可以發現端倪。

她靜靜站了一會兒,心裡開始焦急,怎麼才能喚回他呢,成敗也許就在那半部《渡亡經》上。

她匆匆往定王的大帳走去,十三萬人的營地駐紮下來,前後足有十裡遠。火龍在山嶺間蜿蜒,定王的帳子是大軍的中心,眾星拱月似的烘托著。帳是好帳,風吹起簷下的燕飛,簌簌作響。

她打了帳門進去,他剛換下鎧甲準備用飯,看見她便笑道:「我正要派人找你,你自己回來了。」指指對面的墊子道,「坐下,同阿耶一起吃飯。」

她順從地跽坐下來,定王揭開盅蓋替她舀了碗米酒,又指著燴魚和羔羊肉道:「行軍在外沒有好的,這個已可稱作美味了。這陣子阿耶知道你辛苦,看著你東奔西跑,我心裡也不好受。女子在軍中本來就不妥當,我再三的思量,大軍不久後會有一連串惡戰,還是命你二兄送你回碎葉城去,回去有辰河照顧你,不必擔心那惡婦尋你的晦氣……」說罷一笑,「委實是不必擔心的,以你的身手,她也奈何不了你。若你阿娘那時候也像你一樣,可能就沒有後來的這些事了。」

蓮燈歎了口氣,「阿耶,同我說說你和阿娘的故事。」

他頓下來,似乎是做了一番調整,才敢面對以前的一切。燭火照亮他的眼眸,他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可是憶往昔,眼裡仍有溫柔的波光。

「我與你阿娘相遇那年,你阿娘十七歲。她的身世很可憐,自小在富戶做奴婢,若不是那戶人家突然遭難,她可能會給傻子做妾。富戶抄家後,她的境遇也還是不好,官奴婢,險些沒入教坊做營妓,後來遇見一名都尉,被他帶回了家。都尉夫人是個妒婦,她的日子很難過,幾次三番要賣她,都尉就將她轉贈給我,成了我的孺人。你阿娘是個溫柔聰明的女郎,她心靈手巧,繡的獅虎像活的一樣。我極愛她,活到二十八歲,第一次知道情滋味。」他笑了笑,笑容裡有苦澀,緩緩長出了一口氣,「我是被大曆放棄的人,活在暗無天日的世界裡,你阿娘的出現,讓我看到了光明。可是那時突厥常進犯河西走廊,我奉命出兵攻打,不得不與你阿娘分別。突厥軍是馬背上的軍隊,他們騎術了得,經常擄掠過後就跑得沒了蹤影,我為了追擊他們必須奔襲千里。後來突厥向大曆稱臣,我才得以回到碎葉城,那時候你母親已經生下你,因為之前的六個都是男孩,你的降生令我欣喜異常。但是突厥人言而無信,那些蠻子,今天說的話,明天就能推翻。他們一旦貧窮,首先想到的就是搶奪,我再次受命出征,和當時的副都護百里濟夾擊突厥,將他們徹底打出了西域三十六國。」

蓮燈托腮聽著,聽得有些傷感,「我只想知道,王妃誣陷我阿娘,你為什麼不肯相信她?」

他低下頭,滿面愁雲,「聚少離多,漸漸就生嫌隙了。況且你阿娘同那個校尉,也不是全然沒有情。當初校尉是怕他夫人殘害你阿娘,才將她託付給我,沒想到最後……你阿娘反倒死在我手裡。」

所以人生就是如此,誰也不知道踏出的一步是對還是錯。愛情有時候太脆弱,明明相愛的兩個人,也會因為一個漏洞百出的挑撥反目成仇。

蓮燈很少和他交流,也從不知道他的想法,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坐著說話是頭一回。也許父女天性,心一下子拉得很近。她伏在臂彎上,怏怏問他,「阿耶後悔嗎?」

他的眼圈隱約有些泛紅,很快別過臉去,「現在後悔也是枉然,你阿娘那麼恨我,甚至要你殺了我,我和她的恩怨這輩子解不開,只有等到我死後再去向她賠罪了。」說著頓下來,小心翼翼道,「阿寧,你對阿耶還有恨麼?」

蓮燈仔細想了想,她的愛可以很盛大,對恨卻一向不怎麼敏感。以前錯認為百里都護是她阿耶時,面對那些坑害他的人時,她也感覺不到刻骨的恨。現在同樣,似乎除了同情她阿娘的遭遇,就再沒有別的了。

她搖頭說:「我想不起以前的事了。」

王妃派出的人在她面前殺了她母親,她必定是受了刺激,下意識的回避吧!定王頷首,神情愧怍,「我對不起你們母女,待將來阿耶大功告成,會給你最好的,彌補你曾經所受的苦。」

她寥寥應了聲,牽袖給他布菜,一面道:「國師上次招陰兵的事,阿耶還記得吧?我曾經聽阿兄提起《渡亡經》的傳說,是不是只要有經文就能辦到?阿耶那半卷經文在哪裡?讓阿寧看一看。」

定王抿了口酒推諉:「不過是個傳說罷了,當得什麼真。國師招陰兵,那是因為他能與天地合一,同《渡亡經》沒什麼相干。」

她不快,悶聲道:「阿耶可是不放心我,所以不肯給我看?」

定王凝眉放下筷子,「莫胡說,你是我的骨肉,我哪裡不放心你?」

「那你將經書拿給我看看,不讓我看就是信不過我。」她開始耍懶,坐在席墊上直蹬腿,「阿耶,給我看看,只看一眼,經書又不會缺個角……阿耶……」

她句句阿耶叫得震心,定王看她滿地打滾哭笑不得,「你這孩子這麼大了,不怕丟人麼?不是阿耶不讓你看,是因為此物關係重大,不能輕易示人。況且東西不在阿耶身上,你要看,我當真拿不出來。」

她依舊不依不饒,「這麼要緊的東西,阿耶怎麼會放在別處?可見是騙我,不肯給我看。」

定王被她鬧的腦子都要炸了,「當真不在這裡,誰會把籌碼整天背在身上?我找了個安全的地方存放,待我入主長安,一定信守承諾將經文交給國師。你就別再探了,你心裡只在乎他,就沒有我這阿耶一席之地?你身上流著我的血,我才是你最親的人,你這傻丫頭!」

結果蓮燈一敗塗地,在這些老謀深算的人面前耍小聰明,根本沒有半分勝算。她現在能做的就是確定那半部《渡亡經》真的存在,沒有因為戰爭或別的原因下落不明。但說實在的,她總有種感覺,定王的話恐怕不那麼可信。

「我是阿耶的女兒,絕沒有要坑害阿耶的意思。我心裡有句話,一直想同阿耶說。」她正色道,「國師的手段阿耶都見識過,千萬不要為了拉攏他,輕易作出自己辦不到的承諾,若是激怒了他,後果不堪設想。我只問阿耶,回回人的墓地就在碎葉城,阿耶既然有那半部經文,為什麼不打開回回墓,將經書拼湊完整?你是當真一開始就知道《渡亡經》呢,還是墓地被盜後才重視起來的?」

她這幾句話竟問得定王啞口無言,半晌才笑道:「虎父無犬女,阿寧頗有雄辯之才,這點隨了阿耶,好得很。」一面說著,一面往她碗裡添菜,「只顧著說話,菜都要涼了……你聽阿耶的話,男人的事你不要管。待阿耶創下萬世基業,你只管安享你的尊榮就是了。」

她無話可說,也料他並沒有那半部經,恐怕是為了哄騙國師扯的謊。如果真沒有,那她接下來該怎麼辦?拿什麼來救她愛的人?

她心頭亂得厲害,以至於後來定王說了什麼,也都沒有仔細地聽。臨要離開王帳的時候他叫住她,將一個墜子掛在她頸上,「這是你阿娘留下的遺物,這些年我一直帶在身上。如今你回來了,就把它傳給你,想念你阿娘的時候,看見這個也可寥作慰藉。」

蓮燈低頭看,是一截玉石雕成的小竹枝,竹節分明,還有纖長玲瓏的竹葉。擁有的時候不珍惜,等到失去之後睹物思人,又有什麼意義呢!上一代的恩怨情仇已經叫人乏累,她只願自己少些坎坷。可照現在的情況看來,似乎是好不到哪裡去了。

她握住那冰冷的吊飾點頭,「多謝阿耶。時候不早了,阿耶安置吧,我明早再來與阿耶請安。」

定王道好,她肅了一禮便往自己的營帳走去。走了一程回頭張望,他依舊站在門前那片溫暖的火光裡。她沒有想到,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