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次日大概五更未到,黎明前的黑暗,罩得整個俄博嶺昏昏如在另一個世界。蓮燈近期的睡眠不太好,常常要耗到近子時才能睡著,覺得睡下去沒過多久,夢裡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帳簾被用力掀起,有人站在外面大聲地喊:「安寧!安寧!」

她頭暈得厲害,聽出是二兄常念,便支起身子噯了聲,「阿兄何事?」

常念的聲音裡帶了哭腔,略低了嗓子道:「你快些起來,阿耶出事了。」

她起先還懵著,頓時一激靈。縱起來,拉過一件圓領袍穿上,慌慌張張扣上蹀躞帶跑出來,「阿耶怎麼了?」

常念說不出話來,只是抬手指向大帳方向。王帳外的禁衛比尋常森嚴百倍,死士個個壓刀站著,將帳子團團圍住。她心頭狂跳,匆忙奔過去,帳裡站滿了將領。穿過那片鎧甲的叢林,見定王在榻上安然臥著,雙眼緊閉,面色發青。

她腦子裡嗡地一聲,問跟前醫官,「大王怎麼了?」

醫官搖頭,讓出榻前的位置,退到一旁。再看幾位兄長,他們站在那裡六神無主,個個像淋了雨的泥胎。

蓮燈的兩條腿在褲管裡打顫,她想定王也許是不好了。她不是沒有直面過死亡,可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在面前,擯棄那段失去的記憶,算是第一次了。她上前,拉了拉定王的手,「阿耶?」

他沒有反應,手指已經涼下來,大概有一陣子了。她不信,抱著希望去探他頸間的脈搏,摸不到,連他的頸窩都是冰冷的。

「怎麼會呢,先前阿耶還與阿寧一起用飯的……」她跪下來,哭著說,「阿耶,你怎麼了?」

她和定王算不得親近,但昨夜開始已經可以像尋常的父女那樣相處了,為什麼非要在她感覺到溫暖的時候突然遭受這樣的打擊?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近距離看到他的臉,英挺的眉,還有深刻的五官。仿佛凍結的回憶猛地被打開了,她記得這張臉,原來他真的是她父親。

她嚎啕起來,抓緊了他肩上的衣裳撼他,「阿耶,你不要丟下我,我才回到你身邊,你不能走!」她的痛苦是發自內心的,哀哭從靈魂的最深處迸發出來,她除了像只獸一樣悲鳴,想不出任何辦法來抵抗這突然降臨的噩耗。

無數重拳擊中她的心臟,她癱軟在他榻前。沒有了母親,剛剛認回的父親又走遠了,從現在起她是真正的孤兒,再也沒有依仗了。她後悔不已,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她麻木,沒有想過去愛他。如今他死了,她才記起四歲前坐在他臂彎、騎在他肩頭的歲月。可是來不及了,他走了,走得這樣莫名其妙。

她要追究,回身呵斥醫官,「大王是因何喪命,快說!」

醫官打了個顫,拱手道:「卑職細細查驗過,大王身上無任何外傷,指甲、眼瞼、舌苔均無異樣,且表情安詳,四肢舒展,可見臨終沒有經歷痛苦,當屬壽終正寢。」

壽終正寢,四十多歲的人怎麼能算壽終正寢,一定有內情!她站起來,無頭蒼蠅一樣打轉,「他昨夜還好好的,與我說了好多話,那時分明健朗得很,怎麼會突然走了?」她抬頭四顧,「國師呢?國師在哪裡?」

曇奴上來攙扶她,「已經派人去請了,你不要著急。」

可是她的悲傷,在某些人眼裡卻是十足的演戲。定王共六子,有辰河那樣如珠如玉的存在,當然也不乏榆木腦袋的莽夫,比如四兄等持。

蓮燈的認祖歸宗一直讓他心存疑慮,那時父親很高興,他也沒什麼可說的。現在父親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在他看來禍根可能就在這來歷可疑的妹妹身上。

「當初是誰進府刺殺阿耶,兄弟們可還記得?」他上前一步,蹭地抽出佩劍抵在她胸前,「阿耶一片拳拳愛女之心,我料他沒想到會落得今天這樣下場。你既然從一開始就心懷不軌,難道阿耶認了你,就能化解十年來的怨恨麼?你一心要殺他為母報仇,昨夜最後一個與他見面的也是你,你的嫌疑最大,少在這裡惺惺作態!不單你,還有你那情郎,甚至包括碎葉城裡的辰河。你們串通一氣蓄意謀害阿耶,欲借蔡都護不在之時趁機控制軍中大權,我說得可對?」

他們兄妹反目,這個時候只會造成混亂。大兄照業低聲呵斥:「四郎,阿耶跟前不得造次。」

等持仰頭苦笑起來,眼淚順著眼角長流,「阿耶已經死了,表面沒有傷痕,焉知他的五臟六腑是否完好。正值壯年的武將,會不聲不響地睡死過去,你們相信嗎?阿耶平時連傷風咳嗽都沒有,為什麼現在成了這樣?一定是有內賊,還是阿耶最信任的人,你們說,除了她還有誰!」

蓮燈又悲又氣,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阿兄不要因為阿耶不在了就欺負我,我對阿耶的心,和你們每個人一樣!」

「我欺負你?」等持把劍又抵近了兩分,「你昨晚的行動可有人為你作證?」

晚上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讓她找人作證,簡直就是無理取鬧。她反唇相譏,「那麼阿兄呢?你昨夜做了什麼,有沒有人為你作證?你失去阿耶,我也失去阿耶,為什麼我還要遭受你這樣無端的猜測?阿兄不要欺人太甚,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等持依舊不肯善罷甘休,她受夠了他的刀劍相向,運足內力一震,將他手裡的劍震得四分五裂。

劍拔弩張的節骨眼上,帳裡的將領忽然安靜下來,左右分作兩班,讓出了中間的一條通道。國師打簾匆匆而來,進門即吩咐:「不得將消息散播出去,誰敢動搖軍心,格殺勿論!」

蓮燈見他來,像見到了救星,「我阿耶還有救嗎?國師神通廣大,求你救救他。」

他望了她一眼,卷起袖子探定王的百會、膻中、商曲,越探臉色越冷。蓮燈提心吊膽追問:「可還有轉圜?」

他直起身,慢慢放下了袖子,「時間太長了,屍僵過了胸,已經回天乏術了。」

國師的出現原本還給人留有一線希望,可當他宣佈結果,無疑是天塌地陷的災難。所有人都沒了頭緒,只聽定王舊部們低低啜泣起來,誰也沒想到宏圖霸業轉眼成空。定王薨逝,十三萬人群龍無首,前有阻擊,後無退路,就算到了長安,這次的遠征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國師招大郎商議對策,照業回身望榻上一眼,含著淚拱手,「還請國師指點迷津。」

國師道:「殿下仙逝的消息只有帳中將領知道,對外只說抱恙,先秘不發喪。待蔡都護從蒲州回來,聽了信王的意思再做定奪。」言罷在照業肩上拍了拍,「子承父業天經地義,到了大郎振興王道的時候了。」

世上誰人沒有私心?定王在時,王子們兢兢業業輔佐父王,尚可以緊密團結。待得定王一死,勢必開始考慮各自的歸屬。世子遠在關外鞭長莫及,亂世才能成就梟雄,誰先攻克長安,誰就有稱王的希望。所以慌不過最初的半個時辰,等冷靜下來,一切又變得有條不紊。

男人們的心裡裝著勝負與江山,有他們的信念支撐,蓮燈卻沒有。她守著定王的屍首,覺得眼淚都要流幹了。人死了一段時間屍僵從面部漸漸擴散,到胸,再到上下肢。他的手指已經不靈活了,她只有不停地揉搓,發現都是徒勞,又是一通嗚咽痛哭。

定王要入殮,軍中派人悄悄出去買了棺材回來,裝裹好後準備封棺,她扣著蓋板不願鬆手。他們事先知會過不得聲張,她連哭都不能放聲,憋得渾身打顫,只是伏在棺材邊上抽泣。最後連等持都看不過去了,上來攙扶她,好言道:「阿妹,先前是我傷心昏了頭,這樣指責你,你千萬原諒阿兄。阿耶走了大家都難過,可是你要節哀,別傷了自己的身子。阿耶亡靈不遠,看見你這樣他也難上路……你別哭了,叫曇奴帶你下去歇著吧!」

她搖頭,兩眼看著定王遺體喃喃:「我和阿耶相認,到現在才滿三個月。這三個月來我只顧同他唱反調,沒有一天在他跟前盡孝。阿兄知道我多後悔麼?我母親早沒了,如今又失去阿耶,我活在世上算什麼名堂呢!」

她沒有好好休息,加上傷情過甚,激動過後陷入昏沉,曇奴便趁她神識不清時將她抱回了帳子裡。

再沒有感情的親人,活著總有個依託,如今死了,萬事皆空。那幾個兄長不是同母,又不像辰河從小走得近,到最後大約只比路人好一點。曇奴要她振作,「定王活著的時候你覺察不到,他就像棵大樹,你在樹下好乘涼。現在他不在了,咱們一切都憑自己爭取。你想好了嗎,以後的路怎麼走?是留在軍中,還是回碎葉城去?」

她清醒一些後開始思考,定王的死訊可以隱瞞任何人,絕不能隱瞞辰河。她掙扎起來找筆墨,趴在案頭給他寫了一封書信,交給曇奴道:「你派個信得過的人,從張掖繞道回碎葉城,把信交給世子。軍中亂成一團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世子在後方,不能蒙在鼓裡。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接替阿耶,我希望他不要攪進渾水裡,阿耶死因不明,他是最後的一點希望。」

曇奴道好,把信掖在懷裡,「你不打算回去嗎?」

她怔怔坐著,帳頂天窗上打進一束殘陽,那片光帶裡有細小的粉塵飛揚,上下迴旋著,夠不著天,也落不到地上。她長長歎了口氣,「我回去做什麼?碎葉城也不是我的安身之所。我命裡註定了要漂泊,也許再等上一陣子吧,等我覺得累透了,我們就離開這裡,找個地方過平靜的生活。」

曇奴知道她所謂的累透了,癥結還在國師身上。如果他是可以依靠的,她未必會放棄希望。如果他不甚可靠,她就要為自己打算了。

這樣也好,那麼多的事,總要一樁一樁經歷。曇奴道:「你暫且什麼都不要想,好好休息一陣子。待有了力氣,哪天想離開,我們就頭也不回地走。」

她頷首,曇奴打簾出去了,她靠著憑幾打盹。隱隱聽見腳步聲,睜開眼睛看,他已經到了面前。

「你還好麼?」他蹲踞在席墊上說,「人終有一死的,看開些吧!你這模樣,我也有些難過,我不知道,原來你與定王感情這樣深。」

她牽動了下嘴唇,「他是我阿耶,突然過世,你不知道我會難過?看來你還是不太瞭解我。」

他皺了皺眉,「為什麼這麼說?你在怪本座不夠關心你嗎?」

她調開視線不說話,隔了一會兒才道:「我聽說《渡亡經》能招亡靈,你能不能替我想想辦法?」

他沉吟道:「原本是可以的,但如今經書只有半部,要想令人複生,基本是不可能的。你沒有再同他打探經書的下落麼?」

「我問了,他只說藏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我想盡辦法也沒能問出頭緒。」她想了想,支起身道,「既然半部經書不能讓他起死回生,那麼那日招陰兵是怎麼辦到的?」

「陰兵本就是無主的遊魂,死了好多年了,想要聚集,只需耗費些元氣。現在唯一能救定王的就是《渡亡經》,可惜他不在了,經文下落成謎。不單救不了他,連我自己也將命不久矣……」他凝目仔細打量她,「蓮燈,你當真沒有問出任何下落嗎?」

他這樣不信任的語氣,實在叫她感到失望,「難道我願意看著你和我阿耶死嗎?但凡有消息,我就算豁出命去也會找到它。可我現在一點辦法都沒用,是我太無能了。」

她捧著頭哭起來,不停地流眼淚,再好的精神也會受不了。他看她的動作,料她頭疼了,便轉到她身後,捫住她的兩側太陽穴給她輸些靈力,一面輕聲道:「我原以為你是個堅強的人,遇到一點挫折也不至於潰敗至此,沒想到看錯你了。沒有了你阿耶,你還有我。《渡亡經》可以繼續尋找,定王不說,我料想世子必然知道……」

蓮燈不知為什麼突地一驚,「你有什麼打算?」

他緩聲道:「眼下一盤散沙,世子應該主持大局。萬一將來攻進長安,讓那幾個兄弟占了先機,他就要步你阿耶的後塵,永遠駐守碎葉城了。」

她回過頭看他,溫潤的眉眼,一如從前。可是總有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定王死後他會把目標放在辰河身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照理說他和她極親,她不應該懷疑他的用心,但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了,她不得不提防。

「我曾經和辰河談起過《渡亡經》,聽他話裡話外,對這經書的認識也只限於回回文獻上的記載。」她小心翼翼道,「不瞞你說,我懷疑我阿耶手裡根本就沒有那半本經書,所以辰河更是全然不知情。他是個讀書人,身體又不好,你讓他到軍中來,萬一有個好歹如何是好?臨淵,我雖有六個阿兄,卻唯有辰河和我最親,請你替我看顧他,別讓他攪進兵戈裡來。他們要做皇帝,任他們去做就是了,辰河就留在碎葉城當一城之主吧,他更適合那樣的生活。」她哀聲央求他,「你答應我……答應我。」

她的眉宇間隱隱盤著愁雲,一張臉因連日的操勞,一日小似一日。他略頓了下,最後還是點頭,「好,就依你的意思。」

她高興起來,伸手摟住他的頸項,「你真好。」

她時時有這種親昵的舉動,他起先還排斥,漸漸便習慣了。猶豫地抬起手,思量再三,落在她細細的腰肢上。微低下頭,在她耳廓上蹭了蹭,「我哪裡好呢,其實我一點都不好……」

蓮燈的心頭擰起來,眼裡含著淚,儘量將它逼回去,努力裝得尋常,「你為我保全阿兄,就是對我好。對我好,在我眼裡當然是好人。」

他笑了笑,原來這樣就是好人了,她的要求實在很低。辰河不入軍中,不代表他不能從他那裡打探消息。誰來執掌大軍對他來說無足輕重,反正最後都會落到他手裡。只是她……有時候讓他感到為難。動是動不得的,動了她,會引發不必要的矛盾。可若是留著,無形中有份重壓,一天一天墜下來,快要壓迫到他了。

從她帳裡辭出來,漫長的一天總算過去了。看日暮西山,山嶺間的落日顯得格外淒涼。

夏官來回稟:「梓宮都已經安頓好了,先停于王帳內,待開拔時用馬車,對外依舊宣稱定王抱恙。」

他點了點頭,「蔡琰這時候過鄜州了吧?」

夏官應個是,「明天傍晚應當能到蒲州……座上,蔡琰既然不在軍中,定王那幾個兒子難成氣候,座上何不趁機收攏權利?」

他垂眼捋了捋衣袖,「你不懂,支開蔡琰,就是要給這五位小王機會,讓他們瓜分定王舊部。蔡琰老奸巨猾,豈肯受小輩驅使。屆時或反,或自立為王,他帶來的五萬大軍一口氣變成十三萬,做夢都要笑醒了吧!本座也需要有個人頂頭,總不見得讓人說國師帶領大軍殺進長安,那這百年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話還沒說完,不遠處的樹上驚起了滿巢飛鳥。他猛地拂袖劈出一掌,隱藏在樹後的人被擊出兩丈遠,因為只用半成力,且死不了。他走過去查看,一看之下大驚,竟是蓮燈。

她擦了嘴角的血,搖搖晃晃站起來,身上的傷怎敵這無邊的恐慌?她盯住了他的眼睛,「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