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江南也漸漸有了些綠意,從長滿青青艾草的小丘陵上一眼看去,五里之內再無第二個村落。村邊小溪從地底湧出,清澈的溪水繞著村子向北而去。
齊粟娘走到村邊,已是筋疲力盡。她倒在溪邊樹下,看著百步外村子上空的兩縷灰白炊煙,反覆思量。雞鳴狗吠之聲隱隱傳來,齊粟娘似是嗅到了一股飯菜的香味,她的心猛地一熱,身上卻越發飢寒。
溪水約有丈許寬,清亮見底,三塊小竹筏子拴在村頭的樹上,隨著溪水潺流,輕輕搖晃著。齊粟娘用沒有知覺的手捧著冰涼溪水勉強洗去臉上的污跡。脫下滿是泥濘的棉衣,換上油布包中已乾的濕衣。她的雙腳被一路上的黃泥包了一層又一層,硬得像鐵塊,伸腳在石頭上用力一砸,泥塊裂成三瓣,露出裡面的腫得變形的腳和爛布鞋。
冰涼的水流沖了半晌,將腳、鞋上的污泥洗盡,顯出原狀。雖是難以穿上,齊粟娘仍是忍痛將破鞋套上腳尖。
齊粟娘扯了草根把一頭枯乾的亂髮勉強束住,將小崔的舊棉衣掛在溪邊的樹上,低聲道:「你在這裡等著,我過一會便來接你。」說罷,忍著疲憊、疼痛和麻木,一步一挪向村頭而去。
齊粟娘隱在村頭大槐樹後向裡探看,村子看著雖不小,房舍卻不多,當頭第一戶用短樹丫圍起來的矮籬裡,蓋著四五間泥牆茅草屋,一位四十來歲婦人正站在院中低頭餵雞。只見她斜襟灰布粗衣長至膝頭,下面是灰寬口褲,穿著圓口布鞋,腰上紮著粗藍布系巾,頭上髮髻上裹著粗藍布包頭。她的大腳邊圍著兩隻蘆花小母雞,撲打著翅膀,正從她手中搶食。這婦人身後,院中的灶間飄出陣陣玉米粥香。
茅草屋西頭,另一處炊煙下,有高高泥牆瓦片頂露出,看著卻只有三四間的樣子。茅草屋和泥瓦屋後十餘丈,有一片似是打穀揚的空地。打穀場上放著一些農具,四面零落有些破草屋、木架子,多不像住著人。
齊粟娘見此村人少地貧,猶豫不決。她一個十歲女童,又餓又累,滿身凍傷摔傷,全無反抗之力,若是被懶貧無良之人另賣,這一回便是白跑了。她遠遠覷得那婦人衣物整潔,勤於家務,想了半會,終是慢慢走入村口,挨到矮籬邊。
她還未說話,那婦人正巧一抬頭,露出一張平實的面孔,一眼看著了齊粟娘,頓時噫了一聲。她疑惑地打量了齊粟娘兩眼,又看了看她的來路,問道:「附近沒有碼頭,小姑娘怎的打河那頭來?你家爹娘在哪裡?你可是迷了路?」說罷,將雞食丟下,雙手在衣擺上重重擦了擦,急急打開蘺門,一邊走一邊向泥瓦屋方向嚷道:「演官他娘,演官他娘,快出來瞧瞧,河那頭來了個小姑娘。」
齊粟粟聽著江淮鄉音,幾欲落淚。再見這婦人雖是貧家,卻也知進退之禮,面目也算和善,心中稍安,待要說話,那婦人卻捧著她的手,上下細細看著,嘆道:「可憐見的,手腳都凍爛了,瘦成這樣,必是沒好好吃喝過了。」也不待她答話,扶著她進了院子,安置她坐在一張小凳上,便到灶間取了一碗熱騰騰的玉米薄粥過來。
齊粟娘十來天未入過半點熱湯水,一時捧在手裡,暖了身心,手上凍傷因著受了熱,活了血,頓時從瘡口處滲出了一縷縷血水黃膿。
已是幾日沒有知覺的手突地劇痛了起來,齊粟娘不知是喜知痛,眼中終是滴下淚來,一顆顆砸到了碗裡,濺起老高的水花。
「噯喲喲,掉金豆了,好了好了。」那婦人似是既可憐她,又有些忍俊不住,偏又不善言詞,只得一邊笑,一邊大力摸著她的頭安慰。齊粟娘只覺那溫和的人手在她的頭上撫摸著,把這十餘日的孤涼絕望一齊驅散了開去,雖是咬牙想忍住,眼睛裡的淚珠卻落個不停。那齊嫂子越發笑了起來。
此時一把清爽的嗓聲響起,笑道:「齊嫂子,這小姑娘便是原不想哭,被你這麼一笑話,也得哭大方了。」
齊粟粟抬袖擦了眼淚,轉頭看去,只見一位端莊的婦人站在眼前,一襲青梭布圓領斜扣棉衣,下著青梭厚棉褲,腰上半舊碎花系巾,發上碎花頭巾,褲角處露著一雙不大不小的腳。她五官清秀,雙眸含笑,雖是收拾得格外利索,乃帶著一股文雅之聲,齊粟粟眯著眼,迎著陽光看去,可見她眼角的帶起的笑紋。
這青衣婦人走上前來,細細打量了齊粟娘,點頭道:「既是到了我們這兒,好生歇口氣,吃口飯,其他再說。」轉頭對那齊姓女人道:「齊嫂子,你家雖有空屋子,天旺正住著,我家演兒不在,我正缺伴兒,就讓她到我那兒歇著吧。」說罷,微微咳嗽了兩聲。
齊嫂子見她咳嗽,急忙趕上來替她順氣,埋怨自家道:「我就是個不記事的,明知道你身上有病,吹不得風,隔三岔五總是忘了,把你叫出來受罪。」
青衣婦人柔聲笑道:「你知道我是個愛熱鬧的,最受不得冷清,若不是有你時時叫我,我哪裡還挨得過這日子?」
齊粟娘見這齊嫂子聽得此般不吉利的話竟也未往加思量,便知齊嫂子多是個粗直的人,她心中卻極是驚異,這青衣婦人雖在咳嗽,精神卻是極好,卻不知為何語言蕭索,正思索間,青衣婦人已走到她身邊,微笑看著她。
齊粟娘幾口把玉米粥喝光,從小凳上站起,正要鞠躬道謝,突又想起在船上學來的,這十餘天幾乎忘卻的舊時規矩,便把雙手放在腰下,深深彎膝,向齊大娘福了一福,「多謝大娘。」
齊嫂子與那青衣婦人都笑了起來,齊嫂子撫著她的臉,笑道:「到你陳大娘家裡去好好歇著。明兒來和我家耍玩。」又向那陳娘子笑道:「還是女孩兒可心,我家的強兒若是有她這樣乖巧,我也不用提心吊膽日日想著他了。」
陳娘子微微笑著,牽著齊粟娘的手向外走去。不過幾十步,便到了一處圈著泥牆的泥瓦屋前,一進三間房,一間堂屋,兩間廂房,院子裡也有一個灶間,看著比齊家的草屋子小了許多,卻更牢固些。
齊粟娘已是累極,入得堂屋也無暇多看,坐不得一會,便趴在神櫃前八仙桌上睡了過去。待得她醒來,已是第三天中午。齊粟娘正要揭開身上蓋著的粗藍布花被,卻發覺手腳厚厚糊上了草藥,用布包得嚴密,一身的跌傷、凍傷也都打理妥貼。她看了看床頭枕箱上一身顯是匆匆改小的舊棉衣褲,慢慢起了身。